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一名宫人便端着鸩酒进入大殿,走到萧夜桓的面前。
萧夜桓不动。
江儒安察觉到萧夜桓的无奈,轻声笑了,拿起酒杯,突然豪放大笑道:“噫,快哉快哉!身死之前还有佳酿,死而无憾!虽是鸩酒,但太子殿下赏赐的定然有所不同,今日我便来品鉴一番,尝尝鲜。”
“不错不错!”萧瀛一边鼓掌,一边哈哈大笑,整个殿堂都萦绕着萧瀛的笑声。
江儒安心如擂鼓,咳嗽两声,端起鸩酒,看着里面透明液体,摇了两下,液体溢出。
他嘴角噙着笑意,功名利禄,都是眼前浮云,转眼便空。笑看红尘,能有几何,此后也无缘牵挂。
仰头将鸩酒尽数饮入口中。腹中顿时一片灼烧痛感,喉咙也似被人扼住,无法呼吸。
江儒安皱了皱眉,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像是海上沉浮,看不到尽头;又如走马灯花,色彩斑斓,让人眼花缭乱。既然无法躲避,那就享受。江儒安陶醉地闭上了眼。死亡而已,不过如此。
萧夜桓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儒安饮下鸩酒,似乎这就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江儒安看见萧夜桓眼中有泪花打转。
江儒安笑了:“我都没哭,殿下,你哭什么?来……”
当着萧瀛的面,他从头上取下青玉簪子,塞入萧夜桓手中,眨了眨眼:“殿下,送你,以后有个念想。”
萧夜桓紧紧握住江儒安给他的簪子,眸色暗沉,眼泪奔涌。江儒安身子向后倾倒,萧夜桓稳稳接住。
“哈哈哈哈哈……”江儒安吐出几口鲜血,“谢谢你啊,殿下。”
三个月,终于死成了。江儒安安详地闭上眼,懒得跟这个世界告别。
萧瀛看了眼江儒安的尸体,脸带笑意:“桓儿,喜欢?哈哈哈,朕就知道,太傅的尸体赏你吧。”
“萧夜桓,还不快受赏。”铉瑞道。
江儒安死在熙和十二年冬。
这一年,他彻底被敌党掰下去了。
熙和十四年夏。
头疼。
还饿,快饿死了。
东宫柴房,江儒安被阳光刺醒,闷哼一声,“唰”地从干草堆坐起来,惊讶地环顾四周,喉咙干涩沙哑:“没死?我居然没死?”
窗外艳阳高照,蝉鸣阵阵,昭示着此时为夏天。
柴房漏水,或许昨夜下雨,江儒安面前积水,积水中倒映着他的模样。
江儒安眉头微蹙。
这谁?
水中陌生男子面色苍白而孱弱,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秋波涟涟,眼尾上翘。鼻梁高挺,嘴唇是潋滟的红。
不若江儒安的冷清,这人的样貌有几分妖冶,若三月桃花染上细雨,带有几分凄美之感。低头,衣着破烂,上面却绣着刺绣,是华贵衣物磨损后的样子。
“红绫,柴房里关的是冲喜侧妃?”门外来了两名丫鬟,窃窃私语。
“那不然呢,咱俩亲眼看见殿下把他带进去的。”红绫道。
“可……可是我害怕……侧妃都在柴房关了半个月了,太子也不准送水食,天气还这么热,那不都烂成啥样了?”绿绮来到柴房门口,有些犹豫。
江儒安听见红绫深吸一鼻子气,咳嗽两声道:“还没发臭,这次尸体应该不吓人。唉,就算死了也和咱无关,咱就是个打扫柴房的,不会缠上咱,放心吧。”红绫拍了拍绿绮。
重生这一说法江儒安只在民间流传的话本子上看到过,当时只觉得有意思,本来不信。
没想到这样奇葩的事落在了自己身上。
“直接重生成了萧夜桓的侧妃吗?有点意思。”江儒安扶额。
一边想着,江儒安靠在柴房的草堆上,嘴里叼了根草,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别在门外徘徊了姑娘们,请进!”
见红绫跟绿绮进来,把草吐出,朝她们微微一笑。
红绫眉眼生得英气,身着红色劲装,年龄约莫十六岁,一旁飒飒站着,面无表情:“哦,没死。”
绿绮柔和的五官皱成一块儿,尖叫着提着绿色襦裙连滚带爬逃走:“救命啊!!!厉鬼索命啦!!!”
“绿绮,人没死,不想打扫柴房别找借口!”红绫把绿绮提了回来。绿绮看起来岁数与红绫差不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绿绮缓了一会儿,指着江儒安,问红绫:“没死,咋办?尸体都没有怎么收尸?告诉太子还是直接杀了?”
“太子公务繁忙,直接杀了吧,”红绫一边说着一边抽出腰间佩剑,冷冷道,“太子娶了这么多侧妃无一例外都死了,你活着不容易,死了也许轻松点。”
“擅自杀死太子的人,怕是不妥,该去问问。”江儒安听有人要杀他,也不怕,笑着建议。
上一世江儒安二十岁便当上太傅,那年萧夜桓十八岁,还只是个皇子。后来,江儒安见萧夜桓能力出众,欣赏水平也远居常人之上,便有意托举,助其夺嫡。
说到夺嫡,那便不得不提到玄隰国的皇帝,熙瑞帝萧瀛焕。此人脑回路清奇,想法异于常人,竟然觉得不立太子,让皇子们内斗,剩下的那个便是最厉害的!
此等养蛊式立太子,江儒安只得拍案叫绝。更绝的是,负责决策的中书省那群老骨头竟然觉得这想法不错,还吹得天花乱坠。整个朝堂,除了顾松云站出来说这样做有违伦常,其余人都默不作声,暗暗战队。
可惜那时江儒安还没出生,没能见证如此精彩的决策的诞生。
红绫寒声道:“问不问你都只有死路一条。”
说着,银光一闪,红绫抽剑出鞘,挥剑向江儒安刺去。
江儒安侧身一闪,躲过红绫那一刺。红绫手腕一翻,剑锋指向江儒安,江儒安手无缚鸡之力,眼见利剑刺来,连忙道:“停下,这样死太无趣了些。”
“你想怎么死?”
此时,一胖小厮路过,细小的眼睛眨了几下,寒暄:“红绫、绿绮,收完尸啦?这次侧妃是怎么死的?咦?这是……”他顿了一下,仔细观察江儒安,只见江儒安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立马尖叫着做出与方才绿绮一样的反应,“夭煞啦!闹鬼啦!侧妃诈尸啦!”
绿绮跺了跺脚,想拉住小厮,没想到这小厮跑得比兔子还快,像后面有鬼追:“诈尸啦!诈尸啦!太子爷,侧妃诈尸啦!”
“李二!侧妃这次没死成!别跑啊!”红绫大吼着追上去。
江儒安看着李二圆滚滚的身体边跑边爬,从柴房飞奔出去。东宫的柴房在杂务处,与厨房挨着,厨房旁是浣衣局,浣衣局旁为洗恭桶的地方,这三个地点围成了个院子。李二刚跑出院子,刚好撞见上朝回来的太子。
门外,李二立刻没了声音。
一尖细声音责备道:“何事如此,大声喧哗?”
李二“啪嗒”一声跪在地上:“回……回公公,侧妃诈尸了。”
“嗯?”李二的话吸引了一男子的注意,男子声线明亮,富有磁性,“柴房关了十五天,还没死么?”
“是……”
那男子轻笑两声:“有意思,落轿,我来看看。”
江儒安走出杂务处,衣衫凌乱,先闻到一阵冷冷的木质奇香,而后发觉一双炽热目光轻轻落在身上。江儒安随那目光低头,身上差点都不着寸缕了,他才发现白皙的皮肤上还有几条猩红的鞭痕。他掀起眼皮,对上男子沉沉的黑眸,坦然而明媚地笑道:“好久不见啊殿下,我没死是不是让您失望了?”
江儒安适应能力向来很强,就算重生为前世学生的侧妃,他也能很快接受这个身份,面不改色。
萧夜桓身着红色朝服,腰间挂了枚双鱼玉佩,这双鱼玉佩名为鲤梦,是江儒安给萧夜桓的及冠礼,没想到连上朝萧夜桓都戴着。头戴黑色官帽,脚踩白底皂靴。一双狭长凤目冷淡无情,眼里是嘴角噙着笑意江儒安。周身气场阴郁森冷,冷到江儒安好像能看见一团黑压压的乌云在萧夜桓头顶。
与上一世相比,萧夜桓的气质更冷、更阴郁,或许忙于公务,他的面色也更憔悴。
萧夜桓伸出冰冷的手抬起江儒安的下巴,左右端详,答非所问道:“这些时日,侧妃饿瘦了不少。”
好饿。
江儒安垂眸看着萧夜桓的手,头脑恍惚,把手指看成了根根白葱,差点就要咬一口。他压下心中欲.念,对萧夜桓柔情蜜意:“臣妾瘦了不打紧,被关柴房饿死也是臣妾的错。要是殿下忙于政务饿瘦了、憔悴了,臣妾就算死了,也会心疼殿下呢。”
红绫、绿绮二人也走了出来,绿绮听得江儒安如此说,小心翼翼地观察萧夜桓的动静。
“是吗?看来侧妃饿了十五日,有了不少觉悟啊。”萧夜桓道。
红绫行了礼道:“太子殿下,我们清扫柴房之时这王子谦便如恶鬼一般扑了过来,将我与绿绮都吓了一跳。”
原来这身体原主身份叫王子谦。江儒安心中清明几分。但就算是冲喜,能嫁给太子的侧妃至少也得是名门望族,江儒安再怎样也会有所耳闻,可王子谦这个名字,他倒是从未听过。
萧夜桓含笑问江儒安,眼里却没有笑意:“她们所说,可否属实?”
江儒安嘴角抽抽,恭恭敬敬道:“属实,臣妾在柴房呆得有些久,闲不住。”
“既然如此,侧妃便去后花园散散心,除了后花园哪儿也别去,五日之后本王再来看你。”萧夜桓将手背在身后,身上的朝服如鲜血染红,瑰丽绝艳。
“到时候后花园的花全都没了,剖开臣妾的肚子一看,呀,原来是我吃了。”江儒安一本正经道。
红绫跟绿绮会心一笑,二人看了眼萧夜桓立马正色,垂着头,双目直视前方,憋笑憋成了斗鸡眼。
萧夜桓若有所思沉吟道:“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个死法不新颖,之前我这样弄死过一个侧妃。”
他看着江儒安:“所以,王子谦,你想怎么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