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对谈
窗外风雪依旧,似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江行昭坐于书案之后,面色沉凝,一页一页翻看着那本略有些卷了边的兵书,手指有节奏地点着桌面。玄铁镇纸上的凤纹映着幽幽冷光,烛火跳动,好似主人如今心中不宁的心绪。
到底是古代社会,无论他从前写作时查过多少资料翻过多少文献,都不如眼前这本实实在在的兵法来的真切。
可纵然顾珣将它翻过多少遍,翻到字迹逐渐模糊,翻到纸页逐渐泛黄,也无法挽回从前失去的所有。
从太子之位到外祖家的地位,再到敬爱的母亲,甚至用来为母亲复仇的兵权,都如同这座在风雪之中的王府一般,被重重淹没。
仅一本老旧的兵书,于顾珣而言,不过也只是追思旧人之物罢了。
江行昭格外珍重地将书册收了起来,随后他铺开一张雪浪宣,提笔吸足了墨,狼毫悬于纸上三寸,一滴浓墨将落未落。
恰逢此刻,一阵裹挟着梅香的寒风吹开了门扉。
“轻舟见过王爷。”
苍青色的袍子腰间坠了半枚染血玉珏,月白狐裘一角拂过门槛,不等人回应,青年便不卑不亢径直坐在了书案旁的软椅上,随手将狐裘丢给下人,兀自取走温在案上的梨花白,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听闻王爷又要娶亲了?这回又是什么样儿的?琴师舞姬,文人武者,再加上轻舟这个已然遭万人唾弃的探花郎,我瞧王爷府上,可谓是囊括了整个大梁啊。”指尖摩挲着青瓷杯口,他忽然倾身看向宣纸,“王爷在作画?这画的是笼中雀,还是……”
倏地,话音戛然而止。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一只病鹤跃然纸上,枯瘦的爪下是一抹隐着朱红的明黄。
摇曳的烛忽的爆了一个灯花,映出贺轻舟骤然紧缩的瞳孔,随即,他便看到了置于书案一角的诗文。
“今日飘雪,贺卿,你说这梅岭的雪,可下得同府里一般大?”江行昭搁下笔,淡淡扫了一眼贺轻舟手中空了的酒杯,冷声问道。
“回王爷的话,轻舟以为,”说着,他望向窗外纷扬的雪,“纵使如今白雪皑皑,可冬去春来,总会有在昭昭烈阳下消逝的一天。”
“您说对么?行昭兄。”
听到这个称呼,江行昭显然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原文中,从前顾珣同贺轻舟把酒言欢时,互通过表字。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顾珣逐渐堕落,贺轻舟便再未将这两个字说出口了。
不等江行昭开口,贺轻舟再次启唇,狭长的眸子里泄出一丝精光,“说来,王爷唤我来此,不单单是因为从前那首随意作出的诗吧?”
江行昭端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暗暗感叹真不愧是当朝探花,寥寥数语就能想到自己有事相求。
“不错,”他放下茶盏,看向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五日之后,就是本王同武安侯府的长公子叶衔霜大婚的日子。今时不同往日,是圣上亲赐的婚,指明要这位八字同本王相合的叶公子入府,做这府上的侧妃。”
“竟是位侧妃娘娘么?王爷真是好狠的心,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贺轻舟刻意做作地用袖子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掩藏在袍袖之后的目光却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番如今的肃王。
“子徽,你明知你我并非那般关系!”江行昭有些慌了,他哪儿能想到这位贺探花也是个张口就来的主儿啊!
“不过玩笑话,行昭兄莫要当真。”贺轻舟爽朗一笑,似是吐出了多年的郁气,“五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王爷要我做些什么?”
“回去以后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一早,随本王走一趟叶府。”
“是,王爷,那轻舟先告退了。”
贺轻舟离开后,江行昭吹了吹半干的画,扬声唤道。
“福满。”
“诶,王爷。”
“把这幅画拿下去,命人裱好了送来,现在你走一趟藏春阁。从前那把赤霄可在?”
福满正小心翼翼收起画,交给一旁的侍女,闻言躬身回话,“在的,王爷,还在原先的地方,王爷可是要……”
“取来,并着母后那对银镯一起,明日送往叶家。本王要亲自向叶璋那小老儿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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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雪过天晴,冬日里熹微的晨光透过琉璃窗棂洒在廊下,映出点点斑驳的碎金。
王府里外已然被下人扫净积雪,正红的毡布从昭宁居门口一路通向了仪门外,最终停在了府中那辆难得坠了些许红缨的素黑车辇前。
“哎呀王爷,您今儿个不是说了要去侯府提亲么?怎的这般怠慢,要是误了时辰,那可就……”
天儿没亮,江行昭就被福满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薅了出来。
他一边指挥下人给依旧有些迷糊的王爷洗漱更衣,一边难得如同在宫里那般絮絮叨叨了起来。
“可就怎么?纵使本王今日夜里去提亲又如何?叶璋还不得跪着来迎?”江行昭发出一声冷嗤,他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侍女们,没由来一阵烦躁,索性摆手,“行了,你们都退下吧,陶苓,你留下。”
“是,王爷。”屋子里一众侍女战战兢兢领了命退下,硕大的房间登时只留下了大丫鬟陶苓一个人。雕花的房门开合间带去一阵冬日清晨特有的寒风,吹的江行昭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这时,恰巧贺轻舟从院子过来,眼见素来着玄色的王爷如今换了打扮,不禁眼前一亮——
只见江行昭头戴乌金纱冠,身穿墨蓝织金锦袍,衣襟滚缀着暗金的祥云纹,衣摆宽大流畅,行走间曳地生风,显尽了肃穆尊贵。
若忽视了他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倒也是位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公子哥。
“哎呀,王爷啊,轻舟从前就说过,您不该总是一身玄色,瞧瞧,如今换了身行头,这要是侧妃娘娘见到了,怕不是要被王爷迷昏过去了?”
他用玉笛敲了敲手心,调侃道。说话间,他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周遭,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便又开了口,“说来,轻舟这两日似乎都没见着那位住在冷玉居里的陆侍君了,这是怎么了?从前他可一直在这个时辰为您献舞的。”
陆砚生没有来?
江行昭微微蹙眉,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理了理袖子,抬脚迈出门外走向前厅,出门时淡淡瞥了眼站在廊下的人,“子徽似乎很在意他?怎么,想为他求情?”
贺轻舟眯起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举起长笛摇了摇:“非也,非也,只不过担心他在王爷这里,不好谈事儿罢了。”
“隔墙有耳,有什么事儿用完饭,到路上说。”
话罢,江行昭不再理会那只有些聒噪的青玉狐狸,径直走向了已然摆好餐点的饭桌前,不用下人伺候,他便安心享用起穿越来第一顿无人打扰的早餐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江行昭一副餍足的模样离开饭桌,在侍女的引领下顺着一路艳红,到了王府的正门前。
贺轻舟从早早候在门口的陶苓手中接过貂绒大麾,抖落一角清晨的白霜,亲手为那人披在了肩头。就在他准备为江行昭随意整理几下衣襟时,忽然瞥见回廊转角处一抹鹅黄身影闪过。
他指尖微微一顿,旋即如常地抚平王爷领口褶皱,做足了侍君该有的样子,可江行昭分明看到这位从前的探花郎眼中闪过了几分夹杂着惋惜的讥讽。
“王爷,走罢。”
探花郎依旧一袭青衫,似那雪中苍劲的青竹一般,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也坚信着日光终究普照的那天。
江行昭被这一抹冷青扰得有些怔愣,直到青年的声音入耳,这才回神。他不着痕迹微微颔首,转身带着贺轻舟和陶苓上了那辆玄铁与乌木打造的马车。
“起——驾——!”
“恭送王爷、贺侍君。”
随着小内侍的唱和响起,哒哒马蹄声带着素黑的车毂碾过青石板路,紧随其后的便是肃王府提亲的仪仗。
只见为首一人端坐于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之上,眉若利刃,目若寒星,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正是王府的侍卫长、顾珣从前在宫中的伴读,兵部尚书之子祁峰。
他身后,是浩浩荡荡一行人,带着昨日王爷吩咐下来的聘礼,一路向着皇城东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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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府内。
叶璋面沉似水,焦躁不安地在侯府正堂内走来走去——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才得了消息,说那位暴戾无端的肃王要亲自登门看看自己那未过门的侧妃,顺带下聘礼提亲。
这不是纯纯下马威么?叶璋想。他堂堂武安侯,同如今的国舅何尚书乃是姻亲,皇帝都要叫他的大女儿一声嫂嫂,何必怕那个如今连兵权都不在手里的肃王!
一旁的侯夫人连氏冷冷看着色厉内荏的丈夫,吹了吹依旧有些发烫的茶水,吩咐道:“来人,去请霜哥儿到前厅来,就说是我要他来的。”
“等等!娘~肃王来下聘礼,为何要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赔钱货出面?再说了……”
不等下人有所动作,一道男声骤然响彻整个前厅。那声音有些尖细,又略显黏腻,似是在糖罐子里泡久了,甜的发酸,细听去,又带了几分外强中干的喘息。
连氏微微抬眼,一双凤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正当她准备说教几句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亲生儿子时,不远处的叶璋看了过来。
“衍儿,怎么了?你母亲又做了什么?”
“爹~娘要去找那个赔……要找大哥,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随着叶衍的话音落下,“啪”的一声,下一刻,连氏那张被岁月侵袭出些许痕迹的脸上就添了一抹血红。
“连清韫!你真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侯爷放在眼里了是吗?!”叶璋放下手,面含怒气看着面前曾经如花似玉的人,重重锤了一下一旁的桌子。
“侯爷……对不起,妾身知错了,妾身不过是有些担心……”连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怯懦,“担心霜哥儿久病未愈,若是过了病气给王爷……咳咳……”
叶衍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疑惑道:“母亲方才是这样说的吗?”他寻思了一番,点了不远处一名下人问,“来,你说,是吗?”
“回……回少爷,夫人只是让奴婢去请、请大少爷来,并未说旁的什么。”
叶璋冷冷哼了一声,并未再多看地上的女人一眼,兀自走到主位之上坐了下来。
忽的,一阵微风裹挟着浓浓的草药味从侯府正堂门外卷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袭洗得略旧的月白长袍。
来人身形颀长,又带了些病态的清瘦,他的眉眼却十分清朗,隐约能看出些叶家那位已故的老侯爷从前的风姿。
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从旧画轴里走出来一般静静立于堂前。眼尾微挑,却压着几分病中的倦意,好似那叶片之上将消未消的晨霜。
叶衔霜的视线扫过跪于地面的继母,双拳紧了紧,捂在唇边轻咳了几声,随后才望向坐在主位的武安侯。
“儿子见过母亲,父亲。”
他语调低缓,声音似春水破冰一般,温润又藏了些许的锋利,刺耳得让叶衍禁不住大叫。
“贱东西!赔钱货!谁让你来的!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穿成这样,叫王爷看到了不嫌丢人!”
“王爷?什么王爷……咳咳?”
武安侯听着叶衍的话,看了看长子和夫人如今的模样,眉头拧成看川字。终于,他还是开了口:“今日肃王要来府上提亲,你和夫人下去收拾一下,不要落了本侯的面子。”
“是。”
连清韫看着自己这个已过二十却还未加冠的继子,眼中满是心疼与歉疚,她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倏地,一把将这个母亲早逝,姐姐又所托非人的可怜孩子抱进怀里,“霜儿,这些年来苦了你了,都是我不好,如今你我手中无权无势,你小舅舅也远在江南鞭长莫及,崔家现下更是被打压得有些厉害,只好……”
“母亲不必多说,儿子省得,”叶衔霜将瘦小的继母抱紧了几分,故作轻松地安慰她,“儿子现在可是准王妃,说不定,那肃王也并不同坊间传闻一般凶神恶煞呢?只要日后王爷别太冷落我,总有一天会让娘迁回崔家的祖坟,也让母亲不受父亲的欺辱。”
“好,好孩子……我会和崔姐姐一同等你的好消息。”
“夫人,大少爷,王府的人就要到了。”说话的是侍奉连清韫的贴身侍女红绫,刚刚得了消息,打断了母子二人的谈话。
“好,就来。”连清韫回了一声,将一盒香膏递给叶衔霜,“来,霜儿,给母亲把这个抹在脸上,遮一遮。”
叶衔霜盯着手里的香膏,头一回强硬地忤逆了母亲的意思。
只见他摇了摇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将香膏放回桌上,定定看着连清韫:“母亲,可否容儿子任性一回,便用母亲今日的伤,来试一试那肃王可好?”
青年的话掷地有声,刹那间,惊落了一地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