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朦朦胧胧地在天亮前疲惫睡去。
但昨晚的一切都在脑海中不停回放。
下课铃响了。
我抓紧跑去邻居的班级,很好找,尖子班就在楼梯口拐角。
我拦住刚出来的一个人:“同学你好,我想找何宋柏。”
顶着陌生班级十余双好奇眼睛,邻居被叫住,抬眼看过来我的方向,他放下手上的书,跟我到走廊尽头僻静处。
“怎么了?”
直到见到邻居,我才发现我现在的情绪有多焦虑。
“我接下来说的事情会有点离谱但是,”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想了一晚上。”
“你什么时候捡到你的猫的?”
邻居没有扭头就走,十分耐心地回答:“大概是四个半月前,在楼下快递点垃圾桶里面的纸箱。”
“你在抚养它的过程中就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邻居幽幽眼神望向我,“直到昨晚之前,应该是没有的。”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继续。
“……是吗。”
我突然陷入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里,仿佛昨天猫开口说话只是我的一个梦。
我有证据能证明吗?
我陷入了沉默。
“……”
“铃铃铃!”刺耳的铃声响起。
要上课了!
紧迫感突然压来,一只手狠狠攥紧心脏似的,我脱口而出:“昨晚它告诉我——”
喉咙像是卡了团空气,我用变调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你要死了。”
男生的皱着眉头后退,“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的嘴唇翕动着,舌头在口腔里挤压变形,重复被迫吐出的话语:
“——它要死了。”
“‘它’是谁?”
“宝宝。”
话音未落,我猛地捂住嘴:“不,不是!”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灯烛下黑猫幽幽的瞳:
“不要,告诉。”
“你在开什么玩笑?!”
……
我张嘴,说不出话来,喉咙被扼住,呼吸不能,好似整个人被嵌入漆黑的盒子。
比起昨晚或许是梦的经历,现下更为真实不详的体验让我心头一跳。
大概是真的。
我脸色苍白,冷汗浸湿后背。
某种奇怪的力量在警告我闭嘴:面前这个年轻优秀的少年大概是活不到月底了。
“……”
喉间涌上腥味,我知道不能再透露更多,只好僵硬挽回:
“没事,愚人节快乐。”
-
雨最爱挑放学时候下,一片朦朦胧胧,鞋尖总是要湿,空气吸进肺泡好像能挤出水来。
我抖抖湿透的外套,错开店家阿姨在防盗网小窗后忙碌的身影,伴着牛腩煲的香味上楼打开门。
一如既往的空荡安静。
我拉起衣袖看了看腕表,又扯回去遮住未愈合的伤痕,放下书包,走向对面敲了敲门。
“喵嗷——”
叫声从另一侧传来,黑猫不知何时蹲在柜子上,双爪乖乖并在一起瞳孔溜圆。
我沉下脸进屋,猫跳下地,翘起的尾巴习惯地圈住脚踝,我从那毛毛黑脸上看到谄媚讨好的神情。
很是虚伪。
“……”
“疼,疼。”
我松开踩住尾巴尖的脚:“疼就对了,我早上也疼。”
堵在喉咙里未说的话,化作隐秘的利刃割磨,连呼出的气都带着痛。
猫很委屈:“咪,说过,主人,不,说。”
“我可没答应你。”
“帮,咪。”猫扬起它毛茸茸的脸,圆圆的瞳孔里全是恳求。
“哈。”我嘴角弯起,语气嘲讽,“小猫咪,现在这世道,哪有无缘无故的舍己为人,那些好事大都是有余力奉献自我的善人做的。”
“先不说我有没有余力帮你,就算有,像你这样的,叫道德绑架。”
“他,不该。”水汪汪的眼睛很圆很可爱,猫脸带着人类的表情,配上孩童的嗓音很是怪异。
我懒得理它,把湿衣服换下。
“只是,一点运,不伤害……”
我停下,赤着胳膊静静看它:“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是你划的疤。”
猫不说话了。
昨晚已经足够闹心,本就不是什么舒心日子,翻来覆去的语句重复。
可爱温软的猫咪张嘴吐出的童稚声音在梦里化作催促尖叫,泪湿的毛发摇身一变为尖尖的雨滴落地,那双幽幽的瞳孔,高高悬起在天空,装满祈求与哀伤。
梦是否也被它操控了呢,我不得而知。
“你说得对,他不会知道,但是又怎么样呢。”我换好衣服冷漠地揪起它,打开门。
“喵嗷——”猫叫声凄惨,到底是不敢伸出爪尖了。
“你在干什么?”
我抓猫的手顿住,慢慢松开。
狭窄的楼梯下是穿着校服的少年,他望过来,正好能瞧见我手里抓住的皮毛。
那眼神,倒衬得我是偷猫贼。
猫看见主人,顿时乖的跟刚出窝的鹌鹑崽子一样,蜷着身子被主人拎走也没敢动几下。
双方都沉默着,我率先移开了视线。
邻居再次道歉:“抱歉,我会锁好门,至于赔偿稍后转给你。”
我觉察出他的冷漠,点点头:“现在转吧,有什么要说的现在说。”
“可以。”
邻居拿出手机,没一会儿转来一笔高于标准的赔偿钱款,上面仔细列好各项事项,律师见了都得夸。
我收了钱,好心提醒:“看好你的猫。”
“……好的。”
猫和我在门的缝隙里对视。我垂眸看它,眼里藏着笃定。
你看,他不知道又怎么样呢,你再也见不到我,不就好了么。
猫:!!!
如果不靠门窗缝隙,不必遵循物理规律的话——那不是很好猜么。明明只是一只没到一岁的猫,就算再神通广大,学神邻居的脑子可不是盖的,怎么可能在被提醒后还能有随意进出我家的能力。
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主人的允许。
下一秒,那抹黑色窜出门腾空而起,立马被我早早攥住的书包扇到地上,但猫好歹是猎食动物,就算小了点,动作也比人快上不知多少。
颈间霎时一痛。
“宝宝!”
邻居严厉的叫喊我已经有些听不见了,下意识摸过脖子的手伸到眼前,鲜红一片。眼前的视角开始摇晃,我可能笑出声了,像个疯子。
猫读懂了我的做法,我也看透了它的所谓“运”的奉献。
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十次有一次不经意地玩耍抓挠,从皮肉里流出的是所谓的“运”么?
那舐血下一步是不是啖肉?
我不敢赌。
这件事不该只有我和猫的戏份,猫还能找我帮忙,那我能找谁呢?
当然是作为主角的邻居啦。
我没做错。
我告诉自己,你没做错。
-
何宋柏疲惫地闭上眼睛。
医院永远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病房外隐约传来孩子的哭闹,同病房的另一张床还空着,这里安静得过分,他几乎能听见吊瓶液滴落下的声音。
女孩子躺在靠窗位置,光线柔柔撒在颈间缠着绷带那侧,他头发的影子盖住了手的位置,手背上扎着细针的青色血管终于没那么突兀。
猫的举动实在让人惊讶,拿意外来遮掩已经不能说服他人,自己也不能认同。
何宋柏回想起那短短几秒。那样快,那样的毫不犹豫,奔着人最脆弱的脖颈处下爪。
一个女孩子,只是爱猫,打针时拉开的袖子叫护士惊讶,被猫抓得手臂布满细碎的愈合痕迹,这样的惹猫嫌,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他几乎只能说声不知道。
早上的恶作剧固然让人不喜,但女孩子对猫的感情大概是真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明明在四个半月前,猫还是她先从垃圾堆扒拉出来的。
小小一只,毛估计都是臭的,女生毫不犹豫解下围巾包住脏猫崽儿,擦擦干净连着围巾垫住放进纸箱里,轻声细语哄着奶叫的崽子,看了半晌才走。
他认出那是同校的邻居,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把雪天里咪咪叫到快断气的黑猫捡回了家。
起名叫“宝宝”。
…
腥臭的潮湿像回南天气变质的鱼鳞烂肉。
水位上涨的很快。
尖叫声时不时消音,在车里咕噜噜冒气泡,司机早就被侧玻璃削了半个身子,红锈在浑浊里漫开,所有能动的人都在疯狂地找东西砸窗,可惜沉底太快,最后连小孩都知道呛水闭嘴不喊了。
还有几个人在动,有一个年纪很轻,长长的马尾在水里飘逸出云的流动,她外伤没在要害处,还能勉强游到已经破口的前门,又好运地摸到车壁上挂着的小灭火器,一下下狠砸着车窗。
“咚,咚,咚……”水下规律发出闷响。
最后一下是无声的,玻璃嵌着肉,河水混着泪,一串还能动的人,手拉手勾腿扯腰连拖带拽,中间又冲散几个。
水太温柔,连死亡都是无声。
“妈妈,你看云里有人。”
夕阳云彩绚丽赤红,滑的像绸缎,风一吹散开如生命流淌。河面涟漪荡漾,倒映着云,云里藏着无声无息的人们,还有一辆摇晃的公交车。
母亲紧紧牵住我的手,慌乱地拿出手机拨号码,“小乔乖,别过去!”
“我乖,我不过去。”我点头,犹豫着抬头看湿透了的妈妈,“可是爸爸也在水里,怎么办呀?”
“爸爸?”母亲的嗓音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她停下急乱的动作喃喃:“是呀,爸爸也在。”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生动,眼睛发亮,带着点引诱与盼望:“小乔,你还记得怎么飞吗?”
“飞?”
“就像在梦里,想向上就向上,腿一蹬就能摸见云,眼一眨就能看见太阳,那是自由而热烈的快乐,每个人都向往着。”
“像这样么?”我脚尖点地,像泡泡一样浮上空中,飞得高高的。
母亲欣慰地笑了,眼睛的泪流在水里。
“去追落日!”
“去看光!”
泪珠打湿鬓角,我张开眼睛,看见邻居立在窗前的模糊身影。
背影挺拔,白色衬衫包裹住少年气息,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转过身来,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倒映着大片粉金昏黄云彩。
窗外正是夕阳。
…
只是晕血而已,邻居和医生都不同意我立刻出院,得知我醒了后班主任急急赶来,问完医生得知目前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拉过凳子坐下握住我的手,邻居知趣避开出了病房。
“小乔,我知道你不喜欢呆在医院,可是太吓人了,老师在抢救室看到你一身血的样子……太吓人了,就算划的浅,急救及时,那也是要人命的位置!”
班主任语无伦次:“怎么就那么狠呢那只毛畜生,扑着朝人死穴挠,吓坏老师了你……接到电话我就立即赶过来,还好救护车来的快,一地的血,真吓人……”
“真吓人……”
“要好好的,答应老师,好好的……”班主任的眼睛泛起泪光。
我嗓音有些哑:“好,老师,我知道,我好好的呢,大家都还好好的……”慢慢哄着她。
揪了纸巾给班主任擦眼泪,我拍着女人的背,望向窗外渐渐染上黝黑的天际。如果她的孩子没和我父母一起在那辆车上,现在也该和我一样大了。
回忆翻涌,今晚注定难眠。
过了许久病房门才再次打开,邻居提着还冒热气的打包盒进来。我早听到脚步声,也不知他在外面坐了多久。
班主任东奔西跑了小半天,家里还有小孩要照顾,我和邻居出奇默契地三言两语把人劝回家,然后在病房里大眼瞪小眼。
“……”
“咕……”胃部传来闷响,我尴尬地扯了扯被子,邻居将塑料袋提过来。
“吃饭吧,医生说流食比较合适。”白粥和一些清淡小菜,吞咽划过喉管时仍是隐隐作痛。
两人安静地吃着粥。
邻居并没有询问班主任突兀的情绪从何而来,当然他应该也并不会询问,双商高的人总是那样体贴。
短短相处几天,能看出何宋柏的人品性格那是一点儿挑不出毛病,卑谦大方,处事冷静。拿今天的事来说,但凡遇到个蠢的,再慢点,说不定我已经嘎了。
只是那只猫……
只是那只猫。
入目是正盛的青春年华,少年的脊背如拔尖的竹,可以预见未来长成遍野漫山的郁郁葱葱。
真讨厌。
为什么要告诉我——
“是命。”
“是已经写好在‘书’上的东西,无论是他的双亲还是你的,注定都会死在那天。”猫不再动嘴,它终于发现那样效率不高,然后话语直接出现在了脑海。
“那他呢?”
“他是‘我’的命。”猫的淬金瞳孔那一点亮随着烛火摇曳颤动,“我在那里面,看见了你。”
深夜,漆黑,静谧。
香案前的灰烬被风吹散。
两张黑白面孔在玻璃下微笑着,注视他们已然长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