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书斋敞开的窗棂,暖融融地洒在铺开的竹简上,给墨字添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郭嘉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姿态慵懒得仿佛没有骨头,素麻深衣的广袖随意垂落,露出一截清瘦而线条明晰的手腕。他的目光却并未聚焦于摊开的《鬼谷子》,而是穿透了疏朗的竹影窗格,牢牢锁在庭院中那个纤秀的身影上。
缃叶正提着一个精巧的藤编小篮,在庭院那株繁茂的金桂树下,专注地拾捡着昨夜被秋风扫落的金色花瓣。
郭嘉唇角无声地勾起,带着晨起特有松散调子的呼唤,“缃叶——”
院中的少女闻声回首,隔着疏朗摇曳的竹影与雕花的窗棂,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软榻上那个慵懒的身影,眸子里闪着明澈的光,等待着他的下文。
“瞧见这满地‘碎金’没有?”郭嘉支起半边身子,手肘撑着榻沿,“秋阳虽好,终究挽不住枝头繁华。这般零落成泥,岂不辜负了上天赐予的馥郁天香?”
他话锋一转,眼神里带上惯有的、如同狐狸般狡黠的诱哄,“好姑娘,替嘉收拢了,酿一瓮‘金露酿’可好?待得冬日围炉,暖酒消寒,也算不负此秋光。”
缃叶提着藤篮走近窗边,步履压过园中落叶,窸窣声自有节奏。篮底已铺了浅浅一层细碎金黄、香气悠远的桂花。那芬芳气息随着她的靠近,勾上了书斋内的墨香。
她抬眸看向窗内的郭嘉,眼底笑意漾开,“公子前几日才赞过粟米糕里的桂花蜜清甜怡人,今日便又惦记上酒了?这满树金桂,怕是经不起公子这般惦记。”
“蜜是蜜,酒是酒,风马牛不相及也!”郭嘉理直气壮地反驳,顺手从窗边小几上拈起一块她晨起新蒸的茯苓糕。那糕点还带着温热的湿气,他却不急着吃,而是将手臂探出窗外,隔着窗棂将那白糯的糕点递向她的唇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喏,尝尝这新做的糕,润不润口?若是觉得尚可,便权当是嘉预支的‘酒资’了。”
缃叶看着他递到眼前的糕点,又对上他眼底那点促狭又期待的光亮,终是无奈地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指在那糕点上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细腻的滋味在舌尖缓缓化开,茯苓的温润气息弥漫口腔。她细细咽下,才抬眸道:“糕是好糕。只是这酒……”她语气微顿,带着提醒的意味,“公子莫不是忘了,前月埋下的那几坛‘寒潭香’,尚在地窖里吸着地气,离启封的日子还远着呢。此时再酿新酒,怕是贪多嚼不烂,也委屈了这桂花的精魂。”
她所指的“寒潭香”,乃是初夏时节,郭嘉见庭院荷塘碧叶连天,新荷初绽,清香四溢,便指着那亭亭玉立的粉荷白莲,叹道:“此等冰肌玉骨,生于浊淖而不染,若只供游鱼戏水,蜂蝶偷香,岂非明珠暗投?唯取晨露未晞之瓣,佐以去岁窖藏的春桃、秋菊、冬梅之蕊,封入青瓷坛,沉入寒潭之侧,借天地冰冽之气蕴养一载,方得此涤心洗魄、清冽如泉的‘寒潭香’。”当时缃叶拗不过他那双盛满星子般期待的眼,便为他精心酿制了数坛,此刻正静静躺在后院的阴凉酒窖中。
“哎——”郭嘉收回手,将剩下的大半块茯苓糕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含混道,“酒如知己,贵在相知相契,岂有嫌多之理?‘寒潭香’是备着来年炎夏消暑涤尘的清凉计,而这‘金露酿’嘛……”他咽下糕点,眼神瞟向她藤篮中那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金色桂花,语调变得更为绵软,“乃是解眼下这深秋寂寥、慰藉嘉此刻心怀的当务之急。好姑娘,便依了嘉这一回,可好?”他语调拖长,带着点浑然天成的撒娇耍赖意味,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往窗边凑近了些,几缕散落的墨发甚至探出了窗棂,在微风中轻拂。
缃叶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的纵容几乎要满溢出来。她将藤篮轻轻放在宽大的窗台上,伸手拂去他素麻衣襟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星点茯苓糕屑,那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是经年累月刻入骨髓的习惯。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公子这张嘴,怕是连地府阎罗也能被说动了心肠,放你还阳。”说话间,她白皙的手指却已探入篮中,拈起一小簇形态完好、还带着晶莹晨露的金桂花,放在了他的砚台边。
金桂特有的幽雅甜香瞬间萦绕在郭嘉的鼻端,仿佛混合着她指尖残留的淡淡气息,形成一种独属于她的、令人心安的氛围。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簇微凉湿润的花瓣,笑得眉眼弯弯,如同偷食得逞后餍足的猫儿。他顺势便捉住了她正欲收回的手腕。指尖在她纤细腕骨内侧那片细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亲昵“去吧,待收拢了这些‘碎金’,回来替嘉研墨。这《鬼谷子》‘飞箝’之术的关节处,还需借你那双‘洞明世事’的慧眼,替嘉参详一二,方能解其真味。”
他松开了手,缃叶的手腕上那点被他触碰过的温热却仿佛烙印般留了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在宽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轻轻应了一声:“嗯。”秋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随着她的移动而摇曳生姿。
郭嘉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素色的身影完全融入那片璀璨的金色光晕之中,成为秋日画卷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这才慢悠悠地坐直了身体,指尖拂过砚台边那簇微凉的金桂,幽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浸润了他方才因思虑权谋而略显冷硬的思绪。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棋盘和摊开的《鬼谷子》竹简。黑白纵横的棋局,晦涩艰深的谋略文字,此刻竟也仿佛沾染了窗外飘来的清甜气息,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可亲。
他执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指腹无意识地在冰凉光滑的玉质表面摩挲着,回味起握住她手腕时残留的温软触感,以及那清晰可感的、充满生命力的脉搏跳动。那是一种远比竹简上冰冷的墨字、棋枰上无情的厮杀更真实、更鲜活的生机。
郭嘉再次将目光落在棋盘之上。那纵横十九道的纹路,黑白分明的棋子,在他深邃的眼瞳中开始幻化、扭曲、延展。黑白子不再是冰冷的玉石,它们化作了奔腾的战马,飘扬的旌旗,怒吼的士兵,在无形的疆场上纠缠厮杀,犬牙交错。这棋局,恰似眼前这混沌未明、群雄逐鹿的天下大势!
他胸中自有丘壑万千,韬略深藏,如潜龙在渊,待价而沽。蛰伏于这看似安宁的颍川书斋,每日与诗书棋酒相伴,与身边这个名义上的“侍女”嬉笑无状,言行举止悖逆着繁文缛节、森严礼法,惹得那些自诩清流的夫子们频频侧目,摇头晃脑地叹息“有失体统”。
然而,唯有他郭奉孝,唯有窗外桂树下那个正为他俯身拾取秋日精魄的女子——他的缃叶,才真正知晓,这刻意维持的“主仆”名分之下,包裹着怎样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却鲜活滚烫的真情。
那绝非世间任何礼法森严的牢笼所能框定、理解的关系!
世家高门为他描绘的未来图景,那条铺满锦绣、门当户对的“正妻”之路,此刻在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却如同一具描金绘彩、华美无比的棺椁!纵使它名正言顺,合乎世间一切“规矩”,内里充斥的却是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是规行矩步、压抑本性的桎梧。
他的缃叶,他的好姑娘,她合该是怎样的女子?她合该是能纵马扬鞭驰骋旷野,能举杯痛饮笑骂由心,能以一双慧眼洞察天下风云变幻,能与他并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奇女子!是能与他在精神上并驾齐驱,在灵魂深处共鸣激荡的伴侣!而非被禁锢在深宅后院,被“贤良淑德”四字压得喘不过气,只能低眉顺眼、谨守妇道的木偶!
他走入书房翻出了盖着缃叶小指印的卖身契,撕碎随手丢入火炉,那契约于他而言便是一张废纸,是对她灵魂的亵渎!火焰吞噬纸页时,他轻哼一声:“此纸不及卿一纸酒方珍贵……”
指尖那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仿佛承载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绪,终于被他稳稳地按落在棋枰之上。一声清脆、决然、如同金石交击般的铮鸣骤然响起,在寂静的书斋内回荡。敲碎了那些缠绕而来的世俗枷锁。
他唇边噙起一丝笑意,那笑意不再慵懒,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锋利与疏狂,如同淬火的寒刃。目光再次投向窗棂外,那个在满树金辉下忙碌的茜色身影,心念如电光石火般清晰而坚定地划过:
名分?礼教?皆是虚妄枷锁,尘世浮云!
他郭奉孝,宁要此刻这悖逆名分、惊世骇俗的温暖共生——呼吸相闻,心意相通,要她指尖沾染桂香为他酿造甘醴,要她戴着他亲手簪上的金桂批注这治世之学的玄机。要这份鲜活悖逆、炽烈的生命羁绊,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尘埃中相依相持,要用彼此的灵魂照亮对方前行的暗路,共同抵御世间的风刀霜剑!
绝不要那看似光鲜亮丽、合乎“正道”,内里却冰冷刺骨、足以扼杀缃叶所有璀璨光芒,让她枯萎凋零的所谓“正室”之位!
心念落定,如同棋局中一子落下,乾坤初定,再无犹疑。胸中那股激荡的情绪渐渐平息,化为一片澄澈的坚定。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棋枰边缘轻轻敲了两下,目光流连在窗外那个忙碌的茜色身影上:这瓮“金露酿”,定要让她多放些冰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