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漫过窗棂时,林栖就醒了。枕边的位置空着,余温浅浅地陷在被褥里,像江叙白刚起身不久。他摸了摸腕间的红绳,铜钱被摩挲得发亮,边缘硌着掌心——四年前的今天,民政局门口的风也是这样凉,江叙白就是攥着这根绳,指腹反复碾过他掌心的汗,说“以后你的每一步,我都牵着”。
厨房传来细微的声响。林栖披了件江叙白的旧毛衣起身,袖口太长,堆在手腕上,遮住了半截红绳。走到门口时,正看见江叙白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灰色毛衣的后颈沾着根浅棕色的头发——是昨天隔壁花店老板娘染头发时,他帮忙递工具蹭到的。晨光从纱窗漏进来,在他肩头织出层金纱,把他修奶茶机时蹭的机油印衬得格外明显。
“醒了?”江叙白猛地回头,手里的锅铲“当啷”撞在搪瓷碗上,声音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本来想做溏心蛋,结果……”
林栖走过去,看见盘子里的蛋边缘焦得发脆,像朵皱巴巴的向日葵,蛋黄却流得像摊融化的黄油。他笑着拿起叉子,指尖蹭过江叙白手背的薄茧——那是这几年拧螺丝、钉货架磨出来的,和十年前在403宿舍帮他套被套时的细嫩截然不同。“比第一次在医院食堂给我煮的强多了。”他咬了口蛋,甜腥味混着焦香漫上来,恍惚间和那年康复室的味道重叠。
那时江叙白每天偷偷溜进食堂,用保温杯给他带煮鸡蛋,蛋壳总是剥得坑坑洼洼,蛋白上还沾着碎壳。有次他毒瘾刚过,胃里翻江倒海,把鸡蛋吐在了江叙白的白衬衫上,那人却只是蹲下来,用袖口擦他的嘴角,说“没事,我再去煮”。
“今天停业。”江叙白突然从背后圈住他,下巴搁在他发顶,毛衣上的樟脑味混着他身上的焦糖气息,“带你去个地方。”
车开了近一个小时,停在城郊的桂花林。林栖推开车门,露水立刻打湿了帆布鞋。江叙白从后备箱拖出个藤编筐,里面摆着保温桶、纸鹤和两罐桂花酒,瓶身上贴着手写的标签,字迹还是和当年戒毒所卡片上一样,带着点歪歪扭扭的认真。“还记得吗?”江叙白把酒塞给他,眼里的光比林间的雾气还亮,“第一次约会就在这,你说桂花落满身,像穿了件金衣裳。”
林栖低头踢着脚下的花瓣,突然被他攥住手腕往深处跑。风卷着桂花扑过来,粘在江叙白的发梢和他的衣角,两人撞在棵老桂花树下,藤编筐里的纸鹤撒了一地。有只歪歪扭扭的,翅膀上还写着个褪色的“叙”字——是江叙白学折纸时的处女作,被他夹在旧相册里藏了十年。
“尝尝这个。”江叙白打开保温桶,里面是切成小块的桂花糕,边缘还沾着点面粉。林栖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甜香漫到舌尖时,突然想起创业那年的结婚纪念日。那天奶茶店打烊晚,两人蹲在后厨,分吃一块掉在地上的桂花糕,江叙白吹了吹灰说“沾了土才接地气”,结果被他笑着摁在面粉袋上,闹得满身白。
“慢点吃,没人抢。”江叙白替他擦掉嘴角的糖霜,指尖停在他唇角——那里曾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干裂脱皮,现在却被养得柔软饱满。林栖仰头看他,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那年暴雨天,便利店屋檐下漏下来的光。
他们坐在铺着格子布的草地上,分喝一罐桂花酒。酒液甜得发腻,混着点涩味,是江叙白去年秋天自己酿的,当时林栖还笑他“连奶茶都煮不好,还学酿酒”,结果这人半夜偷偷爬起来往酒坛里加冰糖,被他抓个正着。
“对了。”江叙白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木头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桂花,“给你的。”
林栖打开盒子,里面不是戒指,是枚铜制的钥匙,上面刻着极小的“栖”字,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后山那间老木屋,我修好了。”江叙白把钥匙塞进他掌心,指腹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以后冬天就去那住,烧壁炉,看雪落满桂花枝。”
林栖的手指突然发颤。他想起五年前的纪念日,江叙白也是这样掏东西,却是张皱巴巴的体检单,说“医生说我能活很久,够陪你到老”。那时他刚做完复健,右腿还不利索,抱着江叙白的腰哭得像个孩子,把他新买的衬衫哭湿了一大片。
“怎么了?”江叙白伸手擦他眼角的泪,指尖被他轻轻咬了口,不重,像只猫在撒娇。
“没什么。”林栖把钥匙塞进红绳系着的铜钱里,刚好卡住,晃一晃,铜钱和钥匙撞出细碎的响,“就是觉得……这钥匙比钻戒好看。”
江叙白低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肩膀传过来,像那年在图书馆闭馆后,护城河岸边他擂鼓般的心跳。他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林栖的发梢扫过他的下巴,带着点洗发水的薄荷味,混着桂花酒的甜香,酿出独属于他们的味道。
远处的炊烟混着暮色飘过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落满桂花的草地上,像红绳上纠缠的两股线。林栖数着江叙白毛衣上的线头,突然想起早上那盘煎蛋,焦脆的边缘裹着流心的甜,就像他们走过的这些年——有过磕碰,有过焦糊,却始终把最软的部分,留给了彼此。
“回去吧,”他推了推江叙白的胳膊,“妈说今晚包桂花馅的饺子。”
江叙白牵着他往停车的地方走,脚步刻意放慢了些,配合着他还有点不利索的右腿。风掀起林栖的衣角,露出腰侧那道浅疤,江叙白伸手替他拢好外套,指尖停在红绳末端:“明年,我们去山顶看日出。”
林栖回头看他,夕阳把桂花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金。“好啊,”他笑着,握紧了手里的铜钥匙,“不过这次,换我扶你。”
车开出去很远,后视镜里的桂花林还像团浮动的金雾。林栖把脸贴在车窗上,看江叙白握着方向盘的手,无名指上的银戒被夕阳照得发亮——那是他用第一笔工资买的,便宜得会掉色,却被江叙白戴了十年,磨得只剩圈浅浅的白痕。
“对了,”林栖突然开口,从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纸,“上次你说要给奶茶店换招牌,我画了个新设计图,晚上给你看。”
江叙白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漫出来,像要把整个车厢都盛满:“好啊,我们家设计师的手笔,肯定比上次那个歪歪扭扭的海浪强。”
林栖哼了一声,把图纸重新折好,塞进江叙白毛衣的口袋里,指尖故意戳了戳他的腰。江叙白痒得瑟缩了一下,方向盘打歪了半寸,车轱辘碾过路边的石子,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车窗外的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混着江叙白身上的焦糖味,像个温柔的拥抱。林栖低头,看着红绳上晃悠的铜钥匙,突然觉得,所谓纪念日,从来不是记着哪一天,而是记着往后的每一天,都有个人,牵着你的手,把日子走成了桂花酿——越久,越甜。
快到村口时,江叙白突然踩了脚刹车,从储物格里翻出个小罐子:“差点忘了,今天收摊前,张阿姨送了罐新摘的桂花,说明天让你试试做桂花乌龙拿铁。”
林栖接过罐子,打开闻了闻,新鲜的桂花香混着车座上的酒气,漫进肺里,暖得像揣了团火。他侧头看江叙白重新发动车子,侧脸的轮廓在暮色里柔和得像幅画,突然觉得,这四年,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