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朕亲临》 第1章 亲下圣旨 方如许最近感觉有些奇怪。那日在府衙上对簿公堂被挨打后,那公堂上有个穿天青色袍子着玉冠的年轻人看他的眼神就一直不太对劲。 他方如许虽然说不上多聪明,但一个人看他的眼神好坏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那日对那年轻人边品茶边看他挨打的眼神过于深刻,故能有看见这年轻人的地方他都绕着走。 直到那年轻人继承帝位,奉帝命入宫觐见之时,便无法绕开,只好缩着头埋着眼前去觐拜。 如果,如果不是觐拜完后,那已经刚刚继承帝位的年轻人粗暴无礼的举动,他是绝对不会逃跑的! 更不会跑到这说不出地名的茅草屋里和不知那户人家的马共同坐在这茅草屋边。 想他堂堂方家子弟,家中虽无家财万贯,起码也是赫赫一方。 方如许再次环顾了四周苍凉,最后终悠悠叹了口气,怎么最后落得这步田地。 瞬间,他脑海里骤然浮现出那个看着随时悠然自得笑眯眯的年轻小孩。 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再还没有登上帝位之时,就让自己喊他叔叔,登上帝位之后,那人似乎又转了兴趣,非要让自己喊他哥哥。 这什么破称呼啊。方如许恨恨想着,那人是女的还差不多,勉强看在那张脸上可以喊个姐姐,现在莫名其妙的叔叔哥哥都出来了。 方如许叹了口气,看着这逐渐灰蒙蒙开始下雨的天,唉,这样的夜晚明明自己应该在府中和美人弹琴作诗,实在不行还可以抱着佳人取暖。 哪里像现在,这四面漏风又漏雨的房屋,还有以及,身旁这时不时厮鸣的野马。 长的比他的爱马小狗还差好大一截,想即,方如许再次叹了口气,悠悠叹道,也不知自己就这样跑了后,家里是否还安好,父亲母亲,没有受自己牵连吧? · 而此时,帝国中枢,皇宫乾坤。 偌大的大殿内,尹弄琮随意坐在皇位之上,翻了翻最近朝臣上来的折子,再静静品了品茶,江南之地的泽水茶,出了名的性甜甘泽。 而此时大殿内,不只堂上坐着他一人。堂下更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跪着二人。 工部侍郎方升平,和他的内人张氏。 这二人在偌大朝廷里其实并无出奇之处,唯一说得上关联的,是他们的孩儿,唯一的子女,正是前几日奉命进宫觐见失踪的生员方如许。 堂下的人哆哆嗦嗦,尤其是这位新晋工部侍郎汗水直流。 半响,这堂上的人轻啄了茶,才慢慢道:“爱卿呀。你这样让朕,很难办呀。” 方升平听此,更冷汗直流,似乎话都说不平整,半天哆哆嗦嗦道:“家中……家中出此罪孽,罪臣罪不容诛。求……求圣上赐罪臣将功补过之权,待罪臣将罪儿抓住,共同前来请罪……” 大殿内寂静无声,时间仿佛停止。 半响,这位年轻的帝王,轻笑片刻,笑道:“按照爱卿所说,你看,罪儿要定何罪呢?” “这……”在宦海多年经营的方升平骤然停了一瞬,随即马上和身旁的内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才肯定而又诚恳道:“罪臣小儿罪不容诛,惹怒圣仪,愿领欺君之罪敕罚。” 欺君,世间闻名九大罪中,最有水分和操控空间的一罪。 尹弄琮轻笑了笑,半响道:“朕看欺君之罪就免了罢。不过是小儿顽皮胡闹不知轻重。” 那跪在堂下的工部侍郎正要松口气高声赞叹皇家恩情深重。随即尹弄琮打开了自己的折扇,慢悠悠的看着折扇上的‘静如适意’四字轻笑了笑,品了品茗,又道:“小儿顽劣,这也是难免的。可能上次皇家恩威深重,如许公子大概被吓着了。无妨。” 说即,这位年轻却又顽劣的帝王伸手示意一旁掌事太监,掌事太监连忙将空白的圣旨递上。 “方家小儿方如许,朱雀县籍,现太学一等生员,平日品行顽劣,素有不端,触及龙颜。现令刑部清吏司即日抓拿归案,后联合三司会审,验明正身,压自法场。钦此。” 随着尹弄琮最后一语落下,代笔的文书太监已然全部默完,恭敬呈上。 尹弄琮随意的看了看,刚要拿起玉玺盖上。而堂下的方升平已然就要晕了过去。 尹弄琮随即笑道:“爱卿,这是何意呀?” 说即,便赐爱卿座。方升平哆哆嗦嗦不敢坐下,眼睛斜瞟着一旁像是已然听完圣旨快要昏过去的张氏,心一狠终道:“圣上明鉴,我方家百年清族,不曾有功高之累,亦有百年之忠,罪臣小儿触及龙颜属罪臣教导不善之过,罪臣愿亲自将罪儿捉拿归案,亲手斩杀罪儿于午市,以儆效尤。” 大殿静谧,尹弄琮仍旧斜斜坐在龙椅之上,漫不经心的用清透的白瓷茶盖浮去茶杯飘起的浮沫,笑道:“既然爱卿有此觉悟,甚佳。” 说即,又放下茶杯,展开折扇,笑道:“天下子民均是朕的子孙。有孩童顽劣,说实话,朕心甚忧啊。” 方如许今年刚满十六,说实话,已经远远不能说是孩童的年限了。包括眼前这年轻的帝王,今年过了年才刚满十九,话语老成已然像个四五十岁的老者逗弄小儿。 “不如这样,既然没有教导好朕的子民,朕心也甚忧,抓到方如许,就暂时取消三司会审,先抓来皇宫清宫司,朕亲自教导,以感化世人悠悠拳拳之心呀。” “啊?”半响间,方升平呆愣数瞬,像是没有回过神来。 这位年轻而喜形不定的帝王却已然命身旁掌事太监重新拟好圣旨,在上一份圣旨中取消了‘三司会审’‘触及龙颜’之字,再添上了‘朕亲自教导’‘以感悟天下人不好之心’等句。 厚重的玉玺盖在这明黄的绢绸之上,尹弄琮轻笑了笑,示意掌事太监下送圣旨,又慢悠悠的笑说:“如此,方爱卿,接旨吧。” 第2章 大殿之上 方如许被抓回来,其实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这位京城太学生员明显缺少某种在外为人处世的能力,再加上主持通缉令的是他的父亲。 这一场逃跑,相当于他得罪了皇权,更得罪了家族。 所以当方如许穿着破烂的衣裳,再次站上代表着至尊皇权的乾坤殿时,他少见的沉默了。 尹弄琮静静的仍旧坐在那至尊无一的位置之上,看着底下那一脸沉默屈辱蜷跪着的小孩,没有说话。 这乾坤殿至□□开山以来,便是朝国大事议事之地,这大殿内臣子来来往往,看见了那蜷跪在一旁的年轻人时,都谨慎沉默的闭上了嘴巴,就像是从未看见这大殿之上还破破烂烂跪着的一个少年人。 直到最后一个觐见的张阁老议完事一步一瘸的离开后,尹弄琮才轻碰茶杯盖,眼神落目看着那大殿中央跪着的少年人。 此时日已过午,暖阳的大片暖光透过窗格,折射在这大殿黄金铺成的地瓦之上。 “可有不服?”尹弄琮轻拿折扇,慢慢走下碧玉作骨的台阶,用折扇尖轻挑起这满脸泪痕小孩的脸颊,微斜着头,好整以暇。 方如许的眼泪已漫散了整个双颊,如同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哭的这么厉害。”尹弄琮像是看到了极为有趣之物,轻轻用折扇尖沾着方如许的眼泪涂抹在眼颊周围。 折扇本属木,眼周附近皮肤本就脆弱,这般涂抹一番,眼尾微有泛红,像是沾上了某种胭脂一般的艳丽。 空气静止,那一瞬间,尹弄琮忽感觉身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变化发热。 是了,那日在公堂上看着这人脱下裤子挨板子,这是同样的感觉。 尹弄琮呼吸静止一刻,随即脚步微退了半步。 这突然而来的变化是如此强烈,如果方如许此时再久经人事一点,能够再明白世间许多隐没在规则其下不敢流露出来的晦涩情感,也许,这场藏在暗流汹涌下的斗争,他就会是从一开始的胜利者。 但很可惜,他从未经过人事,人生活至十几年岁岁时光,每天除了读书就是玩小孩爱玩的简单游戏,整个人的心智水平并不能够支持他理解这世间需要数多经历过人才能明白的事情。 “哭什么?”半响间,尹弄琮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声音微冷静沙哑讽刺道:“这有什么好哭的?” 从方如许的记忆里看去,他那日去公堂,是为他自小长大的好友伸冤,莫名其妙被挨了一顿板子不说,还莫名的身后就有一双令人不舒服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 好不容易等到这莫名的眼睛注视不舒服的感觉消失,马上又被带上大殿,明明是一场好好的觐见,可谁有觐见到一半就被人脱裤子玩的啊? 他惊慌失措,本能的就剩下逃跑,可现在,方如许看着这明晃晃的大殿,整个人气疲身惫,哭的抽抽噎噎,像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尹弄琮盯着这哭的水哒哒的小孩,半响少见的静了静,又像是认输般对一旁大殿内的掌事太监道:“算了,先吃饭罢。” 由于某种皇帝少见的恻隐之心,方如许终于吃到了这些天来唯一的一顿饱饭,他哭的抽抽噎噎,可当看到面前这蜜米糕点、红烧茄子、白玉菜心,麻辣红虾,火腿云白、西京烧肉之时,久未满足的肚皮早已在咕咕在叫,便顾不得什么身在仇人营帐不得吃仇人搓来之食等等典故成语了。 菜心蒸的玉碎白瑕,入口即化,火腿吃的咕咕下肚,味道倒没有细品,倒是极为解饿。等到方如许一个转头,才发现桌上的红虾已被去除虾壳虾线,粉粉嫩嫩的躺在自己碗里,堆成了一个小山丘。 刚刚他就想吃这道菜,不过太饿了觉得难得剥,就没有动筷,方如许谨慎的看了看对面的人,而此时尹弄琮刚接过一旁掌事太监递过来的丝帕,轻轻擦着手。 他给我剥的?可他为什么要给我剥? 这个问题过于复杂深邃,以方如许现在的思维,还远远不能够想明白,所以他静默片刻,沉默而谨慎的没有挑起面前的红虾,一个筷子也不动,只径直吃一旁的菜。 尹弄琮看着面前这不经人事的小孩气鼓鼓故意的避开,他像是已然认栽道;“虾又怎么得罪你了?” 这句话如果方如许听得懂的话,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可惜的是,方如许仍旧听不太懂,但至少人的脾气是真的,于是他秉着本心回道:“不喜欢吃。” 一旁站着伺候的掌事太监已然恨不得此时有个地洞赶紧钻进去以避开接下来的腥风血雨,这位从东宫登极的脾气,在这入主皇宫几个月来,他已经充分见识,这位皇帝的脾气不太好,并且生死随意,此时此刻再站在这里,恐有性命之忧。 而此时恰好皇帝的眼神恰好移过来示意他出去,这掌事太监如蒙大赦一般赶紧溜走。 尹弄琮看着面前扒饭把头埋得越来越低的少年,他有很多种办法,让这少年屈服,无论是以家族,以功名,还是以世人都有微念的百年名财利禄,还是以这小孩的朋友亲疏,在无数种令这少年折腰屈服的办法中,他静默了半响,选择了让这少年最感觉不到疼痛的一种。 “好了,不要发脾气了。”说即,尹弄琮像是认命一般,轻哄道:“这菜是你府里平时你最爱吃的厨子做的,包括味道原料,都命人对比了数次,哪里又不喜欢吃啦?” 可面前这小孩发起脾气来并不是那么容易衰退,他只挑面前最近的白玉菜心一道菜,一直只挑那一道菜,对其他菜就像从未看见更不曾看见一样。 尹弄琮看着这小孩发起的脾气,头隐隐作痛,话到口中的你不吃一筷就杀你们一族一人的话语本想说出来却又漠然的隐了下去。 他站起身来,走到这小孩身边,一米九数多的个子已然给坐着的方如许增添了数多压力,他将头埋在碗里,像是鸵鸟躲在自己的翅膀下不闻不听就可以自保平安一般。 尹弄琮挑起方如许后襟衣服,将整个人头提出来,再单手取下碗筷,笑道:“乖一点,才不会受很多苦,你如此顽劣,怎么能够担当大任?” 这话说的轻淡而宛转。方如许听后,不知这句话哪里踩到了面前这小孩的尾巴,半响他道:“我就算再顽劣,也有我的家里人教导我。” 这话其实说的是极为大不敬的,尹弄琮轻笑了笑,也许是这人终于愿意说话这一点抚慰了一些一直崩起的神经,他漫道:“你自小熟读圣贤书,难道还没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既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你就是朕的臣子,你既然算是朕的子民,那么你生性顽劣,朕也有责任,从今天起,你已经移交清宫司,由朕亲自教导。” 也许是刚被抓来,消息还不太灵通的方如许听此如此流氓的话语足足愣了好几瞬,也许是太过惊愕,就连尹弄琮将碗里剥好的虾放在他的口中时他都没有任何察觉,至然就顺理成章的吞了下去。 “好了,朕剥的虾,朕还是第一次剥呢,普天下也就只有你一个人吃到,乖一点,别再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忤逆朕的心意。” 第3章 朱笔染颊 尹弄琮回到正殿时,一旁眼尖的小太监连忙递上热茶。 尹弄琮刚抿半口,便砸了玉杯,嘁道:“如今你们这差事当的越大好了。” 小太监不明就里,连忙跪下请罪。一旁的掌事太监连忙换了壶新茶过来,茶不冷不热,尹弄琮喝了半口,又道:“不够冷,再去换。” 随即,他坐在书房中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待满满的一杯冰茶下肚,空气中浮动的燥热感忽才好了数多。 他平复着气息,玩弄着桌上的朱笔,随意在这明黄宣纸上写着如字,现在猎物已经到手,什么时候下口,以及怎样下口,便成了个问题。 他轻轻笑笑,批了批奏折。奏折里有一封书信极为不打眼。 那是江南巡御史上书,指出江南这次科举有夹带小抄不义之举已经被抓获,已按朝律赐终生不得科考,不得入书院。特请示皇上,待复诰批。 这奏折背后,并附上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位列其中。 沈一棋。前江南知府独子。因此朝科举舞弊,被终生禁止科举。 这名字不算出奇,每年科举夹带小抄者不算稀少。大概出奇的就只有前月方如许明堂升冤,冤辨的正是这前江南知府独子沈一棋科举舞弊,乃是被人栽脏陷害。 此时大殿门侧掌事太监弓着腰,将已经洗簌清整,换上整洁衣服的方如许带上清心殿来。 尹弄琮挥了挥手让掌事太监下去,这掌事太监入宫几十年,精于人心,将人送上殿后便弓着腰连忙出门。 方如许犹豫而瑟缩的站在门口,犹豫了瞬,终究还是走了上去,恭恭敬敬的站在堂中。 “好了,别再发脾气了。”随即,尹弄琮将人牵了过来,同坐在这大殿明堂正椅之上。这龙凤飞舞的正椅本该是极为硌人的,但新帝即位后不久,便下令在皇宫所有的龙椅上铺上了厚重的毯子。 方如许坐上去软绵绵的,像躺在梦里,也许是大哭一场又沐浴一场后神智还有诸多不太清醒,此时整个人更像飘着迷糊糊踩不到实地。 尹弄琮看即这人轻微的发呆,随即轻轻用这朱红玉笔在他脸颊上轻轻写着什么。 玉笔温润,上好的鹿毛触及着温润的肌肤,平白的,脸颊上格外的痒。 一笔刚落,尹弄琮放下朱笔,看着这人白嫩的肌肤,玉红的朱色点点攀在脸颊之上。竟别有一番风味。 “朕今日心情不错,如若你要说什么大逆不道或者谈条件的话趁现在尽管说,过了今日你可就没这个机会了。”尹弄琮轻轻说语,如同掌管世间生死的判官做着最后的告言。 方如许微微低着头,也许还是脑中不清醒,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歪着头像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响他轻轻摇了摇头。 尹弄琮看着面前这人微微的迷糊,轻笑:“那好。你既然没提,是你自己主动没提的。以后就不要怪说朕没有给你机会。” 说即,尹弄琮放下朱笔,轻笑:“既然你没有提,那朕就要开始提了。” 说即,他打量着面前这个身量远远不及他的少年,笑道:“既然你现在已经被移交清宫司,那么朕就有责任教导你。每天该去的太学必然要去,晨昏定省不可省。以及……” 话语至此,尹弄琮像是故意的轻停了停:“早饭必须陪朕吃,午饭如果你要在太学吃饭,必须向朕提前申请,而且朕叫你回来你就必须回来,而且不能发脾气,到时你满门老小的命不要怪朕不留情面。” 说即,尹弄琮像是想到最重要的一点,补充道:“酉时初必须回来,不要告诉朕说什么你要在外留宿,这点不可能,不要想,平时在太学除了上学不准和其他男人接触过近,如若发现……” 说到此,尹弄琮再次停了下来,他看着面前这人睫尖轻颤的模样,像是觉得很有趣,便道:“后果是你不能承担的,不要在这上面挑战朕的耐性。” 大殿静默,唯清透的阳光静默透过窗格照在屋内缓缓移动。 “听明白了没有?”尹弄琮挑起面前这人的下巴,迫使着这人强迫抬头看着自己,似乎是又担心这人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又道:“好好保重你自己的屁股,上次你挨了廷杖,在家躺了半个月之久,这次如若再犯错,你躺一年下不来床也是可能的。” 说即廷杖,也许是记忆之中的痛觉骤然将方如许沉睡的记忆唤醒,他骤然打了个颤,结结巴巴的道了声嗯,心里面却又是害怕诸多喃喃自语,就知道,面前这人就是爱打人屁股。 想即,他像是害怕瑟缩一般又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像是在确定自己的屁股是否还尚在。 尹弄琮看着面前这人的举动,轻轻笑了笑,知晓面前这人已然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 随即方如许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瑟缩而犹豫般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 “有话就说。”尹弄琮拿起一旁上好的湖茶轻饮,手中抚着方如许洁白软玉的肌肤。 方如许见得到肯定,半响才结巴道:“那个……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的才学很好,但是,但是他被奸人所害,能不能……能不能救他出来啊?” 很好的朋友。满篇的话语尹弄琮倒没怎么听进去,听进去的大概只有那五字‘很好的朋友’。 “有多好的朋友?”尹弄琮放下茶杯,环视着面前这人。这人沐浴过后,换的衣服是他探访民间时的常服,这人身量较小,自己的常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给人感觉一触摸就可以轻易脱下。 “反正……反正就是很好的朋友!”一时间,方如许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如同孩子般大道,“他是很好的人,从小学问渊博,江南府科场说他夹带,可是这根本就是污蔑,以他的才能,闭着眼都能考第一,为什么又要夹带?这分明就是考场里有人嫉妒诬陷!” 也许是说及这位很好的朋友,方如许恨不得把这世间所有形容美好的词语全部通通放在这人身上。就连话语,都随之高昂了数多。 尹弄琮轻飘飘的看着面前这提及这位很好的朋友,整个人都在发光一般的方如许,半响意欲不明道:“很好的朋友。让你在府衙上被打了廷杖的很好的朋友?” “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错!是江南府衙识人不清,信了奸人鬼魅的错!”说即,方如许瞬间站了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发表一篇策论的样子为他这位很好的朋友诉清真相,光复清正。 “滚!”尹弄琮像是再也听不下去一般,骤然将这要随时发表一篇策论的年轻小子瞬间赶下身边,发泄着自己心中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怨怼:“将那沈一棋定为科场舞弊之人是朕!莫非你也说朕是这世间魑魅魍魉,奸人鬼域?给朕滚!看到你就心烦!” 随即,尹弄琮再次拿起湖茶,就要喝下。伸手刚触摸到杯檐发现是热的后立马又砸了玉杯,对着大殿外伺候的太监道:“给朕换一杯冰茶!将这不懂事的小人给朕带下去!” 殿外的掌事太监早就感觉风声不对,此时连忙上前来换好冰茶,将这还在发呆没有回过神的小孩连忙搀了下去。 此时窗外太阳开始落山,天空逐渐由明黄转为粉霞。夜,开始降临。 · 当晚,方如许被太监带着回清心殿吃饭之际,尹弄琮已恢复如常,正坐在桌旁等他前来饮食。 “这冬瓜玉碎汤炖的很嫩,原先你在府邸的时候也经常吃的。试一试味道。”说即,尹弄琮将刚刚出炉炖好的鲜汤端至方如许的面前。 方如许黑黑的眼珠打量着面前的玉碗,不错,这冬瓜玉碎汤他确实极为爱喝。可这样一个白天都还怒气冲冲看着随时都要杀人的魔头,怎么到了后夜晚又恢复如初? 尹弄琮的涵养素来是很好的,见方如许黑黑的眼珠直直的盯着自己,轻笑:“好了,吃饭。白天朕已赦免你的大不敬之罪。好好吃饭,明天好去上学。” “哦。”方如许奇怪的哦了声,仍是不死心的,继而再道,“沈一棋是被冤的,为什么你们不去查明其中真相就要单凭一份小抄直接定他的罪啊?” 尹弄琮多年太子荣登帝位,这人的素养其实是不错的,但这只局限于表面。 他听即微微冷哼,放下玉制的竹筷,这竹筷落在白玉相间的碗碟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一棋的家世你有去了解过吗?”尹弄琮看着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重重的哼了声。 “前江南织造沈一山独子,难道一个人的才华还要来看他的家世吗?”方如许被弄的奇怪,整个人不明就里。 “沈一棋,其父江南沈一山,他母亲的外祖母正是濮阳王义弟的表妹,濮阳王于恭正十二年参与谋乱,已被处死,朕没有杀光沈氏一族已是格外开恩,怎么,你还想让参与谋乱的后裔入朝为官,来谋这新朝的乱?”尹弄琮心仿佛在被小猫抓的一般闹腾,恨不得马上把这小孩蹂躏数遍。 “可这是多远的关系啊?”方如许整个人混乱起来,“濮阳王谋反,是濮阳王的过错,可为何还要危及后裔,并且这是多远的关系啊?”方如许小小的脑袋里不断思索着这其中的关系复杂,这其中已经隔了好几服,越想越是想不明白,最后只道,“但祸事终究不下达子女啊。” “你以为皇权不下县,所以罪就不及子女呀?”说即,连这向来装老成的年轻人听即此语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吃饭都还堵不上你的嘴。” 说即,尹弄琮连忙夹起一块红烧肘子肉放至在方如许口中,忙道:“你也太瘦了,那天看你脱下衣服腰肢仿佛人轻易折一下就要断掉一般,快点吃饭,吃肥一点,好来喂我。” 方如许支支吾吾的本来还想说什么,一大片肘子肉塞在他口中,骤然就吞了下去,引发咳嗽数声。 “乖一点,看你表现,好的话到时候让你见一见你说的那个‘最好的朋友’。”尹弄琮轻语,如果忽略话语末声那几句冷哼的话,这应该是一句很温情的话语。 第4章 宁为玉碎 而此时,江南九重园林之中。 此时盛夏已尽,落叶纷飞,江南豪门世家院落中大概最不缺的就是千年古树,为保平安,显示家族百年荣耀昌盛,江南士绅总会花大价钱大精力从深山古林中移植出千年老树栽种于家门之内,显示家族千年传承永不弥败之意。 沈一棋此时正站在九曲园林婉折门扉之中,看着这滔天古树慢慢落叶。 “怎么这么大的风还单衣站在外面。”身后忽传来声音,徐任阶轻轻走上前来, 手拿斗篷轻轻给身上这人轻轻披上,动作轻柔,如同害怕破坏一场美好的梦境。 沈一棋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人剑眉星目的面容,半响,他像是从某种极远冰寒冻封之地回过神来,轻道:“何必惺惺作态?” 徐任阶听此冷笑数声,明明眼睛是冷的,却连嘴唇却给人在笑:“怎么,现在连我的字,我的名都已经不想称呼了?” 徐任阶,这人的字,本是长瑛,数年之前,一场白鹿书院的偶遇之后,这人的字便改为一弈。 那天也是一个秋日,但在少年人的眼里,那时的秋日还没有满目萧索颓唐之感,那时的秋日,满是我言秋日盛春朝,处处的风景皆为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宽阔晴朗。 就在那样的一个秋日里,已经刚刚束发之年的沈一棋遇见了刚刚弱冠的徐任阶。 那天的天气其实也是有些萧瑟的,沈一棋坐在藏书阁里看了一天的书,在那样的一个下午之际,沈一棋想找另一本书,那阁的书架越高,刚刚束发的沈一棋踮着脚伸长着手却也够不到,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身旁有个略高的身影,随即轻而易举的为他取到了他要的书。 “这是什么书?”为他取书的男人低声细问。 那一刻沈一棋额头微微发热,不知为何,感觉心都跳快数响,半响间才道:“农田要术。” “哦?”这面前这男人像是更加来了兴趣,数丈的个子愣是堵在这藏书阁长长的书架唯一的出口,像是要进行着某种要挟为所欲为般,“自古学子都读的是四书五经,就算性格再偏道一点的,也会读韩非庄子,为何你读农田要术?” 年少的沈一棋一身的正气,半响间骤然抬起头来,硬硬道:“自古学子受科场迫害已久,正是因为大家都去想着去做空中楼阁的无用之术,才导致现在士子风气对农田庄稼农民生活一窍不知,一窍不懂,就连最基本的分辨葱蒜都分辨不出来,莫非也就太过于忘本,还妄谈什么治理天下之民?” “真是有趣。”半响,徐任阶轻笑出声,像是听见了一种极为有趣的说法,“你叫什么?” 年少的沈一棋被围在这书架和这男人的三方围堵之中,他像是有些呼吸不过来,轻声蚊呐道:“沈一棋。” 其实在这白鹿书院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沈一棋,那时沈一棋的父亲尚未正式任江南知府一职,那时的他的父亲,正是在这白鹿书院任祭酒一职,在整个江南享誉四方。 说完名字,年少的沈一棋终究脸皮较薄,便挤着身,从徐任阶身旁离开了。 徐任阶侧过头,看着这少年脸微微红,跑过去的样子,一时竟少见的晃了神。 第二日,他们再见面时,那时徐任阶的父亲正带着徐任阶前来书院正式读书,本以前就有此意,徐父恰好和沈一山为昔年同僚,白鹿书院名满四方,故带小儿来白鹿书院读书这本就是计划之举。 那天的沈一棋,在外观察完农田回来,整个人沾了不少的泥巴,沈父便笑道:“小儿顽劣。” 随即他再正式向徐父介绍,“这是小儿沈一棋,也在这书院读书,恰好能够和任阶共同探讨。” 当时的徐任阶,看着沈一棋白皙脸颊上沾着的微微泥土,笑说:“学生徐任阶,拜见师兄。” 按理说,徐任阶的年龄本就是比沈一棋大的,但同一师门,是不按年龄排序的,是按入师门的先后为序,沈一棋微微红了红脸,像是不太适应这人如此自来之熟。 徐父哈哈大笑一声,对着沈一山只道:“沈兄,将来我儿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日子苍茫,如白驹过隙,沈一棋看着这苍天巨树慢慢落叶,看着这和往常看着一样的秋日。 明明是一样的秋日,为何还是感觉有这么多不同? “怎么,要对我绝情如此,连字也不愿意称呼我了?师兄。”徐任阶的话语附在耳边,轻轻呢喃,几近讨好之态。 当年这少年顽劣的样子似乎还浮现在自己眼边。 “既然你名一棋,我就名一弈,弈棋这个词语总是分开不了的。” 那人当年时候的目光,说这话的表情和现在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沈一棋微微避开这人的亲呢,即使过去这么久,他都仍无法适应为什么一个人的表情可以转换如此之快,这人在狱中时对自己的癫狂,在到现在的讨好。 “这一切是早已经布好的局吗?”半响间,沈一棋侧过头,看着面前这年少时曾认真对待的好友,“沈家被牵连势败,我不讶异。这次科举我并没参加,但仍旧榜上有名,直至被人检举出夹带小抄,我相信这是一开始就有人做局,但是……” 话语至此,沈一棋微愣了楞,仔细看着面前这人的面颊,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的流露,“只是,为何你要在科举这场打开缺口,这场局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策划?” 徐任阶静静的没有说话,只是轻笑了笑,打横抱起面前这虚弱如同风吹随时都要吹走的人,笑说:“你的身体虚弱,不适宜再去科举,短了你科场之念,也是为你身体好,别想些有的没的,好好养身体便可。” 说即,伸手附在沈一棋的眉眼鼻间,一股奇香袭来,半响间,沈一棋很快就沉睡了下去。 落叶缤纷,撒在这千年院落,扬扬洒洒。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尹弄琮看着方如许穿着自己的常服,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出大殿前去上学,他陶醉的看了好一会。随即把自己的贴身侍卫喊来,继道:“传书一封给江南徐任阶,告诉他别把人给我玩死了,以后留着还有他用。” 这从东宫开始就伺候面前这主子的侍卫自然明白,不需多言,很快便退了下去。 尹弄琮放开双眼,透过大殿看着这千年王族修成的大殿错综复杂,蜿蜒曲折,如同人的心也是一场迷局。 第5章 床笫之欢 夜凉如水。方如许乖巧的坐在乾坤殿外长长的石阶梯上,殿堂里不时传来尹弄琮骂人摔杯的声音。 他瑟缩的颤了颤,似是觉得好奇又加畏惧怎么一个人单单骂人就这么凶残。夜风吹来,他更加瑟缩的抖了抖肩,抱着一旁他从家拿回来的黑色短毛小狗。 今日他回太学读书,虽然没有任何话语的表明,但往昔和他正常来往的同学均颇显疑惑和轻微畏惧恶心的眼神静静看着他,就算有些胆大的想要问个清楚的,在看见他身上明显不合身的常服,和身旁锦衣卫的护送时,也少见的沉默退避一旁。 方如许,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上完了整一天的太学课程。 往常他在太学虽然不是人缘极好,却也能够正常读书,有着知心玩伴,好友一二,但现在的情况,已然逐渐在走向他害怕的方向,但也许,这就是尹弄琮想要制造出来的效果。 不知等了多久,至乾坤殿殿门开启,内阁的人纷纷出来,再见到方如许坐在石阶一旁时,少见的都拱了拱手作了个礼。 实际上内阁诸员无论是从年龄、辈分、官职均比方如许大数多,方如许连忙想要站起来回礼,离的最近的小太监连忙暗中扶起方如许。 星星慢慢垂落天际,只是不知在皇宫四角的天看出去的天空有着厚重的乌云是否还能看见满天星光璀璨。 方如许回过头去,看着这阻止了自己回礼的太监,这小太监看着年龄不太大,但眼神却透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奸猾,他讪讪看着方如许,讨好笑道:“方公子,您身上着皇上衣物,上可不用跪朝臣,下可不用跪父母。” 夜来的风还是极凉,方如许没有说话,静静的仍旧坐在石阶之上,不知为何,他的神情、背影都略显孤寂。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今天他从方府出来之际,工部侍郎方升平看着面前这即将入宫享誉皇恩的儿子,刷的一下不带任何犹豫的就跪了下去,只言道:“方公子入宫后承蒙关怀家族,不求有恩,只求无罪于家,不拖累家族。” 话语沉重但却现实。他整个人,不像是自己走进皇宫的,更像是被人架着,他受皇命从家中收拾自己东西进宫,在母亲准备递给他贴身衣物之际,他一时沉默,只抱走了他多年养的小狗。 夜风还是凉,虽然他不知为何感觉凉。 很快,乾坤殿内朝臣走尽,太监让他进去,他仿佛就像不能掌管自己身体一样静静的坐在那里,如同木偶人,什么也没听见。 风吹过乾坤殿檐角上的青铜角铃,呜呜作响。 随即很快一矗阴影立在他的身前,尹弄琮着的藏青色袍子静静站在他旁边,笑道:“又发什么脾气?” 方如许怀抱着小狗,整个人像极被家抛弃无处可去无处可留的孤寡流浪人,只沉默的抱着小狗,什么也不说话。 尹弄琮见即,倒也没仔细去弄懂这小孩的内心走向,直接将人整个人抱起,连人带狗,直接提走。 夜静而凉,长长的石阶,尹弄琮随意抱着这小孩回到清心殿,这小孩不知是不是最近受的惊吓过多,一路紧紧的抿着嘴唇,像一个大型自闭不愿意说话的孩童。 “好了。”尹弄琮将这小孩放至软垫之上,并示意一旁太监上膳,又道:“今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方如许这人虽然说不上是多聪明,和他几个从小读书的同学比起来,他并不是最聪明的一个,换句话说,他和当世举凡大才始终差着几分不能言说的天分。 但他的性格,却人的情绪却极其的敏感。这样东西,他那几位当世大才的同学都不具备,包括那位年六岁便享誉江浙的江南神童沈一棋。 这样的敏感,在将来很多个场所里,都救了他的命,也是他们几个同学里,下场最好命最全的一个。 所以,当尹弄琮随意一问他今天上学怎么样时,他怀中抱着他喜爱的黑色小狗,半响迟疑和犹豫的回答了一个不偏不倚的还好。 但明显皇帝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尹弄琮欣赏的看着这小孩穿着自己的衣服,脖颈的锁骨因衣服过大隐隐约约闪现,他低促的轻笑了声,想是想起了记忆里什么有趣且好玩的东西。 恰巧此时御膳房的人上菜,受方如许爱好影响,上的菜食必然大鱼大肉,且颜色绚丽丰富。小孩总是爱吃一些乱七八糟有着各种绚丽多彩名字且颜色各异的糕点。 尹弄琮看着最近的一份几乎五颜六色看不出什么食物的糕点时,瞬间少见的沉默。 掌事太监伺候皇帝已久,对这位皇帝的大概秉□□好已经有了个初步的了解,见此连忙谄媚道:“回皇上,这是玉花秀丽五粉桃花糕,由初春的桃花捣碎加入莲藕粉、菱角粉、荸荠粉、木薯粉、红枣粉混入面团捏成桃花形蒸糕,色香味俱全,方公子极为喜爱。” 尹弄琮对饭食是不大感兴趣的,换句话说,就算他对饭食有兴趣,而对这些名字各异、吃法各奇的东西亦无兴趣。 之所以御膳房今日突然变了形一样突然上这膳,无非是他今日上朝时吩咐的今日晚膳一切按方如许喜好准备。 而皇宫,是不缺情报的,掌事太监很快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个未来要在皇宫住一段时间的小孩喜好摸的透透彻彻,于是就有了今晚的一幕。 尹弄琮看着身旁这小孩眼神还透露出颇有兴趣的样子便就没有说话,随意的在桌上清淡的饭菜随意吃了几口,便去继续批奏折。 对于皇帝来说,绝对的权力往往象征着绝对的权力平衡。 此番江南科举舞弊案一杆子下去打垮了数多官员,里面有些人是真犯案,有些人是被陷害,换句话说,那些被陷害的人,只是站错队而已。此次江南科举舞弊案牵连涉广,数多党伐想在里面摸鱼浑水趁机打压党争敌要。 朝廷永远是不缺斗法的,并且斗法的方式千奇百怪,无所不用其极。 沈一棋亦不过当中被牵连人之一。无论沈一棋此番有没有犯案,他的身份,已经决定了此番他必须犯案。即使你没有做,朝廷亦可以说你做。 尹弄琮批了会奏折,抬头时解乏时方如许正吃完饭,整个人乖巧的坐在凳子上,像一个沉默自闭的小孩。 尹弄琮随意招手,如同招小狗一般。方如许瞬间迟疑了会,睁着硕大的眼睛,在太监的牵引下走到了尹弄琮的身边。 尹弄琮随意抬手,将人抱起坐在自己腿上,捏着这小孩的下巴,半强迫着这小孩泪汪汪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一瞬间,仿佛一种远古的本能指引,他轻轻的靠了上去,肌肤相贴,轻轻触了触这小孩的眼睛,半响,又像是觉得不太满意一般,又重重的舔了舔。 心中那种仿佛烧开的炙热感才好了殊许。 “今天太学夫子教了你什么?”半响间,尹弄琮骤然出语。 方如许埋下头,也许是心中惊惶畏惧,这次连挣扎都不带挣扎一下,除了面前这男人轻吻他眼睛让他不适瑟缩了下,其余便不再言语。 听闻此语,他的魂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归位,愣愣反应数许,才慢慢道:“《朱子》《悟真录》。” 尹弄琮随意将手上某位大臣上书的动摇科举国本张齐党该斩的奏折随意放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个快要缩成一团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孩。 如同逗孩童一样,他笑道:“《悟真录》文录五乙酉书中天阁勉诸生篇会背吗?” 方如许抬起头来,睁着乌黑的眼睛,谨慎的看着面前这男人,像是在试探的小鸟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一步,半响犹豫间,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尹弄琮微微撑着头,打量着这小孩,数瞬,他凑在这小孩耳间轻轻耳语:“今晚抱你的时候你可不许哭,必须要边背边呜咽。” 方如许整个年幼不经世事的脑袋骤然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人,恍惚就像从不认识。 第6章 阁中故友 第二日方如许起来时,脸色发白,仍被太监婢女扶着穿好衣服。 一旁的尹弄琮端坐于软榻旁微微撑着手看着这小孩弱不禁风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只随意的摆了摆手,太监心领神会,很快便又退了出去。 时光静默,尹弄琮慢慢走近,打量着这人白皙一触及发红的肌肤和这人清秀凛白的双颊。 不得不说的是,方家养这小孩养的挺好,也许是家族老来弱子,对这小孩,并无像其他子弟一般要求仕途诸多建树,更多的,是随着这小孩秉性自由长大。 也许是夜来折腾过多,这小孩明显泛着吃不消的疲惫和脸颊肉眼可见的消瘦。 尹弄琮更加走近,伸手随意玩弄着这小孩唇瓣。也许是这小孩根本就未睡醒,对于这样的捉弄,在这几日知道拒绝不了就一直摆出隐隐的忽略态度。 “睡得这样死。”这位年轻而登极的帝王随意喃喃,随即便示意守在门口的太监将人扶至养气堂。 养气堂不同于乾坤殿,这座殿堂居于皇宫西北角,本是大行皇帝先皇后昔年佛堂之所,后先皇后病故,那时尚是太子的尹弄琮尚未确定东宫之址,又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出宫建府,故一直闲居宫中养气堂。 直至登极,这里已被改为内阁居址,但凡召见大臣均会首选此地。 尹弄琮抱着这身轻如燕的小孩,也许是小孩本就贪睡,也许意识仍在,知道自己被抱在怀中,不愿意醒来,也许亦是装睡,这些都仍有可能。 尹弄琮亦没必要去拆穿这小孩的戏俩,只抱着这小孩放在里间软榻,又放下盖上被子。 这才注意到了这小孩潮红的脸,他嘴角一弯,只轻道:“不舒服?” 小孩终究是小孩,年幼皮薄气弱,只别过头去不欲再言。 “太医说你体弱气虚。含玉有助于你夜晚习惯安睡。”也许是顾念到这小孩皮薄,话到口中,本来还有另一番话语的修饰并未说出。 但只是这样,这小孩便就深然感觉到受不了,整个人拿起棉被,将自己罩在其中。 尹弄琮倒也不在看这倔强的小孩,只随意的拿起今天的奏折批示。 新朝新立,大多的奏折上访无不是国泰民安,一封一封的请安折如雪花般上至瀚海大兴安岭下至南洋飞来这九州中枢。 批了一上午奏折,看了一上午奏折里言官的互相攻击,尹弄琮微微泛气困意,只微带疲乏的看着一旁睡在软榻上脸色微微潮红的小孩。 随即他放下朱笔,轻轻走了过去,用系在腰间明黄色玉佩穗带拂动着这小孩脸颊脖颈。 也许是梦中觉得痒,方如许微微瑟缩了下脖子,然后梦呓喃喃般的嗯呢颤颤。 “别睡了。起来吃饭。”尹弄琮见玉穗弄不醒这小孩便出声提醒。 也许是夏来天凉,外面阴沉沉的天际仿佛乌云随时压城,随时降下一场暴雨。 方如许微微睁开疲乏的眼眸,咋晚困极而不能入睡,甚至今晚凌晨天边泛晓之时他的脑海里都还在背诵文录五天阁勉诸生中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 此时的他被扰及睡眠,整个人气息厌沉,即使看这面前这人是皇帝,心中郁结之气日生,更加把头缩进了厚实的软被之中。 “脾气倒是越来越大。”被骤然朝了冷脸的新帝哼哼而言,本想直接将这小孩从棉被里拽出,但思来想,也许空气里静谧着某种奇特的气流波动让他没有这么做,只是静静的看了看周围铜鹤金壶里慢慢燃放的安神香,示意一旁太监拉下细帘,于棉被里抱着这小孩共寝了会午睡。 内阁首辅张渐行来到养气堂时,里间的皇帝刚刚午觉转醒,正在被伺候洗簌。 太监示意一旁首辅稍等片刻,刹那之间,阴霾霾的乌云成片,外面的大雨瞬间哗啦如倒雨般下了出来,已经快要近花甲在朝野混了半辈子的首辅睁着浑浊的眼慢慢看着窗外成片压着的云层阴霾,成细的雨珠如急线逼下,这养气堂廊道相连,一排排看过去,更加显得逼仄让人透不过气出来。 随着太监领路,年久多病的张渐行颤巍巍跪下请安,尹弄琮亦不拿大,搀扶起面前这侍奉了三朝的首辅,笑道:“仲卿,你来了。” 张渐行,字仲卿。天命十五年中进士,如今在朝野为官已超四十年,门生故吏遍布新朝。 也许在朝野活的久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保命的阀门,已经快要年满六十的张渐行仍旧礼节一一不落,恭敬的让最刻薄的御史言官亦挑不出错。 “仲卿,今日召你前来是想让你看看这几封奏折。”尹弄琮随意的将手上几封奏折递了过去,此时窗外大雨如注,旷野的风从玉泉山吹下直逼皇宫。 “江南知县张敬礼参浙江都察院左都御史裴安收了江南巨富王家五十万两白银买今科状元,裴安今天也给朕上了一道折,说是金钱贿赂子虚乌有,反而张敬礼的远方六服子侄如今的工部侍郎张子坦私扣朝廷于恭正十五年发往黄河治灾二百万两,将其分为四份。 一份献给了原先的六王爷尹先框,还有一份献给了他当年的老师,如今的治沙名臣赵氏桢,还有一百万两,克扣了六分将剩下的四十万两分给下面的人分。” 说到此,尹弄琮像是觉得微微有趣,静静的看着窗外暴雨如注的大雨:“朕竟不知道,国库现今空虚,朕底下的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富裕。五十万两的白银说拿就拿,说给就给。” 张渐行清了清嗓,似是刚想说什么,尹弄琮转过头来,只笑道:“老师,别急,还有第三封奏折,你看完了再断言亦不迟。” 赵氏桢是恭正十二年,濮阳王叛乱之年中的民科进士,说是民科,而不是官科,这其中很大的因素是赵氏桢这个人虽治沙有方,但胸无墨水,先帝敛其功劳,便赐了个民科进士。 但比较巧的是,当年赵氏桢落榜、中榜两大年,座首均为如今的首辅,张渐行。赵氏桢,是明晃晃的张氏门生。 而第三封奏折,是赵氏桢上书的陈情,自述此事子虚乌有,并言及当年黄河治水,主事的乃是六王爷尹先框,这篇奏折极为隐晦,像是顾及到某种事情,只轻巧一谈,提及当年黄河治水越治水越泛滥,和这位六王爷一二关联。 当张渐行看即此语时,骤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凶,甚至连窗外的雨声都要盖住。 一旁小太监连忙送上热茶,张渐行喝了一大口热茶,豁然一下便要跪下陈情。 尹弄琮轻悠悠的上前扶起,只道:“仲卿,你是朕的老师,朕不是说过了吗,你上可不跪祖先,下可不跪万民。” 张渐行喉中痰涌上番,像是急忙要说什么,但喉咙合住,似乎什么也开不了口。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自□□开山以来如今近百年,朝野几代换过数十任宰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干的最好的一任是你的老师,江南汀州徐河亭,于恭正十二年致仕,虽生前无虞,但仍避免不了死后被清算,罢黜谥名之罪。” “老师,你想要收手,可你手下门生故吏对这泼天富贵,心中留恋之情亦有些意思呀。” 话语点到即止,说即,尹弄琮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厚厚奏折堆里抽出一封赵氏桢上书的第二折,慢慢蹲下来和跪着的这位历经朝野四十多年风雨的宰辅,轻道:“这一封奏折赵氏桢上书的更有意思,上面朕没有下任何批注,包括今天老师你看见的这些奏折,朕会留下,不会传给内阁。老师你的名誉仍在。 至于后续在不在,就要看这封奏折,朕将批注之权赏你,老师你无论在上批注什么,都是朕的意思。” 说即,尹弄琮将奏折慢慢放进这位宦海浮沉多年的首辅之中,一旁的太监立即有眼色的上前来搀扶着这位年近六十的首辅下堂。 也许是喉中痰涌终于咽下,这位花甲的首辅像是心神归位,连忙跪下道:“臣自知管教不严,失职渎职,臣自高宗天命年间入朝,承蒙错爱,如今臣已年老,恳求乞骸骨回家致仕……” 话语落下,已是两泪纵横。 尹弄琮背对着朝门,只静静看着面前悬挂的高宗画像,半响道:“你的乞骸骨之情朕已批准,到时你回乡之际告诉朕一声,朕为你送行,等这次风波过去,到时候你挑六服族内如有你觉得好的,可直面陈条递给朕。回乡后,老师你的待遇效仿当年你的老师回乡待遇,赐金放还,立坊光楣。” 说即此,许多未尽的话语已然消没在这悄然大雨之中。 这年迈历经三朝的老者颤巍巍的被人馋着下殿,外面的大雨仍旧不绝,尹弄琮看了会外面阴沉的雨,随即再命拟旨郎官上前拟了几道旨意下发内阁,对一些重要岗位换了几个人上去。 做完这些时,天已是酉时,年轻的皇帝自幼登极,精力向来极好,此时窗外大雨不绝,这位年轻的皇帝,在难得的空闲时,便去看望一直躺在后殿睡觉而没有起来的小孩。 后殿与前殿虽说一墙之隔,但廊檐弯绕,亦要绕好几圈,本尹弄琮以为这小孩已经醒来,或者说已经起来在玩,结果发现这小孩还是捂在棉被里呜呜睡觉。 一旁看管的太监见皇帝前来,连忙上前掐媚道:“小贵人中途醒来过一次,说是渴。喝了一点水后就再入睡了。” 如今方如许正式入住皇宫,虽是以需管教的学生名义住下,但实际上宫中人人心知肚明却又聪明缄口不言,称呼上一律改为小贵人之称。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人下去,随即将捂在棉被中的小孩让他将头露出来。也许是头捂的太久,这个小孩整个人面色潮红。 “干嘛睡个觉还要把头捂着。”尹弄琮看着这小孩,愈觉得这小孩固执的难以转圜,将这小孩半个头露出来之后,随即伸手进入棉被之间像是在触摸取什么东西。 棉被下的手轻轻覆覆,方如许整个人像是感觉到极大的不适应,整个人一下从梦中惊醒,整个人抗拒的不断往后缩。 “规矩一些。”尹弄琮不耐烦起言,“不拿出来你要放着今晚一起睡觉?” 也许是话透露出某种难以言明的威胁与不耐,方如许整个人瑟缩抗拒羞赧更甚。 “好了。”也许是见来人害怕起来,尹弄琮霎时话中话语转温,笑道,“别那么抗拒,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之后的事情一切都开始理所当然起来,取出、上药、安抚,然后再是喂饭,这小孩明显气虚,睡了一大整天,晚上醒来仍旧精力恹恹,随时要倒下去一般。 太医看后话语虽点到为止的提及夜晚不宜过多,但更多说的还是静休调养身体。 尹弄琮打量着这小孩瑟缩无措精神恹糜的样子,半响调笑道:“昔年闻西施心疾,贵妃孱弱。世上但凭美貌的东西总有身体素质的残缺共同诞生,怎么你的身体这么差,容貌却不及世上美人之一?” 这话说起来其实是十分苛刻的,方如许这张脸,就算称不上绝一,但绝对让人过目而不忘,如果不是这张脸,尹弄琮也并不一定能够看上。 但偏偏,他说话,习惯性的刻□□惯性的调笑,有着越觉得什么重要,越要从什么地方打击的恶劣。 方如许此时整个人精神恹恹,亦没有什么精神回击这句话,见尹弄琮挑笑,也不理睬,整个人仍旧窝在棉被里静静的不答话。 也许是这样漫长的冷淡处理竟莫名起了效果,尹弄琮待太医走后便又认输般走了上来,伸进软实的被窝里找到这所爱之人软软的手,笑说:“好了。别生气了,今晚不会再扰着你。” 说即,便命太监进来嘱咐了番,随后再逗了逗小孩,便出殿去了。 尹弄琮今晚的确还有一些事,他今晚还要召见几个大臣,将最近南方科举浮扬牵扯出的一系列事情做出安排。 在尹弄琮走出内堂后,已经在棉被里捂了一天的方如许慢慢伸出头来,看着宽阔的大殿,半响之间,徐徐的吐出一口浊气,多日躺在床际,他的脸色比前几日还要苍白一些,整个人眼神涣散无力,像是遭受了某种意义上的精神打击。 半响,像是缓过数许,才慢慢起身,看着尹弄琮离去前示意放在软榻小几上的热茶。 他伸手一覆,很快茶水倾覆于厚实的地毯上,隐匿消沉,如同人脆弱的意志。 第7章 梦碎琉璃 夜孤寂。 长风划过重重宫门连着的门廊,方如许忍着喉咙中破碎的语音紧咬嘴唇而不发任何一声。 柔软的床榻上声音细细碎碎,仿佛一个人极其痛苦而又极其极乐。 风轻拂这广袤深宫,养气殿檐角的铃铛细碎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细碎的声音骤然消逝,而在那消逝之中,方如许恍惚听见了某个语音含糊而又破碎的姓名。 他睁眼想去看的清楚,而纱雾笼罩,尹弄琮伸手来轻轻蒙住他的眼睛。 · 转眼之间,方如许已在这九重深宫住了一月之余,这宫中的每个人对他都很客气,甚至于朝廷新任的内阁首辅远远的见到他都会作揖含礼。 方如许,在这九千寸皇宫里宛然已经成了第二个主人。 但这始终只是表象,每个人看着都会他很好,无论从说话谈吐动作,这九重深宫里每个人都仿佛去除了自己的本性,只是宛若秉持着某种让人呼吸不过来命令千年如一日的对待着自己。 他不像是尹弄琮那些养在深宫里的后妃,有着自己心腹的宫人,这皇宫,名正言顺是她们的家。 而自己,只是这暂住在皇宫,皇上点名暂留宫正司管教的太学子弟。却又实际承受的恩泽如同皇帝的后妃。 皇宫出门向来需要九重大门,重重手续。方如许这日拿着马球杖走过前宫第一重大门玄武时就被面前的侍卫拦住了脚。 很简单,皇帝的旨意允许的是方公子每日可以如期上学,并没说可以出宫结交友人打马球。 方如许一口气骤然摁在喉咙,想要反驳的话骤然间似乎就说不出来。 对,这又不是他家,哪里来的想出去就出去的资格。 他于是转回走,走回到乾坤殿门口时,老远乾坤殿跟前的太监就看见了他,连忙巴巴的迎上来。 方如许也不说话,这小太监不知今年何岁,看着面容极小,话语确实极甜,只笑道:“方公子,可有何事?今日可不太巧,皇上刚要接见江浙总督,偏殿里还等了一堆今日要接见的大臣,方公子可有何事?奴才见是话缝时就上前去提报。” 作为近来皇帝的枕边人,方如许可谓是近来和皇帝见面最多的人,即使尹弄琮每天公务繁杂,早上开朝会,中午开午会,下午又是接见大臣,一天很难说有很多宽裕的时间,但即使是这样的情形,方如许仍旧每天有很多时间可以随时见那帝国顶端的男人。 换句话说,不是方如许想见就见,而是尹弄琮强迫着这人想看就看。 方如许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道:“我也不用进去,你看着话缝告诉他一声,就说我要出去打马球,让他批准一声我可以出门去就可以了。” 这话其实说的可以说是可杀九族的大逆,甚至就连这精于人情世故的小太监闻此语,也少不得在暗处呃了一下,皇帝哪里是你说批准就批准呀? 但所幸这小太监人也聪明,仍旧是喜笑宴宴的将方如许迎去偏殿侯茶,方如许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就在门口站着。 这架势看来是确实一心想要出门,小太监也就不再强求,连忙进去端茶找话缝。 而此时尹弄琮端坐于玉阶之上,只随意看着其下道:“六叔抄江南王家抄了多少钱出来?” 堂下寥寥跪了几人,一人是如今新任首辅王苦行,一人是如今的户部尚书钱堂恩,还有几人是其门下江南御史和八品知县,大多名不经传。 尹弄琮这话问的随意,王苦行和钱堂恩并未说话,这问的明显不是问的他们,跪在最末的像是江南某个小县的知县掂量着语句连忙答道:“足有二百万两白银。” “又是二百万两,”尹弄琮瞬间像是想笑出来,只侧过头,对着身后纱幕下站着的人轻笑道:“海爱卿,你是掌管江浙钱袋子的尚书,江南九衙的情况相信你比朕清楚,你来告诉朕,朕的六叔抄江南王家一举抄了多少钱出来?” 众人此时均是心一凛,正眼看时,才发现屏风纱幕之后居然还站着一人静静的立在那里。 这被点名的海正风正是江南九衙的户部尚书。 江南因是前朝圣地,新朝建立后,江南自身保留了一套中央班子,虽无实权,但权管江南一方已是绰绰有余。 这海正风被点名后,亦正气浩荡的站出来,跪在中央,耿直傲然道:“回皇上,据下官所知,六王爷抄江南王家共抄了九百八十一万两余二钱八分。” “这有零有整。”不知想起何事,尹弄琮轻笑出声,只道,“单整南,你是王家驻足本地的知府,王家被抄出多少钱,你这个本地的知府还能不知?你的六房姨太正是王家旁系侄女。你老丈人家里多少钱,你这个当女婿的还能不知道?” 也许是乍然事出荒然,这一下已把这个江南小县的八品知府吓得冷汗淋淋,只连忙哭诉道:“皇上饶命,微臣……微臣……” 已是话语颤抖,无法阻止语句。 新任的内阁首辅王苦行家中世代清贫,正是尹弄琮拔清淤提出的首辅,见此情形,连忙道:“单知县,国法在前,如今圣上垂问,你还要有所隐瞒吗!” 这单整南像是瞬间从一场噩梦里醒来,脑子似乎又回忆起前几日王家抄家的那个当晚,当天,正是家中六姨娘回娘家省亲的日子,那晚三更,王家骤然升起大火,他的第六房小妾满身血污从后门进屋,见面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手中只狠狠紧握着王家世代相传的印玺,话未说一句,就已经断了气。 想毕,他已是抑制不住,骤然哭道:“皇上啊,王家有冤……有冤啊……” “前段时间,张知县参王家五十万两白银有买官之行虽未不假,可按照新朝王律,罪不至满门屠戮啊……” 此时那小太监连忙找了个话缝,趁堂下有官员诉请之时连忙端了杯热茶,放在帝侧。 可很显然,此时尹弄琮心思并未在茶上,小太监亦无法直接打断官员陈情说话亦不能错了规矩久留故只好讷讷退了出来。 刚出来,就碰见了仍在门口等候的方如许,此时距离方如许在门口等待已然过了半个时辰。 任是小太监再灵敏,此时的情况,他亦讷讷道:“小贵人,此时皇上接见大臣不便,要不您等会再来?” 方如许慢慢看着这时辰逐渐的流失,出宫门到马场也需要时间,他看着小太监,只摇了摇头,像是早已进行的某种妥协道:“算了,不必。” 小太监亦不知作何解,看着方如许拿着马球杖远去的身影,骤然打了自己右脸一巴掌,忒骂自己道:“办个小事都还办不好!” 第8章 莹夜长棋 孤寂吗如许。 暗夜散发着莹蓝的天空,竹林微微作响。 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语。 孤寂吗如许? 不。尚是年幼的方如许彻夜未眠,只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竹林轻动,萤火纷纷,我有很多的陪伴,从不孤寂。 同样尚是年幼的沈一棋坐在方如许对面,看着面前的残局,轻打哈欠道:“和你下了一夜,看来还是分不出胜负。” 方如许手指轻点着这灿烂自由飞舞的夜晚精灵,笑说:“无妨,我们来日再下。” 沈一棋闻言摇了摇头,像是想说什么,但却未言。 夜晚灵动的风从幼年彻夜不眠下棋的幽深竹林穿过,来到这少年困于九重皇极的深宫,方如许骤然惊醒,才发现,面前这皇宫唯一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经回来,黏黏腻腻的正玩弄着自己身体某个部位。 “今日太监说你来找朕,是有何因?”尹弄琮的声音带着微哑,面容上带着常年傲然自信的笑容。 方如许本不欲回答,整个人本想往棉被深处缩去,但尹弄琮轻而易举的就将他抬了出来。 也许是夜晚静凉,从梦境中醒来的方如许一瞬间像是分不清玄梦和现实,又不愿让尹弄琮看出有异,只装作极为困意的样子,不欲再言。 但很显然的是,尹弄琮今晚的兴致像是很好,他像是刚刚从议政大殿回来,发丝束冠,刚刚床笫玩闹,只一二青丝微微垂了出来。看着就宛如像是某处纨绔少年郎夜晚巡游嬉笑。 方如许瞬间分不清梦境,只觉得仿佛还是一个自己在江南某处园林的一个傍晚,自己打着灯笼,身旁跟随着荧色一片的莹光虫飞舞。 身后是年幼跟着自己彻夜不眠挑灯游园的一棋,以及三五友人,共同一起穿过长夜的游廊。 没有长大后的分离,也没有天各一方难以再见的离别,更没有此时互相困于一方囹圄无法出身的桎梏。 “你在想什么?”半响间,尹弄琮悠悠发问,熟悉这位皇帝秉性的人,轻而易举便能悟到这是这位年少踏极九五皇帝至尊不虞的前兆。 方如许像是瞬间被惊醒,思维骤然从某方虚无缥缈的世界回来,看即眼前这个人。 实话而言,这位年轻而秉性怪异的皇帝相貌极佳。即使此时大殿里没有掌灯,凭着微弱的灯光,都能看清这人眼底的轻佻与面容上常年不屑一顾的傲然。 “没有想什么。”半响间,方如许沉默回言。 但很显然,这样的回答明显让皇帝更加不耐,手上动作骤然加重,身体吃疼的方如许骤然咬紧下唇,极痛却又不愿出声。 “你脾气硬向来朕是知道的。”尹弄琮咬着细碎的白牙,恨不得再加点力让这人知道这万千轻重好歹。 今日二更,他才从乾坤殿接见大臣出来,本来到养气堂,看见这人白玉相间安然躺在床上入眠,这一幕,在尹弄琮经过一天的疲惫,心中骤然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宁之感。 直至到刚才,他的心情可以说都是极好的,甚至也知道这人今天来找自己,也知道这人来找自己何因。 只是想让这人自己主动提出来,自己假装割爱好大要一笔好处再答应的。 就算不要这人的好处,只要他提出来,他都应。 但是,这人刚刚的眼神,非是看皇帝,非是看爱人的自己,更像是已经透过了自己,再看他人! 他对方如许一直以来的要求很简单,能把自己当成爱人看最好,即使没有,当不成爱人看,把自己当皇帝看,起码还有畏惧,通过畏惧,也能够把这人拴在身边。 但此时,方如许哪里是在看他,他已经再看他所不知道的人。 这是他所料未及,更明白方如许心不在这里。 “你在看什么?”半响之间,尹弄琮像是又抑着脾气,细细的再次问了一遍。 方如许想要开口,但话语骤然停住在喉际,他仍是想答没有在看什么,但很显然,这句话无非就是在此时这样焦灼的气氛里再泼上一层热油。 但他无法说他在看什么。那是他现在少被任何人污染的精神世界,他没有办法,更不可能,把自己喜欢的精神世界告诉一个他不爱甚至有时有点厌恶的人。 他做不到,便不做。 年轻的皇帝显然很少受这样明晃晃的挑衅,大殿静默,方如许甚至已然做好了身埋九尺之下的准备。 但面前这男人,青筋起了又起,最终一拂衣袖,气愤的离开了。 这一瞬间,愣住的,是方如许。 · 虽然知道这年纪轻轻掌握九五至尊的男人对自己多番忍让,但咋晚,再一次让方如许看见了这人忍让地步之高。 以及,在他今天出宫正常上学时,出宫门都已经做好了被拦的准备。 最后,居然仍旧畅通无阻的走了出来,虽然身后照旧跟着锦衣卫,但这些种种事情加起来,也足够让方如许惊讶且疑虑万分。 今早太监送来的衣物仍旧是尹弄琮的旧衣,虽是旧衣,大多更是只穿过一次,且大多衣物织金绣银,上面盘复着复杂且深奥的皇家图案,方如许不喜张扬,且还是如此像是被打上烙印一般类似的侮辱。刚走出德胜门,他就仿佛气极一般用利器割下衣服上繁复金织象征着皇家图案的金纹。 且尹弄琮的衣物大多亦不合身,穿着走动难免有时踩住衣物摔跤,方如许只能提起衣摆,小心的跨过太学的门槛,上次他在这踩住了自己的衣裾,瞬间就栽了下去。 走进太学时,他如同往日一般习惯性坐在角落,一旁和他相挨着座位正倒在小几上睡觉的学子看见方如许来睁开睡眼惺忪的眼,咕哝道:“咋下午我们打马球你怎么没有来?” 还未待方如许回答,这少年再次偏头咕哝说:“咋下午你不来,我们输给了四哥他们。” 也许提及这少年的四哥,这少年明显带着诸多厌腻,就更没有言了。 此时大堂内学子越聚越多。喧闹声不绝,断言碎语里‘江南王家’‘张敬礼’‘六王爷’等等话语不绝于缕。 方如许听着奇怪,转而问旁边的少年,轻道:“江南王家怎么了吗?” “抄家了。”也许是身在这九州中心,身边处处是风暴的漩涡,这少年面容情绪清淡,发丝统统只用一根青带加白玉簪固定,但亦有一二碎发垂在眼眸之前。 “发生的很突然,据说是此次在江南科举里试图贿赂考官,六王爷恰好正在江南,主持了这道冤狱,当夜就抄了王家三千亩地。”说及,这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前面某处的一个座位:“前面有个人坐这,我忘了他叫啥名字了,不过他有个亲戚就是江南王家的,这几天他连学都没来上了。” 也许是觉得世途本就多变,这少年只垂着眼眸,静静的看着周围,如同不像人世的某种东西打量观察着这世间破碎。 “这几天,……你有受伤吗?”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但又不便直接言明。这少年垂下一半眼眸,坐直身体,慢慢轻问。 第9章 太学生变 这话问的隐晦,同样问的让方如许想再次保持沉默。 他转过头去,静静的看着身旁这个比他年岁还要小一些的小少年,这个自己从婴儿时期就看着长大的友人相三故。 半响之间,情绪上涨而静默复杂。 “我过得不错,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方如许静默出言,手踝隐没之处,他缩手进衣袖,一瞬间像是要遮挡某些隐秘而旎靡不能言说出来的伤疤。 相三故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人脸色不改的说出违心的话语,半响间讽道:“我小的时候,因为没有纸笔,在外偷画时被客家抓住。我违心说不曾偷,客家找不出我偷的证据急而无法。你走过来蹲下与我平齐,告诉我人违心之言不可言。 此时,方如许,你又为何骗人说违心的话语?” 这话语的答案轻而易举可以就说出来,甚至不需要方如许回答,相三故本身就知道答案。他问了话语,亦不要求答案,也许是更明白这答案下人力的微薄与弱小。 半响之间,他只是更加再次躺在面前的小几之上,微阖双眼,没有说话。 医者可他救,但向来不能自救。 许多话语,人自己都难以相信。 半响,方如许看着身旁这年岁虽小,身量已经逐渐都要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弟弟,笑说:“是。我骗了人,但确实除开一些不适,生活确实和以往没有多大变化。” 但这样的话语说出来,相三故骤然再次执拗的抬起头来继而冷笑:“如果真的没有变化,为何咋日打马球你无法到场?” “因为你受制于人,你无法像当年自由自在,更无法掌握自身自由,身在他人屋檐之下,甚至连出门你都无法自主。”说即,相三故微讽,话语却是骤然转急,情绪上泛,竟呛咳了起来。 方如许伸手缓和着此人的背脊,慢慢道:“人的喜欢厌恶都在一瞬之间,顷刻便可以旋转。我的生活在那不会待很久的。” 这话暗示的意味其实很浓郁,但相三故也只是趴在桌子上,慢慢睁开半垂的眼眸,轻道:“你这是鸵鸟之言,谁又能够得知,他的喜好能够维续多久?的确,一般人喜欢一个东西终归有时限,但他即使不喜欢你,也仍然可以让你困于一方永远也出不来。” 方如许看着身旁这个比自己小一二岁得弟弟,半响轻言:“三故,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以死明志吗。” 也许是谈及死亡,还是自己至爱之人的死亡,相三故像是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瞬间声量都大了半倍不止:“还没有走向这样的境步!一棋现在身困江南徐府,你困于皇庭,如果局面已经走到了不可维续之地,人还可以远遁方外之州!” 话语静默而岑然。周围不远不近的地方仍旧是舞韶弱冠之年欲投身科举绽放心中热血理想的少年们正在大肆谈论着朝廷最近颁布的新策扬弊。 开国□□曾下令,太学生员谈论国政不犯国法,这也是,全天下除开朝廷,唯一一个可以肆意谈论国策好坏之地。 不远不近传来的声音充满着凯旋的高歌与身临其地的话语震撼。方如许不知为何,瞬间就打了一个寒颤。 “一棋……他还好吗?”半响,方如许颤巍出声,甚至微微连音量有些发抖。 似乎是谈及另一个深陷囹圄的故人,相三故骤然再次把头埋在小几之上,整个人无力而微弱。 “无法确定,我的人力量太微弱了。整个江南世族几乎完全是徐家的地盘,前代首辅徐河亭是如今徐家现任家主徐任阶的祖父。徐河亭在朝中为官五十年开外,甚至担任首辅一任就是二十余年,整个朝廷故旧全是徐河亭一派门生,包括如今刚刚退掉的张渐行更是徐河亭徐首辅门下得意弟子,这样的家族……” 其后的语言,已经不用言语表明了。 但相三故似乎不愿意如此颓唐,只道:“现在唯一知道的,大概也就只有一棋尚是安全。”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方如许心骤然心绞痛了起来,他脑中不知为何,仿佛一瞬之间就弹跳出当年那个彻夜举烛长夜游玩的那个夜晚,年幼的沈一棋跟在方如许身后,也许是怕黑,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他紧紧牵着方如许背后的衣襟,方如许双手举烛,见此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握着沈一棋同样年幼而细小白皙的手。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牵着,共同在这江南百年园林游廊里静静走过,身旁是夏夜静默缓缓流动的小河流,鼻尖细闻似乎还能闻到夏夜那隐匿于湖水深处已经完全绽放的荷花清流之味。 暗夜流淌,他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四周黑暗,唯眼前方如许手中蜡烛驱散暗夜。 明明四周黑暗,但他们谁都不曾害怕,只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义无反顾在这暗夜里静静穿过,无畏无惧。 “难道一棋和徐家还有其他的渊源?”半响间,方如许静默,他年幼稍大一点,就被接回了京城,至然也就错过了其后白鹿书院沈一棋遇徐任阶那一段往事。 沈一棋至然也不觉得遇见徐任阶这个人是可以多大谈及的事情,也就更不曾把这段往事说给友人相听。 相三故没有说话,在看见夫子拿着竹卷从前门进来后,他们亦都屏住了声音。 夫子颤巍巍的走了进来,清了清口,只大声而中气十足道:“请诸位洗耳倾听,今日所教给你们的,是朱子言明的爱亲敬兄,忠君弟长。正是所谓即使绝少五千柱腹撑肠书卷,只余一腹忠君爱国心肝,是祗存一饭忠君意,接武夔龙赞帝猷,是九江二水难回首,报国忠君各勉旃……” · 方如许散学在锦衣卫的护送回到皇宫养气堂时,脑袋晕沉,呼出的热气局促,身体愚重,他刚踏入养气堂,就看见尹弄琮坐于堂上正在擦拭着某种看起来十分古朴的长剑。 他已看见,正欲转回走,而尹弄琮已然看见了他,不说话,只是微昂着头,静静的看着他。 方如许顿住脚步,心中思量一瞬,只能走上前来。 尹弄琮看着他的走进心情像是极为不错,只是仍然用手中的软布擦拭着面前这不知从何处找来古朴的长剑。 而随着走近,面前的长桌上还摆着一副字帖,字帖上字迹浓墨未干,像是尹弄琮刚刚所写。 “这把剑怎么样。”尹弄琮擦拭许久,随即放下长剑,似乎微有的得意,微昂着头看着方如许,像是在等待着某种称赞。 这话问虽是问句,但尹弄琮似乎只给了他只有一种方式的回答。 方如许看着眼前这个此时貌似孩童的皇帝,只微道:“我不懂剑,但这把剑看着确实不错。” “当然不错,这是太宗皇帝当年亲征留下的剑,我要用这剑,去杀一人。”尹弄琮微有得意道。 此时面前这个年近二十还不足二十的皇帝看着样貌毫无凶险,甚至他在言这句话时,都未用朕而用我一字。 方如许并未去问明眼前这皇帝要去杀谁,此时他身体愚重,发冷发热,冷热交替,只想安静入睡一眠。 但皇帝此时的心情大概是很好,放下长剑,指着桌上刚刚临摹的字帖道:“朕摹的字帖,送给你的。” 方如许这时才仔细看清上面所写十二字‘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其中静如遂意特地用力深重。方如许默默接过眼前皇帝的赐帖,正要走个借口回去躺一会,但面前的皇帝今日精力心情似乎都特别好,撑着头微微揶揄玩弄笑道:“你接收了朕的赐贴,可有什么要说的?” 第10章 方如棋局 空气静默。方如许静静抬头,看着面前这个随意歪坐在龙椅上都还比自己高半分的男人。 此时的他话语语调行为举止,都不像是一个正史上书写那般要么端端正正要么杀欲横行为所欲为滥伐随心的皇帝。 正史上的皇帝,要么黑到极致要么白到极致,史书书写皇帝总是习惯性放大为权者身上每一丝一毫的行为举止。 但面前的这个皇帝,嘴角含笑,发丝玉冠,不像是那些史书后期书写皇帝总是一笑千人亡,一行万人毁的厚重。这跟面前的这位皇帝,年不满二十登基,也许也有很大的关系。 想即,方如许突然意识到,即使面前尹弄琮有时装的再深沉一板一眼,实际上,他都还是一个不满弱冠的少年人。 “看什么?”也许是被这样的眼神接触,尹弄琮一瞬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道:“你收了朕的摹帖,不是白白收的,就像你现在这样看朕,也不是白看的。” 说即,尹弄琮微带着少年人的倨傲道:“全天下亿万子民,能够目睹朕之圣颜者起码祖辈高香拜佛收为圣人之徒日夜苦读诗书才能有亿万万分之一机会见朕之圣颜。” 方如许一瞬间失笑起来,被这样的话语逗乐,似乎就连发热沉重的身体都感觉好受一些。 半响,他静静的看向面前这龙飞凤舞般的笔墨,眼神却仔细凝凝的看着那方如二字,似乎已经下了某种决定。 “我的母亲年少时很喜欢读李泌的诗文,嫁给我父亲之后,因夫家姓方不可更改。故从李长源诗文中选取咏方圆动静一篇为我取名方如许。” 尹弄琮撑着头静静听着,似乎心情很好,半响才像是想起什么道:“听说过,你现在的继母是你母亲的堂妹,嫁入方家后对你还不错。” 说即,尹弄琮仿佛如同这世上主宰一般封着小猫小狗一般的态度道:“方升平平时干的还不错,现任工部侍郎一职正三品,朕可以追封你亡母一品诰命,你现今继母二品诰命的位分,你看,怎么样?” 说完,就想去将方如许整个人抱起。 方如许骤然整个人后退半步,刚跨进养气堂时脑袋晕沉,身体虚浮的感觉似乎一瞬间又回来了,半响他再次静默道:“我亡母姓张,家地域属告平张氏,她未出阁时,在娘家认识一闺中好友,并曾相约,将来所生子女无论男女,皆从咏方圆动静一篇取名,名属一体,时常相聚。” 听闻此,尹弄琮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刚刚开始神色间那泛着开心的色彩逐渐消失。 李泌的确写过咏方圆动静一篇不假,而后同时代曾有一人同写下咏方圆动静示李泌,改动原文几字,整篇便是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言语。 也许是已经反应过来,尹弄琮静静道:“这就是你和沈一棋的渊源来历?” 方如许脸色灰翳,静静点头,“一棋和我同生同源,如果他死,我不会苟活。” “你在威胁我。”半响间,尹弄琮的神情似乎没有变化,但于细微处,语**感通通已完全翻转。 “不是威胁,只是陈述事实。”方如许的话语还是如此静,也许是年岁较轻,音色还未完全变化,虽有童音,却不觉得玩笑。 时间静止,等立在门口本要上前请示传膳的大监见里面情况不对,脑中警报骤起,正准备上前请示的脚骤然收了回来。其跟在后的小太监不觉,骤然轻碰了下,声音不大,但在此时这样静止干涩的房间里,所有一切东西全部放大。 “那你告诉我,沈一棋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尹弄琮轻飘飘一眼看即外面那声音来源,大监连忙下跪退出。尹弄琮收回眼神,只更沉下声音,静静的看着面前这无知小孩。 半响间,方如许没有说话,似是在思考,似是用沉默表明这个人的好已经不需要言语来表明。 时间沉默,静止,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尹弄琮骤然挥手将手中最近的一琉璃花灯盏砸了出去,厉声道:“你厉害!如果沈一棋真的有能力,岂会深陷瘫淤。连自身爬出来的能力都没有还要再拉上一个你!” 说即,面前书桌上大大小小的奏折全部被推翻倒地,桌上陈列的所有砚台朱笔,更随之掀翻泼洒。 乌泱乌泱的墨汁淋淋洒洒的俱洒在那被掀翻的摹笔字帖上,恰巧遮住那执笔人看得出认真书写的方如二字。 · 天际微蓝而暗的黎明,四周静谧,亮了一晚的长明灯仍旧在絮絮的燃烧着最后的光亮。 似乎又柔软宛如绸缎般细致的发丝拂过年幼方如许的下颚,他轻轻的睁眼,只见到长发素衣,不着任何一丝珠钗的母亲慢慢起身,坐在妆奁台前静静梳妆。 外面的天光未出,母亲并未喊侍女,只是一个人独自坐在窗台前静静却又执拗的梳着发丝尾。 画面一转,已经快要身消玉陨的母亲于睡榻前面容枯槁紧紧的抓着自己年幼的小手,话语无声,却又确实出音。 围着的所有人急得哭一般肝肠寸断,在那骤然却又滔天的哭声里,年幼的方如许默默记下了那句母亲临死前的话语。 如许,如许。藏拙,藏拙。 梦境消转,方如许大汗淋漓的醒来,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浸透了整个脸颊,他轻轻的揩去,平复着自身的呼吸。 此时天光仍旧未亮,介于靛蓝之间的暗蓝。这是他被关禁闭于此的第三天。 其实说不上关禁闭,也不知是不是改用囚禁二字更为适用,自那日尹弄琮气汹汹而别后,整个养气堂内部,已然就被封闭起来。 没有人出,也没有人进。养气堂内除方如许和留下服侍的三五仆役后,就再无第二人。 尹弄琮坐惯高位的,一般而言,只有不说禁闭结束日期的囚禁,才更能威慑折磨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待梦魇心平静过后,方如许慢慢起身,走到房间最大的窗户间,养气堂深居内宫。这样的内宫望出去的只有层层叠叠暗红色和暗黄色交替存在的游廊红墙。 他慢慢的舒了口气,走近最里间的佛堂。养气堂本就是大行皇帝已故先皇后佛居之所,即使后面改造,也仍保留了一部分佛堂。 他走近,静静的上了一炷香。他不信佛道,他信的,只有人为。 第11章 就地绞杀 清心殿内,尹弄琮静静坐于高位。一旁太监跪在玉墀下静静的按摩着这天下之主的脚踝。 “六叔在江南最近动向如何?”半响,尹弄琮随意的吃着一旁宫女喂来的瓜果,整个人看着随意和睦,但细看眼尾,却能够感觉到这天下之主莫名的焦躁和不耐。 难道是为最近六王爷的事件?王苦行跪在一旁,但瞬间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如今六王爷已如案上砧板,中央的权力仍旧大过一切。依面前这位落地即为太子后顺畅登基为主的皇帝高傲气性来说,为这件事焦虑和担忧不太像是这位少年皇帝会有的想法。 他自己是清苦出身,能够被当今皇帝拔青泥于首辅无非是看重自己清流贫困的出身,他心知肚明。以他自己而言,他在朝中无依无靠,更无背景人脉。 前任首辅张渐行之所以下位,无非是当今皇帝极需回笼王权,需要一个无背景无人脉刚进朝廷不久的年轻人去为他做着所有一切并不能太拿的上台面的东西。 王苦行自身也亦听话践行,上任以来,他已得罪无数官员换来如今位置,现今,只有皇帝,才是他唯一的支柱。 也许是一旁太监按摩起效,这位年少登基的皇帝眉上焦虑微微得到缓解,听下面的人汇报后,只道:“你说六叔在江南并无异动?” 这殿下正跪着汇报的男人停了一停,然后谨慎刚毅道:“臣亲自查询,目前六王爷一直安居府邸,并且府门紧闭,来往门客所有一概不见。” 王苦行默了默眉眼,打量着面前和他同跪在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李从中。历朝历代锦衣卫指挥使无一不是皇帝心腹,而面前的这位指挥使比其它的更多了一份保命的身份,这人是当今皇帝乳母之子。 皇帝乳母李氏,那时皇帝尚为太子,李氏就从旁伺候,可以不加任何掩饰的说,当今皇帝,和面前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吃着同样的奶长大,李氏故去后,其儿李从中便入东宫伺候,到如今,可谓说是圣眷正浓,说是从龙之功亦不为过。 更有甚之传言,李氏之子李从中之名,便是代表着这‘从宗’‘从一而终’之故,整个李家,可谓说是,在当今皇帝尚在襁褓年幼之时,就已经将全族性命攸旦,合家老小所有的前途未来全部压在了当今皇帝身上。 但很显然,这重大风险换来的现如今是巨大的回报。李从中现年不满而立,已然朝廷正三品大臣,历朝历代,少有这种升法。 尹弄琮伸手示意一旁伺候的宫女下去,只留太监继续按腿,随即再问道:“王爱卿,你可有高见?” 王苦行垂了垂眸,皇族内部牵扯甚多,多说是错,他最终选择谨慎道:“臣甚觉蹊跷,但细细想来,也许是六王爷已深知自身过错,在家面壁思过求圣恩垂怜也未可知。” 尹弄琮静静的笑了笑,不置可否,只再吩咐了些后续事项,示意退安。 这不是在专门接见朝廷大臣的乾坤殿,而是在皇帝起居清心殿召见,故不需三拜六叩,礼仪可参减,堂下的一干大臣很快退了下去。唯李从中静静跪着。 半响,尹弄琮挥了挥手示意一旁太监下去,他静静的抿了口檀木桌上七分热的茶,尝了一口,又微觉得烫了点,心情更加烦腻只推开了茶,茶碗无着落,再次滚在了清心殿百年不曾变动过的玉制板砖上。 等候在门口的大监耳尖嘴灵,听见里殿茶杯碎响,连忙进去请罪。 尹弄琮摆了摆手,只看着面前这跪着头低的更深的李从中,笑道:“朕又不会吃了你,何故如此惧怕?” “已三月不见圣容,唯恐差事不能报圣恩。”李从中静道,同时话语一扼,想是想说什么又止住。 尹弄琮随意的吃着糕点,像是要压制着心中不知从哪而来的烦腻,而此时,大监再次前来,腆着脸道:“养气堂服侍的小太监前来汇报,说小贵人想要在佛堂上香,想要每天供佛烛。” 这样的话题,本来不该这时候提起,但却确实是尹弄琮下令,如果近来养气堂有任何动向,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半响,不知过了多久,尹弄琮那不知从何处来的烦腻焦躁感骤然消退,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道:“伺候朕的能力不行,伺候佛祖倒是挺有兴趣。” 说完,又仿佛像是叹气一般,静道:“给他吧。无谓香烛,以后他要什么从内务府取便是。” 大监很快领命,快退出屋去时,尹弄琮恍如又想起什么,道:“上次在乾坤殿外因传达不力被杖责的那个小太监现在在哪里?” “回皇上,那太监能力有限误了大事内臣按照宫规已把他发落于清宫司正要杖责赶出宫去。” “朕记得那太监名字,似是叫什么钱忠?” “皇上好记性,正是如此。” “还是你的干儿吧?”说即,尹弄琮像是随意一般提起。 这大监笑容的脸瞬间像是有些撑不住,本想撇清关系,但转念一想何必认下此错,宫中但凡大太监认儿百人,不是什么大事。 “皇上好眼力,内臣自知管束不佳,惹的皇上和小贵人……” 尹弄琮瞬间打断:“朕没心思听你陈情,把他重新调回养气堂,告诉他,让他不用再回乾坤殿了。让他戴罪立功回去好好伺候方公子,伺候好了有赏。” 这大监听闻此语,立马磕头谢恩感恩皇恩浩荡。 尹弄琮打发了此事,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还按着规矩一板一眼跪着的李从中,道:“怎么出去一趟愈加客气,朕给你说过不必久跪。来,赐座。” 李从中故谢恩坐下。 年少的皇帝打量着这自己培养的暗夜鹰隼,笑道:“年臣,你实话告诉朕,朕的六叔,是否确实一个人都不见?” 年臣,本就是李从中的字,话已至此,李从中连忙跪下再道:“据臣所知,整个六王爷府门门扉紧闭,整个王府除开日常供应没有再出一人出来。” “这就是了。”尹弄琮静静的仰头,看着头顶清心殿悬挂的万兆星图:“事出无常必有妖。朕登基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无一不是为了亿兆百姓,为了拱卫皇权。这几年贪污之风比前代也已经好上不少。唯独六叔。” 后面的话并未说完,但李从中知道,这后面的话语是,唯独六叔,从不收手。 皇权亲眷,这亦是历朝历代,发展到一定阶段,必须面对的问题。 “年臣,朕没记错,京城九门提督如今是叫冯贤征吧?” 李从中点了点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如何说即九门提督一事。 “朕记得大行皇帝在时,他就保卫皇城,深得父亲信任。” 九门提督,是京城九门之首,皇帝的守夜人。这样的位置,不得不放一个最值得信任的亲信。 “本登基后,朕看冯爱卿年事已高,一直想让冯爱卿能够好生养老几年。当时也曾考虑过,九门提督之位给你,会不会更合适。” 说即,这位习惯性于大合大开的君王静静道:“朕记得小时候,朕年幼失母,孤身一人于东宫。幸有李阿姆相伴。” “天不假年。朕身边可以相信的人越来越少。年臣,朕有意提你,但同时不能过于失矩,朕有意给你赐婚,在京城官宦家臣中,可有你中意?” 李从中闻即,霎时跪下,连忙禀忠心道:“臣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闻及,尹弄琮走下玉阶,轻扶起面前这从小陪伴自己的侍卫,只道:“年臣,你是朕的家臣。和其他臣子不一,现如今你已快至而立之年。家中尚无妻做主,这可不行。如若你有中意的,朕为你做主。如若没有,朕为你赐婚,九门提督冯贤征之女如何?朕记得冯爱卿有一个刚刚及笄的幼女。” 九门提督之女,可谓说得上是门当户对,最主要的是,李从中并非武将出身,在军营根基尚浅。目前时局不稳,已无时间给予锻炼的机会,如今最好的弥补这个缺点的办法,唯有联姻。 借助妻家附赠的外力,在军营站稳脚跟。李从中心中思量半刻已明白面前这位皇帝所思长远,无一不在为自己计划。 但他内心却仍然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小声犹豫说着不愿结亲。 半响,他默默咽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道:“谢皇上赐婚,但臣内心已有所爱。女子已于前年投身青灯,臣不愿再娶她人。” “这是什么话?”这年少登极的帝王像是骤然听闻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半响回过神来揶揄道,“莫非朕的家臣还要青灯古佛伴美人?倒让朕好奇这美人究竟长何模样。” 话虽如此说,但这年少的帝王,透露出来的含义,并不像表面如此揶揄玩笑。 李从中沉默半响,随即,他再次跪下认真磕头道:“没有主子,就没有年臣。主子是年臣活至如此的信念。主子赐婚,年臣自然尊从。但主子既然言明,年臣是皇上的家臣,年臣斗胆有一事禀明。” “哦?”霎时间,尹弄琮像是来了兴趣,随意坐在这祖辈荆棘染血的硌人皇位,玩弄着手上的青玉扳指道,“你是朕的家臣,当然但说无妨。” 噗通一声,这幼时陪伴的侍卫再次重重磕头,沉而坚毅的声音道:“臣斗胆,以劝皇上以狐媚惑主之罪立即就地绞杀方侍郎之子现太学一等生员方如许。” 第12章 你的影子 恭正十五年,濮阳王叛乱后的第三年,黄河之变发生前夕,余临。 尚是年幼的方如许静静坐在衙门外长长的石阶下,看着对面饭馆内有位金玉加身的商人不断叫嚷着自身二十两黄金丢于客栈,誓要拿掌柜前去报官。 日光移下,两方人话语仍旧未寻出胜负,身后衙门捕快才急匆匆的出来,和坐在衙门外长长石阶下的小孩方如许擦肩而过。 也许是年纪看着还小,门口饭馆闹事者繁多,这过往来来往往的许多捕快,都不曾注意这个看着年幼的小孩。 那时的方如许,其实已经十岁有余,但不知是何故,身高一直上不去,和同龄人看着一直要差一截。 方如许坐了没一会,从长街的另一头,虽看着满脸倦容,但精神却又极为神采奕奕脚步轻健的走来一少年。 那正是当时刚刚年满十四的沈一棋。 方如许母家和沈一棋母家两家世代交好,即使方母去世,方如许仍然经常会回余临。 这也是他时隔半年许久未见沈一棋。 那时的沈一棋,醉心农术,一心一意研究如何在同一块土地上种出更多的粮食来,古今所有农家要术他早已翻遍,更不断的借助家族之力广开良田,不断试验。 当时的沈一棋,在整个江南,早就小有名气,而这样的名气并不局限于钟缨鼎食之家,在整个下层,早已深入民心。连带着当时沈父江南知府之职颇受百姓尊崇。 但当时的沈一棋,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刚刚年满十四的少年,许多少年人的心气,更于细微之处,展现的一揽无余。 方如许看着跑的满头大汗的少年,轻轻一笑,用袖口点点擦去沈一棋的汗迹,笑道:“不用跑那么急。” 沈一棋腼腆一笑,对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友人面前,似乎才愿意将本我的一切心性全都展露出来:“我从古书上找到一处良方,说可以根治米谷虫患之病,已经开始实验了。” 话说完,沈一棋脸露希翼,面含柔软。 方如许看着这小小的少年,面上欣慰开心之色点点浮现,心中开心,但话语仍打趣道:“世来古今天才大多在诗文上深下文章,于功名上饱多探求。我们一棋,倒另辟蹊径。” 说完,沈一棋听此夸语,一瞬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微微抿着嘴唇,半响道:“我听出来了,你在说我一心走歪道,我说,方少爷,刚刚我没来时你一直在瞧那饭馆富商,我看你怕是早就知道那二十两黄金究竟是何人偷取的吧?” “好啊,原来你早就来了,一直在那里偷看我。” “不算偷看,我是大大方方的看。”说完,沈一棋抿着笑,“我一走过来,就看见你一直在看着那富商怀中瘪掉的口袋。走过来时,恰好又看见捕快前去问询闹事经过,心中一思量,又看见你眼神一直看着那富商,便知你早已知询那二十两黄金失落何方。” 也许是被说即心中所想,方如许温柔的看着这从小陪自己长大的友人,笑道:“这家饭馆离衙门如此之近,二十两黄金并不是小数目,如果富商真的丢落,大概一早就会报官,而他却宁愿与这掌柜不断施压,又一直以报官威胁,却又一直不报,大概这富商丢落二十两金子,就不是表面如此了。” 沈一棋微微笑,看着这多年好友隐藏其下偶尔露出的狡黠,连忙打趣道:“如许若为商,大概便是张大人之流模样了。” 张大人,便指张子坦,这人御史出身,极度贪财好色,却又圆滑极致,在民间享有极誉。 方如许看着这拐着弯打趣自己的少年,狡黠一笑,伸手不断挠着这少年的痒。沈一棋立马不断笑着跑远,这一矮一高的少年,便就相互追逐而去。 夜晚,钱塘河的水光粼粼,沈一棋微微斜坐,将手伸出画舫,感受着河水微微上泛的凉意,随即他抬头,看着河边两岸歌楼的岁岁笙歌,然后他转头坐在他对面正咬着糖葫芦的小孩。 “怎么还在吃糖,你的身高从前年开始可就没怎么变过了呵。” 方如许倒也不在意,啃下最后一块甜后只笑呵呵的看着友人。 沈一棋话虽严厉,但更是遵从方如许本心一般纵容的溺许。 在两人一同下船后,船口恰好对着一春花嫣然的歌楼,正巧有一鬓发看着微白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搂着一身形小巧恍如刚十一二岁的少年走了出来,那少年走路的姿势极为怪异,沈一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直到那两人坐上马车远去。 沈一棋脑袋恍如骤然迷糊一般看着身旁的方如许,疑惑却又迷糊道:“如许,男子和男子,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似乎是找不到什么话语来形容较好,年少的沈一棋第一次问即此事,微微有些吞吐。 那时的方如许正在看河边小摊上挂着的琳琅满目的花灯,听即此语,他转过头来,一瞬间仿佛有些同样的迷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女子和男子同样的感觉?” 听即友人回语,沈一棋似乎陷入更深的迷惑,转而解释道:“我也不清楚,但我有些好奇,前些日子,书院休室有两男子……” 话语声量转小,说完,沈一棋颇有些更不好意思道:“我绝对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路过,觉得男子和男子行房事,会又是如何进行……” 一瞬间,两人似乎都沉默起来。 相比其他的官宦子弟,在他们这个年纪可能呼朋引伴,夜晚佳人娈童都常相伴,但明显这二人,有着和他们同龄人不同的青涩。 半响,方如许拿着花灯,仔细却又眼底含着赤诚的情感道:“如果实在好奇,我们可以试一试。” “试一试?”一瞬间,沈一棋微愣,但却伸手尝试着抚摸友人的手,轻道:“如许,这样抚摸,你会有什么感觉?” “呃,感觉和以前一样的感觉。” “都是像以前我们年幼时牵着手玩的感觉?” 方如许一瞬间笑了起来:“对。” “我也是,”说完,沈一棋笑道,更互相和对方心有灵犀,知晓友人只是为宽自己疑惑,故如此言语。 只是不知为何,在牵起方如许手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一个他在书院仅仅只见过一次的男人。 那时的徐任阶,并不知自己想要的东西早已悄无声息的已经在流入自己手中,那时的他,正沉默的站在家族世代祖传的江南园林之中,眼中微微凝神看着湖中鱼儿竞相夺食的景象,心中却思考的时如何在家族内进一步夺权。 而那时的尹弄琮,自小荣登太子之位,却不受父皇待见,正在被遣往西北雍州的路上,雍州多黄沙,太子微微打开轿帘,侍立在门口的卫士立即垂首听询,而尹弄琮却只是微微回头,看着身后,那已经逐渐消失的京城巍峨身影。 此时,距离发生黄河之变,已经不足一月。 那位后世著名的治沙名臣赵氏桢和他那贪财好色的徒弟张子坦,也即将粉墨登场。 在黄河之变命运的罗盘下,重新织着命运无瑕的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第13章 凝望两端 而此时,太平三年。尹弄琮太子坎坷上位的第三年。 当尹弄琮再回到养气堂时,距离他们上次争吵,已经快十日了。说来上次争吵倒也不像是争吵,倒像是尹弄琮单方面的情绪发泄。 这养气堂是他幼年常居之所,换句话说,这个地方,是他在整个皇宫最可以说是像家的地方。即使这个地方在父亲恭正年间,一直被人言为不祥之地。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像是在舒缓自己心中的郁结,又不知为何自己还是来了这块土地。这近十日,他把自己长居之所让给了方如许,自己去待清心殿。也不知这小子心中是否感恩自己。 似是愈想,便愈觉得委屈。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忆起刚刚李从中那番炽热话语—— “主子深居我心,定知年臣心中所思,自恭正元年起,主子天命所归降临,臣无一不洗血肝胆侍奉主子身侧,但自恭正十五年起,昭贯之乱主子性命一度危在旦夕。自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方家小儿极欲是当年祸害主子背后之派来奸细。现时局不稳,臣担心……” “好了。”半响间,尹弄琮坐在高位,一时间竟言笑宴宴起来,“当年朕读书时,太师傅问朕,说商纣王失权位究竟从何而起。” “朕说是因为控制不好国内神位与王位两种流派相争故引发暴乱又无平定天下之力。当然,太师傅听闻此语气以为极,说是女祸当道,殷受不察。当然,朕的这番言论惹怒了太师傅,自古皇子受罚便都是由伴读带领,当年朕挨的不少惩罚都是打在你身上的。” 说即,尹弄琮一瞬间,又像是回忆起了那段时光。 “今日你口中无凭,朕不罚你,同样又怜你一片赤胆忠心,也不赏你,早早回家面壁思过,思考自己哪里错了,去罢……” 而此时养气堂内,清冷的月色透过窗纱静静的照射下来。尹弄琮微微撑着手,看着面前这宛如婴儿睡姿般的小孩方如许,说是小孩,其实年岁也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你忘记我了,”半响间,尹弄琮喃喃出语,“你忘记我了,但我还没有忘记你……” 远处乌云压顶,沉闷的皇宫像是即将迎来一场暴雨,连绵的风越过不同的殿门。 而在后宫昭和殿内,年轻的皇后轻点烛光,看着满墙的牌位,静静的沉默不语。 · 而此时,江南,自古江南便是多少文人墨客香粉红花之地。但同时,秦淮河清凉解热软人体骨的水也足以让人忘记,自江南出世以来,这块地,便是江浙稻田肥沃,赋税富饶之地,传言徐氏数百年经营,自从清江府到华南整个一片数万亩的土地均是徐家。 数百年土地兼并,几代人投身官场汲汲经营终于打下的江南第一家,乃至整个朝廷门生遍布第一家的族群。 前代王家枝叶遍布,被人戏称王半朝,而如今岁月颠倒,局势易位,朝中自徐河亭这位高宗帝师开枝散叶,如今,已发展为第三代了。 夏夜多雨,这位被年轻的皇帝视为眼中之钉的尹先框此时就在江南。 大行皇帝兄弟连绵,说是尹先框排行第六,连如今的皇帝见面都不得尊称一位六叔,实际上,这位六叔,如今年纪不过刚到三十,已是虚发近白,犹可知,近年来心地之苦。 而此时这位六王爷,并未待到自身王爵府邸之中,他此时所在的,徐家大门外正对的广场空地。徐家祖宅连绵三千里,这里望出去,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能看见的,也无非是一望无际的白墙黑瓦。 而此时,九重蜿蜒的门扉之内,透过重重门邸与数不清的连廊画卷,被层层竹林包裹着的清竹居内,这徐家新任少年家主徐任阶随意散着二三发丝,只神色含笑恬静的看着身着单衣的沈一棋写字,也许是自己神色过于缠绵,沈一棋微微不适,只随意写下一二笔后便放下湖笔。 徐任阶连忙接下湖笔,微带着紧张道:“师兄怎么不写了?” 沈一棋没有说话,只微微垂下眼睑。 暗黄的灯光下,处处烛光照耀,更显沈一棋近段时间来身量单薄。 徐任阶迟疑片刻,知晓对方这是不言语的拒绝,只微微带着些紧张委屈道:“师兄说好了输了棋就要给我摹一幅字的……” 话语中,带着硕大的委屈。 沈一棋仍旧没有言语,半响,只是重新拿起了湖笔,在硕大的宣纸上正正方方的写下和字。 徐任阶看此微微笑意隐藏不住,只道:“师兄这是在点我,我们之间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好。” 烛光里的灯芯骤然啪啦一声,沈一棋仿佛受惊的颤抖了一下。 徐任阶连忙上前来抱住,细细问道:“师兄,可是夏夜凉风生冷?” 自沈一棋醒来后,便已很少言语,这自顾自的说话,徐任阶已然习惯。 但此时,沈一棋慢慢的抬起眼睑,只静静的看着他这个似乎从不认识的白鹿书院师弟,静静道:“长瑛,你并非习惯于俯首做小之人,何故如此低耳惺惺作态?” 烛光的照耀下,显得一切都静谧和煦。徐任阶听着沈一棋的发难,倒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轻轻的吻了吻沈一棋的眼角,静静道:“师兄,你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说过话了。” 说及,仿佛受委屈般的孩子,将头静静的放在沈一棋的脖颈,只慢慢道:“你是我的师兄。师兄,我只认你。我设计陷害了你,你对我心有怨气,这是应该的,你发泄出来,我任打任骂。我害怕你不高兴,当然想给你所有最好的,你说我故意惺惺作态,师兄,这哪里是惺惺作态。” 说及,徐任阶抬起头来,将沈一棋散落的发丝习惯性的放在耳后,只轻轻道:“师兄,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也是愿意的。” 这段时间来,沈一棋已经听过太多这样相似的话语,故此时听及,只觉得更加可笑,只道:“既是如此,我让你放我出徐家大门,为何不愿?” 徐任阶看即对方的坚定,只静静的将人搂得更紧,静静道:“师兄,外面时局不稳,新帝登位,百废待新。况且,你的身世和濮阳王参与过近,师兄,现在放你出去,无异于让你羊入虎口。” 沈一棋看着窗外层层交叠的竹影,没有说话。一切话都不必说,一切事都找得到理由。 徐任阶看着沈一棋微微空洞的眼神,只伸手覆盖住沈一棋的眼眸,不愿意再看,半响才仿佛妥协的静静道:“如今江南是多事之秋,你想出去,等王家抄家一事平定之后,再带你出去放湖灯好不好?” 哄孩子的语气。沈一棋静静的瞥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只更加垂下眼眸,手中的湖笔吸满了墨,只骤然在面前的宣纸上滴落了一个硕大的墨迹。墨迹入纸,瞬间将刚刚写好的和字浸的污秽不清。 身后的徐任阶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只委屈的二字师兄出口,外面忽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清竹居内,无事不得打扰,这是自沈一棋在这住下后,徐任阶下的铁令。 而此时门外的管家微微捏了把汗,不得不敲门畏道:“家主,六王爷深夜突然拜访,此时已在前厅。” 徐任阶微微抬起头,脑中微转,像是想起了什么,搂着沈一棋的腰,轻轻地在沈一棋眼眸上再深深一吻,轻道:“我很快回来。” 说及,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微微低头在沈一棋耳边温柔道:“师兄等我睡觉好不好?我夜晚怕黑的。” 第14章 孤傲少年 方如许醒来之时,此时窗外黎明未许,只听见瓢泼大雨哗啦而下,在这千百年的宫殿外滴滴作响。宫殿空旷,养气堂乃佛堂改造,即使现已改为居所,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时常还会浮现出佛灰之味。 方如许发呆了会,再慢慢转头看着身旁似乎很疲惫,闭眼睡在他脖颈处的尹弄琮。这人似乎累极了,在睡梦中也紧紧皱着眉头,像是在为什么事忧心。 已经近十天没有再见过这张脸了,他慢慢将眼神放回头顶纱幔上的团龙花纹。母亲临死前告诫的藏拙、藏拙似乎仍出现在自己耳畔雷音作响。 他静静地想着,在棉被深处悄悄用被子揩去自己的眼泪。 “怎么哭了?”方如许忽听见身边人沙哑的声音。 方如许顿时愣住,幸亏此时闭眼,可以不用看见对方的神情。 但尹弄琮似乎耐性很好,他等了一阵,不见等到回音,只慢慢道:“只是让你待在养气堂十日,就哭了么?” 方如许没有回答。似乎真的睡着了一般,但尹弄琮似乎心情不错,只附身在方如许耳侧,温柔安慰道:“如许,你想见沈一棋,等下一年开了春,就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方如许骤然睁开眼。转过头来看着身旁的尹弄琮。 而这幼年起坎坷凶险登上皇位的少年在这静谧暗夜里只静静一笑,却也没有解释什么,只轻吻方如许唇角,慢慢道:“这天下,朕和你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方如许敏感谨慎的微微抬眼,像是没有听明白这句话,又像是已经明白。为什么话语中是我们的愿望,如果我要去见自由的沈一棋,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但这样的话语,并不适合在这样的情形和身份下问出。 方如许脑中疑团生起,但尹弄琮很快抱着他,再亲了亲他的唇畔,静静道:“下次不要因为沈一棋的事和朕发脾气了,你知道,碾死你和碾死蚂蚁没有区别。” 话语不算严肃,但也绝对不轻松。尹弄琮伸手打着方如许的头发旋,像是心情不错,在这雨夜之下,又道:“朕知道你的母亲是金陵人,待朝中事情平定,朕可以带你回金陵看看。” 说及,尹弄琮瞬间来了兴趣,又道,“圣祖再世时,就常和朕说金陵告平张氏,清流名门,多加照拂。” 方如许微微垂下眼睑,在这明明暖和无比的棉被里,竟生生发了个抖。 “冷么?”尹弄琮明知故问,只将怀中人抱的更紧。 窗外雨声见小,竟听不见一点风声。方如许将被子拉到自己眼睛下,在这暗夜微光闪烁的烛火里,只露出一对清澈的眼睛,仿佛一种求饶示弱道:“我的母亲已故,如今金陵告平张氏,大多只是五服血脉。” 尹弄琮像是听懂这句话的反驳,倒也不恼,如同看着小孩蜉蝣撼树般的怜惜道:“太学里老师没有教过你吗?你的九族都在你一念之间,你的母亲埋葬于金陵福友山,墓地并不难找,朕一声令下,多的是人争相恐后。挖骨出土在这世间亦不是什么难事,朝代发展更替以来,开馆戮尸比比皆是,朕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说及,他像是在安慰怀中人一般,轻轻吻了吻怀中小孩的眉心,像是一种莫名的安抚。 方如许没有说话,这次是把自己的眼睛,也一起藏进了这暖和的被褥之中。 尹弄琮仍旧玩着方如许的发旋,看着这怀中小孩的逃避,距离上次争吵已经过了十天,这怀中小孩倒也一点不感恩,自己把养气堂让出来给他住,让自己这一国之君去住清心殿,现今这小孩倒住的心安理得。 况且,自己不来养气堂无非当时自己气极,怕一时之间难免失了分寸将这小孩吓到,才晾了十日,等自己气消后才来的。 想极,尹弄琮似乎觉得更加委屈气大,只看着将自己整个人窝在被褥中不说话的方如许,重重的捏了对方的脸颊。 方如许未料,只囫囵喊疼,不得已将自己的头露出来。 “倒也不怕闷死你。”尹弄琮微嘲。 此时时辰离早朝还早,尹弄琮睡了一觉倒也并无睡意,想起来再批会折子,但确实这么久没有见面,和对方肌肤相触的感觉确实很美妙。根本没有任何起身的**。 他静静的看着怀中人的入睡,只将头放在对方头顶,听着窗外连绵雨声,絮絮叨叨道:“你能不能……” 皇帝本能的想要把话说出口,但恍惚间,帝王强烈的骄傲又让他生生止住。此时方如许微微抬头睁眼,只梦喃般的嗯了声,像是要听明白对方下一句话是说什么。 但少年登基,异常骄傲心性别扭的皇帝没有说出来,只伸手将怀中人眼睛遮住,强迫入睡,冷声道:“睡你的。别吵。” 但其实这满殿中,只有你的声音在响。方如许暗自想道。 . 那天黎明没过多久,皇帝如往常的时间起床,由太监宫女伺候洗簌,然后着朝服带冠上朝,这相处几月来,方如许对这年轻的皇帝最大的印象是勤政。 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接见大臣频繁,其余就是批折子,以及频繁召见内阁发布施令,还有就是在召见臣子时不是在骂人就是在假装脾气好的安抚。 此时太学里夫子正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方如许坐在其下,微微用手撑着头。手踝之下,是成片的淤青泛着红。 他慢慢的将书翻过一页,并习惯性的扯高袖口。如今他坐的位置身边已经没有什么同窗愿意坐着了,天子威严之下,自然恩威并惧。且相三故前段时间在家里和五服内的子弟打架,前几日被家里关了祠堂面壁,此时相三故不在,方如许身边,自然就更不会有人相坐了。 良久,他慢慢的吐出一口气,在夫子下课后,像在捱时间般的坐着,倒也没有急着回去的想法。此时太学外守着皇帝亲兵,太监跟随在一墙之外,虽说皇帝立下的门禁时间是酉时,但只有现在,只有此时在学堂内,身边才没有那处处监视的眼睛。 方如许慢慢挪着屁股,眼神无神发呆的看着面前的书本,书本上的文字大多是少时就已经背熟了的,自继母生下嫡子后,他便不再显露出自己熟练的事实。 天下之大,要找一个自己的家,还是很难得。此时方府里,自己养的花,大概已经枯萎了。 方如许沉默了会,最终还是没有再叹气了,只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慢慢的起身准备回去,在路过太学大门时,看见许多学子围着一片白墙看榜。他反应了会,才想起今日是放榜的日子。 太学子弟,大多为勋贵仕宦,参加的考试不同于给钱就能上的民科,也不同于寒族子弟需要一显真本领的正科。世族勋宦他们单独考的一门叫做新科,每个人都有官做,只不过按照卷门成绩以及家族能力显赫分布,每个人任职地方、官品不同。新科考试后便是放榜于外,每个人的任职情况都会在此时告知。 他等了一会,看人散的差不多了,便从头看着尾找寻自己的名字。 但这上面,并没有他的名字。周围未散的同窗大多都已发现,还未走完的人群看着他的沉默,有些像是要上前询问,有些已经开始指指点点,但慑于方如许身后的侍卫太监,大多没有前来。 方如许沉默的待了会,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仍旧乖巧的回去了。 人不由已时,当然只有听那握着命运之手主人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