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下午放学,吴砚停在一声声“老师再见”中走向停车场。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心情不错,有种被孩子们全然信赖的喜悦感。他们才不是“废物”,他们是社会的未来,是希望,是正为梦想和前途奋斗的勇士。
上车后打开车窗,从这个角度,挽风一出现在大门口就能看见。然后,吴砚停就发起了呆。
“她死了。”
当时挽风说完,吴砚停愣了很长时间。
挽风也沉默,直到工友喊他回去干活。吴砚停这才像要喊住什么即将消散的东西:“记得来找我!我姓吴,笔墨纸砚的砚,停留的停,吴砚停。”
挽风淡淡地回知道了,这一次彻底地朝工地走去,再没回头。
他看上去并没有责怪让他说出那般悲伤之事的自己,但正因此,吴砚停对冷漠疏离的他,好奇感与日俱增。于是此刻,他用手肘撑着窗框,柔软的指腹摩挲着下嘴唇,期待松柏似的身影在视线尽头出现。
没过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有成年男人,有变声期的男孩,还有女孩的哭腔。保安从岗亭出来,紧接着他的声音也加入进去。
吴砚停没多考虑下车过去,意外在其中看见了挽风。
他正一手揪着一个男学生的衣领,那男生嚣张地冲他喊:“关你屁事!哪来的狗东西,给老子滚!”
吴砚停不知道那男孩到底有多冒犯,让一个成年男人对他一个未成年露出这般凶恶,狠戾的眼神。
他长腿一迈跑过去,把哭泣的女孩挡在身后,问:“发生什么事了?”
见是他,挽风让他赶快报警:“这小子欺负女学生!”
没等吴砚停说话,保安先去扯他的手:“你先松开,别吓着孩子……”
挽风当场炸了,空着的手用力一推保安,几乎是在怒吼:“我吓着他??先问问他都干了些什么!要是普通打闹,我犯得着管这闲事吗!”他刀子般的目光扎向那小子,“行,你们不报警是吧,前头就是派出所,老子亲自送这小比崽子进去!”
吴砚停相信他,直接拨通先前安全教育时存的电话。保安一看急了,“哎呀吴老师,肯定是误会,犯不着报警呀!”
吴砚停一个眼神没给这老保安。那死小子之所以嚣张,女生之所以只敢躲他背后哭,保安之所以明显袒护,原因是同一个——
男孩有个区长爸爸。
机构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教素描的吴砚停老师,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美院教授一样人尽皆知。所以吴砚停报警,保安照样不敢得罪,只敢在民警很快赶到后,一个劲说挽风是社会人员,非揪着学生不放。
挽风要跟他吵,民警喊停,打电话叫来两位学生家长,一行人在派出所全都到齐,才让挽风讲前因后果:
“这小子把她堵在墙角,我路过时亲眼看见的,就把他从墙角揪出来!”
“说具体点。”民警说。
“先是堵着不让走,然后上去抱着,女生不愿意,他非要……”
“诶诶诶,说话可要负责任!”
一个贵妇模样的女人打断他:“我们家宝宝人缘好,跟谁都聊得来,同学之间打闹很正常。”
她厌恶地瞪一眼挽风,再用同样的眼神冲女孩翻了个白眼,意有所指地说:“我儿子从小吃穿用都是最好的,一般的东西,他瞧不上。”
女孩的父母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普通家庭,听到女儿被贬低,气得脸红也不知如何反驳。吴砚停看不下去,刚要为女学生说话,挽风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女人趾高气昂地问。
“你这么纵容他,”他指向沙发上大爷似的男孩,轻蔑地说:“我怕你以后,有钱没命花啊。”
“你——”
民警敲敲桌子,让他们都安静。他问挽风:“你确定你看清楚了,他们都是未成年人,你说话一定要谨慎。”
“你们如果不相信我,可以直接调监控。”挽风坚定地说:“就因为女生是未成年人,请你们一定保护好她!”
民警接着说:“那一块是监控死角,所以我们才更需要你的证词。”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监控死角,男孩笑得在沙发上手舞足蹈,看得民警直摇头。他转而问女生:“小姑娘,你来说说看,今天都发生了什么。”
女生怯怯的不敢抬眼,她爸爸妈妈在一边着急地催:“快说啊,怎么不说话,有什么就说啊。”逼得她又开始哭。
吴砚停走过去轻拍她的肩:“我是机构的老师,二位别着急,先等孩子情绪平复下来吧。”
“你看看她,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点出息都没有!”
女孩妈妈责备女儿,全然不似刚才面对贵妇时的敢怒不敢言。而听到“唯唯诺诺”“没出息”,吴砚停也变得烦躁起来:“如果父母能保护好孩子,她不会这样。”
她父母在强硬的话语面前,又变回那副“不敢言”的样子,而贵妇不耐烦地挥挥手,“没事赶紧散了,饿坏我宝贝儿子,你们赔不起!”
吴砚停懒得理她,弯下腰温柔地问女学生:“孩子,我是吴老师,你认得我吗?”
女孩点头。
“你和大家说说,当时是什么情况。”他鼓励道:“老师和爸爸妈妈,还有警察叔叔都在,是什么就说什么,别怕。”
女生这才抬起脸,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吴砚停注意到,她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碎发一丝一丝黏在脸上,很是狼狈。
“说话呀!”她父母又在催。
“我……我……他……”小姑娘抽抽嗒嗒,贵妇一个箭步上来,被吴砚停拦住。
“我警告你啊,诽谤是会坐牢的!别拿未成年当保护伞,你不能坐牢,还有你爸妈呢!”
一听这话,小姑娘吓得抓紧吴砚停的衣角,没等他开口,民警“蹭”地站起来,“女士,您知道这是哪儿吗?就搁这儿威胁?”
反反复复折腾下来,众人的耐心都被磨光,都等着女生开口。
“他……”声音细如蚊蚋,“在打闹。”
“打个屁的闹!”挽风一拍桌子,把一屋子人吓一大跳,“他把你挤在墙角抱着!他还……”
“他什么!我儿子干了什么!你说啊!”贵妇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指尖几乎戳上挽风的脸,可他不再多说一个字,而是走向女学生。她赶紧往吴砚停背后躲,挽风就在吴砚停面前停住,压抑着汹涌的情绪问她:“姑娘,你真的觉得,他对你做的事叫打闹吗?”
女生的声音闷闷的:“闹,闹着玩儿……”
此时挽风和吴砚停离得很近,吴砚停却不敢去看挽风的表情。民警又问保安,保安一再强调自己赶到的时候,挽风揪着男孩的衣领,女孩子站在旁边,脸上身上都不见异样。
“我就说男同学没有问题嘛!”他殷勤地对贵妇点头哈腰。
至此,民警需要每位当事人单独再做笔录,以出具情况说明。挽风最后一个出来,吴砚停从走廊的长椅上站起身,朝他说:“走吧。”
其他人都走了,闹闹哄哄的派出所一下子恢复平静。见他还在,挽风莫名其妙地问:“你在这干什么?”
“等你还钱啊,”吴砚停笑了笑,“别说你忘了啊。”
话一出口,吴砚停就后悔了,这个玩笑开得真不地道。挽风当然没忘,他倒情愿他忘了,今天就不会来找他,不会遇见这无妄之灾。
不会被寒了心。
挽风越过他走出派出所,吴砚停赶紧跟上去,殷勤得像他的影子:“快八点了,走吧,去一起吃个饭。”
挽风立刻停步,用一种“你什么毛病”的表情看着他,但这是吴砚停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生活化的,生动的表情,仿佛真的有毛病一样,一下子开心起来。
得到默许,他回去开车,视线一直盯着大门外面的挽风,生怕他溜了。但他一直杵在那里,等待的样子令吴砚停心安。
两人去吃的面,点了两个小炒。吴砚停没话找话,“你是个好人。”
挽风没搭理他,吴砚停便偷偷观察,他大口吃面,吃相仍然斯文。他不禁想,挽风究竟出自什么样的家庭,经受怎样的家庭教育长大,是和自己一样但凡餐桌上不合规矩,就要被用筷子抽手背吗?
他没有刻意要安慰,只是想跟他说说话:“不管别人怎么想,我知道你没有说谎。其实民警也知道,只是女同学和家长都不追究,又确实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吴砚停无奈地苦笑道,“其他人说什么都没用。挽风,你……”
“别这么叫我。”
挽风终于说话了,吴砚停立刻噤声,然后反应很快地接下一句:“那你告诉我,你姓什么。”
意外地,挽风答得很爽快:“林。”
“双木林?”
“嗯。”
林挽风。
接下来谁都没说话,安安静静把饭吃完。吴砚停提出送他回家,林挽风摆摆手,一言不发往反方向离开。
“挽……林挽风!”吴砚停喊住他,追上去,“和我做个朋友!”
从背影就看得出,林挽风在忍耐,直到忍无可忍地转过身,吴砚停就站在原地迎接他冲过来。
“钱,刚才我已经还给你了。”林挽风的食指在吴砚停肩头上戳,“你,该上哪儿上哪儿,别来烦我。”
“我……”
“开好车,有份体面的好工作,”林挽风后退一步,玩味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再到我这种社会底层面前,表演一下廉价的同情心。”说完,他摇了摇头,“不对,你是画画的,是艺术家,你表演的是行为艺术,哈哈!”
吴砚停却一点不上火,跟着他笑,笑得林挽风开始上火,而吴砚停要的就是他的真实反应。
“你这样的人,要是真讨厌我,连钱都不会跟我借,更别提告诉我你姐姐的事,还有你的名字。”他用一种势在必得的语气这么说道:“承认吧,你其实也想靠近我。”
吴砚停根本不怕他,这是一只戒备心极强的刺猬,但刺再硬,底下就是柔软的肚皮。二人僵持着,直到林挽风的嘴角顽劣起翘起,说出一句吴砚停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话来——
“我拿刀子捅过人。”
“什——啊——!!”
根本来不及反应,小腹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戳!吴砚停惊慌失措地低头看,原来是林挽风的手指。
“嗯,就捅这儿,捅了五刀,判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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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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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