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扇吱呀转动的声音完全盖不住石芽的唠叨。
“陈知远!”石芽突然出现在后排,吓得正在课桌下玩俄罗斯方块的陈知远差点把文曲星电子词典摔了。
“这游戏费眼睛又费电,一节七号电池要一块二,够买三只铅笔了!”
陈知远翻了个白眼,烦躁地踢着桌腿。
上周他不过扔了半块橡皮,这个人居然从垃圾桶捡回来,当众说捡回去削削用,还骂他浪费,简直疯子。
高二三班的同学们最近开发了项新技能——石芽雷达。
“叮铃铃——”下课铃声刚响,石芽就迫不及待地从抽屉里抽出那本厚重的错题本。
他转过身去,却只看到一排低垂的后脑勺。
“喂,奚英英,”石芽推了推前排女生的肩膀,“这道力学题你昨天又错了,我帮你分析一下......”
靠窗的奚英英突然对窗外的树产生了浓厚兴趣,整张脸几乎贴在玻璃上。
石芽转向后排的男生们,却发现他们集体进入了休眠模式,有人用校服蒙着头,最夸张的是体育委员,一米八的大个子正蜷缩在讲台下面,假装在找粉笔头。
石芽叹了口气,翻开错题本,自顾自地说起来:“你们知道错题本有多重要吗?我整理了两年错题,厚度顶得上两本字典......”
李宇轩痛苦地把脸埋进最新一期的《篮球周刊》,封面上乔丹正对他露出嘲讽的笑容。
上周他不过提了句新出的AJ球鞋,石芽当场给他演算了一道应用题:“一千块相当于我卖七百斤黄瓜,按每亩地产量计算,需要占用0.4亩地整整一季的收成。”
“喂,你们听我说完啊!”石芽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贝,“上次月考之所以能拿年级第一,全靠这本错题集!”
教室里依然无人响应,只有电风扇在头顶嗡嗡嗡作响,搅动着凝固的空气。
“你们这样下去,高考怎么办?”石芽的声音突然拔高,“我这是为了你们好!”
李宇轩终于忍不住了,啪地合上杂志:“石芽!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你这样好吗?”
“我有我自己的学习节奏,奚英英要考艺术院校,代杨有他的体育特长,你能不能别整天像推销员一样推销你那套理论?”
石芽手里紧攥着那本错题集,教室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嫉妒。”石芽突然冷笑一声,“你就是嫉妒我拿了年级第一。”
李宇轩气得把杂志摔在地面,“你他妈——”
“不是吗?”石芽举起那本厚重的错题集,“看看这个厚度,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的方法?”
靠窗的奚英英小声嘀咕:“疯子......”
“上学期期末考,”石芽充耳不闻,继续他的独白;“我比第二名高出39分,39分!”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你们知道高考一分能甩开多少人吗?”
陈知远翻了个白眼,“又来了,又来了!”他模仿着石芽的语气,“‘一分甩开一操场人’这话我都能背了!”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等高考完,你们就在这个小县城呆一辈子吧。”
石芽痛心疾首的摇头,活像看到一群迷途羔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是是是,您老是鸿鹄。”李宇轩把脚翘起来到桌上,“我们这些燕雀就等着看您老一飞冲天——”
“然后脸着地。”陈知远小声补刀,女生们笑成一团。
石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默默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快被翻烂的《北京的大学不是梦》,书脊上用透明胶粘了又粘,翻开扉页,里面夹着几页从废品站捡来的旧杂志。
《城市画报》,封面已经泛黄卷边,但内页的CBD全景图依然光鲜亮丽。
玻璃幕墙的高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西装革履的白领们端着星巴克匆匆走过。
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陌生的街景,仿佛能触摸到冰冷的玻璃外墙。
照片边缘有石芽用铅笔写下的小小批注:‘36层,金融公司’、‘转角咖啡厅,靠窗位置’。
等高考成绩出来......等录取通知书......
“到时候......”石芽对着照片喃喃自语,眼前浮现出多年后同学会的场景。
李宇轩还在县城卖酱油,懊恼地抓着所剩无几的头发;陈知远成了代课老师,眼角堆满细纹。而他会不经意地露出腕表,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在国贸的办公室。
想到这里,石芽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弧度。仿佛已经看到多年后同学聚会上,他们的表情:“早知道当初就该像石芽那样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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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厕所里弥漫着潮湿的尿骚味和廉价的香烟气息。
李宇轩叼着半支红塔山,背靠着斑驳的瓷砖墙,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明一灭。
“期末考试数学最后那道大题,”他吐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我赌五毛钱又是石芽押中的题型。”
代杨蹲在洗手池边上,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那小子昨天又抓到我抄作业,足足教育了我一节课!”他猛吸一口烟,呛得直咳嗽,“说什么‘知识改变命运’......”
“我他妈受不了了!”陈知远拧开水龙头,把凉水狠狠拍在脸上,“上周我买了瓶可乐,他盯着价格标签看了足足三分钟,嘴里念念有词算能买多少支铅笔。”
厕所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奚英英的声音突然从门外飘进来,“让让,女厕维修。”她带着几个女生挤了进来,男生们手忙脚乱地提裤子。
“你们那算啥?”奚英英今天穿了条破洞牛仔裤,对着小镜子涂口红,“我涂个唇膏,他说我化妆品含铅量超标,长期使用会健康造成伤害。”
李宇轩把烟头按灭在水渍斑斑的窗台上:“你们说这货是不是有病?整天跟个苦行僧似的......说真的,北京真有那么好?天天念叨。”
“听说北京的学生都用笔记本电脑了......”代杨眼睛盯着天花板,突然压低声音,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个夸张的弧形“说来,你们看见那栋新修的别墅没?”
奚英英的口红停在半空中:“我爸爸说那房子光装修就花了三百万。”她瞥了瞥嘴,“够买下整个学校了。”
“我上周骑车路过,”代杨把玩着李宇轩新买的打火机,“看见院子里停着辆悍马,轮胎比我腰都粗。”
“你们说......要是那家的少爷能转来咱们学校......”
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还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念叨声:“......这道题有三种解法,最简便的是......”
厕所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烟头用湿厕纸包好,李宇轩一脚踹开窗户,奚英英直接把口红扔进了下水道。
“快撤!”李宇轩压低声音,“**复读机来了!”
他们像受惊的麻雀一样四散逃窜。
“要是有人能治治他就好了。”李宇轩揉着翻窗时撞到的膝盖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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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石芽就已经蹲在菜园里了。今天是暑假的第三天,石芽的日程表就被腌辣椒占满了。
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腿,手指在辣椒丛中灵活的翻动。那些饱满的红辣椒像一盏盏小灯笼,在他粗糙从掌心里沉甸甸的。
“这个不行。”他掐掉一个虫蛀的辣椒,辛辣的汁液立刻渗进指甲缝里。黑子在一旁打了个喷嚏,被辣味呛得直甩头。
县城高中的上课铃早就停了,但石芽的生物钟依旧分秒不差。五点起床,先背五十个英语单词,然后趁着晨露未干时摘辣椒——这时候辣椒最新鲜,带着夜间的凉气,腌出来不容易坏。
辣椒摘满了,石芽抱起竹筐往家走。筐里的辣椒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膀发酸。
老屋的阴凉处堆满了积攒的辣椒。
石芽把去年的腌辣椒翁搬下来,套翁外壁蒙着一层薄灰。他舀起一瓢井水,丝瓜瓤在翁璧上擦出沙沙的响声。里里外外刷干净,在阳光下暴晒干爽待用。
石芽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用剪刀剪去辣椒柄。
太阳越爬越高,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远处晒谷场上的欢声笑语随着热风一阵阵传来,他忍不住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珠。
李宇轩那伙人又在玩‘碰三次’了。彩色的皮球高高抛起,在湛蓝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砰砰’地在地上弹跳。
奚英英银铃般的笑声格外刺耳,她今天穿了条新裙子,在阳光下像只花蝴蝶的跑来跑去。
“还有三百多天就高考了......”石芽摇摇头,手中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辣椒柄。
他特意数了数,这已经是今天摘的第二百三十七个辣椒,比昨天多了十五个。
晒场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石芽抬头看去,原来是代杨连续三次被球砸中,正被罚做俯卧撑,那笨拙的样子引得众人前仰后合。
“无聊。”石芽撇撇嘴,心里却涌起一股优越感。就在他们嬉戏打闹的时候,他已经背完了三十个英语单词,做完了一套数学模拟题,还摘了这么多辣椒。
等他们高考落榜,自己早就坐在北京的大学教室里了。
想到这里,他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剪刀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声,汗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背心,但他却浑然不觉。
剪好的辣椒在清水中打着转,浮起的杂志被石芽撇去。
辣椒捞出来时还带着水珠,在竹席里铺开,阳光透过辣椒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趁着晾辣椒的功夫,他快步走进灶屋,昨晚的米汤还温在锅里,表面接了一层薄薄的膜。
嫩豆腐在案板上切成拇指大小的条,在盐水里滚过一道就捞出来,边缘微微翘起。
青菜是早上刚从地里摘的,切碎后泛着青草香。
石芽盯着火候,顺手从兜里掏出单词本。
“charcateristic,C-H-A-R-C-A-T-E-R-I-S......”石芽小声念叨着,手里的锅铲机械的搅动。
一碗米汤青菜豆腐,一碗咸香,就是他的午饭。豆腐滑嫩,裹着米汤的醇香,青菜还带着田野间的地气。
他吃得很快,眼睛始终没离开桌面摊开的《五年高考》。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灶屋,石芽将木盆在井台上冲洗了三遍。
晒干的辣椒堆在竹席上,石芽用簸箕一盆一盆舀进木盆,很快堆成座小山。他扎紧裤腿,去年被辣椒汁溅到的灼痛感记忆犹新。
菜刀“嚯、嚯”,辣椒在刀下渐渐碎成红色的浪花。
汗水顺着眉骨滑落,蛰得眼睛生疼,石芽用袖子抹了把脸,立刻被辣得倒吸凉气。
黑子早就躲到十步开外,打着喷嚏转圈。
当辣椒碎变得均匀,石芽放下菜刀,按一斤辣椒二两盐的比例,仔细称量。
搬完,石芽把装满的辣椒翁搬上阁楼,从窄小的窗户望出去,晒谷场上的游戏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