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宫人皆齐齐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曲微澜这才真切体会到何为帝王之威,那是一种让人骨髓生寒的压迫感,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血水从曲微澜的袖口滴落,在青石砖上洇开。
“回禀陛下,”曲林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贵妃娘娘与皇子殿下......母子平安。”
皇帝恍若未闻,从他们面前掠过,径直走向嬷嬷怀中的襁褓。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明黄色锦被,在看到皇子健康那刻,威严的面容终于舒展:“朕的皇儿!”,欣喜的语气与方才判若两人。
萧贵妃虚弱地躺在血污未清的床榻上,湿透的发丝黏在惨白的脸颊边,可皇帝的目光始终黏在新出生的皇子身上,连一个余光都未施舍给这个刚为他拼过命的女子。
“母妃!”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疾步而入,腰间的羊脂玉佩叮当作响。
正是六皇子萧景行,他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眼间已见俊朗风姿,不过是简单的衣衫,却被他穿出松竹般的挺拔。
萧景珩跪在榻前,骨节分明的手握住贵妃冰凉的手指:“母妃可还安好?”语气中是掩不住的关切。
贵妃虚弱地点头,干裂的唇角勉强勾起一丝弧度,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陷入昏迷之中。
“好!好!”皇帝这才注意到产床上的贵妃,龙颜大悦,“曲家医术精湛,当重赏!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
他目光扫过跪在一旁的曲微澜,少女满手血污却目光沉静,难得赞许道:“另赐朕亲笔御书‘妙手回春’,曲家女医术不凡,特许破格入太医院习医。”
曲微澜叩首领赏,余光却瞥见萧景行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少年皇子那双如墨的清澈眼眸里,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微臣谢主隆恩。”曲林重重叩首,老泪纵横。他比谁都清楚,女儿这一刀,不仅救了贵妃母子,更救了曲氏满门,他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哪怕到他如今这个年龄,也从未试过剖腹取子,而女儿一次便成功,可见未来医术绝不会逊色于自己。
皇帝抱着皇子扬长而去,宫人紧随其后。
转眼间,血腥弥漫的产阁内,只剩下昏迷的贵妃及其贴身侍女、六皇子,和精疲力尽的曲家父女。
“曲姑娘。”萧景行忽然开口,“你可知我母妃为何会中水银之毒?”
曲微澜心头一震,正欲回答。
又听他说:“明日申时,我在清宴殿内设宴。”萧景行摩挲着腰间玉佩,“还请曲姑娘务必赏光。”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曲微澜余光瞥见父亲暗示的眼神,垂首应是。
父女二人告退后,曲林一阵后怕:“今日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曲微澜望着寂静的宫墙,突然觉得,自己救下的不只是贵妃母子,更像揭开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序幕。
......
宫灯初上,烛影摇红,曲府书房内,火苗在灯盏里不安地跳动着。
曲林将御赐的金针囊搁在黄花梨桌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微澜。”曲林迟疑着开口,“为父一直想问,你怎知贵妃腹中情况有异?今日所用剖腹取子之术......”抬起布满皱纹的脸,“为父行医四十载,闻所未闻。”
曲微澜正在整理药箱的手一顿,烛光在她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恰好遮住了眼中转瞬即逝的慌乱。
“我是......是看了您为贵妃诊脉的脉案,推测出来的,”她将银针一根根插回针包,排列得整整齐齐,接着解释道:“我三年前在城外救治灾民时,偶遇一位云游的西域医者,这些技法都是他传授的。”
曲林的眉头并未舒展,他端起茶盏,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茶沫,“那水银之毒呢?你是如何察觉的?”
“血腥味中有金属气味,我记得一本书上有记载,水银遇热会散发异香”,曲微澜将药箱合上,铜扣发出清脆的声响,“女儿只是......多读了些杂书。”
曲林长叹一声,将茶盏放回桌案上。“为父老了。”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封折子,“明日我打算向皇上递一份辞呈。”
抬起眼时,那双看透无数生死的眸中,竟带着几分恳求,“你可愿随我回江南老家?”
曲微澜闻言抬头,心中有些许疑惑。
“父亲多年心血,就这般放下?”
“伴君如伴虎。”曲林苦笑,烛光映出他斑白的鬓角,“荣华富贵皆系君心,终究是镜花水月,我唯愿家人平安无虞,如此便够了。”
“陛下既特准你入太医院......你若不想去,为父自有办法周旋,你可愿意同我一起,回江南过平静的日子吗?”
曲微澜垂眸沉思,她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异乡之客,何处为家?这一方天地于她而言本就无牵无挂。
“系统。”她在心中唤道,“任务完成了,我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吗?”
“宿主可以放弃后续任务,但无法脱离本世界。”机械音答道。
曲微澜问:“那我要怎样才能离开。”
“需使本世界女子就医率达到80%,当前就医率仅为3.8%。”
曲微澜有些犹豫,明哲保身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任务与她何干?
可记忆深处,上辈子立下的誓言还犹在耳畔,“我庄严宣誓:自觉维护医学的尊严和神圣,敬佑生命,平等仁爱,患者至上,真诚守信,精进审慎,廉洁公正,终身学习,努力担当增进人类健康的崇高职责。”
字字句句,仍灼烧着她的心。
她想留在这儿,为了女子能得到更好的医疗条件,也为了能早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沉默间,曲林突然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匣。
“这是你娘留下的。”他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翡翠镯子,莹润透亮,一看就价值不菲。“她临终前说,要看着你凤冠霞帔,风光出嫁......”
曲林声音微哑:“为父老来得女,从不求你光耀门楣。”他喉头滚动,似有哽咽,“只盼你能平安喜乐,嫁得良人。教你医术......原只想让你有个傍身的本事。”
曲微澜望着父亲斑白的鬓角,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她记得前世父亲临终时,也是这样摸着她的头发说:“小澜啊,爸爸只希望你一生幸福快乐......”
“爹......”她刚开口,窗外骤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经三更天了。
曲林将木匣推到她面前:“太医院是个吃人的地方,今日贵妃是中毒,明日说不定就是......”话未说完,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曲微澜连忙扶住父亲,指尖却摸到他袖中藏着的另一份奏折。
竟是单独为她请辞的折子,父亲询问她是否要跟着离开,如若应允,也偷偷为她留下了出路。
“女儿......”她深吸一口气,“女儿想试试。”
不求功名利禄,只求无愧于心。
曲林的咳嗽戛然而止,他望着女儿坚定的眼睛,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学针灸时,也是这样的眼神。那时她才六岁,别的女儿家还在嬉戏玩耍时,她却专注地给一只受伤的麻雀施针,眼神也是这般清亮执着。
“罢了。”曲林将翡翠镯子戴在女儿腕上,“既然你已决定,为父也只能答允......”
他话锋一转,正色道:“但贵妃之事牵涉甚广,后宫争斗向来凶险,你务必小心。”
曲微澜低头看着腕上的镯子,她知道,从今夜起,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关系到曲家满门性命。
“女儿会谨记。”她轻抚镯子,“但天下女子,亦该有人救治。”
曲林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泛黄的《妇人大全良方》,书页间夹着一张崭新的地契。
“这是江南药园的地契。”他轻声道,“若有一日为父不在了,这间药园珍稀甚多,你也可拿这个傍身。”话一说完,他已将地契塞入女儿手中。
父女二人相对无言。
......
翌日申时,曲微澜踏着碎雪来到清晏殿,药箱在身侧微微晃动。
“曲姑娘来得准时。”梅树下,萧景行一袭蓝衣临风而立,玉冠束起的墨发间垂落几缕发丝,他指间捻着一枚黑玉棋子,石桌上是一个残局。
见来人,他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母妃晨时醒了,说要亲自谢你。”
曲微澜俯身行礼:“殿下言重,此乃医者本分。”
“本分?”棋子“啪”地落在石桌上,“太医们都说剖腹取子必死无疑。”
萧景行突然逼近,身上的沉水香混着梅香扑来,“敢问曲姑娘师承何人?”
曲微澜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石桌。
萧景行眼中暗流涌动,与昨日光风霁月的模样判若两人。
“西域游医所授。”她稳住声线,“殿下若不信,可查三年前......”
“三年前的旧事,如何查证?”萧景行莞尔着截断话头。
寒风掠过,吹散石桌上散落的梅花花瓣,曲微澜这才注意到手他腕间若隐若现的青黑脉络,在冷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眼。
“殿下近日是否心悸多梦?”她突然发问。
萧景行瞳孔微缩。
半晌,他缓缓将手腕置于石桌:“姑娘既已看破,不妨直言。”
手指搭上腕间的刹那,曲微澜脊背发凉,这脉象她太熟悉了,与贵妃昨晚中毒时如出一辙。
“慢性水银中毒。”她沉声道,“殿下接触过水银,至少两年。”
萧景行反手扣住她手腕:“那姑娘可知,为何本王还能站在这里?”他将衣袖往上拉,露出手臂上一道狰狞伤疤,疤痕蜿蜒如蜈蚣,“每月十五,剜肉放血,方能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