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的书桌上,摆着盏旧台灯。奶白色的漆皮剥落得像干涸的河床,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底色,电线缠着几圈泛黄的胶布,在桌面盘成乱糟糟的麻绳,却被他用块蓝格子布盖着,每天清晨都要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入秋后的某个傍晚,台灯突然不亮了。林栖刚写完给特殊学校的教案,伸手去按开关,“咔哒”一声轻响后,世界依旧陷在暮色里。他蹲在地上捣鼓,手指捏着螺丝刀拧底座的螺丝,锈迹斑斑的金属硌得指腹发红,台灯却像赌气似的,连丝电流声都没有。
“怎么了?”江叙白推门进来时,正看见林栖跪在地板上,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里泛着光。他手里还攥着块擦电线的抹布,布上沾着黑褐色的油污,显然已经和这盏台灯较劲了许久。
“它不亮了。”林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像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江叙白走过去,指尖敲了敲台灯底座:“我来修。”他拆开外壳时,金属零件发出“吱呀”的呻吟,里面的电容鼓着圆滚滚的肚子,灯丝断成两截,像只折了翅膀的飞蛾。
“零件太老了。”江叙白捏着断灯丝皱眉,林栖的目光跟着暗下去,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那天晚上,江叙白把台灯零件摊在餐桌上,用手机一张张拍照,灯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睫毛在鼻梁投下淡淡的阴影。
第二天清晨,林栖醒来时,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餐桌上留着张字条:“去旧货市场碰碰运气,早餐在锅里温着。”字迹带着点匆忙的潦草,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是江叙白惯用的落款。
他在奶茶店等到午后,才看见江叙白背着帆布包回来,裤脚沾着泥点,衬衫领口被汗水浸得发皱。“找到了!”江叙白把包往桌上一倒,电容、灯丝、绝缘片滚出来,在阳光下闪着陈旧的光。他说起在旧货市场转了三个小时,最后在个瘸腿老人的摊位前,从堆成山的废铜烂铁里翻出这些零件,老人说这是九十年代的老物件,早就该进废品站了。
“能修好吗?”林栖的指尖悬在零件上方,不敢碰,怕碰碎了这点渺茫的希望。江叙白笑着拍拍他的手背,转身去拿工具箱。电烙铁“滋啦”一声烫在焊锡上,青烟裹着松香的味道漫开来,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在灶台前烧松香粘鞋底的气息。
当江叙白按下开关时,暖黄色的光突然涌出来,在桌面上投下圈温柔的光晕,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看得清清楚楚。林栖猛地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沾满机油味的衬衫里,肩膀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我妈留的。”他哽咽着说,声音被布料闷得发沉,“小时候她总在这盏灯底下给我补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非要说是特意绣的桂花。”他想起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台灯的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手里的针线穿过磨破的校服袖口,嘴里念叨着“桂花树下的兔子会保佑你”。后来母亲走那天,也是这样的暖光,她攥着他的手,说“留着台灯,就当妈还在”。
江叙白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以后坏了,我都给你修好。”他低头时,看见林栖的眼泪落在台灯底座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朵骤然绽放的墨梅。那天晚上,林栖把台灯摆在床头,灯光透过布满划痕的玻璃罩,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说这样像母亲在讲故事时,窗外摇晃的树影。
隔了半年,台灯又出了毛病。这次是开关失灵,按下去就卡在里面弹不起来。林栖没告诉江叙白,自己偷偷拆了底座,结果把弹簧弹飞了,在房间找了整整一晚上,最后在书架缝里摸到那截小小的金属,指尖被划了道血口子也没察觉。
江叙白发现时,他正用创可贴缠着手指,台灯零件在桌面上摆成小小的坟冢。“怎么不叫我?”江叙白的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心疼,拿过镊子重新组装。林栖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发现这人鬓角多了根白发,在台灯暖光里泛着银光——是上次为了找电容,在旧货市场转了整整一天晒出来的。
“其实……”林栖的声音很轻,“修不好也没关系的。”江叙白抬头,眼里的光比台灯还亮:“对你重要的东西,我偏要修好。”他把修好的台灯往林栖面前推了推,开关“咔嗒”声清脆得像新的,“你看,它还能亮很久。”
后来那盏台灯又坏过五次。有次是电线短路,烧焦的塑料味差点触发烟雾报警器;有次是底座松动,林栖半夜被“哐当”声惊醒,看见台灯摔在地上,玻璃罩裂了道缝。每次江叙白都能修好,只是零件越来越难找,他甚至在网上联系到个收藏老电器的爱好者,花了半个月工资买了套备用零件,藏在书房的防潮箱里。
那年冬天,母亲的忌日刚过,林栖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母亲的顶针、磨秃的顶针、半块用了多年的肥皂,还有张泛黄的纸条,是母亲的字迹:“灯坏了就修,人难了就熬,总有亮起来的那天。”他捏着纸条走到台灯前,暖光落在字迹上,突然明白江叙白为什么总说“能修好”——有些东西修的不是物件,是藏在里面的念想,是怕被时光偷走的温柔。
次日
江叙白的书房里,立着个樱桃木书架,第三层最显眼的位置,摆着本厚厚的相册。封面是烫金的“岁月留痕”,边角被磨得发亮,是林栖在他们搬进奶茶店楼上那年,跑遍三条街的文具店才找到的。
某个下雨的午后,林栖翻找旧教案,无意间碰掉了相册。照片散出来,大多是两人的合影:有在桂花林里笑得眯起眼的,有在奶茶店开业时举着剪刀的,还有张康复训练时的抓拍,江叙白正背着他,台阶在脚下蜿蜒成模糊的线。他蹲下来捡,却发现相册最后几页还是空白的,干净得像未被触碰的雪地。
“留着干嘛?”晚上江叙白回来时,林栖正趴在沙发上,指尖划过空白页。台灯的光落在他侧脸,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江叙白走过去,从身后圈住他的腰:“等我们老了,把以后的故事都装进去。”
林栖的心跳漏了一拍,转头看他。江叙白的眼里映着台灯的光,像盛着揉碎的星星:“比如你第一次独立爬上山顶,比如奶茶店开第十家分店,比如……”他故意顿了顿,捏了捏林栖的脸颊,“比如我们头发都白了,还在桂花树下吵架。”
“谁要和你吵架。”林栖笑着推他,却把相册抱得更紧。从那天起,他们多了个习惯:每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都要拍张照片。
结婚三周年那天,他们去了当年的大学。图书馆闭馆后的护城河依旧泛着粼粼的光,江叙白举着手机,拍下林栖坐在石阶上的样子。他穿着件米白色风衣,手腕上的红绳晃啊晃,和十年前那个踢着石子的少年重叠,又分明多了些温柔的舒展。这张照片后来放在相册的第十二页,旁边用钢笔写着:“河还是那条河,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眼里的光,亮了十倍。”
奶茶店开业五周年那天,张阿姨带着孙子来送锦旗,上面绣着“匠心独运”。小家伙举着锦旗挡住脸,林栖笑着去扯,江叙白按下快门时,刚好拍到锦旗滑落的瞬间:孩子的口水挂在嘴角,林栖的指尖停在锦旗边缘,阳光在他们身后织成金色的网。这张照片被江叙白贴在相册中央,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奶茶杯,写着“我们的事业,从一杯桂花乌龙开始”。
林栖第一次独立完成康复训练那天,康复室的阳光格外慷慨。他扶着栏杆走了二十步,江叙白在终点张开双臂,手机镜头里,他扑进怀抱的瞬间,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里却闪着泪光。这张照片的背面,江叙白写了很长一段话:“十年前你教我套被套,说多试几次就好;十年后你走完这二十步,我才懂有些坚持不是固执,是信有人等在终点。”
有次林栖半夜醒来,发现江叙白不在身边。书房的灯亮着,他走过去,看见江叙白趴在相册上打盹,手里捏着支银色水笔,笔尖还蘸着墨。相册摊开的页面,是张他熟睡时的侧脸照,背景是医院的白色墙壁——那是他毒瘾刚过时,江叙白偷偷拍的。背面新写了行字:“那时你总说自己像块烂泥,可我觉得,你是块能开出花的泥。”
那年校庆,他们回了趟大学。康复室已经翻新成了心理咨询室,林栖站在曾经摔碎拐杖的地方,突然想拍张照。江叙白举着手机后退,镜头里,他的背影和窗外的香樟树重叠,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肩头,像披着件金纱。“这张该写什么?”林栖回头笑问,江叙白按下快门的手顿了顿:“写‘废墟上长出来的,都是新生’。”
相册的空白页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页时,江叙白突然把相册锁进了保险柜。林栖问起时,他神秘兮兮地说:“要留着放最重要的照片。”直到他们搬进后山那间修好的木屋,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江叙白才打开保险柜,把相册递给他。
最后三页贴着三张照片:第一张是他们在民政局门口的合影,红本本举得老高,林栖的耳朵红得像樱桃;第二张是江叙白牵着他的手,站在老宅的雕花门前,父亲的手搭在他们肩上,母亲正偷偷抹眼泪;第三张是昨天刚拍的,壁炉里的火光跳跃着,两人的头发都染上了霜白,却还像年轻时那样,额头抵着额头。
“最后一页留给金婚。”江叙白的手指划过空白页,林栖笑着把脸埋进他怀里。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纠缠生长的树。窗外的雪落满桂花枝,屋内的相册静静躺着,里面藏着的何止是照片,是两个破碎的灵魂,如何用爱把彼此的伤口,缝成了温暖的铠甲,把漫长岁月,酿成了最醇厚的桂花酒。
夜深时,林栖被江叙白翻身的动静惊醒。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床头柜的台灯上,暖光里,他看见江叙白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像握着件稀世珍宝。相册就放在台灯旁,封面的“岁月留痕”在光里泛着温柔的金,仿佛在说:有些空白不是缺憾,是等着被爱填满的期待,是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无数个值得记录的瞬间,在时光里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