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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惶惶

作者:提灯渔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梆子慢击五下,再快击四下,便是五更四点到,大多数人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起床。


    有快手快脚的已经点了火,去引在屋中间靠墙桌子上的浅盘陶灯盏,盏内烧的是廉价荏油,灯盏光晕虽小,却足以照明。


    应池同大家一样,把作打底衣的圆领对襟长袖衫塞进素色麻布褶裙里,裙带系在胸口上方,然后套上与裙相配的半袖麻布对襟衫。


    这是宅里的统一样式,粗使女婢都是这身打扮,而在长度及踝的裙里面,却还要再穿上袴——就是那同样到脚踝收口的带裆裤。


    炎炎夏日里,每次开始穿的时候,应池都忍不住在心里烦唱一句:真真是热煞我也。


    只是今日,噩梦的余韵还在,她心境不佳,实在不愿去苦中作乐地自洽,只匆匆穿好衣服,借着微弱的光线,在床边穿短布袜子和粗布鞋。


    “菊英,我已经帮你在盆里打好洗脸水了。”芝芝进门来,冲应池眨眨眼道。


    她是最早起床的那一类人,向来会比大多数人早起一刻钟左右,早就去盥漱、揩齿、栉发,现在已经收拾好准备上工了。


    “多谢。”


    应池轻声出口道谢,可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道尖锐的骂声:“菊英你个短命促寿的野狐媚子,你就不能小点声!没看见我还睡着呢!”


    又是连云,旁人收拾谈话的声音这么大,她都听而不闻,就逮着应池一个人辱骂不休。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从她典身到这鲁郡公第为粗使女婢的第一日就没断过。


    应池未发一言,只顾蹲在地上系上鞋子,微弱的光透过睫毛,在她不动声色的脸上投下两弯模糊的阴影,却遮住了她眼底倏忽而过的晦涩冷意。


    和应池同做过活的人都知道,她总是垂着眼,安静地立在人群边缘,不争不抢,是个脾性温顺的。


    旁人和她说话时,也是微低着头,对谁都唯唯诺诺,你只能从她口中得到个“好”或者“是”,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也从不和众人嬉笑打闹。


    这些……不过是她为生存下去所维系的假象,自到这儿,她一直都是低调为人,藏拙行事,即使被这样恶意对待,透着烦闷压抑,也只装作浑不在意,因她的身份不适合与人起冲突。


    点卯唱完名,个人都分了差事,应池则是被分着去擦回廊的朱漆栏杆,跪着去拭地,在晌午之前,她要把这院儿的栏杆擦个遍。


    每日皆如此,这活干了三个月,刚开始的时候,膝盖、脚踝、腰和背,没有一处是不酸疼的,后来慢慢地竟也习惯了。


    无声的侵蚀,在这个朝代若身为下等人,仿若连痛苦都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对应池而言,心里的压力更甚过身体百倍、千倍。


    她生长在平等自由的现代,怎会心甘情愿沦为封建礼教下的提线木偶?


    可二十一世纪的阳光终究照不进这里,应池不止一次看着初升的太阳发呆,温暖越将她包围,也越觉孤寂。


    但至少,日月星辰,和她所熟知的那个世界……是一样的。


    早饭是一碗脱粟饭外加焦黑的烤胡饼,前些日子春末,还能吃到微涩的榆钱粥,如今是没有了。


    天天都是如此的饭食,味道比减脂餐还要难吃,食之无味,应池每次都草草应付吃几口,她已经习惯这种微饿的状态。


    “七娘子这是怎么了?”


    “不晓得,阿郎为着什么事,竟将七娘子罚得这样重……”


    自过午后,应池听到类似这般的窃窃私语不下四五次,谈论到最后也没人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费劲地倒完脏水拎着桶回来,却被管事刘嬷嬷派去小厨房煮乌梅饮。


    日头斜切过瓦檐,晒得小厨房门前的石阶发白。


    应池把拨火棍掷在地上,颇不在意地将那素色麻布褶裙连同内里收口到脚踝的带裆裤,一同撩到了大腿根。


    她两膝微屈着,箕踞在灶台前的木凳上,是以用那蒲葵扇慢条斯理地扇着散热,却也无济于事。


    这儿闷得活像是刚熄火的炼丹炉,火烧起来更是烤得应池脸发烫,怪不得院内的女婢们都不愿揽这活,遂才打发给了她这不挑不抢的‘木头桩子’。


    当下的心情便也被带得烦躁几分,应池不禁长吁短叹地埋怨起老天的不公来,好端端地为何要把她弄到这鬼地方来体验生活?


    也怪她时乖运蹇,不过是海边冲了个浪,就高端地玩了把穿越。


    忽听门口有脚步声,应池匆匆放下撩起来的裙摆,面色如常地用拨火棍扒拉灶膛。伴随着虚掩的厨房门被推开,芝芝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菊英,乌梅饮可煮得了?哎,不过横竖用不着了,七娘子热昏啦,宅里正请女医人来瞧呢。”


    应池抬眼看向来人,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以示“没有”。


    芝芝却是快速关严实了门,坐在她身旁的木凳上,一脸兴奋:“你听说了吗?好像要给咱七娘子议亲了!”


    没听说,不过应池微一愣:“她能愿意?”


    “不愿意又能怎样?妾有情郎无意……”芝芝言罢赶忙去打自己的嘴巴,自知失言地冲应池吐了下舌头。


    应池知道芝芝说的什么,她未作回应,只把目光落在灶里炽热的火焰上,实不愿谈论主家的事,怕惹来麻烦,也不感兴趣。


    只是这沈七娘沈思莞今个儿的确反常得很,因着郎主沈相旬休沐,她上完早课便直直冲进了沈相旬的内书房,也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沈相旬发了好大的火,茶盏都摔碎了好几个,将她撵到了那祠堂里,说不跪满三天不准起来,沈思莞也不认错也不告饶,就那样去跪了,倒也是她那倔强性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芝芝凑到应池耳朵旁说悄悄话,弄得她侧脸痒痒的:“你知道阿郎为什么罚七娘子吗?”


    应池又是摇头,不动声色地靠远了些,哪知对方紧追不舍地又凑过来:“听说是因为七娘子想给北静世子做妾。”


    这消息让应池眉心跳了跳,简直一言难尽,在这个朝代,妻妾之别,犹如天堑,这鲁郡公的嫡女,却想给郡王的儿子做妾?


    何其蠢也。


    “哦。”不过腹诽过后,她也没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只淡淡应了一声表示知晓,毕竟别人如何,和她无关。


    “这么令人吃惊的事儿,你怎么知道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芝芝诧异的目光投过来,应池抿了抿唇,终于给了点惊讶的表情,又极其配合地小声感叹了句:“沈七娘果真是……为爱痴狂。”


    许是芝芝真觉得这样,竟听不出她口中的反讽意味,而是十分郑重地点头称是。


    方枘圆凿,话不投机半句多,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去看水沸情况。


    “也怪不得娘子倾心,若非知晓身份云泥,连我都……打住打住,我?我什么东西,我怎配有这样的心思,想都不能想,嗐,不说这些个没用的,平日见你鲜少与众人一处听故事,想必好奇得紧吧,不若我与你细说说那世子轶事?


    也不管应池应没应,芝芝在旁絮絮叨叨,三两句话就开了闸,说起那北静世子的英雄事迹来,简直是眉飞色舞。


    “你知不知道他曾两次身先士卒深入敌营,甚至单枪匹马生擒了——”


    “我知道。”


    又来了又来了,应池眉眼一滞,忙出口打断芝芝,她听得耳朵疼,为阻止芝芝再继续说,随即又很肯定地点头,眼神也很坚定,也确保让芝芝能瞧得出来,她是真的知道。


    自古美人爱英雄,因着沈思莞爱听,这院里的女婢们,谈起这北静世子,那可是都能说上一段,想必拿个惊堂木都能开间茶馆说书了。


    但说来说去都是些耳熟能详的事儿,烦不烦呢,对了,沈思莞是如何形容他来着?


    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


    应池不由嗤笑,恕她难以认同,那可是上过数次战场,刀山血海走出来的人,即使不是穷凶极恶也必是凶残狠辣,怎会是温润如玉?


    若非她见过他一面,还真被那沈思莞给唬了去。


    而且,昨日的噩梦……


    “菊英?”


    又想起那槊头的森森刃光,离她的脖颈那么近,与此带来的全身颤栗作不得假,听到芝芝叫她,应池才终于回神,却依旧心有余悸。


    时隔三个月,那世子的模样她已记得不甚清楚,却堪堪忘不了那一双如鹰瞵鹗视般杀伐果决的眼睛,还有给她的感觉——


    不似活人,倒像酆都恶鬼借了阳世躯壳,能一眼看穿她的皮囊,锁住她的魂魄,直拖着她入那鬼影幢幢的黄泉路。


    那时的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应池忍住发颤的呼吸,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芝芝:“怎么了?”


    “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了,你自典来咱这宅里,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芝芝略带担忧与同情,突然想到,“昨个儿连云又给你气受了,唉,你……”


    所有人都知道,连云总是欺负应池,和应池为难。


    “你睡觉还挨着她,要不……你跟我换换睡铺吧?”


    “不用,那是小事。”应池拒绝了,她不想欠人情。


    再次起身见水已沸,她便把早就洗净浸泡的乌梅、山楂、陈皮和甘草等一同倒进去。


    “哎,还煮它做甚?”芝芝伸手去拦,没来得及,“七娘子晕了不会喝了,煮了也是浪费,还费功夫,也合该偷个懒儿啊!”


    “刘嬷嬷没说不让煮了。”


    “你……也太不伶俐了吧。”芝芝和应池的目光相接,有些难言。


    对面人的眼睛像是两潭静水,目光淡然而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疲倦,就像她的人一样,像一扇半开的窗,对所有人或事,既不欢迎也不拒绝。


    芝芝突然就噤声了,她觉得跟面前人讲不通也道不明,好半晌才出声叹了口气:“唉,罢了。”


    两人又坐回了小板凳,应池往灶膛里添柴火,芝芝就在旁一直看着,她还是想说些什么,却好几次欲言又止。


    眼神再对上的时候,应池察觉到了芝芝的异样,淡声道:“最近,长安城有发生什么事儿吗?跟我讲讲吧,你就当我想听点稀奇的故事吧。”


    她想听的永远不是这些,但她想听的也大概永远不会有人能讲给她。


    她想听她如何才能回现代,她想知道护城河下有没有连接古今的时空隧道,她想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


    如何才能回家。


    而在回家之前,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尽管她很抗拒,抗拒这封建专制的王朝,抗拒这等级森严的社会,抗拒这主仆分明的鲁郡公弟,抗拒这沈七娘院里的女婢婆子为争宠的恶劣嘴脸,抗拒谈论一些对她而言毫无用处闲事琐事,烦之又烦……


    “真的吗?你真的想听?”芝芝一下子眉开眼笑,又忍不住小小抱怨两声,“你对人对事总是冷冷淡淡的,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我还以为你是个无喜无嗔的菩萨像呢。”


    不是她想听,而是她看出了芝芝想讲,应池颇有些无奈,下一瞬却是被芝芝夸张的形容给逗笑。


    她轻扯了扯唇角带出丝丝笑意,眉眼终于也跟着生动鲜活几分,脸上似乎也带了神采。


    “菊英……”鲜少见她笑,真是纳罕,芝芝怔愣了下,随着应池的笑逐渐淡去,她也回了神,忙拍拍自己的脸移开眼。


    再看向应池的时候,芝芝眉眼都是求夸:“还真有件事,我保证你是咱七娘子院里第一个听说的。”


    “嗯?”


    “我们不怎么出宅,但长安城都已经传遍了,说是昨日朝廷颁诏,那位曾被贬死于黔州的裴国公被平反了呢,灵柩要迎回长安,而且以司徒之礼改葬……”


    本欲只随便听听的应池,眼皮却重重一跳,她的呼吸都凝滞了,此刻为避免失态而死死掐紧掌心,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好在芝芝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仅是压低了声音,警惕地瞥了眼门外后,继续叹息道:“当年都说他谋反,咱们平头百姓谁信呢?人家可是跟着先帝谋天下的功臣,临了了却落个‘自缢’的下场。”


    “听人说,裴国公死前留了血书,字字喊冤,可那会谁敢多说一句?连他亲儿子都被流放岭南,病死在了半路上,如今倒好,人都死了四五年了才赦其亲系还京,复爵位赐田宅,早干嘛……”


    芝芝忙拍拍自己的嘴,话一快难免露出些许的不敬来,“唉,不过,迟了总比没有强……”


    应池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耳边芝芝喋喋不休的声音仿若骤然消失,只剩下血液在太阳穴突突狂跳。


    她穿越过来后所占据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周菊英,正是芝芝所说的这裴国公之子的外宅妇。


    成为菊英的三月以来,她始终为此身份而如履薄冰。


    应池按了按闷闷的胸口,不知怎的,得知裴国公被平反,本该是令人惊喜的事情,可她却突生惶惶之心,久久难以平静。【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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