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沉闷的寂静。
叶聿炀靠坐在破沙发上,那只包裹着石膏的右臂沉重地坠着,像一道无法摆脱的枷锁。
林郎中严厉的话语和阿冼那充满痛惜的眼神,如同重锤,反复敲打着他封闭的心门。那句“你这只手,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像魔咒般在脑海中盘旋。
他空洞的目光落在墙角蒙尘的画架上,白布下隐约可见画框的轮廓。
那里曾经承载着他的骄傲,他的生命,如今却只剩下讽刺。
他又低头看向自己那只完好的左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经也能在琴键上跳跃,在画布上挥洒,只是……永远及不上右手的灵动和掌控力。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躁动,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翻涌。
是林郎中银针带来的刺痛?是那碗苦涩药汁灼烧胃部的感觉?
还是……那张被他珍而重之放进胸前口袋的空糖纸,隔着薄薄的布料,仿佛在无声地熨帖着那片冰冷?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苦涩的药味似乎也掩盖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清甜幻觉。他不能……他不能就这样烂在这里。
林叔说得对,天塌了,只要人没死,就得顶着!哪怕顶着的是一片残垣断壁!
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要用这只左手。
证明他叶聿炀,还没彻底废掉!
他挣扎着站起身,因为动作牵动伤处而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他毫不在意,踉跄着走到墙角那个蒙尘的画架前。
左手猛地抓住覆盖的白布,用力一扯。
“哗啦!”
灰尘弥漫开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画架露了出来,上面还绷着一块空白的画布。画布上落满了灰尘,一片死寂的苍白。
叶聿炀站在画布前,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那片刺目的白,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那只手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他的目光在狼藉的画室里搜寻。
最终,在墙角一堆废弃的颜料罐和揉烂的废纸下,他看到了半截被踩断的炭笔。
他艰难地弯下腰,用左手极其笨拙地、几乎是抠挖般,将那半截炭笔从杂物堆里捡了出来。炭笔很短,沾满了灰尘和油污。
他重新站定在画布前。左手紧握着那截肮脏短小的炭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空白的画布,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偏执。
动啊!画啊!哪怕画出一条歪斜的线!证明你还能动!证明你还有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意志灌注到左臂,驱动着那只并不习惯握笔的手,朝着空白的画布,狠狠地、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挥了下去!
“嗤——!”
炭笔尖划过粗糙的画布表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不是流畅的线条,而是一道极其粗粝、歪歪扭扭、深深浅浅、如同蚯蚓爬行般的丑陋痕迹。
笔尖因为用力过猛和手的不稳,甚至在画布上戳出了几个小洞!
叶聿炀看着画布上那道丑陋不堪的痕迹,呼吸骤然急促!巨大的挫败感和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这就是他的水平?这就是他用左手画出来的东西?连一条笔直的线都画不出来?!废物!果然是废物!
他猛地抬起左手,想将那半截炭笔狠狠砸向画布。
想把这该死的画架踹翻!想把眼前这刺眼的失败连同他自己一起毁灭。
但就在手臂抬起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掠过画布那道丑陋痕迹旁边的一角——那里,靠近画框边缘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他颤抖的左手,极其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锯齿状的轮廓。
那轮廓……依稀像是一片……薄荷叶?
虽然线条笨拙僵硬,扭曲变形,毫无美感可言,甚至连叶片的形状都模糊不清,但那锯齿状的边缘和中间隐约想勾勒的叶脉走向……分明是他在林青竹笔记本上,看了无数遍、笨拙临摹过无数遍的那片薄荷叶。
叶聿炀高举的手臂,硬生生僵在了半空!那截肮脏的炭笔,在他指尖微微颤抖。
他怔怔地看着画布上那片丑陋的“薄荷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沾满炭灰、微微颤抖的左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是自嘲?是绝望?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释然?
原来……即使是用这只笨拙的左手,即使画得如此不堪入目……他潜意识里,最想画的……还是那片叶子?
他缓缓放下手臂,没有再砸东西。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画布上那道丑陋的划痕和旁边那片更加丑陋的“薄荷叶”,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左手。这一次,不再带着毁灭的戾气,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笨拙,将炭笔的尖端,轻轻地、颤抖地,再次落在那片“薄荷叶”的轮廓上,试图去修正,去描绘……哪怕依旧歪斜,依旧难看。
画室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粗糙画布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挣扎的、新生的力量。
青石巷的傍晚,夕阳将石板路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林青竹背着书包,一步步走向回春堂。她的脚步在画室楼下那条昏暗小路前,习惯性地停顿。
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巷子拐角处,那个静静放在地上的东西。
是那个保温桶。她早上送去的那个。此刻,它被擦拭得很干净,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盖子盖得严严实实。
而在保温桶旁边,放着一个东西。
不是白色纸巾包着的方块。
而是一颗糖。
一颗粉色的、水蜜桃味的水果硬糖。和她之前放下的那两颗,一模一样。
它就那么安静地、**裸地躺在青石板粗糙的表面上,没有包装纸,没有遮挡,在夕阳下反射着晶莹剔透的、诱人的光泽。
像一颗小小的、带着甜味的星辰,坠落在这条冰冷的小路尽头。
林青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拂过她沉静的脸颊。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着那颗小小的糖果,也映着旁边那个干净的保温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画室里那细微的、沙沙的炭笔摩擦声似乎穿透了墙壁,隐隐约约地传来。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她看着那颗糖。
他……留下了药,留下了桶,却……还回了一颗糖?这是什么意思?是划清界限?还是……一种笨拙的、无声的回应?像他画布上那片歪斜的薄荷叶?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在保温桶和那颗糖前停下。
她弯下腰,伸出白皙的手指,没有先去拿保温桶,而是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捻起了那颗粉色的糖果。
糖果入手冰凉,带着青石板的温度。但透过糖纸,仿佛能感受到里面凝固的甜意。
她将糖果轻轻握在手心,感受着那点微凉的硬度和熟悉的形状。
然后,她才提起那个干净的保温桶。桶身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余韵,是他掌心留下的温度?还是夕阳的馈赠?
她直起身,没有回头去看画室那扇紧闭的窗。只是握着那颗糖,提着温热的保温桶,转身,朝着回春堂温暖的灯火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颗被她握在手心的粉色糖果,在晚霞的光晕中,折射出温暖而剔透的光芒。
像一颗被小心翼翼拾起的、无声的约定。
巷子另一头,“老陈快餐”油腻的后门,乔敏妍终于洗完了堆积如山的碗碟。
她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泡在残留的冰水里,已经疼得麻木。
昏黄的油灯下,她颤抖着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单词本,冻僵的手指几乎翻不开书页。
阿冼依旧沉默地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倔强的背影,眼神沉痛而坚定。
青石巷的暮色,温柔地笼罩着各自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