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油纸伞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伞骨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雨水汇聚成浑浊的溪流,沿着倾斜的柏油路面奔涌而下。
叶聿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裤脚和帆布鞋,每一次踩踏都溅起冰冷的水花。
他跑得很快,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困兽,只想尽快逃离那条该死的青石巷,逃离那个散发着陈旧草药香气的回春堂,逃离那双……那双该死的清澈眼睛!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左手里紧紧攥着的油纸伞成了他此刻唯一的遮蔽,也是他急于摆脱的“负担”。
那顶浅黄色的草帽,被他粗暴地塞在腋下,粗糙的草编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异样的、挥之不去的存在感。
终于,那栋外表光鲜、内里却如同坟墓的公寓楼出现在视野里。他冲进单元门洞,湿透的身体撞在冰冷的金属门上。楼道里干燥的空气带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水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衣角不断滴落。
冰冷的湿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一把将腋下那顶湿漉漉、沾着泥水的草帽扯出来,低头看着它。
浅黄色的草编被雨水浸透,颜色变得深暗,帽檐边缘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泥痕——那是属于青石巷的印记。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和自我厌恶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抬手,用尽力气将草帽狠狠砸向旁边的垃圾桶!
“哐当!”草帽撞在金属桶壁上,又弹落在地,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尘和污水。
那顶曾经被林青竹戴在头上,沾染着她气息的草帽,此刻像一团肮脏的垃圾,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叶聿炀看也没看它一眼,仿佛丢弃了什么令人作呕的累赘。
他收起那把还在滴水的油纸伞,拖着沉重的、湿透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里,冰冷而疲惫。
终于,那扇厚重的、隔绝了他与世界的防盗门出现在眼前。他掏出钥匙,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比外面雨水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混杂着松节油、颜料、隔夜食物**、垃圾酸腐以及浓重绝望的气息。
画室的狼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被撕碎的画布、干瘪的颜料管、散落的书籍、倾倒的椅子……一切都保持着几个小时前他离开时的混乱,甚至更糟。
这里没有青石巷的宁静,没有回春堂的药香,只有一片死寂的废墟。是他亲手打造的,埋葬自己过去的坟墓。
胃部的绞痛在寒冷和情绪的剧烈波动下再次猛烈地袭来,尖锐得让他眼前发黑。
他靠在门板上,冰冷的水顺着身体流下,在地板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冷,刺骨的冷。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冲进浴室。
冰冷的花洒水砸在头上、身上。他胡乱地冲洗掉身上的雨水和泥泞,草草地擦干身体,换上一件同样皱巴巴的干T恤和一条运动裤。头发还在湿漉漉地滴水。
走出浴室,胃部的空虚感已经变成了尖锐的灼烧感。他想起自己点的那份“随便”的外卖。目光扫过狼藉的客厅,终于在玄关的地板上看到了那个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廉价塑料餐盒。
他走过去,捡起餐盒。冰冷的触感透过塑料传来。他粗暴地撕开袋子,打开餐盒盖子。里面是油腻腻的、已经坨成一团的炒面和几根颜色可疑的青菜。食物的气味混合着塑料味,让他一阵反胃。
但他太饿了。他盘腿坐在地板上,拿起一次性筷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冰冷的、油腻的食物。味道糟糕透顶,但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
就在他麻木地吞咽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的左手。空空如也。
地图!
那张被他攥了一路、揉得不成样子、沾满汗水的旧城区地图!
他猛地停下咀嚼的动作。地图呢?他明明记得在回春堂的时候还攥在手里!是在他仓皇冲出来的时候……落下了?还是掉在雨里了?
一股莫名的焦躁瞬间攫住了他。那张破地图本身毫无价值。
但此刻,意识到它可能遗落在了那个地方——那个有林青竹和她父亲的地方——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窘迫感席卷而来。
那上面有他无意识掐出的指甲印,有他揉搓的痕迹,仿佛是他狼狈内心的某种物证,被留在了那双清澈眼睛的注视之下。
“该死!”他低骂一声,将吃了一半的冰冷炒面狠狠扔开。油腻的面条和青菜溅落在地板上。
胃部的灼烧感因为突然停止进食而变得更加尖锐,混合着冰冷的食物带来的不适感,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猛地捂住嘴,冲回浴室,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水。生理上的痛苦和内心的烦躁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脱力。
他需要那张地图。这个念头荒谬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混乱的脑海里。他不能让它留在那里,留在那双眼睛能看到的地方!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浴室,回到客厅。冰冷的湿发贴在额角,身体微微颤抖。他颓然地跌坐在那片他刚刚制造的油污地板上。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狼藉。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玄关柜子的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一顶浅黄色的草帽。
不是他刚才扔在楼道垃圾桶旁边的那顶。而是……他带回来的那顶?不对,他明明扔掉了!
叶聿炀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抓起那顶草帽。
没错,是它!沾着灰尘和污水!湿漉漉,脏兮兮,冰冷地躺在他手里。
他明明把它丢进了楼道垃圾桶!是谁?是谁把它捡了回来?还放在了他的门口?!
一个模糊的、带着谦卑讨好笑容的中年男人的脸瞬间浮现在他脑海中——是那个下午来敲门、想租房子的老王!只有他!只有那个住在楼下、可能时刻关注着这间“空置”豪宅的老王,才有机会看到他丢在楼道垃圾桶旁的东西!
一股被窥视、被冒犯的滔天怒火瞬间点燃了叶聿炀仅存的理智!
那个该死的、不识趣的、像苍蝇一样的老东西!他竟敢!
竟敢把他丢弃的垃圾捡回来,还堂而皇之地放在他的门口?!这是在施舍吗?是在嘲笑他的落魄吗?还是以为这样就能讨好他?!
“啊——!!!” 一声压抑了太久、充满了暴戾和绝望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死寂的画室里疯狂回荡!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双眼赤红,抓起那顶肮脏的草帽,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反复地砸向玄关冰冷的墙壁!
“砰!砰!砰!”
草帽粗糙的草编在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草屑飞溅,原本就有些松散的边缘彻底变形、破裂。
泥水和灰尘沾污了洁白的墙壁。他疯狂地砸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屈辱、绝望都倾泻在这顶无辜又“可恨”的草帽上。
直到草帽彻底变形,变成一团破烂的、沾满污渍的草团,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着墙壁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那只完好的左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处擦破了皮,渗出血丝。
他看着地上那团破烂的草帽,又看看自己擦伤的手,再看看墙壁上留下的污渍和狼藉的地面。
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他砸碎了一切能砸的东西,却砸不碎这无边的绝望,砸不碎那只废掉的手带来的枷锁。
他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青石巷深处,回春堂内。
外面的暴雨渐渐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瓦片,声音不再那么狂暴。铺子里点着一盏光线柔和的节能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清新湿气。
林青竹坐在小方桌旁,面前摊着那张被叶聿炀遗落的、皱巴巴的旧城区地图。
她的手指白皙而灵巧,正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地图抚平。
纸张被汗水和雨水浸染过,又被粗暴地揉搓,变得极其脆弱,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中间还被一个深深的指甲印掐破了。
她抚平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如同在修复一件易碎的文物。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块干净的湿布,她偶尔会用布角轻轻按压地图上特别褶皱的地方。
灯光下,她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沉静,琥珀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侧。她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试图抚平的不仅仅是一张地图的褶皱,更像是在尝试触碰和安抚地图主人那颗同样被揉皱、掐伤的心灵。
林郎中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线装药书,却没有看进去。他的目光落在女儿专注的动作上,又移到那张饱经蹂躏的地图上,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了然。
“爸,”林青竹没有抬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纸张,“您看他…还会回来拿吗?”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那个被掐破的指甲印,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无声的痛楚。
林郎中放下书,轻轻叹了口气。他回想起下午那个年轻人: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紧绷的身体,眼中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自我厌弃,还有那只无力垂落、带着狰狞疤痕的手……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心情不好”能解释的状态。
那是一种灵魂深处遭受重创后的封闭与自毁倾向。他临走时那近乎抢夺的动作和头也不回的决绝,都透着一股强烈的抗拒和自毁气息。
“难说。”林郎中缓缓摇头,声音低沉,“那孩子……心里的伤,怕是比手上的伤还要重。他把自己关得太紧了。”他顿了顿,看着女儿平静却隐含关切的侧脸,“主动回来取一张无关紧要的地图?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张地图,对他而言,或许更像一个急于丢弃的、关于狼狈的证据。”
林青竹停下了手上细致的抚平动作,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看向父亲,带着询问:“那…我们给他送过去?”她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比如给巷尾腿脚不便的李奶奶送副膏药。
她的目光干净,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认为物归原主理所当然的善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个困在自我牢笼中身影的微弱牵挂。
林郎中看着女儿眼中纯粹的善意,没有掺杂任何功利或好奇。
他下午注意到叶聿炀喝下凉茶时眉宇间那瞬间的舒缓,也看到了他临走前那碗被重重放下的空陶碗。那孩子,身体的状态也很糟糕。虚火浮越,气血两亏,胃气不和,明显长期饮食不规律,情绪郁结伤身。那张地图,或许是个由头……
“也好。”林郎中最终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而温和,“地图是他的,理应送还。而且……”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药柜,“我看他气色很差,脾胃不和,虚火又旺。这种天气淋了雨,最容易外感风寒,内伤湿滞。正好,配几副调理脾胃、祛湿解表的药茶包,一并送过去吧。就当……是街坊邻里的一点心意。”
他特意强调了“街坊邻里”和“一点心意”,将这份关怀定位得随意而自然,不给对方造成任何心理负担。
他知道,对于叶聿炀那样竖起浑身尖刺的人来说,任何刻意的同情和帮助,都可能被视为施舍和侵犯,必须包裹在最不经意的形式之下。
林青竹的眼睛亮了一下,轻轻点头:“嗯,我去配。”她小心地将抚平了大半的地图放在一旁,起身走向药柜。
她的动作娴熟而精准,拉开一个个贴着标签的小抽屉:茯苓(健脾宁心)、白术(健脾燥湿)、陈皮(理气调中)、薏苡仁(利湿健脾)、藿香(化湿解表)、佩兰(芳香化湿)……每样取适量,用干净的桑皮纸包好,再用细细的麻绳扎紧。
她的神情专注,指尖在药材间穿梭,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比平日更加浓郁而温厚。
很快,几个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茶包就配好了。
林郎中又拿来一张干净的牛皮纸,将那张被林青竹细心抚平、但依旧带着深刻褶皱和破洞的地图——那无声的伤痕——连同几个药茶包仔细包在一起,再用绳子捆好。小小的纸包,包裹着青石巷的善意与无声的关切。
“明天吧,”林郎中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等雨停了,你跑一趟。”
“好。”林青竹接过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捧在手里。纸包很轻,却仿佛承载着某种沉甸甸的、无声的关怀。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路,雨点在水洼里激起无数涟漪。巷子深处,一片朦胧的雨雾中,似乎还能看到那个高大、阴郁、狼狈冲入雨幕的身影。
雨声淅沥。回春堂内,药香氤氲,宁静依旧。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那间冰冷华丽的画室里,叶聿炀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他阴鸷而空洞的眼眸。
地上,那团被他砸烂的草帽像一团肮脏的垃圾,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风暴。
胃部的绞痛和身体的不适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那张被他遗忘的地图,此刻成了连接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唯一、脆弱的纽带,正静静躺在一个散发着药香的牛皮纸包里,等待着被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