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休息日,吴砚停开车回父亲家。
父亲的第四任妻子热情地接待他,一个看得出上了年纪,但皮肤很好,风韵犹存的女人:“小吴,饭快做好了,你先坐。”
你先坐——吴砚停是个客人。但实际上,从出生到上大学,他一直住在这里。不过他没有异议,比起“家”,这里更像包吃包住的艺考培训机构。每天都在画,各种画,指尖和手掌外侧永远残留着洗不净的五颜六色。
他笑着应声,接着去厨房帮忙端菜。把碗筷都摆上,穿着棉麻盘扣衫的男人从书房缓慢地走过来。
“爸。”吴砚停喊。
吴父挑起眼皮,算是答应。一张大圆桌,他坐主位,女人坐侧,吴砚停隔了几个座位。女人先给丈夫盛汤,再盛一碗转到继子面前,是很温婉,居家的类型,吴砚停想,比事业型的妈妈更适合做他爸爸的妻子。
一开始,继母和吴砚停闲聊,最近工作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孩子,24岁可以开始找了,喜欢什么类型帮忙介绍。
吴砚停对此并不反感,微笑着怎么问就怎么答。进门时这位不常见面的后妈对他还很客气,聊一会儿就看得出挺喜欢他,直到她的丈夫开口:
“还有人看得上他?”
对话立刻停了,吴砚停面不改色,继续啜着碗里的鸡汤,听他父亲大谈特谈,朋友的儿女们多么优秀,艺术,金融,国内,国外,各行各业,大放异彩。
吴砚停和小时候一样,静静地听。他不能不静,在父亲面前,只能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傀儡,尤其是讲到他没出息这个话题上,天然要少一截膝盖骨,身体可以不跪,态度是一定要跪得端端正正。
讲完刚在美国办完个展的朋友女儿,吴父终于把话头落到亲生儿子身上:“你那边,有教到好苗子?”
吴砚停点开手机相册,翻出几张学生作品:“最近一次阶段考的前几名,都有希望……”
“你也就只能教这些废物。”
怎么骂吴砚停都可以,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学生被如此难听地贬低,即使对方是大名鼎鼎的美院教授,也不行。
收回手机,他向父亲和继母告别:“爸,阿姨,我先走了。”
“你别不服气!”吴父中气十足地喝斥:“好好的路你不走,非要去当个什么破老师,粪坑里能淘出金子吗?别人都在创作,在往上走,你看看你!好好想想吧!”
他身边的女人往上偷偷瞄一眼就低下头,垂眉顺目的样子。吴砚停仍是礼貌微笑,仿佛受的是夸奖:“谢谢爸的提点,下回再来看您和阿姨。”
从进家门到重新发动汽车,最多半个小时吧,吴砚停筋疲力尽,比满课还要累。出了地库,他打着方向盘上了大路,七月的艳阳穿透前挡风玻璃照在脸上,火辣辣的,他反倒感觉舒适。
反正怎么也比呆在那所谓的“家”强。
开了不过两百米,吴砚停才发现前头修路,不得不拐入另一条陌生道路。他明明记得先前来吃饭,路是好的,只是这个“先前”,也已超过了半年。
结果导航稀里糊涂把车带到一片尘土飞扬的工地附近,吴砚停又气又好笑,昨天刚洗的车。他后悔为什么要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跑来吃这顿让他各种意义上不痛快到极致的饭。刚一脚油门想赶紧离开,下一秒,却不自觉踩在刹车上。
“松柏树”,就站在泥泞的路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蹭满黄泥,黑色紧身T更是灰灰黄黄,戴着个黄色安全帽,和三两工友站在路边抽烟。
他烟瘾不小,吴砚停边想着,车已经停在距离“挽风”不远处。
这次他没按喇叭,而是降下车窗直接朝他喊:“挽风!”
挽风惊讶地回过头,脸上闪过一道错愕,很快又低下去,把烟踩了,快步走到车边。
“三千块钱我攒了一半,先还你。”
吴砚停摇头:“不着急,手头宽松了再还。”
男人定住动作盯着他,像在观察什么奇怪的东西。吴砚停觉得好玩,冲他微笑,他却更加警觉地后退:“不行,今天必须还给你。”
“真不着急……”
“那你着急什么?”
“啊?”
挽风开始失去耐心:“上次借钱,你也说不着急。三千块不是小数目,你不着急这个,但是又跑来这里找我,那你着急什么?嗯?”
有误会。
他这是把他当成奇怪的人了。吴砚停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挽风更不想跟他多废话,连连催他打开收款码。
“我借钱给一个看我的画看哭的人,很奇怪吗?”吴砚停说。
挽风终于消停,刻意地挪开视线,这一次,用干燥但绯红的眼角对着他。
见状,吴砚停摸了摸鼻子,“内什么,你几点下班,到附近吃点东西,我请你。”
“不了,”挽风拒绝得很干脆,“钱我会尽快还清,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吴砚停终于忍不住了:“我从我爸家出来,路过这里,看见你,不是特意来找你的ok?”
挽风蹙起眉头,再一次把他牢牢盯住,见他确实不像说假话,把手机收进裤子口袋。
“一个星期后,中午,我到你单位门口,还钱。”
他的潜台词是,还钱以后,再无瓜葛。
所以那个问题如果现在问,就算他不回答,至少还有下一次机会。可这次不问,下一次他不回答,就真的再没机会知道了。
“你为什么会流泪?”
挽风一以贯之地审视吴砚停。
“我真的很好奇。”吴砚停诚恳地解释,“我画过很多画,也展出过,从来没有谁为我的画落泪。”
“那你又要失望了,”挽风整个人都很冷淡,毫无负担地说出事实,“我可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姐。小时候,有像你一样的城里老师来我们村支教,我姐跟着老师去山里写生,画过差不多的山水。”
说到姐姐,他的语气明显柔和下来:“她很喜欢画画,老师也夸她有天赋。”
原来如此,是个进城务工的年轻人思念姐姐的故事。按道理,吴砚停应该合宜地点头,告别,等他一周后来还钱。但他实在控制不住想和他再多说点:
“我这里有闲置的画笔和颜料,下次带给你,你转交给她。”
“不用了,不需要。”
“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姐姐。”吴砚停觉得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呢,“你也看见了,我真是美术老师,不是坏人。”
挽风扣好安全帽,看样子是真不打算再说了。吴砚停知道再扯下去要招人烦,于是准备发动车,嘴里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没有继续画下去,怪可惜的。”
挽风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应该是听见他的话了。他转回身,安全帽滑稽地压下额发,遮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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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