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殿内檀香静燃,浅淡烟雾袅袅。
地以白玉为砖,其间金线镶嵌,铺就到床榻周围便被绒毯掩住。
明黄罗帐被一只手挑开,时刻准备伺候的张公公迎上前,替里面的人将帐纱拢好。
张礼躬身敬声:“陛下,时辰还早。今日御膳房炖了燕窝,您用些……”
他低着头,话音渐落,见绣着海棠暗纹的衣袍垂落,一时出神。
皇帝幼年之时喜爱海棠花,在这宫里不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东边那先帝特赐的花间殿中,西府海棠正盛。
只是皇帝早不常去花间殿了。
自登基以来服饰又多以龙纹为案,陛下先前喜欢的绣着海棠花的衣服也渐渐不再穿。
前几日新拨来的小宫女粗心,错拿来曾经的寝衣,皇帝穿上一句话未多说,还是张礼自个儿看出来那寝衣袖子短了一截,诚惶诚恐问了,皇帝淡淡一句“是吗”就没了下文。
于是张礼知会内务府赶制出几件带海棠花纹的新寝衣,昨日刚穿上。
少年声音微哑,带着点儿刚睡醒的迷蒙含糊:“张公公。”
他低声清清嗓子,人也精神了点。
“你下去吧,也别让人进来了,我自己来。”
褚安和用传早膳的理由打发走了张礼。
河清殿安宁清寂,他躺回床榻上,床帐顶上绣的金龙栩栩如生。
他抬手遮住眼睛,好半天才重新起身,拿着准备好的衣服钻到屏风后,一边穿着繁复的服制,一边梳理脑袋里思考的东西。
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五日——
死后穿书,这种除非在小说里才能如此顺理成章发生的事情,偏给他碰上了。
褚安和随意抓了一个玉佩挂在腰间,视线停在一旁的铜镜上。
这是一种很古怪奇异的感觉。
一模一样的身体,一模一样的脸。
褚安和也会恍惚,就好像他没有经历车祸,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尽然后痛苦死去一样。
回神便觉得浑身发冷,他突然抬起手掐住自己脖子。
温热的皮肤下埋藏着鼓动的血脉,让他感到自己是活着的,这稍稍安定他的心神。
还好,不管怎么样,他还活着,没有死。
褚安和走出屏风,外间张礼早带着人候在那儿。
“陛下,您面色怎得有些苍白?可要叫太医来看看?”
张礼一抬头便看见皇帝面如金纸,也不知是不是两厢衬托的,他还觉着皇帝颈上有些泛红。
“不用,可能是没吃东西,我饿了。”
褚安和察觉到张礼落在自己颈间的视线,一时有些后悔刚刚下手有些重,他还是得小心些。
好在张礼没在皇帝跟前伺候多长时间,敷衍两句也能掩盖过去。
果然一听他说想吃东西,喜不自胜,忙不迭地叫人把膳食布置好。
张礼是真高兴,自皇帝梦魇,这一连几天都寝食难安,太医看来看去只说皇帝忧思过度,配来的汤药喝下也不见好,今日可终于愿意吃些东西了。
他在一旁站着,看皇帝慢条斯理的用膳,心下宽慰。
张礼不是始终在皇帝身边伺候,在他前头还有位李公公,可惜年前染病没了。他是机缘巧合之下被皇帝挑中,得了殊荣跟在身边近侍。
来河清殿当差前张礼只知宫内皆传皇帝登基后性格便不如当太子时候好。
他从前没见过太子,后来也没见过皇帝,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该私底下嚼主子舌根。
到河清殿做公公之后,也只是觉得皇帝性子稍有些冷淡,不爱说话,对待下人严厉是严厉,但赏罚分明。只要端正心思好好做自己的活儿,日子也能过得舒坦顺利。
张礼这厢眼观鼻鼻观心伺候皇帝用膳,冷不丁听见皇帝开口也没手忙脚乱,放下东西静候。
“张公公,”褚安和放下瓷勺,轻声问,“摄政王今日可会入宫?”
张礼垂下头:“回陛下,摄政王已递了信儿,风寒还未痊愈,恐惊扰圣上,今日也不来了。”
皇帝安静着不出声,张礼也看不着他面上的神情,一时内心略有些惶惶。
摄政王好几日没入宫请安面圣,每日只差人来宫里说上一句风寒未愈,便朝也不上,事也不管。
张礼不禁在心里捏一把汗。
皇帝是先帝同皇后唯一的孩子,自小受得独一无二的荣宠,太子之位在他九岁的时候就给了他。
只是素来福祸相依。
先帝一年半前去了,小皇帝在太后的扶持下匆忙登基。
祸不单行,太后为稳固亲子势力,前朝后宫多有明争暗斗,殚精竭虑。又因思念先帝过度,不过半年也驾鹤西去。
细算下来,皇帝如今还未满十七。
年岁不到便撑起这重担,朝堂之上自是每多掣肘。
首当其冲便是那先帝亲封的摄政王,谢家长子谢令雪。
谢氏一门在谢令雪的父亲谢荆山之前,不过是受祖上荫蔽勉强在京城立足的小世家。
自谢荆山娶得江南富商季远独女季云浮后,他依靠岳父家的钱财打点入朝为官。
谢荆山在这方面颇有些天赋,仕途走得还算顺利。
后来听说谢荆山与季云浮关系渐渐不和,两人第一个孩子谢令雪出生后就送去江南养在外祖膝下,第二子谢钰养在京城。
季云浮诞子后身子每况愈下,没几年撒手人寰。
她去的那年季远北上京城将谢令雪带回谢府。
谢荆山三年后续弦,季远心生不满,可又因独女唯二剩下的孩子仍在谢府而无可奈何。
季远放心不下季云浮留下的两个孩子,几次三番和谢荆山交涉,意图让他们到江南生活。
谢荆山态度强硬不允,但他还得靠着季远帮衬,于是每年时节好的时候,会让两兄弟到江南小住几月。
谢开霁正因在一次先帝微服私访下江南却意外遇刺时护驾有功,被先帝注意到,后参加科举拿下状元入朝为官,年纪轻轻便被皇帝垂青。
日后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先帝感念谢令雪可塑之才,驾崩后留下的遗诏,除了托付皇位给太子,竟还特立谢开霁为摄政王,辅佐新皇。
只是……
张礼悄摸的看了小皇帝一眼,陛下果然不再吃了。
往日里喜欢的鱼片粥,现在只喝下小半碗。
先前太后还没故去的时候,摄政王正如先帝遗诏那般,忠心辅佐皇帝。
可皇帝孤身一人后,摄政王常以监国为由,处处打压与自己作对的臣子,其中自然有站在皇帝这边的人,称一句只手遮天 也不为过。
小皇帝忌惮他实属正常,但近来似乎是比以往更甚,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每日晨起半个时辰内必过问有关摄政王的事情。
但每每听见摄政王不上朝不请安,情绪又有些莫名古怪。
看不出是生气还是高兴。
“我吃饱了。”
褚安和自然不会知道张礼所思所想,他知道今日也不会见到谢开霁,稍稍安下心。
接下来便照着前几日的例去上朝,下了朝再去听云殿处理奏折。
今日天气倒好,一扫往日阴雨绵绵。
外间的阳光落进听云殿,殿内亮堂。
褚绥理政时不喜有人打扰,是以除了偶尔进来送茶水的宫人,殿内一般只有他一人。
这样一来也算是给褚安和行方便,他批完折子,从手边抽来一张新纸。
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
谢令雪,谢钰,褚绥。
褚安和闭了闭眼,略有些艰难地回忆。
这本书……
他感到无力。
明明只是闲来无事随意看到的一本小说,注意到里面有个角色跟他撞了名字,才出于好奇这个角色的命运结局读完的书。
怎么偏就这么倒霉。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他喃喃道。
褚安和愣愣盯着自己的指尖,轻掐指腹。
有微弱的疼痛感。
“这真是……”
他用力搓了搓脸颊,把注意力放回纸上。
“还是先看看现在该怎么办吧。”
褚安和的目光停留在“谢令雪”这个名字上。
谢令雪,谢开霁。傀儡皇帝背后的直接操纵者。
他想到点什么,脸色一白,深吸了一口气。
“别怕啊。”他安慰自己,“这不还没死在他手里吗。”
是了。褚绥这个人不是小说里的主角。
不是主角也就算了,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也再好不过。
怎么就给写成了个超级无敌蠢货反派。
虽然生在天家,可父皇母后一心托举,也不指望在他的治理下国家要多么繁荣昌盛,只求个天下太平,家国长安便罢了。
可他呢,任人唯亲,听信奸佞,排挤良臣。
先帝死之前给他留了个那么好用的人也浪费了。
还一步步上赶着给人杀。
褚安和又一阵头痛,他穿来的时候皇帝跟摄政王的关系已经如履薄冰。
留个这样的烂摊子给他。
褚安和的视线落到第二个名字上,停了两秒又看了原身的名字一眼。
他叹出一口气,拿起笔埋头苦写。
“谢钰……褚绥……”
“狸猫换太子……”
褚安和沉浸在梳理思绪中。
直到张礼午间进来传膳,他粗略地复看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趁张礼退下把写满字的纸撕了扔进香炉,直到看着它们彻底烧为灰烬才再让张礼进来。
张礼这次传膳也是喜笑颜开,报了一连串原身喜欢的菜名。
褚安和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若真论起来也不必这个世界的皇帝差。
但难能可贵,他不挑食。
只要不是味道过于清奇,对他来说都可以给一个还算可口的评价。
于是他对于这些菜式没有做过多的纠结,吃过午饭又闷头干活去。
午后听云殿进来一小串宫女,褚安和百忙之中抽空看过她们一遍。
这些人是来更换内室焚香的,手脚麻利,动作也轻。几乎没怎么打扰到褚安和就又排着队离开了。
香燃起来,褚安和鼻翼轻动,觉得比前一种好闻。
他便凑到香炉前细细看炉顶孔隙间溢出的乳白烟雾。
这时张礼突然进来,褚安和以为他是送茶,刚想说不喝,却听他道:“陛下,摄政王入宫请安,现下快到了。”
哐啷——
张礼急忙抬头,桌案上撒着些许香灰,先前的香炉不见踪影,已是滚落到地上去,再看小皇帝惨白一张脸,竟是比香灰还要惨败。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可要传太医?”
“陛下,您可别吓奴才,陛下?”
褚安和听着耳边急切的问询关怀,转动滞涩的头脑。
谢开霁不是今早递了折子说风寒未愈吗?为什么还是来请安了?不怕传染给皇帝吗?
他是来请安的还是来要命的?
这边张礼急得要宣太医,被褚安和按下。
“我……朕没事。”他垂下眼睛思索,“来便来了,他到了就宣吧。”
褚安和不动声色:“不必大惊小怪。平日里怎么招待摄政王的,一切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