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宋许安开始着手申请回国读书的事。看看空白的表单,再看看墙壁上泛黄的中国地图,踌躇着,笔尖总是落不到纸面上。
变故总是突如其来,身处南洋,消息的滞后也总让她在无奈中心惊胆战。年底,刚得知日军在上海吃了苦头,却又传来南京的屠杀惨案,接着杭州也沦陷了……
眼下日军占领了上海,从槟城到上海再到杭州的路线险象环生,近在咫尺的浙大如今似乎成了海市蜃楼。再低头看看表单上的“籍贯”一栏,郁结的心头又困顿一分。
听见外婆轻敲房门的身影,宋许安站起迎接,顺手指指表单,开口:“外婆啊,你说我籍贯该怎么填?填杭州还是填槟城?”
外婆看向前方,视线里艳红的春节窗花一如十几年前老宅木窗上张贴的样式,她叹息着:“还是填杭州吧……那是我们的根。”
宋许安想她应该是又想到了妈妈和外公,懊悔自己问的莽撞。
懊恼间,外婆整理好了情绪,又告诉她,明天有空的话去一趟救国会,张先生有事要告诉她。
办公地点没变,今天临走前巡逻队的检查也平稳度过,难道是又生了什么事端?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宋许安就匆匆地刚到救国会,久违地见到了沈怀岷。几个月前,他坐船去香港探亲,没在槟城过年,刚刚回来。
打完招呼后,她先问起了近况:“怎么样?打算去香港求学了吗?那座海港格外繁荣,很适合你深造艺术的。”
“没有,我有别的打算了。”沈怀岷的话还没说完,张先生大步迈进厅内。
“许安、怀岷,你俩来的正好,我有事要说。”
他坐到桌边,看着面前的两人,开口:“我刚收到消息,局势不稳国内的大学又在南迁,长沙的临时大学打算迁到昆明了,这次能稍微安定一些。”
“国内的政府很欢迎归侨返乡深造,槟城华侨救国会能帮你们申请到入学名额。”
张先生对上两人略带茫然的眼:“现在形势严峻,去杭州去上海都难如登天,昆明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怀岷,你哥正好就在昆明啊。如果你决心要去,你父亲那边我去做工作。”
目光对上宋许安,还没来得及问,她先回答了:“我愿意去昆明。”
“是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到昆明了,以后回杭州也方便些。”
“看来我上次说的话也要实现了——这下运往昆明的物资只会越来越多,未来还要靠你来决策我们槟城华侨救国会的工作。”张先生看向宋许安,眼里满是欣赏和信服。
转眼就到了五月,宋许安快要正式毕业了。国内的消息很多,临时大学已然在昆明建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名声十分响亮吸引着许多南洋学子。
沈怀屿的消息越来越少,不知是训练越来越忙还是形势紧张信件遗失了。最近的一封,他说:“自己要随连队去重庆训练,还要做些后勤的工作——人手实在太紧。”
字体有些歪,信纸也不如之前洁白,灰渍似乎是从手上蹭到的。“看来他的训练更苦了。”宋许安心里想。
一年过去了,那日离开槟城的制服少年,辗转香港、杭州、昆明,不知道是不是变了模样?寄来的信里没有照片,看不见样貌,但有一样,宋许安笃定肯定没变——他的初心,来信多封,他从未抱怨辛苦。在看不见彼此的岁月里,他和她都在沉默中憧憬战机护卫长空的振奋姿态。
七月,局势还算平稳,但久违的平静似冰山般可怖——你只能窥见冰山一角,不知海平面下隐藏的庞然大物,这份安宁令人心慌。所以张先生建议他们早点动身,救国会会安排他们经新加坡绕道海防,法属印度□□的铁路虽被日军监控,但尚有华侨疏通。
于是,槟城的码头,还是和上次一样的人,为他们送行。码头上官兵的搜查力度明显比去年更大,像是要把行李箱翻个底朝天。担心路途不顺,没多和家人道别,两个人早早上了船。
甲板上,两人远眺槟城风光,鲜亮的红毛丹树,秀丽的榕树,曾经玩笑里戏说树影似牢笼的棕榈,如今看来也会成为自己的独家记忆。
像是想起了什么,宋许安出声:“怀岷啊,刚才翻箱子的时候我看你的文件里没有入学证明,你是藏身上了吗?你做事真是踏实,这样不容易丢。”
沈怀岷抬头回答:“不是的,阿许姐。我不打算去联大艺术系念书,我也没有让张先生替我申请名额。”
“啊?”宋许安十分惊讶:“可是不去联大念书,你回国去哪落脚呢?”
心中早有答案,说出来时也无比坦荡。“我不会放弃艺术,但我不打算去昆明,我要去延安。”
“延安?在哪里?你为什么要去那里?”疑惑写满了宋许安的脸庞,她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但同时她又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男孩——比她小多半岁,从小她只把他看作小孩子,但似乎他和沈怀屿一样,在她没察觉到的某个瞬间,突然长大了,生出了一份坚定。
“这件事说来话长。”沈怀岷摸索着手里那本有些旧的书,伸手揭开层层包裹的书皮,书的真名 “Red Star over China”映入眼帘。
年前他去香港二叔那里拜访,心里都是对艺术、对繁华的向往,他相信在充满富足和文明的世界里一定能升华他的美术灵感。
可一切都和他的幻想大相径庭。二叔也是商人,虽然靠着精干过上了体面的生活,但他过去经历过的苦难还在很多人身上上演。
沈怀岷看见了街头风餐露宿的小贩,看见了被殖民警察当作牲畜对待的苦力工,看见了被繁华海港吃掉的无数个普通人……
在槟城时他目睹英军镇压华侨示威,试图用画笔记录却被撕毁画稿。香港的街头给他太大冲击——“画笔”能救国吗?回家看见茶几上的书,想起早上二婶叮嘱二叔说:“这书是从伦敦寄来的。”
二叔回答说:“这是我资助的那几个流亡青年一直期待的书,很难买的,晚上他们要来家里吃饭,麻烦你准备了。”
翻开那本书,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悬而未决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艺术能救国。在苏区,在延安,那些训练有素的将士们需要艺术,“文艺是国民精神的光”啊!他的画笔也可以成为武器——像一柄匕首,刺穿侵略者的心脏。
晚上,他和那几个流亡香港的青年一见如故,红色的光芒解救了他被港城黑暗吞噬的心。得知他们还有同志流亡到了昆明,他更是喜出望外。
从香港离开的那天,二叔把那“红书”送给了他,决定已经做好——去昆明,先找同志,再自己动身北上,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这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听完沈怀岷的讲述,宋许安大觉震撼。时代纷纷扰扰,但冥冥中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奔着故土北上,可上海、杭州,他们谁都没有再见到自己的家乡。未来,三人还将分散两地——昆明、延安。
望着无尽的海面,宋许安顿生希望——纵无力回家又何妨?纵又将分离又何妨?心系即可——回国助战,这才是希望的坦途……
爱情号出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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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