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朵花,开始就是一朵花……”国旗下演讲的声音今日很是催眠,伴着春日浅阳坐着凳,我慢慢闭上眼睛。
“乔沛!”脚下一空,从浅眠中惊醒,同桌一把搀住我,喜气洋洋:“上台领奖啦!”
迷迷糊糊地领了奖状站在台上,同桌喜滋滋地看手上那张单科第十,又看看我,啧啧称奇。
“牛啊小乔,说一不二的女人,语文单科第一加进步之星,开天辟地创下历史面不改色……喂喂把你眼睛张开现在要合影了!”
习惯地礼貌摆出微笑,咔嚓一下完了退场。
“单科第一的同学请留下……”
被班主任又赶回台上,后知后觉地,我看着手持一叠金灿灿的何宋柏在前方,整个升旗台跟清了场一样空荡。
我木了,认命地一步步挪过去。台下的同学发出嘘声。
什么叫惊才绝艳,还没分科就能科科全级第一的神仙,我一介凡人也有幸于此会面。
“好,笑一笑……”
咔嚓,留下的是两张平淡的脸。
散会。
款式相同的高中校服海里,分辨性别最好方法是靠头发,乔沛那头格外短的头发在女生队伍里显得尤其突出,何宋柏一眼扫过,很轻易能在4班队伍里发现她。
她双手空空,在一众人影中很是显眼,后面的女同学气喘吁吁抬着两张凳子跟着她走,或者说是小跑。
“诶别走那么快呀不就是开了个玩笑嘛……”
“你那表情不就跟拍证件照似的么,也不笑一笑,上镜咱好看!这可是八校联考啊联考,要留光荣榜不知多久。”
同桌苦口婆心,“下次记得笑哈,你真笑起来贼好看,不骗你!”
没事,下次想要也不会有。我水平只在中上徘徊,莫名其妙拿的第一,落不到实处。我暗暗反驳。
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说那张卷子出的充满感情,以至于熬夜起不来的我狠狠共情,怀着哀怨心情痛批人世。
诗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道尽离愁,阅读谈生命如何向死而生,作文是见义勇为的事件评议,我开心地在作文里发疯,换角度骂遍所有人,最后拿了个满分。
同桌很真诚地问我怎么考的,我也很真诚地回答她“发疯”,又严谨地补了个“或者做梦”。
同桌抬腿就是一脚,我一个踉跄没站稳,惊天动地咳起来:“咳咳咳!”
“啊啊啊我忘了!会不会出血我们去校医室……”
我摸了摸绷带表面,确认干燥:“没啥事”。
这位体型娇小的怪力女生看起来愧疚地要哭了,傻傻的看着我,甚至忘记放下强烈要求帮我扛的凳子。
“我先带她去校医室。”
手臂被轻轻拉住,我惊讶转身,看见的是刚在台上见过不久的学神邻居。他把手上仅有的那沓金灿灿全给了同桌,“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谢谢。”
至于他的凳子,我在路上倒是看到了,孤零零地杵在升旗台旁边。校医拆绷带时我还在想,可能是在台上被老师又留了会儿,总不能是直接跑过来,连抓在手里的奖状都忘记放吧。
不,乔沛,你知道就是那样。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又上了一遍药,没什么大碍。
往回走的时候有些尴尬。
邻居单手拎着半路扔下的凳子,差我身后半步距离,我们迎着朝光走向教学楼。
“恭喜。”
我以为他不会再想和我说话,心情微妙:“你也是。”
下课。
同桌很兴奋地把那片金灿灿摊开圈摆到我桌上,掏出了卡片机:“快快快,拿出你的那张,凑齐全科召唤神龙!”
从抽屉扒拉出折了两道的皱巴纸片,“喏,赶紧吧,说不定何宋柏等会儿就来了。”
“……你这张跟垃圾堆里捡来的也没什么区别了。”同桌嫌弃地把我那张摆在最中间,拍了张丑到清奇的照。
“真好看。”我放大照片,真诚赞叹,“有一种向日葵花盘子怼脸的美感。”
同桌诡异地静了。
我意识到些什么,扭头,对上窗外不知等了多久的邻居视线。
“……”
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出现时间相对论定义,一分钟压缩成一秒,一秒又在课堂里无尽延伸为分与时。
这刹永恒。
交还物品时触碰到的指尖发痒,收回手,下意识抠了抠绷带拽下一些。
“伤口还痛吗?”
我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痒。”
邻居闻言点点头,踩着上课铃离开。
同桌掩着稀稀拉拉的课前小读,一个肘击过来:“哟哟哟~就是有点痒~”
“被那么伟大的一张脸仔细看脖子,心痒痒了吧?”
我伸手欲打。
“嗨呀,为什么不能让我也拥有这样帅气的邻居呢~上学路上看见心情都能好起来……”
女生絮絮叨叨的声音里,我很难不会想起那个所谓既定的运。
那天晚上梦见了水,还有何宋柏。
我差点没去敲对面的门。
…
天气开始热起来。
我课上的走神越来越频繁。
今天终于被教导主任逮到,他对我一动不动能发呆半节课的行为感到惊奇,随后班主任对我进行了一次约谈。
毕竟是几十年经验的教师,多余的情绪摒弃在外,她单纯的站在老师的角度来帮助我,话语里全是关切。我望着那双温柔的眼答应下来,却知道成效不大。
我决定会好好听,但是心里浮上疑惑,真的能就这样过去吗?
窗外天气正好,炙热的风拱着蝉鸣。
或许是因为领奖刷了个脸,光荣榜上的单科第一只站了俩人,在一众合照里显得清新脱俗。
又或许是因为先前的母校,教导主任像是突如其来想起有我这么一个人似的,这天意外给我布置了任务:
作为优秀前辈去同校名的附属小学演讲。
随后不久,又得知另一位同去的还有何宋柏。
是它干的吗?
已经刻意避开何宋柏半个多月了,时间要到了么?我看向窗外,阳光刺眼,汗湿的额头昭示着苦夏终至。
早上。
到了演讲的这天嗓子几乎好全,拆掉绷带把扣子扣到顶端,提前熨好的衬衫制服合身得体。
我凝视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最后还是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
因为整理外表稍微比平时多花些时间,我今天并未注意到邻门开合的声响。
总之不必挂心,如果双方都想远离,这个目标将轻易达成。
附小的学生们懂礼貌,礼堂安安静静的。透过后台缝隙可以看见大片纯白的衬衫,就像稚嫩柔软的鸽翅等待飞翔。
我在后台又看了遍稿子,在踏入光里那瞬扬起微笑,挺直腰背面对着他们。
“老师,同学们早上好,我是你们的师姐乔沛……”
小朋友们的神情逐渐生动,我尽力忽略掉后台幕布静静候场的人,拿出十分演技把这场夸夸自谈式的鸡汤演讲结束掉。
完美完成教导主任下达的任务指标——虽然给小朋友们画饼确实有点没良心。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强光下朦胧看见小朋友们眨起星星眼。
退完场,我终于松了口气,抬眼看向那披了层金光的背影。
“老师同学们早上好,我是何宋柏……”
话筒带着清润男声传来,我忍不住摸摸耳朵。
一中和附小名字遍通俗地,看不出是同一家的。附小是以音乐特长出名,师资雄厚,几乎不会有学生选择升到高中部,因为高中部没有特长招生条件。
偏偏我是个少有的例外。
只能说人生无常。
……
演讲很快结束。
双管齐下,我讲特长何宋柏讲文化,附小的孩子们年岁不长,正是容易被忽悠热血上头的好时候。
我看着台下离场的孩子蹦蹦跳跳大声说要去练满一天琴摇头失笑,小学班主任却是拄着拐杖找来了。
“瞿老师。”
“诶诶,要你叫我一声不容易。”胖老头笑眯眯,“不介绍一下那位小同学?”
“老师……”
“哎呦哎呦,老了,听不得年轻人撒娇。”
我无奈地走到老人面前,“人那么多,也不叫个学生跟着。”
“这不是你来了么。”瞿老师笑得慈祥。
办公室。
头发花白的恩师用那双浑浊又清亮的眼睛看着我,带着关心和牵挂,“身体还好吗?”
“上个月复诊,医生说再过两年可能就有条件做手术了,但是……”
到底要不要、能不能继续走专业的路子,很难说,而且目前为止也只有一个选项。
“没关系,年轻人,做什么都不迟,老师相信你会安排好自己。”
“但是也要好好休息,看看,黑眼圈都耷拉到下巴了。”
“那也没办法,高中生哪有能睡饱的。”我打哈哈混过去,口袋的手机颤动一下,大概是何宋柏说他先离开的信息。
又叙旧了一会儿,胖老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沉默一会儿,面上带了点犹豫:“今年我去看你爸妈,好像看见个生人,挺年轻一个孩子,像今天和你一块儿来的那个。”
“他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还是答了。
“……可能是后面跟着翻的,不是那辆,名单里确实有个男人姓何,我记得是夫妻。不过和他不太熟,没聊过这方面的事情。”
瞿老师叹气:“听你们老师说你们住的是对门?”
“……是。”
“也好,有缘分。一块儿也可以相互多点照顾,当交多个朋友,不费事,嗯?。”
“……”
教导主任喝茶想必哐哐两口能见底,一大老爷们怎么什么话都到处说。
胖老头见我那表情,冥思苦想茅塞顿开:“没事没事,不做朋友拉拉小手也行啊,总归是好的。”
“……瞿老师。”
“诶,诶,好,咱不聊这个。今天课的助教临时有事请假,来都来了,你看……”
还能咋地,来都来了。
我直接站起身:“请吧您老。”
“哎等会儿,教室路长,站一边儿去。”
“得了吧,指望您慢悠悠走过去课都下……”
门被敲了两下。
在胖老头笑眯眯的表情中我闭上嘴,掏出手机,那个空白聊天框果然冒出红点。
第一条:“老师找我谈话,不用等。”
28分钟前。
第二条:“你在一楼左边的办公室吗?”
1分钟前。
我只好过去开门。
“老师您好,主任托我过来带您去上课。”
“乔同学也在。”何宋柏打完招呼,朝我淡淡点了点头。
“……”
一路上我都在试图忘记这段尴尬记忆,没有留意他们一路都聊了些什么,直到到了教室这才回神。
“合唱?!”
“对啊,老头子老了,拉不动琴,只好来当个指挥混混日子了。”
“……”那还真是委屈您了。
教室一架三角钢琴,助教不在,完全不想知道是哪位幸运的朋友要弹足两节课呢。
“小何呀,来。”
好,幸运儿出现了,我松了口气。
上课铃响。
瞿老师拍了拍手掌:“好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穿着白衬衫的孩子们站好,我幻视一只只白色小猫规规矩矩蹲坐在圈圈里,乖乖的。
“好,注意看我的手……”
“一、二、三走。”
“那年今日唱过的诗……”
“呜……”
稚嫩的童音和声悠悠响起,心头蓦地猛跳一下。
同样的场景,最前头站着扎羊角辫的女孩子,眉眼弯弯,扬着笑歌唱,满眼都是面前的人。
一大一小牵着手慢悠悠回家。
妈妈,我今天唱的那么好,一个音都没错。
……今晚能不能不练琴呀?
不行哟,想要像妈妈一样当大指挥家,要把练琴当做喝水一样。
可是今天好累,明天再练不可以吗……
明日复明日,明日又何其多呢……
音乐大概真的可以定格记忆,数年前平常的一幕浓缩成一枚驰来箭矢正中心头。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