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的花园很大,亭台楼阁,曲径通幽,秋日的色彩斑斓而浓郁。
宁夫人带着小女儿宁晴,还有几个丫鬟仆妇,正坐在一处临水的敞轩里。
石桌上摆着茶具和几碟精致的点心,最显眼的就是那碟金黄油亮、散发着浓郁甜香的桂花糕。
“哥哥快来!”
小宁晴看到宁妄,立刻兴奋地招手,小脸上早就没了早上的泪痕,只剩下看到点心的雀跃。
宁妄走过去,先给母亲行了礼,然后就被宁晴塞了一块桂花糕在手里。
他咬了一口,软糯香甜,带着浓郁的桂花香,甜而不腻,好吃得他眯起了眼睛。
果然,任何时代,甜食都是治愈焦虑的良药啊。
“慢些用,莫急。”
宁夫人笑着递过一杯温热的清茶,“看这园中秋色正浓,那几株墨菊是花匠费心培育的,色如点漆,姿态清奇,阿霁看看可入眼?”
宁妄顺着母亲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几丛开得正盛的菊花。
花瓣是少见的深紫近墨色,在阳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在一众红黄粉白中显得格外独特沉静。
“嗯,确实不凡。”
宁妄点头,他虽不太懂花,但这颜色和形态确实别致,“‘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墨菊之韵,更在紫黄之外,别有风骨。”
宁夫人和旁边的妇人都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宁夫人道:“你这孩子,书读得倒通。墨菊是珍品,取其‘墨守本心’之意,你父亲也很是喜欢。”
墨守本心?
宁妄心里一动。这倒是个好寓意。
不过他现在只想“墨守苟命”之心。
他一边吃着桂花糕,一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花园很大,假山后面似乎还有一片空地?
他目光扫过水边的一个小水车,这动力结构似乎可以改良一下?
或许可以搞点小发明?
就在他思维发散,规划着未来“科技兴家”的蓝图时,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嬉笑议论声,从不远处假山的另一侧传了过来。
“瞧见没?那个就是裴风,裴大将军的儿子。”
“呸!什么大将军,通敌叛国,死有余辜。全家都死绝了,就剩他一个野种!”
“就是啊,你看他那张死人脸,克父克母的丧门星!晦气!”
“他养父也真是,收留这么个东西干嘛?也不怕沾了晦气!听说在禁军里也是个闷葫芦,没人搭理……”
刻薄、恶毒、充满优越感的童声,像毒针一样扎过来。
宁妄眉头一皱。
裴风?有点熟悉。
但他们这是在,欺凌弱小?还是在这种地方?
他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假山旁的鹅卵石小径上,几个穿着华贵锦袍、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正围着一个身影,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恶意。
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挺拔,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劲装,背脊挺得笔直。
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还有垂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却依旧倔强矗立的顽石,承受着四周恶意的狂风暴雨,没有反驳,也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孤狼般的隐忍和冰冷。
一股莫名的怒火“腾”地一下冲上了宁妄的头顶。
“住口!”
一声清脆的童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凛然正气,猛地响起。
宁妄几步就从敞轩里冲了出来,小小的身影挡在了那个沉默的蓝衣少年身前,仰着头,毫不畏惧地瞪视着那几个明显比他高壮的纨绔子弟。
他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气势却像只护崽的幼虎。
那几个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看清来人后,脸上露出轻蔑。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宁尚书家的小神童啊?”
为首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嗤笑一声,语气满是嘲讽,“怎么?想替这个克死全家的野种出头?也不怕沾了晦气,把你那点神童灵气给克没了?”
“就是,宁霁,我劝你少管闲事!赶紧回去读你的圣贤书吧!”另一个瘦高个帮腔道。
宁妄气得小脸通红,胸脯剧烈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青云录》里关于裴大将军的零星记载。
虽模糊,但知其是战死,再结合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一股属于历史研究者的正义感和对“愚忠”结局的逆反心理交织在一起,化作了冲口而出的铿锵话语,声音因激动而格外清亮:“圣贤书教尔等在此狺狺狂吠、欺凌孤弱了吗?!”
宁妄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裴大将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此乃《国殇》所颂,‘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之壮烈!岂容尔等纨绔,在此信口雌黄,污蔑忠魂,折辱其后?!”
他伸手指着那几个被骂懵的男孩,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佛带着金石之音:
“将军枯骨守国门!尔等蛀虫,怎敢辱没忠烈之后?!”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劈开了花园里所有的嘈杂。
那几个纨绔子弟被这突如其来的又气势十足的斥责震得目瞪口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宁妄身后的蓝衣少年,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尚带稚气却已显露出锐利锋芒的脸庞,尤其是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却因为极度震惊而剧烈地波动着。
他死死地盯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小小的、月青色的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
宁夫人和丫鬟们也听到了动静,匆匆走了过来。
宁夫人看着眼前对峙的场景,尤其是儿子那副引经据典、正气凛然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骄傲。
她并未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你、你……”
胖墩男孩反应过来,气得脸都扭曲了,“宁霁,你竟敢骂我们是蛀虫?!你等着!我告诉我爹去!”
“随你的便。”
宁妄毫不示弱,挺着小胸脯,“令尊若明事理,正该听听其子是如何在他人府邸,肆意侮辱为国捐躯的忠臣良将及其遗孤的。”
“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家风’,能教出如此‘知礼’的子弟!”
这话说得太狠了。
几个男孩虽然跋扈,但也知道真闹到长辈面前,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胖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指着宁妄“你你你”了半天,最终狠狠一跺脚:“哼!我们走,宁霁,你给本少爷等着!”
说罢,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跑去找自家长辈了。
·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花园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宁妄看着那几个跑远的背影,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腿软。
刚才真是,冲动是魔鬼啊。
他懊恼地揉了揉眉心。
说好了要低调做事的呢……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带着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少年声音:
“为何?”
宁妄一愣,转过身。
只见那个蓝衣少年,裴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探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与炽热。
“为何帮我?”
裴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用尽了力气才问出口。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站得笔直,像一株刚经历风雪却更显峥嵘的青松。
那双眼睛,不再仅仅是冰冷和隐忍,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熊熊燃烧。
宁妄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刚才怼人的气势瞬间泄了。
他挠了挠头,看着手里那半块被捏得有点变形的桂花糕,小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回答裴风,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就、就看不惯他们那样说呗。忠臣良将,蒙冤受屈,青史尚待昭雪,岂能再容宵小折辱其后?”
他顿了顿,想起自己“狗都不当忠臣”的誓言,又有点心虚地补充了一句,“呃……虽然青史留名,听着也挺累人的。”
裴风似乎没太听清他后面那句嘀咕,只是那句“忠臣良将,蒙冤受屈,青史尚待昭雪,岂能再容宵小折辱其后”,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深深地看了宁妄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人看穿,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温度。
他没有道谢,只是微微颔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然后,用他那略显生硬却无比清晰、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
“宁霁。我记住你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沉稳却略显急促的步子,很快消失在花园的月洞门后。
宁妄站在原地,捏着那半块桂花糕,看着裴风消失的方向,还有点懵。
记住我?记住我干嘛?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桂花糕,刚才那点英雄气概早就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懊恼和后怕。
宁妄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桂花糕,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却怎么也压不下心底那点莫名的不安和一丝被那双炽热眼眸烙印下的悸动。
·
而此刻,假山阴影处,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紧紧扣着粗糙的石壁,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裴风背靠着冰冷的山石,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腾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炽热。
“将军枯骨守国门……”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也点燃了他沉寂的生命。“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从未有人……从未有人如此掷地有声地维护过他父亲的名誉,亦从未有人如此坚定无畏地站在他这个“罪将之后”、“克星野种”的身前。
裴风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石壁硌出深深的红痕,甚至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的迷茫和脆弱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坚定专注。
宁霁。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
“我记住你了。”
裴风无声地、无比郑重地重复。
来啦~
裴风也就这一章看起来深沉一点了…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引自李商隐的咏物诗 《菊花》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引自屈原的《九歌·国殇》
其实我昨天发错了 发成了第四章的内容
不过没关系我看了点击零人在看()所以我改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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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将门枯骨守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