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太平三年。尹弄琮太子坎坷上位的第三年。
当尹弄琮再回到养气堂时,距离他们上次争吵,已经快十日了。说来上次争吵倒也不像是争吵,倒像是尹弄琮单方面的情绪发泄。
这养气堂是他幼年常居之所,换句话说,这个地方,是他在整个皇宫最可以说是像家的地方。即使这个地方在父亲恭正年间,一直被人言为不祥之地。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像是在舒缓自己心中的郁结,又不知为何自己还是来了这块土地。这近十日,他把自己长居之所让给了方如许,自己去待清心殿。也不知这小子心中是否感恩自己。
似是愈想,便愈觉得委屈。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忆起刚刚李从中那番炽热话语——
“主子深居我心,定知年臣心中所思,自恭正元年起,主子天命所归降临,臣无一不洗血肝胆侍奉主子身侧,但自恭正十五年起,昭贯之乱主子性命一度危在旦夕。自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方家小儿极欲是当年祸害主子背后之派来奸细。现时局不稳,臣担心……”
“好了。”半响间,尹弄琮坐在高位,一时间竟言笑宴宴起来,“当年朕读书时,太师傅问朕,说商纣王失权位究竟从何而起。”
“朕说是因为控制不好国内神位与王位两种流派相争故引发暴乱又无平定天下之力。当然,太师傅听闻此语气以为极,说是女祸当道,殷受不察。当然,朕的这番言论惹怒了太师傅,自古皇子受罚便都是由伴读带领,当年朕挨的不少惩罚都是打在你身上的。”
说即,尹弄琮一瞬间,又像是回忆起了那段时光。
“今日你口中无凭,朕不罚你,同样又怜你一片赤胆忠心,也不赏你,早早回家面壁思过,思考自己哪里错了,去罢……”
而此时养气堂内,清冷的月色透过窗纱静静的照射下来。尹弄琮微微撑着手,看着面前这宛如婴儿睡姿般的小孩方如许,说是小孩,其实年岁也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你忘记我了,”半响间,尹弄琮喃喃出语,“你忘记我了,但我还没有忘记你……”
远处乌云压顶,沉闷的皇宫像是即将迎来一场暴雨,连绵的风越过不同的殿门。
而在后宫昭和殿内,年轻的皇后轻点烛光,看着满墙的牌位,静静的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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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江南,自古江南便是多少文人墨客香粉红花之地。但同时,秦淮河清凉解热软人体骨的水也足以让人忘记,自江南出世以来,这块地,便是江浙稻田肥沃,赋税富饶之地,传言徐氏数百年经营,自从清江府到华南整个一片数万亩的土地均是徐家。
数百年土地兼并,几代人投身官场汲汲经营终于打下的江南第一家,乃至整个朝廷门生遍布第一家的族群。
前代王家枝叶遍布,被人戏称王半朝,而如今岁月颠倒,局势易位,朝中自徐河亭这位高宗帝师开枝散叶,如今,已发展为第三代了。
夏夜多雨,这位被年轻的皇帝视为眼中之钉的尹先框此时就在江南。
大行皇帝兄弟连绵,说是尹先框排行第六,连如今的皇帝见面都不得尊称一位六叔,实际上,这位六叔,如今年纪不过刚到三十,已是虚发近白,犹可知,近年来心地之苦。
而此时这位六王爷,并未待到自身王爵府邸之中,他此时所在的,徐家大门外正对的广场空地。徐家祖宅连绵三千里,这里望出去,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能看见的,也无非是一望无际的白墙黑瓦。
而此时,九重蜿蜒的门扉之内,透过重重门邸与数不清的连廊画卷,被层层竹林包裹着的清竹居内,这徐家新任少年家主徐任阶随意散着二三发丝,只神色含笑恬静的看着身着单衣的沈一棋写字,也许是自己神色过于缠绵,沈一棋微微不适,只随意写下一二笔后便放下湖笔。
徐任阶连忙接下湖笔,微带着紧张道:“师兄怎么不写了?”
沈一棋没有说话,只微微垂下眼睑。
暗黄的灯光下,处处烛光照耀,更显沈一棋近段时间来身量单薄。
徐任阶迟疑片刻,知晓对方这是不言语的拒绝,只微微带着些紧张委屈道:“师兄说好了输了棋就要给我摹一幅字的……”
话语中,带着硕大的委屈。
沈一棋仍旧没有言语,半响,只是重新拿起了湖笔,在硕大的宣纸上正正方方的写下和字。
徐任阶看此微微笑意隐藏不住,只道:“师兄这是在点我,我们之间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好。”
烛光里的灯芯骤然啪啦一声,沈一棋仿佛受惊的颤抖了一下。
徐任阶连忙上前来抱住,细细问道:“师兄,可是夏夜凉风生冷?”
自沈一棋醒来后,便已很少言语,这自顾自的说话,徐任阶已然习惯。
但此时,沈一棋慢慢的抬起眼睑,只静静的看着他这个似乎从不认识的白鹿书院师弟,静静道:“长瑛,你并非习惯于俯首做小之人,何故如此低耳惺惺作态?”
烛光的照耀下,显得一切都静谧和煦。徐任阶听着沈一棋的发难,倒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轻轻的吻了吻沈一棋的眼角,静静道:“师兄,你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说过话了。”
说及,仿佛受委屈般的孩子,将头静静的放在沈一棋的脖颈,只慢慢道:“你是我的师兄。师兄,我只认你。我设计陷害了你,你对我心有怨气,这是应该的,你发泄出来,我任打任骂。我害怕你不高兴,当然想给你所有最好的,你说我故意惺惺作态,师兄,这哪里是惺惺作态。”
说及,徐任阶抬起头来,将沈一棋散落的发丝习惯性的放在耳后,只轻轻道:“师兄,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也是愿意的。”
这段时间来,沈一棋已经听过太多这样相似的话语,故此时听及,只觉得更加可笑,只道:“既是如此,我让你放我出徐家大门,为何不愿?”
徐任阶看即对方的坚定,只静静的将人搂得更紧,静静道:“师兄,外面时局不稳,新帝登位,百废待新。况且,你的身世和濮阳王参与过近,师兄,现在放你出去,无异于让你羊入虎口。”
沈一棋看着窗外层层交叠的竹影,没有说话。一切话都不必说,一切事都找得到理由。
徐任阶看着沈一棋微微空洞的眼神,只伸手覆盖住沈一棋的眼眸,不愿意再看,半响才仿佛妥协的静静道:“如今江南是多事之秋,你想出去,等王家抄家一事平定之后,再带你出去放湖灯好不好?”
哄孩子的语气。沈一棋静静的瞥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只更加垂下眼眸,手中的湖笔吸满了墨,只骤然在面前的宣纸上滴落了一个硕大的墨迹。墨迹入纸,瞬间将刚刚写好的和字浸的污秽不清。
身后的徐任阶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只委屈的二字师兄出口,外面忽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清竹居内,无事不得打扰,这是自沈一棋在这住下后,徐任阶下的铁令。
而此时门外的管家微微捏了把汗,不得不敲门畏道:“家主,六王爷深夜突然拜访,此时已在前厅。”
徐任阶微微抬起头,脑中微转,像是想起了什么,搂着沈一棋的腰,轻轻地在沈一棋眼眸上再深深一吻,轻道:“我很快回来。”
说及,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微微低头在沈一棋耳边温柔道:“师兄等我睡觉好不好?我夜晚怕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