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巷口,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清晨最后一点微光也吞噬殆尽。那口黢黑的铁锅架在简易灶上,锅中沸水翻滚,妖异的血色彼岸花影在水中扭曲绽放,甜腻中裹挟着血腥的诡异气息,如同无形的鬼爪扼住每一个人的喉咙。
“妖花!是妖花啊!”刘有财尖利变调的嚎叫撕裂了雨幕,他脸上的惊惧半真半假,更多的却是藏不住的恶毒快意,“快看!妖法显形了!这妖女要害死我们西郊所有人!”
他身后的壮汉跟着鼓噪,挥舞着粗壮的手臂,作势就要扑上来掀翻那口“妖锅”。围观的街坊如同被惊散的鸟雀,尖叫着、推搡着向后溃退,看向沈知味的眼神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憎恶,仿佛她是什么从金明池淤泥里爬出来的水鬼精怪。昨夜馄饨摊的老孙头拄着竹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锅中那朵妖花,嘴唇翕动,终究没再出声。
冰冷的雨水顺着破伞的骨架流下,浸透了沈知味单薄的肩头,寒意刺骨。她依旧死死撑着那把焦骨般支离的破伞,护着灶上翻腾的“妖水”,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暴中一株孤绝的芦苇。左腕那道狰狞的烫疤,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传来一阵尖锐过一阵的悸痛!这痛楚并非源于眼前这口锅,而是来自灵魂深处那碗鸩毒的冰冷记忆!
就在这混乱惊怖的瞬间,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猛地刺穿雨幕,锁定在人群后方一个正悄然退去的青灰色身影上!
那人穿着半旧的青布直裰,身形不高,隐在仓皇后退的人群阴影里毫不起眼。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抬起的袖口被风微微带起。
一道熟悉的、扭曲如锁链的云纹,清晰地绣在袖口边缘!那纹样,与前世灌下“彼岸羹”时,她死死攥住的那片毒鸩衣袖上的云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轰!”
冰冷的毒液仿佛再次灌入喉咙,绝望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沈知味!是他!袖口云纹!左腕疤痕的灼痛达到了顶点,几乎要撕裂她的理智!前世的死亡与今生的污蔑,在此刻因这云纹诡异地重叠!
“妖女!抓住她!”刘有财的尖啸刺破雨声,几个壮汉已凶神恶煞地冲到近前!
杀机与恨意如同岩浆在胸中奔涌!沈知味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眼底翻腾的戾气强行压下。不能乱!此刻若被坐实“妖女”之名,万劫不复!废亭之谜,袖口云纹之仇,都将化为泡影!
“站住!”她陡然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喧哗,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刘有财!你说我这是妖术邪水?好!今日,我便用这[妖术],请诸位街坊看一场[水府冤魂宴]!”
话音未落,她手中撑着的破伞猛地向上一扬,伞骨“咔嚓”一声断裂,半片焦黑的伞面打着旋儿飞了出去!冰冷的雨水再无遮拦,劈头盖脸浇下!
就在这雨幕倾盆、众人愕然的刹那,沈知味动了!她看也不看冲到面前的壮汉,更不看锅中翻腾的妖花,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入灶旁柴草堆深处,一把抽出了那柄沉寂的玄铁厨刀!
黝黑的刀身沾着草屑,在灰暗的雨天下更显沉郁。她右手则猛地从腰间一个破旧的粗布袋里掏出两物。一只硕大饱满、色泽金黄的秋橙,一只用草绳捆扎、犹自吐着细沫的青壳活蟹!
“妖女要行凶!”刘有财吓得往后一缩。
沈知味充耳不闻。玄铁刀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冰冷的刀光一闪,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嚓!”
橙子顶端,连带着一小截果蒂,被齐整地旋切下来,露出内里饱满多汁、如同金玉瓤囊的果肉。切口光滑如镜。紧接着,刀尖轻灵如穿花蝴蝶,在那金黄的橙瓤中飞快地旋剔、剜挖,大块大块晶莹的橙肉被精准地分离出来,落入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中。橙香瞬间爆发,清冽甘甜,带着阳光的味道,奇异地冲淡了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腥。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残酷而精准的美感。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混着额角的汗水,她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手中的橙与刀。不过几个呼吸,一个完美的橙盅便出现在她手中,内壁光滑,厚薄均匀,橙汁一滴未洒。
“嘶”人群中隐隐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手起刀落的利落,绝非寻常厨娘可为!
紧接着,她左手按住那只犹在挣扎的青蟹。玄铁刀化作一道乌光,精准地自蟹脐处刺入,一剜一挑,蟹盖应声而开!刀尖再闪,快得只见一片乌蒙蒙的光影掠过蟹身。蟹腮、蟹心、蟹胃等寒凉污秽之物被瞬间剔除。随即,刀背轻巧地敲击蟹壳边缘,坚硬的青壳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碎裂剥落,露出里面雪白饱满、如同凝脂的蟹肉,和那色泽金黄、油润诱人的蟹膏!
剔骨取肉,一气呵成。雪白的蟹肉被细致地拆解成丝,与那诱人的橙肉、金黄的蟹膏一同,填入那金黄的橙盅之中。最后,沈知味拈起一小撮昨夜留下的灰盐,指尖轻弹,均匀地洒落在橙盅之内。又拿起那陶碗,小心地将橙盅里渗出的、混合了蟹膏精华与橙肉清香的汁液,淋回橙盅表面。
“这是”老孙头浑浊的眼中爆出一丝精光,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蟹酿橙?宫里的吃法?”
刘有财脸色变了变,强自镇定:“装神弄鬼!一个破橙子塞点蟹肉,就想糊弄”
沈知味依旧沉默。她拿起那切下的橙顶,轻轻盖回橙盅口,严丝合缝。然后,俯身,小心翼翼地将这枚如同金玉雕琢的艺术品般的橙盅,稳稳置于那口仍在翻滚着血色彼岸花影的铁锅之上!锅中的水汽蒸腾,透过橙盅的缝隙,开始温柔地熏蒸着这枚奇特的“蟹橙”。
奇异的香气开始弥漫。霸道的蟹膏鲜香、清冽的橙子芬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热气激发出的酒酿般的微醺气息,三者完美地交融在一起。那气息醇厚、鲜活、充满生命力,带着阳光雨露与大河奔涌的磅礴生机,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将锅中残余的那点甜腻妖异的腥气冲刷得干干净净!巷口废墟间,仿佛骤然被这温暖的、人间至味的气息所笼罩。
“咕嘟。咕嘟”
橙盅在蒸汽的熏蒸下微微颤动,内里的汤汁受热,发出细微的轻响。金橙色的油脂混合着清亮的橙汁,从盖子的缝隙处缓缓渗出,沿着橙盅光滑的外壁流下,滴落在下方黢黑的锅沿上,发出“滋啦”的轻响,腾起更浓郁的、令人垂涎的香气。
周围的骚动不知何时已彻底平息。所有的目光,无论惊恐、怀疑、还是贪婪,都死死地钉在那枚在雨幕水汽中微微颤动、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金橙”上。刘有财张着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时间仿佛被这奇异的香气和景象凝固。终于,沈知味深吸一口气,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拿起一根细树枝,轻轻掀开了那枚滚烫的橙顶。
霎时间,更加浓郁的复合香气如同实质般喷薄而出!金黄的蟹膏受热后呈现出诱人的橘红色,与雪白的蟹肉丝、晶莹的橙肉粒完美交融,浸润在金黄透亮、浮动着点点橙油的汤汁之中,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沈知味拿起一柄用树枝临时削成的粗糙小勺,无视那灼人的热气,毫不犹豫地舀起满满一勺。连带着一大块饱吸了汤汁精华的橙红蟹膏、雪白的蟹肉和几粒金黄的橙肉,送入口中!
滚烫!鲜甜!醇厚!
蟹膏的丰腴肥美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无与伦比的鲜味炸弹般的冲击力。橙肉的清甜微酸恰到好处地解腻提鲜,更添一层明媚的果香底蕴。汤汁更是精华所在,蟹的极致鲜味与橙的天然甘甜完美融合,咸鲜中带着回甘,温暖熨帖,直入肺腑。这绝对是超越前世宫廷水准的巅峰之作!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美味在味蕾上炸开的下一瞬。
“轰!!!”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水腥和淤泥**气息的洪流,毫无征兆地、粗暴地冲垮了所有味觉的享受,蛮横地撞入沈知味的脑海!
眼前瞬间一片黑暗!冰冷!窒息!
她感觉自己被无尽的、浑浊的汴河水包裹、拖拽、淹没!口鼻中灌满了带着泥沙腥味的冰水,肺叶如同被巨手攥紧,火辣辣地剧痛!耳边是水流沉闷的咆哮,还有自己那绝望的、徒劳的挣扎和呛咳声!
不!不是她!是另一个灵魂在濒死哀嚎!
“咕噜噜。不,饶”破碎的意识片段夹杂着冰冷的水泡声。
视线在浑浊的水中扭曲晃动,透过晃动的水波,她看到岸上模糊的人影!不止一个!其中一人,正俯视着在水中挣扎下沉的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如同看着一只即将溺毙的蝼蚁!
那人的腰间似乎挂着一枚玉佩?视线被水流和濒死的绝望扭曲,看不真切,只觉那玉佩的轮廓,像是一枚温润的玉扣?玉扣下方垂着的丝绦,在浑浊的水光中似乎。似乎隐约晃动着一抹独特的、如同三片槐叶叠加的暗纹?
“三槐堂,要灭”濒死者的意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沈知味的识海深处!带着滔天的怨毒与不甘!
“呃!”沈知味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剧烈的头痛如同钢针攒刺,瞬间攫住了她!手中的树枝小勺“啪嗒”一声掉在泥水里。她脸色惨白如纸,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混合着雨水涔涔而下,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怎么了?”
“看!脸都白了!果然有鬼!”
“定是妖法反噬了!”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痛苦不堪的沈知味。刘有财眼中重新燃起恶毒的光芒。
“沈姐姐!”元宝惊恐地想要上前搀扶。
“别过来!”沈知味猛地抬手阻止,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痛苦。她扶着灶台边缘,指甲深深抠进焦黑的木炭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大口喘息着,强行对抗着脑海中那溺亡的冰冷绝望和撕裂般的头痛。
三槐堂!又是三槐堂!那枚玉扣!那溺亡的船工!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因痛苦和恨意而燃烧的脑海中瞬间成形!
她猛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她一把抓起那只被掏空了橙肉、只剩下金黄油亮外壳的橙盅,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了那柄冰冷的玄铁厨刀!
没有理会周围惊惧的目光,沈知味如同着了魔,刀尖抵住橙盅光滑的外壁。玄铁刀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化作一道行云流水的乌光!刀尖轻灵地游走、旋刻、剔挖,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冰冷的雨丝打在她专注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木屑,不,是金色的橙皮碎屑,如同被无形的风卷起的、带着浓郁橙香的细小雪片,随着刀尖的舞动,纷纷扬扬地从她指间飘落,洒在泥泞的地面上,也落在她沾满泥水的裙摆上。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雕工震慑了。只见那原本圆润的橙皮,在玄铁刀的雕琢下,正飞速地改变着形态!船底、船舷、桅杆、风帆。一艘惟妙惟肖、线条流畅的漕船雏形,正在那双染着炭黑、伤痕累累的手下,渐渐显露峥嵘!
每一刀落下,都精准无比。船舷的弧度,甲板的纹路,甚至风帆被风吹拂的褶皱感,都在这冰冷的刀锋下被赋予生命。那专注的神情,那飞舞的金色“雪片”,构成一幅奇异而震撼的画面。
终于,最后一刀落下。沈知味停下动作,微微喘息。一枚精巧绝伦、栩栩如生的橙皮漕船灯,静静地躺在她掌心。船体线条流畅,帆篷鼓胀,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破浪而去。
她拿起那枚橙顶做成的小盖子,从豁口处向里看去,里面已被她巧妙地掏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灯室。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灶边一根燃烧了一半的细小柴枝,点燃了末端,然后,轻轻将这跳动着温暖橘红色光芒的小小火苗,放入了橙皮小船的“船舱”之中。
橘色的火光,透过薄而均匀的橙皮船壁,柔和地透射出来,将整艘小船映照得如同暖玉雕成,散发着温暖而神秘的光晕。
沈知味捧着这盏散发着橙香与温暖的“船灯”,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巷口那堵被大火熏得黢黑、布满雨水痕迹的断墙前。墙下还残留着昨夜烧焦的草棚骨架,一片狼藉。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将手中的橙皮船灯,轻轻举起,靠近那面湿漉漉的断墙。
温暖的光晕投射在粗糙、黑暗、湿冷的墙面上。
瞬间,一艘巨大漕船的剪影,如同从幽冥水府中缓缓驶出,清晰地烙印在断墙之上!船体巍峨,帆影幢幢,细节清晰可见!那被橙皮镂空雕琢的船帆,在光影的魔术下,投射出更加繁复、如同真实织物般的纹理!
“天爷”有人失声低呼。
光影流转,那巨大的船影仿佛在墙上缓缓航行。突然,沈知味手腕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
船影的侧舷处,光线透过橙皮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镂空点,在墙上的巨大帆影中,清晰地投射出一枚小小的、温润的圆形光斑!光斑中心,一道细微的、如同刀刻的裂痕清晰可见!
“玉扣!”人群中,一个常年在汴河码头扛活的汉子猛地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带着惊恐,“是王把头!他腰间总挂的那个玉扣!有道裂!说是祖传的!错不了!”
“王把头?”有人惊疑,“不是前些日子喝醉酒,失足掉河里淹死的那个?”
“就是他!”
人群瞬间哗然!恐惧和猜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蔓延!王把头的死,竟不是意外?
刘有财的脸色彻底变了,煞白一片,眼神闪烁,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沈知味脸色依旧苍白,头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强撑着,目光死死盯住那巨大船影的帆面。光影变幻,就在那投射出的玉扣光斑上方,船帆的阴影深处。
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图案,在跳动的火光和湿冷的墙面上,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那是三片形态古拙、相互叠加的槐叶!线条简洁,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槐徽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船工濒死的嘶喊再次回荡:“三槐堂,要灭口!”
光影摇曳,巨大的漕船剪影在湿冷的断墙上缓缓移动,那枚象征着死亡与权势的“三槐”徽记,在帆影深处若隐若现,如同黑暗中无声狞笑的鬼眼,冷冷地俯视着雨幕中惊惶的人群。
冰冷的雨,下得更急了。巷口的空气,凝固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