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峰寒潭深处,月华被浓雾割裂成破碎银斑。
沈霁清足尖掠过水面,霜色裙裾扫过岸边碎石,金线缠着只赤色毛团拖在身后。
那猫儿前爪不自然地蜷着,妖纹黯淡成灰褐色,每被拽出半步就在湿地上蹭出带血的梅花印。
她忽然松了金线,任由毛团滚进寒潭边缘的泥泞里。
“若不是师兄一时兴起,我竟没发现你进了玄天宗。”
沈霁清逐渐靠近,提起泥里的灵猫悬于寒潭之上,透彻的潭水将一人一猫的倒影清晰映照。
忽而她俯身近前,青丝垂落如瀑,在灵猫耳畔吐气如兰:“少主且细看这潭中倒影,瞧瞧你如今这副落魄模样,倒真似那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
沈霁清指尖挑开它粘连的皮毛,暴露出深入骨髓的魔气蚀痕,“怎么过去这么久还是没长进?”
当初魔域永夜之战的尾声,她解决完魔尊去寻妖族少主。
血锈味充斥着魔域的每一片土地,呛得她不禁蹙眉,剑尖挑开尸堆上奄奄一息的赤发少年。
妖族少主倚在断旗上,所剩无几的妖力维护着染血的手心里紧紧握着破碎的妖丹。
他掌中攥着的碎丹泛着微弱萤光,那是她亲手雕琢的赝品,此刻正用最后一丝灵息牵引她前来。
“来看我笑话?”少年喉间呛出血沫,异瞳里淬着讥诮,“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少年冷冷望着沈霁清。
终于来了,不枉他呆在这装可怜等她还一直带着这碎丹,这个她留下的唯一念想,所以她果然还是在乎的。
沈霁清蹲下身,溯光剑映出他狰狞的伤口:“若我说……我要救你呢?”
少年虽闻此言心头微动,猫耳尖儿倏地立起,赤尾亦从衣摆后蜷蜷探出。
然深谙此人心性——这人素善诓人,惯会拿三分真话裹着七分虚言,此刻指节抵着唇瓣笑得温润如玉,怕又是挖了坑等着他往里跳呢。
“虚伪。”他猛地攥住她手腕,妖纹灼得她皮肤发烫,“你们人族猎杀我妖族无数,两族之间不共戴天,我也不需要你救。”
“我们妖族宁死也绝不会接受他人施舍。”
……
少年口若悬河,絮语滔滔不绝,赤色猫尾在衣摆后晃成一团赤焰。
沈霁清静听他言语,翻来覆去皆是妖族那套,渐觉耳畔生噪。待耐心消磨殆尽,那少年仍浑然不觉,犹自说得眉飞色舞。
沈霁清眸光微冷,素手轻扬,一道禁制闪过,少年话音戛然而止,只余惊愕神色。
她神色淡淡,“聒噪。”
少年再次张口仍发不出声音,只能气鼓鼓的盯着沈霁清,一只手悄悄握紧了妖刀。
居然敢对他动手,她果然又是在骗他。
“我只是觉得……”她染血的指尖轻抚过少年颤抖的睫毛,在眼尾妖纹处碾出绯色痕迹,“这么漂亮的异瞳,没了多可惜。”
沈霁清指尖如蝶落寒潭,轻触少年心口那道墨紫色深痕。腐坏的肌理间魔气翻涌如潮,侵蚀骨血间竟带起丝丝缕缕幽蓝鬼火。
她垂眸凝神,素白指尖倏然漫起月华般的清辉,灵力凝成锁链探入伤处,试图驯服那脱缰的邪祟。
刹那间,妖刀破空声割裂满天血雾沈霁清颈侧喷涌的血花在少年眉心处绽放,连鬓角碎发都被血珠浸得黏在苍白的颊边。
沈霁清颈侧血珠顺着锁骨滚落,她连眉梢都没动,漠然注视着伤口,仿佛那深入肌理的伤不属于她。
他的瞳孔倏然收缩,不可置信。
少年回忆着往昔与沈霁清的交手,明明……全盛状态的自己也无法真正伤到她。
溅在他身上的鲜血仍有余温,提醒着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少年想不明白,怎么会,这种程度怎么可能伤得到她。
沈霁清沾血的指尖忽的扣住他腕骨,指腹碾过脉搏处跳动的温热,直直的看着少年,那眼神像是在嫌弃。
她贴着他耳畔低语,呼出的白雾四散,“少主。”沈霁清引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要剖开,捏碎,才算得报仇。”
触及她心口的刹那他才发现沈霁清体内灵力紊乱。
混这具身体如同打碎的琉璃盏,魔气、灵力、还有数不清的阴毒咒术正在裂缝间相互撕咬,侵蚀着她身体的每一处。
仿佛稍加触碰就会碎作星屑。
这种状态还敢来找他,难道自己恨她她不知道吗?
真是疯子!
少年内心不停的斥责沈霁清的行为,手却无意识的颤抖,连妖刀都快握不住,猫耳焉焉地塌在发间,赤尾也没了先前摇晃的灵动。
妖刀坠地发出清越鸣响,他如避蛇蝎般抽回手,指尖还在无意识蜷缩。
那方才触及的温软触感,此刻竟化作千万根冰针,顺着血脉直钻心尖。他攥紧双拳,骨节泛白,掌心残留的余温与刺骨的痛意纠缠不休。
妖力如决堤之水,汹涌灌入沈霁清体内。
似金辉染朱般的流光顺着她的脉络游走。
那股磅礴之力横冲直撞,却在触及破碎经脉的瞬间,化作春风细雨的温润,小心翼翼地填补着每一处残缺,试图将这残破的躯体重新修补 。
这个人曾经刨他妖丹又假死骗他,他是恨她的,但他偏偏没想过她死。
碎丹在掌心崩解,随指缝漏作星沙,他终究撑不住那口气,跌堕时撞入沈霁清怀中。
她胸前的温度透过单薄衣襟传来,竟比他的妖丹还要灼人。
银蟾冷辉漫过尸山,磷火在远处明灭,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漏雨的铜壶,一下比一下迟缓。
染血的赤发如残焰拂过她垂落的青丝,发间银饰硌得额角生疼,却还是不顾一切的往沈霁清怀里钻。
尾尖蜷过她腰际,像濒死的灵蛇环住最后一根支柱,仿佛要将沈霁清锁进这具伤了她的躯体里。
碎丹成烬的细响在耳畔簌簌,恍若天地间只剩这两具交叠的躯体,在尸海遍地中作最后的相依。
“傻子。”
沈霁清指尖划过少年绒耳,绵雪般的触感下,耳尖还微微发烫。
妖力如潮水在她经脉间翻涌,丹田处的妖丹悄然跳动,吞吐间似天狗食月,将那属于原主的妖力尽数纳入。
她垂眸看着怀中化作原形虚弱的身影,素手仍不轻不重地摩挲着猫耳,尾尖偶尔无意识地扫过她手腕,带来一阵酥痒。
沈霁清细细体会着手心的触感。
没有变,少主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擅长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
她突然把灵猫丢进寒潭,平静的水面荡起水花晕出鎏金血色,潭面冒出魔气。
数道金线随波游走,细如天蚕丝,亮似点翠金,缠上灵猫躯体时,竟在他皮毛下织出暗纹。
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处,肌肉翻卷处正被金线细细缝缀,每一道金光掠过,便有鱼鳞般的血痂剥落,露出新生的淡粉肌理。
月下金纹缝骨的图景,乍看恍若鲛人织绡,温柔缱绻。
然灵猫痛极的呜咽混着寒潭水波,方揭去这层粉饰,金线穿梭似刃,每一道流光掠过伤处,都是将新生血肉与旧骨强行牵连。
灵猫在巨痛中弓起脊背,妖纹爆发出剧烈的光芒,他本能的想要逃离,在水中扑腾起水花。
沈霁清突然动身没入寒潭。
墨发在水中铺陈开来,似九重墨纱裹住皎月,雪白罗裳浸透后紧贴脊背,蜿蜒的金线自肌肤下若隐若现,恰似暗夜里流动的星河。
灵猫在潭中止不住的翻腾,喉间溢出的嘶吼震颤满潭月华。
剧痛如万千钢针钻心,神智尽失的刹那,一抹雪白闯入眼帘。
那近乎本能的求生欲与难以忍受的痛楚交织,让它不顾一切地张口咬去。
尖锐的獠牙刺破肌肤,血腥味在口中迅速蔓延开来。
腥咸的的气味裹挟着松香在他口中迅速蔓延开来,他像是恢复了一丝理智错愕的松口,口中弥留的味道正提醒着他干了什么。
这份清醒连疼痛都不能左右。
沈霁清的目光掠过他胸前那道曾被魔气侵蚀,此刻在金线缝合下已开始缓慢愈合的狰狞伤口。
沈霁清笑着开口道:“怎么,清醒了?”
灵猫吓了一激灵,这个人的笑给他一种很瘆人的感觉,以至于他忘记了挣扎被潭水淹了。
但他能感觉到,方才喂出的那口血,蕴含着沈霁清精纯的灵力与一丝源自他妖丹的本源气息。
如同投入干涸河床的甘霖,正以惊人的速度催发着他自身妖力的复苏。
肉眼可见的,他周身黯淡的鎏金妖纹骤然亮起!
难以觉察的妖气不再萎靡溃散,而是变得凝练,澎湃,如同蛰伏的猛兽,在他体内奔涌咆哮。
他身上的魔气蚀痕,在金线与妖力的双重作用下,边缘的腐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新生的皮肤替代,顽强地对抗着残留的墨紫魔息。
寒潭骤起的雾气被鎏金妖纹映出金辉,水面如沸鼎翻涌,万千涟漪间赤发男子破水而出。
猫耳垂着细碎水珠,顺着绒毛滚落,于劲瘦腰际流淌出银亮水痕。
脊背上金线未褪,似蛟蛇盘踞,随他展臂的动作泛起流光。
月光浸透他异色瞳孔,琥珀与幽蓝交织流转,妖异的光在眉眼间明灭,恍若淬了月华的利刃,锋芒乍现间,寒潭水汽都仿佛凝成了霜。
沈霁清垂眸敛去眼底暗芒,素手轻抬支着下颌,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少年化形的身姿上游移。
良久,她唇角勾起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声线裹着寒潭余韵的清冽。
“久别经年,别来无恙,祁烨。”
沈霁清半身浸在寒潭中,祁烨骤然靠近,异色妖瞳死死盯着她。
“妖丹还我!”
祁烨赤发如瀑,裹挟着寒潭残水,因为突然的靠近,那水如成串珠链般垂落于沈霁清身上。
沈霁清颈间玉肌生凉,那些水珠顺着优美的弧度一路直下,在锁骨凹陷处聚作一泓小小的水洼,又不堪重负地溢出,如银蛇般没入半敞的衣襟深处,消失于隐秘之地。
四目相触刹那,寒潭蒸腾的雾气仿佛凝作无形丝线,缠绕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
水珠滚落的轻响,衣料濡湿的摩挲,连同未散的鎏金妖纹微光,都在月色里酿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旖旎,将周遭空气浸染得愈发浓稠。
“想要回妖丹?”
溯光剑突然龙吟出鞘,寒芒如练抵在祁烨颈侧。
她眼尾泛起笑意,“你们妖族不是宁死也不接受施舍吗?”
剑锋微动,割破皮肤渗出的鎏金妖血顺着剑纹蜿蜒而下,“那就凭本事拿回去。”
“凭本事?”
他忽然扯动嘴角,血腥味混着寒潭水汽漫入齿间,指尖在袖底掐入掌心。
当年濒死时拽着他的衣角不放,只用那双破碎又执拗的眼睛望着他,求他救她的时候,他的本事她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知你不服,但看清楚了,现在于我而言,你就是个废物,我随时可以要你命。”
说着她将溯光剑又压重了几分。
“你要杀我?”
祁烨像是气疯了,尾音带笑,忽然抓住溯光剑往脖颈送,他不理会滴落的妖血,只是一味地盯着沈霁清。
那眼神里满是幽怨,像要把她刺穿。
沈霁清微愣,逗他玩的怎么当真了?
溯光化作流萤消散,换金线束缚祁烨。
“别这么看着我……”
她指尖有意无意的抚过颈间旧伤,“我可受不起。”
祁烨注意到那道旧伤,怒气息了几分,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忽然别开眼,开始转移话题。
“你知道妖族人都说我什么吗?”
祁烨抢在沈霁清启唇前扯开嗓子,尾尖烦躁地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沈霁清脸上。
沈霁清也没生气,就静静的看着他。
“还用你问?那帮嚼舌根的老东西,非说我为了苟延残喘,把自己卖给你当玩物!”
他突然凑近,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恼意。
“如今整个妖族都等着看我笑话,说什么‘少主卖身求荣’,你倒说说,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
“那日你剜走妖丹,北境的雪整整下了三月,狼群见我落单便群起而攻,若非拼死咬断狼王喉管,早成了它们腹中餐!”
他忽地指着胸口狰狞的爪痕交错如蛛网,“还有南疆那群巫蛊师,竟将我当成活蛊引,生生在皮肉里种了了上百只噬心蛊……”
猫耳垂得极低,异色瞳孔泛起水光,倒映着沈霁清看的面容,她神色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绪。
“如今连小妖都敢朝我丢石子,骂我是没了内丹的丧家之犬。”
祁烨的尾尖突然缠住沈霁清的手腕,声音染上几分哽咽。
“沈霁清,你当真就……一点都不愧疚?”
祁烨不停的列举他因为沈霁清失了妖丹后的悲惨待遇,试图唤起她的良知,他硬抢绝对没有胜算,所以他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这些,我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