武侯卫举着火把,冲出城门四处找寻时,距离启夏门二里地的隐蔽粗壮柳树杈上,应池被人捂住了嘴巴。
从护城河里被拽上来,她还未了解状况,就被绳子的主人扯着狂奔。
突然发力导致她腿脚发酸发软,结果那人就把她背在背上继续跑。
速度极快,且跑的地方越来越偏。
应池心慌意乱,分不清是敌是友,只是缓过来后慌得开始掐拽打,拳打脚踢地挣扎,最后一口咬在前行之人的耳朵上。
好在已经跑出城门很远,那人瞬间就把她扔下,捂住耳朵,疼得龇牙咧嘴,却在下一瞬想过来扯她。
应池从地上爬起来,湿衣服沾了泥而变得沉重,脏污不堪。
她口中血腥充斥,迅速拿出一早在腿上绑好的防身剪刀,扎在了那人伸过来的手上,又顺势在其胳膊上划了一道。
她盯着对面人,眸中尽闪着生人勿近。
乐七捂着滴血的肩膀,有些焦急与无奈地威胁:“不想死就跟我上树。”
尽管还是狐疑,应池也不知为何跟着他被扯上了树。
下意识的反应过去,她发现自己对面前这个人其实并没有很深的敌意。
“别动,别出声。”
乐七声音嘶哑,剧烈的运动后他的心情慢慢平复。
而听见远处好像有搜查的声音,将应池的嘴捂得更紧。
夜深,可中庭院落的灯火未熄。
乐七伏在刑凳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强忍的冷汗浸透。板子落下时,他咬紧牙关,只从齿缝里挤出几声闷哼。
祁深立在阶前,一言不发。
月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眼底亦有怒意在翻涌。
击落箭矢之物是一只飞镖,昨夜已从河里打捞出来,四刃相扣形似燕尾,很精致。
而射飞镖的人,早已在抓到的那一刻咬碎了毒囊,只剩一具无声的尸体。
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至于乐七,祁深知道他一定会来请罪。
“停。”他忽然抬手。
板子悬在半空中,行刑之人放下手,行礼称“是”,乐七的喘.息粗重而破碎。
“为什么救她?”祁深问,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不悦。
乐七喉间滚动,咽下一口腥甜。
他不敢说是不忍,不忍看她受伤或死亡——世子的命令,从来不容违逆。
他更不敢说,他心下那股卑劣的情愫——承认自己是世子口中的粗蠢莽夫。
“她身上……有东西。”
乐七哑声道:“属下看见她在水里摸索,像是在找什么……或者藏什么。”
“所以?”
“所以……属下想,她身上一定还有别的秘密,此刻抓回来审不出什么,不如还是在暗中跟着,查个清楚。”
乐七艰难地撑起身子,和眉峰未动分毫的祁深四目相对。
可他知道,世子对他的谎话丝毫不信。
咬牙强撑着姿势未动,乐七双腮因为疼痛而打颤:“请世子给属下一个机会,若查不出,属下会按暗探严重失职之罪……自我了断。”
暗探若严重失职,虽被留一命,但会被刺双目,烧双耳,灌哑药,发到庄子上做活,捱过余生。
这是北静王府防止废弃暗探叛变的方法,大多数暗探会忍受不了这种刑罚而选择自我了结,匆忙结束生命。
云悬月隐,忽明忽暗。祁深盯着乐七,冷笑一声:“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非是如此……只是属下觉得事有蹊跷。”乐七依旧在坚持。
“好,好样的。”
祁深不紧不慢地开口,差点抚掌怒笑。
乐七的狡辩让他有欲给其当头一喝的冲动,他忍住了怒意,踱步往前,往院中去。
整个院落静得只剩下祁深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
一步一步,近在耳畔。
乐七的汗滴已经滑进眼睛里,却不敢眨一下,依旧请求:“请世子给属下一个机会。”
“好。”
良久,祁深终于开口,“吾给你机会。”
乐七肩头一松,几乎瘫软。
他看见自己胳膊上缠着的那块布条,此刻因发力已经洇出了血,且他出汗如雨,浑身更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就一个月,但若查不出——”祁深的声音轻得像在叹息,却比刀锋利,“你知道后果。”
乐七聪颖灵敏,也是暗探中年龄偏小却悟性极高的,这是他第三次出任务,前两次都完成得很漂亮。
祁深虽惜才,但还惜不到纵容别人忤逆命令与愚蠢行事的地步。
他厌恶蠢货,尤其是这种,会被女人左右的蠢货。
不过就是俗尘里的一粒微尘,怎就引得两个相识不久的人心甘情愿?
尤其是乐七,竟不惜搭上性命,赴汤蹈火。
祁深向来过目不忘。那女子虽可以称得上是模样标志,但眉目并无惊鸿照影的灵气。
他想起北境的圆月,在戈壁的夜里,亮得骇人,却盛大、夺目而璀璨。而裴云廷的外宅妇周菊英——
低微、卑贱,更不值一提。
两者相比,云泥都算高抬了她。
祁深只觉在看一场荒诞可笑的皮影戏,更可笑自己竟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
“继续,”祁深慢敛了唇角,眉目重染不虞,示意行刑,“五十下,一下都不能少。”
迈入书房,祁深打开卷宗。
这是他以左武侯卫名义行文大理寺,以“夜禁要案”为由申请来的,裴云廷死亡案卷宗。
只他那夜所见的伤口就有三处,但卷宗上的致命伤很模糊,且草草结案。
也并没有人对此起疑。
如若不是周菊英行踪诡秘,祁深大概率也不会揪着不放。
看来过几日休沐,他需得去一趟鲁郡公第沈家宅了,找一趟大理寺卿沈相旬。
本来沈家,也逃不开了。如今他只是瞧着这闲事越来越有趣,觉得有必要插上一脚。
此时的院落里只剩下笞打的声音,乐七的闷哼越来越轻,最后晕了过去。
应池按时回了鲁公府,却颓废了三日。
她本就独来独往,此刻更是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更是滚开的气息。
“能不能闭上你的嘴?”
应池的声音也不大,但透出的不悦与威胁感,霎时间打断了连云喋喋不休的辱骂。
她把鞋子拍在了连云的耳侧,烦道:“不然我们就打一架,输了的那个滚出府怎么样?”
连云止了口,呆呆地看着应池好半晌没吭声,显然她还是以为一如既往,没料到应池会突然回怼。
这一日,她看应池的眸子都透着怪异。
护城河的实验足以证明应池的判断失误,应池的脑子纷乱如麻,瞬间想了n种可能。
而每一种可能都需要大量的实验去证明,可现下看来她根本不可能一一去验证。
此事只能从长计议,她很迷茫,精神气也散了大半,整夜整夜地失眠。
“壮士,若奴家想报恩,此后去哪寻你?”
那日一直待到第二日城门开,那陌生男子仅是给城门郎亮了一下小牌,就免了很多盘问,连带着她也顺利地带进了城。
临分别,应池试探着问,想试试能否套出什么话,但那人如锯嘴葫芦般,一言不发。
应池瞥见他胳膊上包扎的布条,是昨日她剪下自己的里衣一圈给包扎的,情急之下她刺得很深,且剪刀带锈。
她想问问能不能还给她,她好重新缝上还能再穿,因为她实在没有钱了。但直到分开也没能张开口。
踏进陈氏医肆的时候,药童还以为是要饭的,往外撵她。
“速速走!莫因着我师傅性慈,便日日来讨便宜药,今日贪得药,明日病缠身!”
“仁安!医肆怎能赶人!”肆内传来一声微怒的声音,脚步声疾,“我平时怎么教你……”
见到应池,陈雪序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她这一身行头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应池才道:“我……奴家失礼了,只因不小心跌到了泥坑里才弄得如此狼狈,陈医人好心,能不能借我点钱,买身衣裳,或者陈娘子有没有旧衣……”
应池若想活下去,她只能把自己收拾干净,在承诺的时间回鲁公府。
此刻唯一想到的就是陈雪序,他是男菩萨,他不会坐视不理,他应该会可怜她的。
所以她来了,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找谁了。
陈雪序安排医肆的学徒带她回了陈家宅,说明了来意。
陈家宅就在同坊不远,陈母慈眉善目,翻出来陈风吟的几件旧衣。
“瞧着芳舒娘子比阿吟略高不少,她的旧衣你穿上定短,且先去沐发浴身,我改改,很快的。”
陈母安抚着,又吩咐院里雇佣的一个浣洗衣小丫头:“半夏,你去帮周娘子调个药浴。”
应池闭着眼睛,这是自来此洗得最舒服的一个澡,她鼻子忽地一酸。
从来都是假模假式地哭,这次真情实感,悲怆于自己的倒霉,然后无奈地接受命运。
临黄昏,应池穿着改过的旧衣至陈氏医肆,她手上没钱,只能多说几句道谢,会还的云云。
陈雪序笑笑,掏出来一个钱袋,郑重地放在她手上。
应池哭过,透着浓浓的鼻音:“我会还你的。”
“不着急。”陈雪序安慰着,自抽匣中取一青瓷小瓶,递给应池。
“你之前问的石榴裙染色水,我用了茜草汁,添加了蜂蜜和少量朱砂调和的,是暗红色的。”
陈雪序透着些许的不好意思,又多解释道:“若用苏木煮汁会鲜亮些,但我这没有苏木。”
应池接过,垂眼喃喃:“这已经很好了。”
本欲想着用红染色水也好,染料也好,吓唬吓唬那装神弄鬼的人,结果从护城河里捡回一条命回来,简直提不起精神斗智斗勇。
应池握着手中的青瓷小瓶,这才有了些许的困意,却听见右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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