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是定北侯回城述职的大日子。
用过早膳,云笙坐在青桐树下做针线活,夫君的里衣破了,她正好闲着给他缝补几针。
谢清远则提步入了钱婆子屋里,钱婆子探头往外瞥眼云笙,见她安分做活,蹭一下将屋门阖紧。
只见她去里间翻出一个大箱笼,半响从犄角里掏出一个打满补丁的灰色钱袋,清脆的铜板声叮叮响动,钱婆子仔细数了三十个铜板递给儿子,嘴上还不忘叮嘱着。
“你表叔今日归家,我儿可不能错过这个好时机,读书用的纸你买好,早早便从集市上回府。”
谢清远说好,旋即道:“娘,自打来了长安,笙娘便一直闷在屋里,儿子今日想带她出门见见世面。”
钱婆子暗暗骂道狐媚子,但也没好驳了儿子的面。她知道以云笙的性子,定然不敢主动提这种话。
是以当云笙知晓钱婆子同意后,还愣了一瞬。谢清远轻刮她鼻尖,笑道:“我就说娘没什么坏心思,这些天都憋坏了吧。”
身侧还有婢女候着,云笙轻垂眼睑,耳垂漫开一点粉。
婢女阿喜也要跟着同去。
云笙还没开口,谢清远先不满地望过去,他本意是想跟笙娘两人郎情妾意,并不想带碍眼的婢子。
阿喜是管事几日前新送过来的,称二夫人身边的老妪做事疏忽,竟忘了青桐院这边有三个主子要伺候,便把阿喜拨过来服侍云笙。
她伺候的很周到,不像另两个拿鼻孔看人的婢子,直将云笙当主子来看,可谓是如影随形。
谢清远使唤不动阿喜,他清俊的面庞上有丝僵硬。
一个伺候人的玩意儿,也配狗眼看人低?
云笙轻拽谢清远的袖口,柔声道:“夫君就让阿喜跟着吧,她还能帮我们拿东西不是?”
事已至此,三人同去西市。
除去入城那日,云笙匆匆一瞥,还没好好逛过长安的铺子,她走在街道上,看什么都新鲜,两只眼都要忙不过来。
谢清远先带她进了家书斋。
掌柜拨着算盘,飞速抬头看一眼,问道:“笔墨纸砚,郎君要看点什么?”
“白麻纸怎么卖?”
“六文一张。郎君若要的多,我给您便宜些,算五文。”
谢清远跟云笙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掌柜笑道:“郎君跟娘子是外地来的吧?长安都是这个价。不若郎君看看楮皮纸,三文一张,我也给您便宜些,就当做个回头客。”
在老家镇上,一文一张的楮皮纸钱婆子都肉疼。
谢清远不舍的摸了摸白麻纸,终是对掌柜道:“那劳烦您帮我包十张楮皮纸吧。”
“好嘞,给您算二十五文。”掌柜吩咐小二,片刻便利索包好递给谢清远。
钱婆子给的三十个铜板,已然只余下五个。
出了书斋的门,云笙敏锐察觉出谢清远低落的心情。
想到方才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白麻纸,云笙抿唇,不想点法子赚银钱,单靠候府接济,不是个长远的。他们是借住,不是死皮赖脸讨乞。
她重新扬起笑脸,去牵谢清远的手:“日头有些晒,我们回去吧夫君,不用逛了。”
谢清远却因囊中羞涩,有些羞愧。
云笙越贴心,他越难以自容,拉着她走到前面小摊,问道:“老伯,你这蜜渍枣杏怎么卖?”
“三文一碗。”
云笙去拉谢清远,他却早给过铜板,将勺子塞到她手里:“吃吧,笙娘。”
“三文呢。”云笙有些心疼。
谢清远笑得勉强:“无事,你只管吃,回头记得别在娘那里说漏嘴。”
铜板都花了出去,都是夫君的心意,云笙又怎敢浪费?
三人穿过拐角,只见人群拥挤,中间一条空出来的宽敞大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脸上喜气洋洋,几个年轻娘子红着面探头探脑,七嘴八舌的声音传进云笙耳朵里。
“阿娘,谢侯仪仗还没进城吗?”
“你个不知羞的,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什么心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谢侯那般神仙一样的人物,你就是做梦也梦不到。”
“哎呀,娘您胡说什么呢?谢侯是赶走突厥人的大将军,我敬仰他的风姿不行么?”
小娘子话落,阵阵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将脚下青石板路也震了几息。
两列先锋骑兵率先开路,高举的红色牙旗上飘着一个“谢”字,气势威严。
高头大马上的谢湛骑马居首,他身披甲胄,束发鹖冠,腰间持着佩剑。
那小娘子又在自说自话:“谢侯真真是俊,只是当真不敢叫人多看,怨不得能止突厥小儿夜里啼哭。”
听到谢侯二字,云笙双脚似是被定住,那晚匆匆一瞥,数日过去,她都以为是自己夜里发了梦。
她腿上发软,去拽谢清远的胳膊,呼吸也不由急促:“夫君,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清远一直在仰着脖子瞻仰他这位远房表叔,没觉出云笙的神色。他一脸兴奋,随手给她指着道:“笙娘,我们先不急着回去,没成想运气颇好,竟撞上了表叔归城。你也过来认一眼,免得日后无意间冲撞表叔,失了礼数。”
云笙有口难言,她哪里敢叫谢侯看见她这张脸?何况那日她说了谎话。
谢清远却不管不顾,将她扯到前头。
云笙本想偏头遮遮脸,身侧一直有人挤她,她一个回眸的功夫,便撞上迎面骑马而来的谢侯。
那双让她畏惧的凤眼似又不经意间定定望了过来。
他长眉入鬓,眉峰凌厉,幽深的眸底寒光乍现,面上不怒自威。
青天白日,云笙似坠入冰窖,寒意自脚底蔓延。
谢侯他……为什么看这?他认出自己了吗?这几日她也懂得了候府规矩,一般婢女是不能随意出府的。
谢清远碰到云笙发凉的手心,终于觉出不对。他将枣杏接过,又从怀里掏出方手帕,去沾她嘴角蜜屑。
“怎么了笙娘,莫不是身子不适?”
“没……没事。”云笙有些敷衍,她忙垂眸。马蹄自她眼前扬起,渐行渐远,头顶那道慑人的目光也消失殆尽。
仪仗队还在行进,跟在谢湛身侧的中郎将韩庚在回忆方才那白脸郎君跟那夜自称“婢女”的女郎。
想到两人的亲昵举止,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时气急:“侯爷,那女娘也忒胆大了些,竟叫我们上了她的当。那晚没瞧仔细,方见她跟身侧郎君的衣着打扮也不像仆婢,莫不是近日有哪房的亲戚住在候府?”
中郎将滔滔不绝,见谢湛凝眉,忙闭上嘴。
旋即听他沉声道:“本侯何时说过信了她?”
韩庚若有所思,瞪直眼,侯爷没信还装模作样将人放走,不是生出旁的心思还有什么由头?
他讷讷低声道:“罗敷有夫呐!”
余光瞥向自家侯爷,只见他目视前方,恍若未闻。
韩庚心道,定是他声音太低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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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笙心不在焉地跟着谢清远回府。
小道上仆婢们身影忙碌,问过才知谢侯一刻钟前已归家,他给老太君见过礼后,换身朝服,现下已然进宫面圣。
二夫人正忙着备晚宴给他接风洗尘。
申时末,有老妪来青桐院传话,称老太君叫他们前去同用膳,也好正式见见府里人。
钱婆子大喜,对着儿子一顿叮嘱,冷眼叫云笙守规矩少说话。
云笙腿一软,艰涩开口:“娘,我身子有些不适,不若……”
钱婆子立马打断她的话,横眉冷对:“老太君肯见你,那是给你脸面,你还事多挑上了?”
谢清远也叫她忍忍。
事已至此,云笙只能盼着谢侯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亦或是他贵人事多,早忘了她。
因着天热,二夫人将席面摆在漱玉厅里,三人由婢女领着,一连过了数道垂花门,听着两侧簌簌溪流,再拾鹅卵青阶而上。
云笙垂眸小步跟在钱婆子身后,路过女眷一侧,余光扫过一片罗裙金钗,珠光宝气。
她只听婢女俯身道:“老太君,远客到了。”
谢老太君倚在罗汉塌上,叫钱婆子上前问话。
“老身近来身子不爽利,怠慢了远客。你我既是远亲,安心住下便是,我听老二媳妇道郎君来年要下场,叫他只管好好读书。你们娘仨平日里吃穿上缺什么,也只管去跟老二媳妇要。”
“哎”钱婆子瞬间啜泣成声:“按辈分,我该叫您声姑祖太太,若不是为着远郎科考,我是万万没这个脸上门的。姑祖太太宽心,二夫人安顿的很是妥帖周到。”
谢老太君笑着,招了招手道:“把两个孩子叫上前来,让老身仔细瞧瞧。我看他们跟老身的孙子孙女差不多年岁,应是能玩到一处去。”
“老太君安好。”云笙跟着谢清远行礼问安。
谢老太君定定看了眼:“两个孩子都是好相貌,日后只把候府当家,不必拘束。”
说罢,她扭头看向一侧的谢湛:“这是你们表叔侯爷,他今日也方回府上。”
谢清远神采飞扬,由衷表达了番他对谢湛的仰慕之情,旋即道:“表叔今日回城,当真是好风采,正好叫我跟笙娘有幸撞见。”
谢湛似是来了兴致,他凌厉凤眸微抬。
“笙娘?是你家妹?”
他话在问谢清远,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云笙身上,云笙捏紧手心,虚汗涟涟。
谢清远耳尖泛红:“不算家妹,是……是未婚妻,待侄儿来年高中,便正式迎她过门。”
他见云笙发怔,急急推她两下,低声道:“笙娘,这是表叔,叫人啊。”
云笙声音发虚,始终低垂着眼睑。
“见过表……表叔。”
“怎么?本侯是洪水猛兽,能吃了你不成?抬起头来。” 谢湛沉声,似有不悦。
云笙眼睫一颤,哆嗦两下缓缓抬眸。谢侯目光冷肃如刃,宛如那晚梦里的蛇信子。
她呼吸滞了瞬,勉强定住心神。
“云笙不敢,见过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