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丞相府
“相爷,南诏王来信。”
庞籍泡在汤池里,数名侍女围着他伺候,又是敲背又是演奏,手下的人进来后不敢抬头看,毕恭毕敬地将信交到庞籍手中。
庞籍挥手示意侍女退下,他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看完信的内容后冷笑一声。
“七皇子齐澜......果然没死,不愧是赵大将军的外甥啊。范元,你说,这七皇子会躲在哪呢?”
范元为丞相幕僚,此人阴险狡诈,惯会谄上媚下,“相爷,这南诏王能叫人在自个儿的地盘丢了,这可是明晃晃不把您的吩咐当回事儿啊,要不要属下叫人去敲打一番。”
庞籍瞥了一眼卑躬屈膝的范元,这人是他夫人家庶妹的夫郎,蠢笨至极,难堪大用。
庞籍厉声道,“敲打南诏王做什么?他可是圣上亲封的异姓藩王。”
庞籍顿了顿,余光看到范元一副头低的快要倒进池子里的倒霉模样,叹了口气,“你去,叫任思明派点人手去滇南,看看这七皇子究竟在搞什么鬼。”
“齐澜此人如狼似虎,一朝龙入浅滩,必要将其一举击溃,永无再翻身之日,否则对我庞家和贞儿后患无穷。告诉任思明,必要时,可直接......”
庞籍眼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范元一惊,这可是谋害皇子,他弯腰行礼。
“是。”
他们口中如狼似虎的七皇子此时正挽着袖口,在灶台前洗折耳根。
齐澜一脸阴郁,机械地搓着手中泛着诡异气味的白色草根,时不时瞥一眼一旁躺椅上举着账本的某人。
滇南草药果然狠毒,如此气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只是不知这是什么草药,江南岸又要制毒了吗。
一旁看账本看的昏昏欲睡的江南岸被手中滑落的账本惊到,她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的走到齐澜身边,如同监视狱中制作天堂伞的囚犯是否在认真赶工。
江南岸随手捻起一根折耳根,以齐澜无法阻止之速塞进了嘴里。
齐澜瞪大了双眼:“你,你这是”
江南岸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不知道这位城府极深的七皇子为何在此时露出了他们相识后第一个堪称震惊的表情。
“怎么这个反应,你洗的太慢了,按你这个速度我们晚上还吃不吃饭了。”
江南岸才没功夫猜测这位金枝玉叶天湟贵胄的心思,她嚼着折耳根向外走去,“我去见一下隔壁寨子的沈老夫人,你洗完交给隔壁李叔拌一下就行,我马上回来。”
拌什么,这碗白色的草根吗?
齐澜洗折耳根的手僵在半空,江南岸的意思是,他们今晚就吃这个?
顿了半晌,齐澜强忍不适,抓起一根折耳根,试探的送到鼻子旁边。
呕。
齐澜好险没维持住皇室风范,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滇南之地民风果然彪悍,现在看来不仅是民风的问题,此地之人口味也甚是奇异,像是老太医诊断宁柔公主,叫什么,对,异食癖。
“澜公子,您怎么在这?”
是隔壁李叔,江南岸亲自去其他寨挖来的厨子,据说他烧的饭菜甚合大当家口味。
齐澜立马换上温润笑意,“刚刚大当家在这看账本,我闲来无事便帮她洗洗草药。”
李叔哭笑不得:“这哪是什么草药,这是咱们滇南的名菜,哎呦澜公子这种下人的活儿怎么好让你来干,快给我吧。”
齐澜坳不过李叔,只好将折耳根尽数递交过去。
内心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得救了。
一只飞虫飞到他的脸上,齐澜伸手拍去,靠近鼻翼的瞬间那股呛人气味再度飘进鼻腔,齐澜神色一变,再也维持不了君子风度,如同逃命一般回到房间去取香膏。
“大当家,近来可好?”
江南岸走进正堂,便见一身苗族服饰,满头华发,拄着拐杖的沈老夫人坐在桌旁,笑着看她。
“沈奶奶啊,您看您,怎么还亲自来了呢,有什么事让下人通报一声,我去找您就是了。”江南岸走到沈老夫人身边,挽住她的手臂笑嘻嘻道。
“你这小丫头,别以为老婆子看不出来,就是在躲我呢,我要是不来,哪能见得到大名鼎鼎的江大当家。”
江南岸笑容敛了敛,她直起身,坐到沈老夫人对面。
“老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
沈老夫人叹了口气,“江丫头,老婆子也不是想为难你,我拉下这张老脸来找你,确实是几个寨子的情况都不大好......”
这事沈老夫人早就差人来提过,苗族四十八寨虽说名为四十八寨,可实际上只有八个大寨子,其他林林总总的小寨子这些年也早就并到了一起。
当今圣上不喜南疆,切断了中原和南疆的多处联系,导致他们滇南的经济和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再加上南诏王昏庸无能,残暴不仁。
“上头又来征税,冬听寨和荏芜寨当家的找我说过很多次了,希望你能帮帮他们,帮帮苗寨。”沈老夫人说着说着有些哽咽,显然她也见不得自己的族人过的如此苦。
江南岸沉默片刻,“老夫人,我还是那句话,南诏王定不会允许八寨合并,滇南不大,多年来南诏王和我们相安无事,若此时突生变故,定会惊动他,届时,我青云寨如何自处,苗族四十八寨如何与南诏王乃至他背后的大齐抗衡。”
二人相对无言,江南岸叹了口气,缓和了一下语气,“而且,苗族八寨要么一直散着,要么合并,现如今合并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不说南诏王,就是陆英他......”
苗寨内部也不见得十分团结。
见沈老夫人神情戚戚,江南岸柔和了神色,轻声道:“沈奶奶,别担心,虽然我不能代替诸位当家的管理,稍后我叫阿竹给您送去管理册子,您可以试试照着上面写的去做。”
沈老夫人连连道:“哎呦真是谢谢江丫头了。”
江南岸将沈老夫人扶着走出正堂,临门时沈老夫人侧头,轻声道:“若是我能说服陆英那小子,你会考虑统一苗寨吗?”
江南岸维持着脸上和煦的笑意,“小心,沈奶奶,注意脚下,您回去早点休息,别想这么多了。”
沈老夫人叹了口气,“别送了,江丫头,老婆子我心里有数了。”
江南岸看着沈老夫人缓缓离去的背影,看不出具体的神情。
“为什么不答应她?”
齐澜走到江南岸身边,看着她有些冷漠的侧脸。
“你要找圣女报仇,必会对上南诏王,如果苗族四十八寨能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战胜。”
江南岸扯出一抹微笑,“我一人的事,扯上苗寨做什么,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这趟浑水,不应该再卷进任何人。”
这番理论不符合齐澜一贯接受的认知,对于他们这些皇室子弟,从小争权夺利的多了,底下人的生死没人在乎。只要为了达成目的,任何人都是能被牺牲的。
齐澜敛去眼底的漠然,换上一派温和笑意,“江大当家仁善,怪不得大家都很爱戴您。”
这话听着莫名有些刺耳,明明语气也正常,但由这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阴阳怪气的。
“你折耳根洗完了?”
齐澜一僵,显然进入了某些不是很好的回忆。
江南岸见这人吃瘪,心里终于畅快了些,她快步走回内屋,“快跟上吧大少爷。”
齐澜看着少女干脆利落的步伐和果决的背影若有所思,在江南岸又一次催促时他方才慢条斯理道:“来了。”
只是江南岸似乎没注意到,齐澜隐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微动,露出白纸的一角。
“菜上齐咯,趁热吃。”李叔笑着将一大盆水煮鱼端上来,桌子上摆了大大的四个盆。
齐澜看着红彤彤一片的餐桌,神情微不可察的僵了一瞬,他嘴角微微抽搐,捏着筷子无从下手。
“吃啊,你看着就能饱了?”江南岸莫名的看着木头似坐着的齐澜。
“我还是去镇上买些包子吧。”齐澜彬彬有礼地放下筷子,准备起身。
“啪嗒。”
江南岸放下筷子,神色不明。齐澜起身的动作顿了一瞬,他眯起眼看向对面的江南岸——竟是猜不出她此番动作的用意。
“江大当家这是什么意思,齐某人并非你青云寨的囚犯。”
江南岸突然笑了,她抬起眼睫,“殿下也知道你我二人是合作关系。”
齐澜心头顿时生气某种不好的预感,下一瞬,预感成真——
“不知殿下刚刚去我青云寨西山,是做什么呢?”
齐澜不动声色的笑了一下,“江大当家既知我在滇南留有后手,和自己的同伴交流一二,不至于引起大当家的猜忌吧。”
“有的时候,半真半假的谎言,才最能骗到人。”江南岸缓缓围着齐澜绕了一圈,走到他身后的一刹那,突然出手,齐澜猛地回身,悍然抵抗,一股极强的气流顺着齐澜的静脉涌出,直直打中江南岸的左肩。
“嗯……”两声闷哼,江南岸被强劲的气流击打倒伏在地上,她却抬起头,咽下喉头涌上的一股腥甜之气,
“怎么样,七殿下,还好受吗?”
只见齐澜伸手探查自己的心脉,良久,他怒极反笑:“你给我下毒?”
齐澜那一掌虽是收了力的,但到底江南岸武功不高,对她的身体损伤仍是极大,不过江南岸的目的达到了。
“这可不是毒。”江南岸踉跄着起身,见齐澜目光冰冷,她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到:“这是蛊。”
齐澜瞳孔微缩,江南岸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齐澜猛地向她扑来,紧接着,她感到身体一轻,是齐澜揽着她往后退了几十米。
江南岸有些惊魂未定,她看着两人原先站的地方正插着几道冰冷的羽箭,如若齐澜不出手,这几只箭射入的就是他们二人的身体。
齐澜气息还有些微喘,在江南岸耳边响起:“江大当家仇人也不必我这个落魄皇子少啊。”
江南岸缓过神来,不服气道:“为什么不能是你的仇人?”
齐澜微微挑眉,“看那边,你们滇南的服饰和利器,中原可不会用这种银制的箭头。”
江南岸无言以对,只见那些偷袭他们的死侍都已被就地击杀,几名身手不凡的黑衣人跃入山林,消失的无影无踪。
想必是齐澜的人。
“救命之恩,江大当家打算怎么谢我?”
齐澜带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气息吹拂过江南岸微凉的耳垂,惹上一股热意。江南岸方觉二人靠的有些近了,她猛地退一大步,离开了了齐澜的怀抱。
“此事是我欠七殿下一个人情,如果殿下有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帮你解蛊。”江南岸定了定心神,又变回原来那个八风不动镇定自若的大当家。
“扯平了。”
“嗯?”江南岸下意识发出疑惑的一声。
“我说,我刚刚打你那一掌,我们扯平了。”齐澜的语气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江南岸后知后觉自己的左肩正隐隐泛痛,大概是肿了一大块。
不过按照此人刚刚的身手,想必打她的那一掌是收了力的。江南岸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虽然齐澜对她有诸多隐瞒,但目前来看他们的敌人是相同的,思及此,江南岸定了定神,缓缓开口:“殿下放心,蛊我会解,此蛊并非凶恶之物,只是受召会浑身发痒,起红疹子……”
江南岸话音未落,就见齐澜挽起袖口,修长有力的胳膊上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子,他语气有些揶揄:“江大当家,你是说这样吗?”
江南岸惊异道:“怎么会……”
蛊虫只会应主人的感召,可她并未召唤齐澜体内的蛊,她的思绪被打断,一股大力将她拉扯过去,江南岸只能听见上方齐澜微沉的嗓音:“小心。”
江南岸抬眼,一只半个人手掌大的蜜蜂被刀割成两半,尸体落到地上不住的抽搐。
她知道是谁来了。
“我当是谁抢走了我家桃花的口粮,原来是江大当家。”
江南岸眯着眼瞧去,齐澜半拥着她,嘴唇贴着她的耳廓,轻笑:“看来青云寨也没比我身边安全多少,一个上午来两拨人,江大当家身边真是虎狼环伺啊。”
江南岸没搭理他,她看向缓步走来的男子,相貌有些阴柔,乌黑的长发遮住一半的脸,苍白无血色的皮肤上隐隐泛着紫青色,嘴唇却是嫣红,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上缠绕的一条巨型白蟒,蟒蛇的头靠在男子肩上,尾部却一直缠到男子腰间,一人一蛇共同盯住人的画面,实在有些毛骨悚然。
感觉到身后齐澜紧绷的肌肉和蓄势待发的短刀,江南岸微不可查的拍了拍身后人的手,低声道:“没事,不是敌人。”
随后江南岸直直迎上男子的目光,笑道:“陆英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青云寨了。”
陆英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当然是听说江大当家招揽了一个经商奇才,陆某心向往之,便忍不住来看看这旷世奇才究竟是什么样子,今日一见,果然是龙章凤姿。”
最后几个字意味深长,齐澜眯了眯眼睛,手还是未从刀柄移开。江南岸噗嗤一声笑了,“师兄若是缺人手,我自可以叫他前去协助。”
陆英不冷不热道:“不必了,此等人物还是江大当家自己留着吧,只是小心,别引火上了身。
“这就不牢师兄操心了,只是他体内的蛊虫还需要师兄高抬贵手。”既是陆英自己现身,江南岸自是知晓了是谁召唤了齐澜体内的蛊虫,若要说世上还有谁能驱动她下的蛊,也只有她这位同门师兄了。
陆英摸着桃花冰冷的鳞片,语气缱绻甜腻,“桃花,还不停下,看你把江大当家的人弄成什么样了。”
桃花吐着猩红的信子,粉红色的瞳孔冰冷地盯着两人。下一瞬,齐澜手臂上的瘙痒悉数停止,他眼睫垂下,看向自己光洁如初的手臂。
滇南蛊毒么。
“江大当家近日春风得意,不过你也别忘了,蝶谷的二百四十三条人命,你还没还清呢。”陆英冷冷扔下一句后便转身离开。
江南岸僵直了身体,半晌不得动弹,齐澜有些担忧的抓住她的手腕,“没事吧。”
江南岸眨了眨眼回神,下一瞬,齐澜手腕一麻,刀不自觉地掉落在地上,江南岸衣袖里钻出一只巨型白化蝴蝶,爬上了齐澜的脖颈。
齐澜惊疑不定地看着怀里的人一改先前明媚的模样,此时的江南岸双目赤红,血管隐隐泛着紫青色,和刚刚已经离开的陆英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陆英说得对,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这个自私自利奸诈阴险的中原人。”江南岸一字一顿道,“不如我将你祭给蝶谷,做养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