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下了场暴雨,暑气稍褪,院里的青桐仍旧被晒得蔫巴。树梢上落下几只鸟雀,低促的叫几声,旋即一声比一声弱,伴随着浓密枝桠中的几道扑簌,彻底没了影儿。
鸟雀被酷暑蒸没了力气,小厨房里看火的云笙更是宛如困在蒸笼中。她蹲在地上,往灶门口添些柴禾,手中蒲扇轻晃几下,火势渐旺,呛的她偏头连连咳嗽。
空气粘腻的几近停滞,连扇出的风都是热的,云笙起身去灶台边上,抬手擦汗的那瞬,素色窄袖滑落,露出一截似藕白的腕子。
估摸着半刻钟已至,她掀开笼盖,刚出锅的糕点覆在荷叶上,带出荷香扑鼻。
出笼后,云笙又往荷花糕上覆一层鲜花瓣,乡下人不讲究,府上的贵人们应是喜精致的。
她装好盘,提着食盒去婆母屋里,不敢耽搁片刻。
屋门大敞,穿堂风裹着草木的清气袭进内室,多添几分凉气,然钱婆子仍热的满头大汗,坐在椅上扇风。
见云笙进屋,她直起略佝偻的背往食盒里瞥一眼,还算满意,总算有了点好脸色。
她瞅瞅她一脸汗津津的,轻薄的罗裙紧贴在身上,愈发衬得她胸脯鼓鼓,旋即皱着眉头,没好气道:“行了,你也忙活一上午,赶紧回去擦擦身子拾掇拾掇,叫候府中人撞见你这副轻浮模样,丢的是我跟远郎的脸。”
钱婆子一顿,目光更是犀利:“远郎正是科考的紧要关头,你最好给我老婆子收起你那不正经的心思,别勾得他魂都没了,就惦记着那点事。”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在云笙十五岁前,还只当她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当妹妹看待。只是自打云笙及笄,她也没给这丫头吃好的,人家自个儿跟抽枝似得长,脸蛋也愈发白净水灵。
自家儿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看她的眼神就变了。钱婆子生怕儿子沾了女人身子耽误读书,是以至今都不许他近云笙的身。
云笙嘴唇嗫嚅几下,终是没出声。
说什么呢?说她没想着勾引夫君吗?
这些年她早已将钱婆子性子拿捏住,她若敢顶嘴,这事定是没完。
云笙垂眸,低声道:“知道了,娘。”
钱婆子冷冷嗯了声,没再管她,提着食盒出屋。
云笙知晓,婆母是去见谢老太君了。
她本是钱婆子家的童养媳,月前老家建康闹水患没了收成,夫君谢清远来年二月又要远赴长安参加省试,家里却捉襟见肘。
钱婆子一连发愁数日,咬咬牙带着她与夫君投奔长安的远亲定北侯府谢家,他们祖上都出自两朝时的陈郡谢氏一脉。
接见他们的是当家的二夫人,对方客套半晌,就拨了处偏僻院子将他们打发,连谢老太君的面都没见着。
钱婆子急到嘴角起泡,她也不是个蠢的,这二夫人明面上当家,可他们一家三口想在候府站稳,还得老太君点头。
她手里没点好东西,可云笙素来手巧,钱婆子便大清早吩咐她蒸笼点心,她好带着去给谢老太君尽孝,能见上一面那便再好不过。
云笙刚回自己屋擦洗一番,衣裳穿好的功夫,婢女趾高气昂站在门口,称钱婆子叫她过去说话。
这是入府当日二夫人拨过来的两个婢女之一,婆母做主,自己留下一个,另一个留到夫君身边伺候,二女的鼻孔一个比一个抬得高。
云笙听出几分幸灾乐祸,又算算钱婆子前后去的时辰,心头倏地一坠,她尚未进屋便被她数落一通。
“你说说你,真是手脚不利索,做事慢慢悠悠,我去老太君的文斋堂拜访,守门的婢子们说老太君吃了汤药,方睡下。要不是你磨蹭耽搁时辰,你娘我能吃个闭门羹?”
云笙头垂的更低,不坑声。
“问你话呢,没长嘴不是?”钱婆子登时捶胸顿足,“哎呦喂,真是造孽,我怎么买回来你这么个赔钱玩意,一天天的净是吃白饭!”
云笙脸上没了血色,可尽管钱婆子骂的再难听,她仍对她心存感激。
她若不买她,她的下场无非是贵人们的暖床玩意,亦或是沦落青楼。
一瞅见云笙这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儿,钱婆子便不由来气。大晌午白跑一趟,热得她大气直喘,将火全泄在云笙身上。
她正唾沫星子四溢,谢清远抬步进门,他上前两步,将云笙护在身后。
“娘,您快喝口水歇歇,这不干笙娘的事。儿都打听过了,是谢侯不日便要回城述职,老太君定是忧心孙子,这才没心思见客。您没瞧近日府上的婢女仆从们多有忙碌,都在紧着给谢侯洒扫院子呢。待谢侯归家,老太君定会见您。”
钱婆子眼睛一亮,大喜:“好好好,按照辈分,你得管谢侯叫声表叔,我儿可得机灵着些,何愁你表叔不提拔你?”
母子俩促膝长谈,云笙站在一边静静听着。
表叔谢侯,那是百姓口中鼎鼎有名的大将军,五年前老侯爷在与西突厥一战中,不幸战死沙场,他袭了父亲的爵位,带领定北军将突厥攻的连连战败,听说突厥小儿见了他,立马止声啼哭,此后常驻北庭。
从钱婆子处出来,云笙被谢清远拉进他屋内。
他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缱绻望过来,她已然红了双颊。
谢清远登时心神激荡,拉过云笙的手宽慰:“咱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什么坏心思,笙娘你千万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云笙唇角一弯:“我知道娘的性子,阿兄就放心吧。”
“不是说了私下叫我夫君,还唤什么阿兄?”
云笙已然十六,谢清远也过弱冠之年,若非钱婆子不允,两人的年岁早在乡下做了夫妻。
他清俊的脸庞凑近些,盯着云笙红润润的樱桃小嘴,云笙察觉出他意图,羞涩的偏了偏脸,忙去推他。
“夫……夫君,不行的,还没正式过门,娘那里……”
谢清远遗憾低叹一声,旋即保证道:“笙娘放心,来年下场我定高中,风风光光迎你进门,让你也做官家娘子。”
来了长安不过短短数日,他便一次次大开眼界,原来连候府的婢女们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可怜他的笙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却白白浪费了这好颜色。
待他高中,定让她过上好日子。她本是明珠,不该被这般蒙尘。
云笙红着脸点头:“我信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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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天,夜里都是闷热闷热。
云笙睡不着,披着月光去候府一处小池塘边纳凉。她清早做的荷花糕,问过婢女,便是在此处采的新鲜莲子。
长安的花团锦簇,高门大户的森严规矩,都让她隐隐不安。只眨眼又想到白日里谢清远对她说的话,云笙的心又安定不少,只要熬到来年开春,他们一家三口便能搬出去,不用再寄人篱下,现下还是要紧着夫君的科考。
婆母手里的银钱素来都没给她透过底,可长安物贵,事事都要银钱打点,她若想手里头有点富余,总得想个法子。
忽地假山后头传来两道男声,云笙身子一僵,屏气凝神。
“侯爷宽心,我们的人已然得了信,定不会让那位如愿。”
“嗯,两万精兵安排得如何?”
一道低沉的声音随后响起,尚未见人,已然听出一股威严压迫之势。
侯爷?能大晚上出现在定北侯府的,除了谢侯,还能有哪位侯爷?
可夫君说谢侯还朝的日子,还有几日,他倘若真出现在这,莫不是无召提前回了长安?
这可是杀头的欺君之罪。
云笙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只灌木丛被风一吹,簌簌作响。
“谁?”
在军中谨慎惯了的中郎将韩庚,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两人谈论声渐消,脚步声却愈发清晰,云笙不敢动弹,身子缩在灌木丛后。
霎那间,草木被利剑刺穿,出鞘的利刃直直抵在云笙眼身。她身子发颤,瞳孔惊缩,月辉将这张受惊的美人面映照分明。
谢湛居高临下睨过去,瞧见她吞咽口津,死死捂着的嘴却没发出一点声。
韩庚面色难看,皱着眉头:“你是哪房伺候的婢子,怎得如此没有规矩?”
“你,方才可听到甚?”
是谢侯在说话,云笙抬头,撞上一双漆黑狭长的凌厉凤眸,森冷迫人。
他眸中无波无澜,却叫人不敢直视,她一阵战栗,忙偏过头,颤着声音开口。
“我……奴,奴婢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方过来纳凉,什么都没听见,无意间冲撞了侯爷,还望侯爷恕罪。”
云笙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她身份低微,又常居后宅,日后怕也与谢侯这等人物扯不上干系。一个婢女,也不值得他去求证,眼下就端看谢侯信与不信。
对方久久无言,只那双半压着的凤眼如蛰伏猛兽,他定定看过来,只一眼便叫云笙背脊发凉,生死仅在他一念之间。
片刻,只听他提声道:“夜已深,退下吧。”
“是,多谢侯爷。”
云笙始终都提着口气,走出几步远的她已然浑身是汗,背后那道锋利的目光似是要将她穿透。
直至没了人影,韩庚瞅眼谢湛,问道:“侯爷当真信了她的话?”
旋即又跟着打趣:“侯府何时有了这般姿色的婢子,侯爷若动了心思,不若回头问老太君讨要?”
他跟在谢湛身边时日不短,要说侯爷清心寡欲,的确也是,这么多年,不论是营帐里的军妓,还是底下人孝敬,他都未曾收用过一人。
只方才他看的分明,都是男人,侯爷看那婢子的眼神,可不纯粹呐。
谢湛音调冷沉:“噤声。中郎将,你逾矩了。”
回屋躺到塌上的云笙瘫成一团软泥,这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实,梦到条巨蟒吐着蛇信子,紧紧锁着她,无处可逃。
半夜惊醒,眼前又浮现出谢侯那双狭长的凤眸,似能将她——
拆吞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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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