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谋我度春风》 第1章 001 昨儿下了场暴雨,暑气稍褪,院里的青桐仍旧被晒得蔫巴。树梢上落下几只鸟雀,低促的叫几声,旋即一声比一声弱,伴随着浓密枝桠中的几道扑簌,彻底没了影儿。 鸟雀被酷暑蒸没了力气,小厨房里看火的云笙更是宛如困在蒸笼中。她蹲在地上,往灶门口添些柴禾,手中蒲扇轻晃几下,火势渐旺,呛的她偏头连连咳嗽。 空气粘腻的几近停滞,连扇出的风都是热的,云笙起身去灶台边上,抬手擦汗的那瞬,素色窄袖滑落,露出一截似藕白的腕子。 估摸着半刻钟已至,她掀开笼盖,刚出锅的糕点覆在荷叶上,带出荷香扑鼻。 出笼后,云笙又往荷花糕上覆一层鲜花瓣,乡下人不讲究,府上的贵人们应是喜精致的。 她装好盘,提着食盒去婆母屋里,不敢耽搁片刻。 屋门大敞,穿堂风裹着草木的清气袭进内室,多添几分凉气,然钱婆子仍热的满头大汗,坐在椅上扇风。 见云笙进屋,她直起略佝偻的背往食盒里瞥一眼,还算满意,总算有了点好脸色。 她瞅瞅她一脸汗津津的,轻薄的罗裙紧贴在身上,愈发衬得她胸脯鼓鼓,旋即皱着眉头,没好气道:“行了,你也忙活一上午,赶紧回去擦擦身子拾掇拾掇,叫候府中人撞见你这副轻浮模样,丢的是我跟远郎的脸。” 钱婆子一顿,目光更是犀利:“远郎正是科考的紧要关头,你最好给我老婆子收起你那不正经的心思,别勾得他魂都没了,就惦记着那点事。”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在云笙十五岁前,还只当她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当妹妹看待。只是自打云笙及笄,她也没给这丫头吃好的,人家自个儿跟抽枝似得长,脸蛋也愈发白净水灵。 自家儿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看她的眼神就变了。钱婆子生怕儿子沾了女人身子耽误读书,是以至今都不许他近云笙的身。 云笙嘴唇嗫嚅几下,终是没出声。 说什么呢?说她没想着勾引夫君吗? 这些年她早已将钱婆子性子拿捏住,她若敢顶嘴,这事定是没完。 云笙垂眸,低声道:“知道了,娘。” 钱婆子冷冷嗯了声,没再管她,提着食盒出屋。 云笙知晓,婆母是去见谢老太君了。 她本是钱婆子家的童养媳,月前老家建康闹水患没了收成,夫君谢清远来年二月又要远赴长安参加省试,家里却捉襟见肘。 钱婆子一连发愁数日,咬咬牙带着她与夫君投奔长安的远亲定北侯府谢家,他们祖上都出自两朝时的陈郡谢氏一脉。 接见他们的是当家的二夫人,对方客套半晌,就拨了处偏僻院子将他们打发,连谢老太君的面都没见着。 钱婆子急到嘴角起泡,她也不是个蠢的,这二夫人明面上当家,可他们一家三口想在候府站稳,还得老太君点头。 她手里没点好东西,可云笙素来手巧,钱婆子便大清早吩咐她蒸笼点心,她好带着去给谢老太君尽孝,能见上一面那便再好不过。 云笙刚回自己屋擦洗一番,衣裳穿好的功夫,婢女趾高气昂站在门口,称钱婆子叫她过去说话。 这是入府当日二夫人拨过来的两个婢女之一,婆母做主,自己留下一个,另一个留到夫君身边伺候,二女的鼻孔一个比一个抬得高。 云笙听出几分幸灾乐祸,又算算钱婆子前后去的时辰,心头倏地一坠,她尚未进屋便被她数落一通。 “你说说你,真是手脚不利索,做事慢慢悠悠,我去老太君的文斋堂拜访,守门的婢子们说老太君吃了汤药,方睡下。要不是你磨蹭耽搁时辰,你娘我能吃个闭门羹?” 云笙头垂的更低,不坑声。 “问你话呢,没长嘴不是?”钱婆子登时捶胸顿足,“哎呦喂,真是造孽,我怎么买回来你这么个赔钱玩意,一天天的净是吃白饭!” 云笙脸上没了血色,可尽管钱婆子骂的再难听,她仍对她心存感激。 她若不买她,她的下场无非是贵人们的暖床玩意,亦或是沦落青楼。 一瞅见云笙这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儿,钱婆子便不由来气。大晌午白跑一趟,热得她大气直喘,将火全泄在云笙身上。 她正唾沫星子四溢,谢清远抬步进门,他上前两步,将云笙护在身后。 “娘,您快喝口水歇歇,这不干笙娘的事。儿都打听过了,是谢侯不日便要回城述职,老太君定是忧心孙子,这才没心思见客。您没瞧近日府上的婢女仆从们多有忙碌,都在紧着给谢侯洒扫院子呢。待谢侯归家,老太君定会见您。” 钱婆子眼睛一亮,大喜:“好好好,按照辈分,你得管谢侯叫声表叔,我儿可得机灵着些,何愁你表叔不提拔你?” 母子俩促膝长谈,云笙站在一边静静听着。 表叔谢侯,那是百姓口中鼎鼎有名的大将军,五年前老侯爷在与西突厥一战中,不幸战死沙场,他袭了父亲的爵位,带领定北军将突厥攻的连连战败,听说突厥小儿见了他,立马止声啼哭,此后常驻北庭。 从钱婆子处出来,云笙被谢清远拉进他屋内。 他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缱绻望过来,她已然红了双颊。 谢清远登时心神激荡,拉过云笙的手宽慰:“咱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什么坏心思,笙娘你千万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云笙唇角一弯:“我知道娘的性子,阿兄就放心吧。” “不是说了私下叫我夫君,还唤什么阿兄?” 云笙已然十六,谢清远也过弱冠之年,若非钱婆子不允,两人的年岁早在乡下做了夫妻。 他清俊的脸庞凑近些,盯着云笙红润润的樱桃小嘴,云笙察觉出他意图,羞涩的偏了偏脸,忙去推他。 “夫……夫君,不行的,还没正式过门,娘那里……” 谢清远遗憾低叹一声,旋即保证道:“笙娘放心,来年下场我定高中,风风光光迎你进门,让你也做官家娘子。” 来了长安不过短短数日,他便一次次大开眼界,原来连候府的婢女们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可怜他的笙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却白白浪费了这好颜色。 待他高中,定让她过上好日子。她本是明珠,不该被这般蒙尘。 云笙红着脸点头:“我信夫君。” _ 仲夏的天,夜里都是闷热闷热。 云笙睡不着,披着月光去候府一处小池塘边纳凉。她清早做的荷花糕,问过婢女,便是在此处采的新鲜莲子。 长安的花团锦簇,高门大户的森严规矩,都让她隐隐不安。只眨眼又想到白日里谢清远对她说的话,云笙的心又安定不少,只要熬到来年开春,他们一家三口便能搬出去,不用再寄人篱下,现下还是要紧着夫君的科考。 婆母手里的银钱素来都没给她透过底,可长安物贵,事事都要银钱打点,她若想手里头有点富余,总得想个法子。 忽地假山后头传来两道男声,云笙身子一僵,屏气凝神。 “侯爷宽心,我们的人已然得了信,定不会让那位如愿。” “嗯,两万精兵安排得如何?” 一道低沉的声音随后响起,尚未见人,已然听出一股威严压迫之势。 侯爷?能大晚上出现在定北侯府的,除了谢侯,还能有哪位侯爷? 可夫君说谢侯还朝的日子,还有几日,他倘若真出现在这,莫不是无召提前回了长安? 这可是杀头的欺君之罪。 云笙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只灌木丛被风一吹,簌簌作响。 “谁?” 在军中谨慎惯了的中郎将韩庚,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两人谈论声渐消,脚步声却愈发清晰,云笙不敢动弹,身子缩在灌木丛后。 霎那间,草木被利剑刺穿,出鞘的利刃直直抵在云笙眼身。她身子发颤,瞳孔惊缩,月辉将这张受惊的美人面映照分明。 谢湛居高临下睨过去,瞧见她吞咽口津,死死捂着的嘴却没发出一点声。 韩庚面色难看,皱着眉头:“你是哪房伺候的婢子,怎得如此没有规矩?” “你,方才可听到甚?” 是谢侯在说话,云笙抬头,撞上一双漆黑狭长的凌厉凤眸,森冷迫人。 他眸中无波无澜,却叫人不敢直视,她一阵战栗,忙偏过头,颤着声音开口。 “我……奴,奴婢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方过来纳凉,什么都没听见,无意间冲撞了侯爷,还望侯爷恕罪。” 云笙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她身份低微,又常居后宅,日后怕也与谢侯这等人物扯不上干系。一个婢女,也不值得他去求证,眼下就端看谢侯信与不信。 对方久久无言,只那双半压着的凤眼如蛰伏猛兽,他定定看过来,只一眼便叫云笙背脊发凉,生死仅在他一念之间。 片刻,只听他提声道:“夜已深,退下吧。” “是,多谢侯爷。” 云笙始终都提着口气,走出几步远的她已然浑身是汗,背后那道锋利的目光似是要将她穿透。 直至没了人影,韩庚瞅眼谢湛,问道:“侯爷当真信了她的话?” 旋即又跟着打趣:“侯府何时有了这般姿色的婢子,侯爷若动了心思,不若回头问老太君讨要?” 他跟在谢湛身边时日不短,要说侯爷清心寡欲,的确也是,这么多年,不论是营帐里的军妓,还是底下人孝敬,他都未曾收用过一人。 只方才他看的分明,都是男人,侯爷看那婢子的眼神,可不纯粹呐。 谢湛音调冷沉:“噤声。中郎将,你逾矩了。” 回屋躺到塌上的云笙瘫成一团软泥,这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实,梦到条巨蟒吐着蛇信子,紧紧锁着她,无处可逃。 半夜惊醒,眼前又浮现出谢侯那双狭长的凤眸,似能将她—— 拆吞入腹。 小天使们点点收藏吧 推推完结古言《继兄折娶》,完结现言《今夜升温》[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 第2章 002 七月初八,是定北侯回城述职的大日子。 用过早膳,云笙坐在青桐树下做针线活,夫君的里衣破了,她正好闲着给他缝补几针。 谢清远则提步入了钱婆子屋里,钱婆子探头往外瞥眼云笙,见她安分做活,蹭一下将屋门阖紧。 只见她去里间翻出一个大箱笼,半响从犄角里掏出一个打满补丁的灰色钱袋,清脆的铜板声叮叮响动,钱婆子仔细数了三十个铜板递给儿子,嘴上还不忘叮嘱着。 “你表叔今日归家,我儿可不能错过这个好时机,读书用的纸你买好,早早便从集市上回府。” 谢清远说好,旋即道:“娘,自打来了长安,笙娘便一直闷在屋里,儿子今日想带她出门见见世面。” 钱婆子暗暗骂道狐媚子,但也没好驳了儿子的面。她知道以云笙的性子,定然不敢主动提这种话。 是以当云笙知晓钱婆子同意后,还愣了一瞬。谢清远轻刮她鼻尖,笑道:“我就说娘没什么坏心思,这些天都憋坏了吧。” 身侧还有婢女候着,云笙轻垂眼睑,耳垂漫开一点粉。 婢女阿喜也要跟着同去。 云笙还没开口,谢清远先不满地望过去,他本意是想跟笙娘两人郎情妾意,并不想带碍眼的婢子。 阿喜是管事几日前新送过来的,称二夫人身边的老妪做事疏忽,竟忘了青桐院这边有三个主子要伺候,便把阿喜拨过来服侍云笙。 她伺候的很周到,不像另两个拿鼻孔看人的婢子,直将云笙当主子来看,可谓是如影随形。 谢清远使唤不动阿喜,他清俊的面庞上有丝僵硬。 一个伺候人的玩意儿,也配狗眼看人低? 云笙轻拽谢清远的袖口,柔声道:“夫君就让阿喜跟着吧,她还能帮我们拿东西不是?” 事已至此,三人同去西市。 除去入城那日,云笙匆匆一瞥,还没好好逛过长安的铺子,她走在街道上,看什么都新鲜,两只眼都要忙不过来。 谢清远先带她进了家书斋。 掌柜拨着算盘,飞速抬头看一眼,问道:“笔墨纸砚,郎君要看点什么?” “白麻纸怎么卖?” “六文一张。郎君若要的多,我给您便宜些,算五文。” 谢清远跟云笙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掌柜笑道:“郎君跟娘子是外地来的吧?长安都是这个价。不若郎君看看楮皮纸,三文一张,我也给您便宜些,就当做个回头客。” 在老家镇上,一文一张的楮皮纸钱婆子都肉疼。 谢清远不舍的摸了摸白麻纸,终是对掌柜道:“那劳烦您帮我包十张楮皮纸吧。” “好嘞,给您算二十五文。”掌柜吩咐小二,片刻便利索包好递给谢清远。 钱婆子给的三十个铜板,已然只余下五个。 出了书斋的门,云笙敏锐察觉出谢清远低落的心情。 想到方才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白麻纸,云笙抿唇,不想点法子赚银钱,单靠候府接济,不是个长远的。他们是借住,不是死皮赖脸讨乞。 她重新扬起笑脸,去牵谢清远的手:“日头有些晒,我们回去吧夫君,不用逛了。” 谢清远却因囊中羞涩,有些羞愧。 云笙越贴心,他越难以自容,拉着她走到前面小摊,问道:“老伯,你这蜜渍枣杏怎么卖?” “三文一碗。” 云笙去拉谢清远,他却早给过铜板,将勺子塞到她手里:“吃吧,笙娘。” “三文呢。”云笙有些心疼。 谢清远笑得勉强:“无事,你只管吃,回头记得别在娘那里说漏嘴。” 铜板都花了出去,都是夫君的心意,云笙又怎敢浪费? 三人穿过拐角,只见人群拥挤,中间一条空出来的宽敞大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脸上喜气洋洋,几个年轻娘子红着面探头探脑,七嘴八舌的声音传进云笙耳朵里。 “阿娘,谢侯仪仗还没进城吗?” “你个不知羞的,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什么心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谢侯那般神仙一样的人物,你就是做梦也梦不到。” “哎呀,娘您胡说什么呢?谢侯是赶走突厥人的大将军,我敬仰他的风姿不行么?” 小娘子话落,阵阵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将脚下青石板路也震了几息。 两列先锋骑兵率先开路,高举的红色牙旗上飘着一个“谢”字,气势威严。 高头大马上的谢湛骑马居首,他身披甲胄,束发鹖冠,腰间持着佩剑。 那小娘子又在自说自话:“谢侯真真是俊,只是当真不敢叫人多看,怨不得能止突厥小儿夜里啼哭。” 听到谢侯二字,云笙双脚似是被定住,那晚匆匆一瞥,数日过去,她都以为是自己夜里发了梦。 她腿上发软,去拽谢清远的胳膊,呼吸也不由急促:“夫君,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清远一直在仰着脖子瞻仰他这位远房表叔,没觉出云笙的神色。他一脸兴奋,随手给她指着道:“笙娘,我们先不急着回去,没成想运气颇好,竟撞上了表叔归城。你也过来认一眼,免得日后无意间冲撞表叔,失了礼数。” 云笙有口难言,她哪里敢叫谢侯看见她这张脸?何况那日她说了谎话。 谢清远却不管不顾,将她扯到前头。 云笙本想偏头遮遮脸,身侧一直有人挤她,她一个回眸的功夫,便撞上迎面骑马而来的谢侯。 那双让她畏惧的凤眼似又不经意间定定望了过来。 他长眉入鬓,眉峰凌厉,幽深的眸底寒光乍现,面上不怒自威。 青天白日,云笙似坠入冰窖,寒意自脚底蔓延。 谢侯他……为什么看这?他认出自己了吗?这几日她也懂得了候府规矩,一般婢女是不能随意出府的。 谢清远碰到云笙发凉的手心,终于觉出不对。他将枣杏接过,又从怀里掏出方手帕,去沾她嘴角蜜屑。 “怎么了笙娘,莫不是身子不适?” “没……没事。”云笙有些敷衍,她忙垂眸。马蹄自她眼前扬起,渐行渐远,头顶那道慑人的目光也消失殆尽。 仪仗队还在行进,跟在谢湛身侧的中郎将韩庚在回忆方才那白脸郎君跟那夜自称“婢女”的女郎。 想到两人的亲昵举止,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时气急:“侯爷,那女娘也忒胆大了些,竟叫我们上了她的当。那晚没瞧仔细,方见她跟身侧郎君的衣着打扮也不像仆婢,莫不是近日有哪房的亲戚住在候府?” 中郎将滔滔不绝,见谢湛凝眉,忙闭上嘴。 旋即听他沉声道:“本侯何时说过信了她?” 韩庚若有所思,瞪直眼,侯爷没信还装模作样将人放走,不是生出旁的心思还有什么由头? 他讷讷低声道:“罗敷有夫呐!” 余光瞥向自家侯爷,只见他目视前方,恍若未闻。 韩庚心道,定是他声音太低了些! _ 云笙心不在焉地跟着谢清远回府。 小道上仆婢们身影忙碌,问过才知谢侯一刻钟前已归家,他给老太君见过礼后,换身朝服,现下已然进宫面圣。 二夫人正忙着备晚宴给他接风洗尘。 申时末,有老妪来青桐院传话,称老太君叫他们前去同用膳,也好正式见见府里人。 钱婆子大喜,对着儿子一顿叮嘱,冷眼叫云笙守规矩少说话。 云笙腿一软,艰涩开口:“娘,我身子有些不适,不若……” 钱婆子立马打断她的话,横眉冷对:“老太君肯见你,那是给你脸面,你还事多挑上了?” 谢清远也叫她忍忍。 事已至此,云笙只能盼着谢侯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亦或是他贵人事多,早忘了她。 因着天热,二夫人将席面摆在漱玉厅里,三人由婢女领着,一连过了数道垂花门,听着两侧簌簌溪流,再拾鹅卵青阶而上。 云笙垂眸小步跟在钱婆子身后,路过女眷一侧,余光扫过一片罗裙金钗,珠光宝气。 她只听婢女俯身道:“老太君,远客到了。” 谢老太君倚在罗汉塌上,叫钱婆子上前问话。 “老身近来身子不爽利,怠慢了远客。你我既是远亲,安心住下便是,我听老二媳妇道郎君来年要下场,叫他只管好好读书。你们娘仨平日里吃穿上缺什么,也只管去跟老二媳妇要。” “哎”钱婆子瞬间啜泣成声:“按辈分,我该叫您声姑祖太太,若不是为着远郎科考,我是万万没这个脸上门的。姑祖太太宽心,二夫人安顿的很是妥帖周到。” 谢老太君笑着,招了招手道:“把两个孩子叫上前来,让老身仔细瞧瞧。我看他们跟老身的孙子孙女差不多年岁,应是能玩到一处去。” “老太君安好。”云笙跟着谢清远行礼问安。 谢老太君定定看了眼:“两个孩子都是好相貌,日后只把候府当家,不必拘束。” 说罢,她扭头看向一侧的谢湛:“这是你们表叔侯爷,他今日也方回府上。” 谢清远神采飞扬,由衷表达了番他对谢湛的仰慕之情,旋即道:“表叔今日回城,当真是好风采,正好叫我跟笙娘有幸撞见。” 谢湛似是来了兴致,他凌厉凤眸微抬。 “笙娘?是你家妹?” 他话在问谢清远,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云笙身上,云笙捏紧手心,虚汗涟涟。 谢清远耳尖泛红:“不算家妹,是……是未婚妻,待侄儿来年高中,便正式迎她过门。” 他见云笙发怔,急急推她两下,低声道:“笙娘,这是表叔,叫人啊。” 云笙声音发虚,始终低垂着眼睑。 “见过表……表叔。” “怎么?本侯是洪水猛兽,能吃了你不成?抬起头来。” 谢湛沉声,似有不悦。 云笙眼睫一颤,哆嗦两下缓缓抬眸。谢侯目光冷肃如刃,宛如那晚梦里的蛇信子。 她呼吸滞了瞬,勉强定住心神。 “云笙不敢,见过表叔。” 第3章 003 与谢湛行过礼,云笙又跟着谢清远见过其他两房。 进府已有数日,两房人她早清楚,只是对不上人,今日方见,全都明了。 招待他们的二夫人王氏乃谢家嫡次子二老爷的正妻,两人育有一双儿女。三老爷乃庶出,娶妻季氏,两人名下只有一女。 一一见过礼后,众人落座开宴。 眼前笙歌曼舞,山珍海味,钱婆子却无心品尝。 她摸了摸自己布满眼角的细纹,心中五味杂陈,她不过三十五六的面容,别说比不过年岁差不多的两位夫人,就连花甲之年的谢老太君,看着也要比她年轻。 这方亭台小榭已够清爽,竟还摆了几大盆冰,放在她们乡下,连吃碗冰饮子都得掰着指头数铜板。 谢清远瞧见钱婆子的动作,又听她低叹一声,压着声音宽慰道:“娘且宽心,儿子定日夜苦读,早日让您跟笙娘也过上好日子,享享福。” 钱婆子登时眉开眼笑:“我儿有孝心了,娘等着。” 为了儿子,她也要好好巴上候府,长安的富庶也不是建康能比的,再者儿子真做了官,更需谢家提拔照应。 她心上舒展了,用起膳来也香。 只是偏头看眼温顺的云笙,不由来气,忍着问她:“你方才如何那么蠢笨?远郎不过让你叫人,怎就跟个倔嘴葫芦一样?所幸你表叔大度,没计较你的失礼。” 云笙停箸,低声认错。 耳畔尚有谢侯那道似笑非笑的余音,她耳垂发烫,臊得慌。 头一回说谎,竟被逮个正着。 席面散去,谢清远不慎丢了方手帕,他见钱婆子疲乏,叫她先回去歇息。 云笙道:“我陪夫君一起找吧。” 谢清远惭愧,摇摇头:“是你帮我绣的,我弄丢了,理当亲自找回来赔罪。此地清凉,笙娘坐下等我吧。” 云笙只好听他的。 她想跟阿喜说话解解闷,却不知她何时没了影儿。 一回眸,前头亭子里的廊灯投射出一道巍峨挺拔的黑影,如山岳峙,透着不容人逼近的冷硬。 云笙暗道她运气属实不佳,她放轻步子。转身的那瞬,一道沉冷的男声响起,就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 “过来。” 云笙脚下一顿,她缓缓转身,不安道:“不知表叔在这,失了礼数。若无要事,我便退下了。” “你是要本侯说第二遍?”谢湛沉着眉眼。 云笙心口坠了一瞬,讪讪过去。 清风拂过,她见谢侯的玉带锦袍掀起一角,腰间扣着的玉佩轻晃,在暮色中泛出一层凛凛幽光。 云笙每往前走一步,都觉得自己走在悬崖峭壁上,悬着的心时时提着。 越想越怕,绣鞋倏然侧过一歪,她身子前倾摇晃不稳,痛感袭来,她惊呼出声。 垂着的眸光里闪过一双疾步黑靴,刹那间云笙的手稳稳搭在一只大掌上。 男人掌心宽厚温热,她吓到失魂,忙去抽回自己的手,急道:“多……多谢表叔。” 只不论她如何使力,这只手都抽不出来,谢侯的虎口钳在她之上,稍加几分力道。 云笙面上憋到发红,复又低声道:“我已经站稳,多谢表叔,您可以……松开了。” 谢湛置若罔闻,反问道:“你素日便这般冒失?” “没有。”云笙低语,嘴唇嗫嚅。 “哦?既没有,那便是见了本侯才这般冒失?”他声音浑厚,极具压迫。 云笙急红眼解释:“表叔误会了,我真的没有。” 谢湛眼神一凛:“没有什么?没有误会你怕我,还是没有误会你撒谎?” 云笙脑袋嗡嗡,她一双杏眼瞪的圆圆,口津吞咽:“那夜是我心急昏了头才对表叔说谎,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还望表叔恕罪,不与我计较。” 说谎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些秘话,她必须什么都没听到。云笙再傻,都知道杀人灭口。 她一直仰面,纤细脆弱的脖颈微微发颤,泄出她内心不安。 小娘子粉面桃腮,樱桃小口一张一合,嫣红儿嫣红儿的,谢清远今日在街上便是用手帕擦这张红艳艳的嘴,那时上头沾了蜜饯,泛出一层潋滟水光。 谢湛眼神骤冷,晦暗定定看她一眼。 “既什么都没听到,往后便烂在肚子里。” “表叔放心,我都知道的。”云笙就是个俗人,她贪生怕死。她又试图动了动胳膊,柔声问道:“现下表叔……能松开我了吗?” 谢湛视线低移,目光落在那只素白柔荑上,估摸因着成日做活的缘故,她的手心柔软却少滑嫩。 一道清冽的男声蓦地由远及近,是谢清远在喊云笙。 “咦,笙娘,你去哪了?” 云笙心口发慌,双颊羞囧到泛红。见谢侯手上力道不减,她轻咬唇瓣,大着胆子豁了出去。 “我夫君来寻我了,孤男寡女,请表叔自重。” 像是在提醒谢湛什么,云笙的字咬的有些重。 谢湛睨过去,只见她清润双眸中氤氲着水雾,似能洇出泪水涟涟,急到有了哭腔。 廊柱后甩过一角白色衣袍,谢清远跨过来时,云笙的手终于抽了回来,只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她的手心似被男人粗粝的指腹刮了刮,烫到她心窝都在发颤。 看见云笙身影,谢清远眉梢泛着喜意,旋即又一脸错愕的望向谢湛:“表叔?笙娘,你怎么跟表叔在一块?” “我……” 云笙话尚未出口,只听谢湛漠然道:“想本侯不与你计较,不应当赔礼?” 谢清远反应过来:“是笙娘冲撞了表叔?” 他说着,大步上前,将云笙拉到身后,面上带着歉意:“笙娘跟着小侄从乡下来的,难免不懂礼数,我代她跟表叔赔礼。” 云笙身子一僵,夫君问都不问,便笃定是她冲撞了谢侯吗? 她唇角微抿,还有谢侯,她方才明明已经为那晚的事赔过礼,他现下又是何意? 谢湛眼冷唇扬,笑意未达眼底:“赔礼之事,岂是一句话便能轻轻揭过?” 谢清远恍然,忙道:“表叔说的是,是小侄想的不周到。笙娘手艺不错,改日让她蒸笼糕点,表叔意下如何?” “甚好。” 两人三言两句便替云笙做好决定,没人过问她一句。 回去的路上,他们并肩相携。 云笙张了张嘴,想说她早已跟谢侯赔过礼。只如此这般,夫君定会问她缘何冲撞,涉及到那晚的事,她不敢说。 她低叹一声,罢了。 见谢清远一路神思恍惚,云笙问道:“帕子找到了吗?” 谢清远回神:“找……找到了。” “给我吧。”云笙伸出手,笑道:“怕是已经弄脏了,回头我给你洗洗。” 谢清远僵住,怀里那方手帕似乎变的烫手,上头脂粉的香气袭卷他鼻间,眼前又浮现出三房二娘子那张如花似玉的娇艳脸庞。 用膳见礼时因着礼数,他没敢多看府上的两位女郎,方才二娘子捡到手帕,他道谢时才看清她的倾城之色。 通身的金贵气度,犹如天上的仙女儿。 谢清远竟有些心虚,不自在地回道:“不用,我弄丢的自是该我来洗。” 云笙见他将自己送的东西当宝贝一样,眉眼弯弯:“你若喜欢,我再绣别的送你。” 谢清远没听清她说什么,随意敷衍嗯了声。 “好。” _ 翌日清早,宫里的内侍监来定北侯府宣圣旨,并抬了几大箱笼的赏赐。 钱婆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更何况宫里来旨,全府人都得去前面跪听。 云笙前头跪了乌泱泱一片人,只见那内侍监挺直腰板,手捧明黄圣旨开始宣读,声音尖细到叫人难受。 她估摸着听懂了些。 大意是谢湛北庭都护大将军的位置被人接手,他日后便久留长安,封他为一品太尉,掌天下军务。 云笙抬眸,见谢湛撩过玄色锦袍,起身道:“臣接旨,扣谢陛下隆恩。” 内侍监浩浩荡荡地来,宣过圣旨后又浩浩荡荡地回宫。 待人一走,云笙觉出候府众人气氛有些压抑。谢老太君被婢女搀扶着,面容严肃。 她不懂这些官职,可也知晓一品是天下最厉害的官,候府众人缘何露出这种神色? 云笙下意识去寻谢侯的身影,他手里握着那道热乎的圣旨,漆黑的眸底无波无澜,似一潭平静的湖水。 回到青桐院,谢清远拉着云笙的手道:“表叔今日心情应是不好,糕点不若……” “不若我改天再给他送去吧?”云笙眼睛亮了瞬。 她对着他,实在有些怕。如若他心情真是不好,她岂不是还要撞在他火气当口上? 哪知谢清远道:“傻笙娘,正是因着表叔心情不好,你去给他送糕点,他才能记着咱们青桐院的好。” 云笙讷讷:“人心情不好,应是不喜见客吧?” 谢清远摇头:“你啊,这是小老百姓的想法,表叔哪会是一般人?笙娘你听我的,准没错。” 云笙垂眸,点头应下。旋即她又好奇问道:“我见宫里赏了许多好东西,又封表叔做一品大官,怎么见府里人未露喜色,你也说表叔心情不好。” 女娘清亮的眸中满是求知若渴,谢清远左右瞧瞧,将人扯到一旁。 他压着声音,旋即食指朝天上指了指。 “这朝廷的官职也分虚职和实职,表叔原本的北庭都护便是实实在在的三品大将。现下么,太尉说的好听是一品,可不过是个虚的,手里头没一点实权。这上头啊,是在明升暗贬。” 谢清远见云笙明亮的眸又定定望过来,眸中的崇拜掩都掩不住,一时眉梢上扬。 他没敢说的是,这北庭都护谁都当得,可能不能收服底下的兵,又是另外一回事。再者,调动大军主要靠兵符,谢清远不信他那表叔是个傻的,会把兵符交出去。 云笙看谢清远侃侃而谈,很是羡慕。她也喜欢读书识字,可她不过钱婆子买来的童养媳,日日都有忙不完的活,婆母又怎会允她读书识字? 怕她缠着夫君问东问西,日日都防贼似的防着她。 云笙去池边采了新鲜莲子,蒸了笼她拿手的荷花糕。 她提着食盒,阿喜领她去了谢侯的临渊阁。 院里仆婢们在忙活,云笙道了来意。 守在书房门口的冷面侍卫看她一眼,旋即道:“侯爷还在书房议事,娘子且等着吧。” 先更这么多,要攒收藏上榜单,最近先存存稿子,下一章大概20号[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