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那场仓促的婚事,至今想来仍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梅雨,湿冷地黏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红烛高燃,映着满室刺目的红。
裴湛挑开我盖头时,眼底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冰冷如冬夜寒潭。
“宋晚,”
他开口,声音清冽,毫无新婚的缱绻,“既入裴府,便安分守己。做好你的裴夫人,莫生妄念,更莫行差踏错。”
他目光扫过我因紧张而微微发抖、紧攥着嫁衣的手,眉心微蹙,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那目光,像在看一件不合心意的摆设。
我垂着眼,低声应道:“妾身明白。”
喉咙干涩发紧,连同那颗初初萌动、尚带着一丝羞怯期盼的心,一同被那冰水般的视线浇得透凉。
安分守己,莫生妄念。
这便是裴湛予我的婚姻箴言,也是我此后三年里,勒入骨血的枷锁。
我守着裴府这方精致华美的牢笼,守着那个永远心系他人的丈夫,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沉默的影子。
裴湛的心,自始至终,都只系在一个人身上,谢静姝。
她是京城明月,是裴湛年少时便镌刻入骨的朱砂痣,是他所有温柔与焦灼的源头。
而我宋晚,不过是家族权衡、圣旨难违下,一个用来“配平”他裴湛的物件。
裴府的岁月,在日复一日的安静与等待中流淌,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直至我的生辰。
那日天气晴好,难得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小厨房里特意做了我素日爱吃的几样精致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
丫鬟青雀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锦盒,里头是一套崭新的湖蓝色衣裙。
“夫人,您看这料子多衬您!侯爷……侯爷前些日子库房清点,兴许是管事挑的……” 青雀的声音带着一丝期盼和紧张。
我抚摸着那光滑的缎面,指尖微微发颤。
是他库房的东西。
这算是……生辰礼么?
心底深处那早已枯槁的地方,竟又冒出了一点微弱的、不该有的火星。
我换上那身湖蓝衣裙,对镜描摹了许久,直到唇上点了薄薄的胭脂,镜中的人影总算有了几分鲜活气色。
心跳,不知何时快了几分。
然而,午膳摆好,主位却一直空着。
裴湛没有回来。
那碗长寿面从热气氤氲,到温热,再到彻底失了温度,凝成一团。
精心准备的菜肴也渐渐冷了油腥。
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点火星,被名为现实的冷风吹得摇摇欲坠。
“青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去前院看看,侯爷……可是被公务绊住了?”
青雀应声去了,回来时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夫人……侯爷他……他方才回府了,但、但谢家那边急匆匆来了人,说……说谢小姐在城外踏青,不慎落了水,情况危急……”
“落水?”
我的心猛地一揪,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窟。
谢静姝落水了。
那裴湛他……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风雷之势,径直穿过我精心布置、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膳厅门口,朝着府门方向而去,没有丝毫停顿。
“侯爷!”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追了出去,心口骤然一阵尖锐的绞痛,喉头腥甜上涌。
我死死捂住嘴,强忍着那翻江倒海的咳意。
裴湛已到了庭院中,正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
听到我的喊声,他勒住缰绳,回头望来。
阳光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他看到我了,看到我穿着那身或许是他库房赏下的衣裙,也看到了我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捂着嘴、指缝间隐隐渗出的刺目鲜红。
他的眉头瞬间拧紧,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被阻挠的不耐。
“晚晚,”
他的声音隔着几步距离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急切,“静姝落水,性命攸关,耽搁不得。你……身子不适就回房歇着,府里有大夫。我很快回来。”
“可是……我……”
胸口的剧痛让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那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口腔,我看着他,想告诉他,我很难受,真的很疼。
但他没有给我说完的机会。
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狼狈与痛苦,却再无半分停留的打算。
“等我回来!”
他最后丢下这四个字,猛地一夹马腹。
骏马嘶鸣,扬起一阵尘土,载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府门,朝着谢静姝的方向,头也不回。
尘土呛入喉咙,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温热的液体汹涌地从指缝间溢出,滴滴答答,落在我生辰这日特意换上的、崭新的湖蓝色裙摆上,晕开大片大片绝望的暗红,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我扶着冰冷的廊柱,看着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死寂。
庭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地上那摊刺目的、属于自己的血。
心口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等我回来……
我望着空荡荡的府门,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我这副被你一次次无视、早已油尽灯枯的躯壳,终究会安静地停止等待。
也好,至少,不必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