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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丹青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可是我也很需要你。


    极具侵略性的围猎开始了,祝之渔的意识在冷热夹击下摇摇欲坠。


    无处可逃。


    黑暗放大了每一丝感知,也模糊了恐惧与沉沦的界限。


    就此沉溺吧。


    颤栗的嗓音自灵魂深处发出,蛊惑她一同沉进欲念的深渊里。


    “嘘,”寂临渊附耳低语,“你听,窗外的雨声,一滴,两滴,三滴……”


    汩汩雨水顺着屋檐淌下,很快打湿地面,洇入房屋。


    “真是个适合叙旧的好天气,”寂临渊俯首亲吻少女。


    祝之渔的脑海被漫无边际的空白填满,她倚靠在鬼王肩上,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忘了呼吸。


    潮湿的雨水里混杂着方才纠缠后残留的气息,汗水的咸涩,暖融融的甜腻,还有男鬼肩上的血腥气。


    鬼王的手臂沉沉压在祝之渔腰间,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裳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喜欢吗?”寂临渊垂眸,望着窝在怀里的脑袋,用高挺的鼻梁蹭她鬓发。


    “……”祝之渔没有一丝反应,似乎魂儿已经飘远了。


    “喜欢我吗?”他不死心,执着追问。


    男鬼嗓音温柔,极具迷惑性。


    但那双晦暗不明的黑眸出卖了他的内心。


    这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男鬼已竭力假装温柔,扭曲的占有欲仍会不经意间冲破他这副伪装。


    “喜欢我*?”背后的男鬼克制不住,嗓音隐隐透出兴奋的颤抖。


    “啪!”


    两记耳光结结实实打上男鬼的面颊。


    “寡了几百年,哪里学来的烧话,都给我闭嘴!”祝之渔忍无可忍终于动手了。


    穿书仙侠世界,她设想过无数种在这种环境里下线的可能性,唯独没想到眼下的场景,她会牡丹花下亡。


    祝之渔闭上眼,这具身体在方才的迷乱中如何迎合、如何颤栗,那阵陌生的欢愉如何冲刷过每一寸肌肤,历历在目。


    【警告:深度情感检测!宿主行为存在严重脱离预定剧情风险!请立即终止不必要的羁绊!】


    【重复:情感深度将直接影响时空稳定性!强制剥离程序启动可能性急剧上升!警告宿主,后果自负!】


    高级系统的冰冷机械音,又一次在祝之渔的识海里尖锐地响起。字字如针扎进少女将要被暖意浸透的心房,激起一片寒冷。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像是天幕被撕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


    祝之渔紧闭双眼。


    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游魂,一个误入书页的魂魄,一个连存在本身都依托于系统的npc。


    这短暂的温存,这片刻的沉溺,不过是命簿控制之外偷来的欢愉。镜花水月一般,一场终究要醒的梦境而已。


    越贪恋此刻的温存,沉溺得越深,当那无可避免的分离时刻降临,只会换来更深、更无法愈合的剜心之痛。


    对彼此都是。


    趁着这片刻的依偎还未变成刻骨的牵绊,该走了。


    必须走。


    祝之渔屏住呼吸,将身体一寸寸从鬼王的怀中那片灼人的温热里缓慢抽离而出。


    光脚踏上雨水浸湿的地板,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也带来一丝清醒。


    祝之渔胡乱抓起男鬼散落在脚踏上的墨色外袍裹住自己,伸手摸索着找到自己那件衣裙,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


    她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沉沉睡去的轮廓,仿佛多看一眼,脚下好不容易凝聚的力气就会溃散。


    门栓沉重,少女小心翼翼地拉动。


    木头发出“吱呀”一声,在雨声的掩盖下,并不明显。


    “去哪?”


    寂临渊的声音蓦然自身后响起。


    祝之渔的心脏骤然缩紧,狂跳着几欲撞破胸膛。


    伸出的指节搭在冰冷的门板上,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回来。


    他们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男鬼阴沉的目光落在了祝之渔身上。


    目光如有实质,透着洞悉一切的审视意味。


    不能慌,祝之渔用力掐了一下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勉力保持镇定。


    她僵硬地转过身,看见鬼王就那么半支着身子靠在床头。寝衣滑落至腰际,露出线条流畅紧实的胸膛和肩膀上几道新鲜的、暧昧的红痕,那是夜间祝之渔的指甲留下的印记。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落在寂临渊深邃的眉目间,投下阴影。男鬼那双黑眸半眯着,却丝毫没有刚睡醒的迷蒙,反而像幽深的寒潭,在摇曳的光影里折射出锋利而清醒的光,牢牢地锁在祝之渔身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声,敲打着人心。


    “我……”祝之渔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干涩。


    “你们把地面收拾干净,我换套衣裳下楼去付房钱。夜间大雨瓢泼不宜出行,今晚歇在这家客栈了。”


    这借口拙劣得连祝之渔自己都觉得可笑,可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目光下意识地避开鬼王极具压迫感的注视,话音刚落,祝之渔几乎是逃也似地再次转身。


    双手急切地再次伸向门栓。


    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打开这扇门……


    “站住。”


    少女将要触碰到门栓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啊!”祝之渔忍不住呼出声,整个人被那力道扯得向后踉跄,狠狠撞进一个坚硬滚烫的胸膛里。


    是他!


    寂临渊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站至她身后,高大的身影释放山岳倾轧般的压迫感,将少女完全笼罩。


    寂临渊伸臂将人紧紧攥住:“你是不是又想借机离开。”


    “砰!”木扉震颤的闷响震得祝之渔耳膜发麻。


    木门拉开的瞬间,身后骤然卷来阴冷的风。门扉发出闷响,凝聚的鬼气将门板重重拍回门框。


    “你要做什么。”祝之渔一愣,寂临渊的手掌带着力量压上门扉,将她困在门板与臂弯间。


    鬼王俯身将下颌抵在她肩窝,看起来像一头重伤的困兽。按着门的手掌青筋暴起,五指却泄了力似的虚拢着。


    “说实话,又想去哪?”小臂横在身前缓缓收紧,男鬼低哑的吐息擦过祝之渔耳廓。


    “都说了,下楼去交房钱。”祝之渔被铁箍似的手臂勒得后仰,微湿的衣料紧贴着身后结实的胸膛。


    “这个时辰,客栈掌柜已经歇下了,你出去能寻到谁?”寂临渊下颌抵着她发顶,吐息灼得少女鬓边碎发轻颤。


    他掰开祝之渔的的手:“你带伞下楼,是想出远门吧。”


    祝之渔挣动了下,伸手去抠门框,寂临渊突然松开桎梏,双臂铁箍般横过她身体。


    祝之渔踉跄着跌进他怀里。


    “说谎,你又在欺骗我。”


    鬼王右手仍压着震颤的门板,按在她喓间的臂膀骤然收紧,动作磨出细碎闷响淹没在屋外滂沱的雨声里。


    “松手!”祝之渔屈肘后击,却被寂临渊攥住整截小臂,顺势反剪压在门板上。鬼王的呼吸喷在她耳后,那是潮湿的,压抑的气息。


    “松手。”她仰起脸,望着寂临渊的眼睛。


    “你拗不过我的。”寂临渊突然屈膝抵进她裙裾之间。


    “若我偏不放手呢?”喉结滚动,他强抑着压下情绪。


    湿发黏在两人紧贴的颈间,随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寂临渊突然偏头咬住她肩头湿透的衣料,报复性的隔着布料在襟前硌出红痕。


    “告诉我,告诉我究竟为什么非走不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离开我。”


    寂临渊自身后紧紧抱住她,有力的手臂环住身体,试图阻止祝之渔离开。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又找了你多久。”


    祝之渔呼吸一窒,感受到颈侧断续的热息。


    “说服我,给我一个理由。”鬼王神情落寞,附耳低语,“你明明心里也有我,为何执意与我分离。”


    祝之渔垂下眼睫,抚摸他横在身前的手臂,“你我终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今夜见上一面,你了却执念便可以回到原来的时空了。”


    人生如逆旅,相逢是期许,离别才是生命的常态。


    她想,她也只是个工具人npc,终有一日会告别这个书中世界。


    “往后,你守你的鬼域,我也有我的任务要去完成。”祝之渔没忘记自己的使命,“还有许许多多的魂灵弥留忘川,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可是我也很需要你。”


    惊雷炸响,寂临渊收拢双臂,近乎凶狠地将人嵌进怀里,俯首深埋进她散乱的长发。


    无论去到何地,执念深重的鬼魂都会一如既往地纠缠着她。


    无论去到何地……


    第62章 大火会暴露此刻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不需要。”


    祝之渔推开了他:“不可以需要我。”


    “凡人寿数有限,譬如蜉蝣之于天地,我只是鬼域百年光阴间匆匆邂逅的过客,就像忘川河渡羁旅的亡魂,轮回路走一遭,便会忘净前尘往事。你我殊途,注定没有结果。”


    剩下的话她碍于系统控制无法诉说,只是用力去掰开寂临渊的手,想要逃离他的胸膛。


    鬼王可以继续拥有无数个百年,而她随时会被系统抽离这个世界,甚至会被抹杀,也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下一个瞬间。


    穿越前的某一天,祝之渔曾在网上看到一个话题讨论:明知没有结果的经历是否注定无意义?你会享受过程,还是直接放弃?


    如果是刚刚穿书异世的祝之渔,仗着尚未被磋磨的少年意气,她会鼓起勇气开辟出第三种道路,尝试一段新的历程。


    可经历了这*些时日,当寂临渊将她带至人生当中一个新的分叉路口时,祝之渔想,这一次她会选择不再开始。


    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如果结果注定,我宁愿……”


    寂临渊突然俯身堵住她的话,不想再被拒绝。


    “这就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离开我的理由?很喜欢看到我求而不得的模样?”


    他咬牙切齿:“你的心可真狠啊。”


    “倘若明知没有结果,我又何必非要去撞这南墙!”祝之渔硬着心肠,寸步不让。


    寂临渊紧紧攥住她的手。


    “你也说了,只是假设一个‘倘若’。你甚至都不曾开始,试都不敢试,怎知结局一定不尽人意!”


    “因为我试过了!”


    “我试过了,”祝之渔嗓音颤抖:“我尝试过无数次去对抗,没用,没有用,我早该认命了!”


    她与祝虞的境遇一样,原本的人生也像一个系统,越挣扎越靠近既定命运。


    祝之渔把自己活成一株草,不声不响地生长,以为这样便能跳出眼前的困境,而后发觉——


    她拼尽全力追到的地方,仅仅只是别人的起点,甚至远不及起点。


    主角就是主角,天然拥有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轻而易举便能获得旁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触碰到的一切。


    现实世界的失意使得祝之渔穿书而来后,想为祝虞这个无人在意的小炮灰博个好一点的结局。


    但命簿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到风暴中心,让她眼睁睁看着白骨他们成为主角的垫脚石、养分,而后,自己也将重复他们的命运。


    无论是在她的世界当牛马,还是穿书做炮灰都一样。


    小角色连活着,有尊严地好好活着都成了一种痴心妄想。


    祝之渔没了力气,说着说着开始哽咽。


    人都是会累的,热血会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慢慢凉透,朝气蓬勃的人也会被现实世界的风刀霜剑打磨掉棱角,变成一块老实本分的石头,将自己深深埋进泥土里。


    男鬼静静听她倾诉。


    “想哭吗?”他问。


    祝之渔抬起手背遮着眼睛,没应声。


    寂临渊掌着她的脑袋轻轻靠上肩膀:“想哭就哭出来。”


    祝之渔放声大哭,哭了个痛快。


    另一侧伸出手掌,扶着她脑袋往相反方向拨动。


    又打起来了。


    “别打了!”祝之渔皱眉,没功夫再伤心。


    她一手握着一个:“不许打,不然我……”


    尾音突然被压下的吻吞没,混着血腥气与心底渐渐变淡的苦涩。


    “若遇难处便停下休憩,有我在,鬼域你随时可以回来,我只求你不要再擅自离开。”寂临渊紧紧抱着她。


    那声音紧贴着祝之渔的耳鬓响起,不再是方才的暴怒,而是剥去了所有坚硬外壳,只剩下一声声破碎的祈求。


    “求你……”他的唇微微颤抖着,沿着祝之渔湿漉漉的眼睫,一路向下,笨拙而急切地吻去那些冲破堤防的泪珠。


    他吻得小心翼翼,透着近乎虔诚的惶恐,仿佛在触碰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珍宝。


    身体在剧烈颤抖,透出溺水者抓住浮木时孤注一掷的绝望。


    咸涩的泪水滚滚而下,濡湿了祝之渔的头发。


    系统冰冷的警告音犹在识海里尖锐地回荡,理智在疯狂叫嚣:推开他,走,必须狠下心一刀两断!趁着这片刻的沉沦尚未铸成大错,趁着你还有最后一丝抽身的力气,否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祝之渔的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方才硬着心肠筑起的心防,摇摇欲坠,逐渐崩塌。


    “我不走。”


    “……哪儿也不去了。”祝之渔垂下眼帘,不敢再看那双流泪的眼眸,只将视线落在寂临渊依旧紧握的手背上。


    她缓缓抬起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了上去。


    掌心贴上寂临渊的指节,缓缓摩挲着,力道很轻。


    “当……真?”


    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但少女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嗯。”身体微微前倾,她主动将自己送入寂临渊气息笼罩之中。


    吻带着泪水的咸涩,轻轻地印在他紧抿的唇边。


    “真的,不走了。”祝之渔的呼吸停留在他唇边,气息温柔地拂过。


    寂临渊紧攥的手掌,在她掌心一阵阵耐心的安抚之下,迟疑地松开了几分力道。


    鬼王眼眸里那阵沉重的担忧,被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被她安抚后的松懈,未曾完全消散的警惕。


    寂临渊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似是要将少女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记忆里。


    “不许再骗我了。”


    他伸出手臂,将祝之渔重新拥入怀中,紧紧箍着,似要将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祝之渔的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耳边是鬼魂归于死寂的心脏。


    她闭上眼,温顺地依偎着,任由寂临渊灼热的体温包裹她冰冷的身体,任由那阵熟悉的气息将她淹没。


    ***


    一觉醒来,


    雨声不知何时彻底停歇了,连最后一点屋檐滴水的嗒嗒声也消失无踪。


    天色大亮,祝之渔发觉身体两侧空荡荡,不见夜间身影。


    命簿控制的世界瞬息万变,鬼王奔走于不同时空,不得不赶回酆都鬼域坐镇,提防遭敌突袭。


    祝之渔翻身起来,床头放着叠好的干净衣裳,桌上放着她留下的芋头酥,一口没碰。


    盒子底下压了张纸条,叮嘱少女等他回来。


    时机到了。


    祝之渔深吸一口气。


    答应留下只是缓兵之策,她不能再耽搁了,一定要赶在命簿强行干涉之前抽身离开,减少情感羁绊,将对书中人物的伤害降至最小。


    祝之渔想了想,抽出纸笔坐在桌旁另给寂临渊回了一封告别信。


    封好信纸,祝之渔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仿佛多看一眼,脚下这凝聚起来的决心便会瞬间崩塌。


    她打开房门,突然听得客栈楼下一阵骚乱。


    祝之渔神色蓦地凝重起来。


    不远处火光冲天,浓重烟雾在街巷间蔓延开。


    “走水了,走水了!”


    “这是妖怪放的火!”


    火场里冲出零零散散的人影,狼狈奔逃。


    【宿主宿主!】陪伴系统上线,【菩提木有反应了。】


    祝之渔一怔,望向掌心:“这是什么意思,向我求救?莫非它要找的人就在火场里,正在遭遇危险?”


    【宿主要进入火场吗?】系统问。


    “我又不傻,不会明知危险盲目往里硬闯的。”祝之渔抓起外裳:“下楼先探探情况。”


    客栈底层杳无人烟,连掌柜都不在,要么躲起来了,要么冲去火场救人。


    少女奔下楼梯,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掌心神木印记倏然间光芒大涨,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祝之渔脚步一停。


    一夜之间,客栈里的灰尘明显又重了一层。


    她扶着柱子俯下身,伸出手指从地上捻起一点,迎着光仔细打量。


    直觉没有出错,她终于发现了蹊跷。


    颗粒。


    纯白的颗粒,像雪屑冰粒。


    不,质地显然比冰雪还要坚硬、细腻。


    那日大雨,她帮老板娘一同搬动瓷器时,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本地时兴的女子裙裳,会将裙角裁剪成尖锐又累赘的凸起吗?”


    “哪有这么怪的裁剪手法。”老板娘将一尊白瓷雕像搬出箱子,顺嘴说道,“衣料柔和,又不是雕刻工艺品。”


    “是啊,又不是雕刻工艺品。”


    祝之渔缓缓放下手臂,去除遮挡,视线直接落在了柜台摆放的一尊尊白瓷上。


    她一步步走近,略过一尊尊瓷瓶,最终在一座白瓷美人像前停住脚步。


    掌心神木的印记骤然间绽开夺目光芒。


    “原来我要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瓷雕。”祝之渔抬手轻轻触上白瓷雕像那角破损的裙摆。


    掌心蓦地一阵烈火燎烧般的痛,眼前掀起白色风暴将少女包围住。


    风暴中飞溅出数道尖锐的银光,破碎瓷片直冲面门。


    木系灵力催动周遭草木簌簌作响,祝之渔召出藤蔓甩出,将飞溅的碎片全部击落,散作齑粉。


    碎片缓缓凝聚出一道女子的身影。


    白瓷雕琢的美人面若新雪初凝,清透隽秀,气质如薄雾弥漫时的壁画,疏冷而神秘。


    她已显出真面目,祝之渔却并未停手,甩出藤蔓直冲瓷雕而去:“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还要放火焚烧整片街巷,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哈,竟然被你发现了,天镜宗那帮修者都没能查到我这儿呢。”白瓷美人眼眸弯弯。


    “他们干什么吃的!”祝之渔觉得离奇,再不济,喻晏川他也是个神仙,怎么可能追踪不到妖的气息。


    “追踪妖气当然寻不到我身上,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亲手杀人啊。我只是……诱导人心的贪欲,让他们自相残杀,自食恶果。”


    白瓷美人对她微笑,眸子里蓄着疯意:“但你即将成为第一个死在我手底的人了,因为,你发现了我的秘密。稀奇啊,你竟然可以感应到我的存在。”


    “你先把东角巷的火灾给灭了,我就告诉你我因何而来!”祝之渔望了眼天际滚滚乌黑浓烟。


    “为什么要救人?他们不该死吗?”白瓷美人蹙眉。


    “我就是要让他们被恐惧支配,在惶惶不安中煎熬一日又一日!我要亲眼看着他们经历一遍他的痛苦!”


    不知话里哪一点戳中了白瓷美人,她神情疯狂。


    “这么怜悯这些人,那么,我送你去陪他们吧,让你与他们一起体验被烈火生生烧死,骨肉焚作灰烬的滋味!”


    眼前场景瞬息万变,耳畔响起杂乱嘶哑的哭喊声、求救声,密集的火星倏然自身周燃起。


    混浊浓烟涌入呼吸,呛得祝之渔咳嗽不止。


    “这、这里是……”


    她没想到白瓷美人妖力竟然如此强大。


    视野被滚滚黑烟全然占据,只能依稀望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烧坏的尸体。


    祝之渔想召出藤蔓,却突然停手。


    木系遇火,会助长火势,风系法术亦然。


    祝之渔愣住了,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应对。


    火场里响起孩童慌乱的哭声。


    “阿娘!阿娘!”


    又是一阵女人嘶哑的呼唤,哭着去寻她的孩子。


    也有人闷着头往火场里冲:“我的银子,我的房契!我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啊!”


    大火会暴露一个人此刻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祝之渔心脏砰砰直跳,下意识按住寂临渊留给她的字条。


    她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若是明知没有结果,你是否……


    祝之渔晃了下脑袋,及时收回思绪。


    她双手合掌,召出菩提木承载的那道魂魄:“因果相循,此间无辜者性命皆系于您一念之间,请现身吧。”


    神木印记跃出她掌心,光华流转,在空中暴涨。


    五彩神光之中缓缓凝聚出青年瘦削的身影。


    “竟然是你……”祝之渔捂住口鼻,认出了他。


    那时忘川河渡,青年跪坐在礁石间,小心翼翼擦拭怀中瓷瓶,釉面于水波间漾动。


    周遭人语声越来越弱,人皆窒息倒地。滚滚黑烟呛入肺脏,祝之渔呼吸艰难,硬撑着用自身灵力供养菩提木,引出亡魂。


    “你快…快阻止白瓷……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这是她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浓烟绞入喉腔,祝之渔剧烈呛咳着蜷在墙角。就这么烧死了,是否真的能离开书中世界?


    这死法也太痛苦了。


    祝之渔也不知道答案,她现在难受得要命,喉咙,肺脏痛得如有刀片绞动。


    房屋轰塌,她梁木断裂声里勉力睁眼,依稀望见热浪中闯进一道身影,很像寂临渊。


    但祝之渔也没力气再去辨认了。


    大火会暴露一个人此刻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指尖触到纸条,未及攥紧,祝之渔的头脑便被混沌吞噬了清明。


    她在窒息间闭上了双目。


    第63章 瓷妖X匠人


    热浪扭曲,火焰将天穹烧得赤红,人间城池在烈焰的撕咬下崩塌。


    火势蔓延,殃及范围越扩越大,侥幸逃出火场的人们惨叫着四散奔逃。


    “仙长,仙长!救救我们!”被浓烟熏得满身乌黑的人群围住天镜宗的修者们求救。


    “诸位莫慌。”祝黎望着冲天火光,说道:“我辈中人以救济苍生为己任,定会倾尽全力相助。”


    “师妹。”身后宗门弟子拦住她,压低声音提醒:“此行目的是为捉妖,莫要被这些无足轻重的琐事耽搁了时辰。”


    “可困于火场中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有弟子站出来抗议,“师兄,你我也曾为平庸弱小的凡人,如今有了造化,焉能弃弱者于不顾?”


    “你也说了,那是曾经。下山的首要任务便是捉得妖祟,呈至宗门以便记功。你倒是心善,白费许多功夫去帮扶他们,宗门考核可会给你多记一功?”


    众弟子利益权衡,皆不作声了,祝黎亦灭了念头,及时止损。


    喻晏川一开始便没打算去救人。三界众生,神界至高无上,妖鬼奇诡叵测,应当提防。唯有人类渺小,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


    喻晏川冷眼望着漫天火光,启唇道:“走。”


    焚天火焰却突然凝固在半空中。


    “喻师兄!你们看!”有人抬头仰望,突然惊呼一声。


    天穹裂开黑洞,暴涨的阴气惊涛骇浪般自其中喷涌而出。


    燃烧的城池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焦黑梁木爆裂的脆响戛然而止,连飞溅的火星都悬在了半空。扭曲灼烧的火焰定格成千万柄沾满鲜血的刀刃,保持着蔓延的趋势,却再不能灼烧人间分毫。


    那不是寻常阴气。


    “是……鬼域的力量?”喻晏川眉目一凛。


    黑云自天穹裂隙倾泻而下,阴冷鬼气凝结成霜,将整座燃烧的城池冰封。


    鬼王抬掌合拢,铺天盖地的鬼气霎时激烈翻涌起来,如冥河倒灌,数丈厚的冰层自其靴底暴涨,裹挟着强大的力量扑向火海,将肆虐横行的烈焰硬生生压灭。


    最后一点余烬飘落寂临渊掌心,化作青烟消散。


    “恶鬼越界,擅入人间。苍生有难,速传讯于宗门应敌!”天镜宗弟子如临大敌,却又难掩窃喜。


    鬼王来犯,若是及时报知宗门,记入年底考核可谓大功一件!岂不是远胜过捉妖除祟这些任务的分量?更遑论救火这等无足轻重的小事。


    “贪婪。”


    火焰骤然消散,一片废墟中倏然响起女子的低喃:“我嗅到了人性的贪欲。”


    听到声音的一瞬,喻晏川蓦地变了脸色。


    他抬起眼眸,望着前方。


    白瓷美人显现出身影,僵直地盯着那帮衣冠楚楚的修仙弟子:“不错……就是你们……贪欲……是人性的污浊气息……”


    她慢慢弯起眉眼:“我最喜欢诱导人心的贪欲,看着你们自相残杀,自食恶果了。贪婪的人类啊,一同赴死吧!”


    话音刚落,鬼气突然蔓延而至,冰封住她的躯体。


    白瓷美人忍不住放声大笑:“妖域与人族的仇怨,鬼王何故插手干涉?”


    寂临渊不予置喙,他走到火场里,俯身将一具身体抄起腿弯抱了起来。


    “那道身影似乎有几分眼熟。”天镜宗弟子紧张地盯着鬼王的举动,寂临渊靴尖一动,他们便仓惶连退两步。


    “似乎是……”祝黎在心底默念,不敢相信。


    不会是祝虞,祝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啊,鬼王原是在找她。”白瓷美人垂眸,“我对她也很感兴趣呢,不知为何,她竟能感知到我的踪迹……呃!!”


    鬼气凝成锁链,骤然锁住她的咽喉。


    空气里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声。


    满地瓷屑浮尘化为一只只小妖,尖啸着冲过来,却在半空中被捏碎精魄,炸开血雾。


    “火是你放的?”寂临渊注视着她。


    白瓷美人颈上裂开一道道裂痕。


    “是人类所为……我只是借势为他们添了一把火……”


    千里焦土开始震颤。


    寂临渊忽然收拢五指,天地倒转,所有冻结的烈焰碎作尖锐利刃,暴雨般坠落一齐刺向那尊瓷雕。


    “且慢!”空中掀起一阵风暴,形成屏障包围住白瓷美人。


    鹤寻突然现身,硬撑着抗住压力:“鬼王息怒,可否顾及在下薄面,饶这瓷妖……”


    压在上空的鬼气暴涨,硬生生切断他的话。


    鹤寻嘴角抿出一道血痕,转头恼怒地望向喻晏川:“玉渊你死了?装什么哑巴!”


    阴风怒号,鬼气撕开裂隙,冲垮防御风阵。寂临渊不讲人情,漆黑的眼睛里只剩纯粹的杀意,谁也阻挡不住他的怒火。


    袖摆在这时被一只手轻轻拽了一下。


    极轻极轻的动作,在鬼神之间激烈的力量对撞中,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但寂临渊瞬间停止了攻击,反握住她的手,给予回应。


    “不要打。”祝之渔将目光投向身后坍塌的废墟,“先救人,他们还有生还的机会。”


    “好。”寂临渊这时格外有耐心,全然不见方才冰冷凝重的杀意。


    祝之渔从他臂弯间翻身下来,没顾得上抹去脸上烟灰,匆匆奔进火场,借助菩提木净化环境。


    寂临渊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你不是去了鬼域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祝之渔咳了两声,嗓子被浓烟呛得干涩,声音低哑。


    寂临渊按住她腕骨间泛着微光的同心缕:“感应到你有危险,所以赶回来了。”


    喻晏川看在眼中,皱起眉望向祝黎:“那名女子系何方人士?什么来历?”


    恶鬼性情残忍,暴戾恣睢,他从未见过鬼王这般耐心温和的模样。


    “不知。”祝黎心里隐约猜出一个答案,但她不愿承认。


    不可能是妹妹,她那样的废物草包,谁看了不嫌碍眼,怎么可能会结识鬼王这样的人物。


    一定不是她。


    “谢天谢地,终于肯停手了。”鹤寻累得够呛,摇着折扇掀起一阵风趁机赶紧把白瓷美人拉了过来。


    “玉渊,瓷妖挑拨是非,酿成祸患,此事当由你决断。”


    “我没有做错,是他们死有余辜!”白瓷美人斥道,“我只是放大了那些人的弱点,若非人性贪婪,又怎会受我挑拨,自相残杀!我不知罪,也不后悔,若是回到当初,我仍会选择……”


    虚空凝聚出一道人影,越来越清晰。


    白瓷美人满腔怨恨蓦地扼断在了喉咙中。


    “亡魂?谁将亡魂招回了阳界?”喻晏川皱眉。


    青年旁若无人,径直走向那道洁白的雕塑。


    白瓷美人下意识想要躲避,她知晓青年对待作品的态度。青年追求精益求精,定然无法容忍她这样的残次品存在。


    那双手创造了她,也将毁灭掉她。


    青年走至瓷雕身前,突然屈膝蹲了下来。


    他轻轻拂去经年累积的灰尘,取出刻刀,一点一点虔诚地为她修补残缺的裙角。


    白瓷美人恍惚了下,望着他虔诚雕琢的模样,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朝夕相对的安宁日子。


    “我从未想过,亡魂难以割舍的执念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瓷器。”祝之渔回首,望着青年的背影。


    青年叹息一声:“我放心不下她的去向。”


    他抬起头,珍视地望着倾注他毕生心血的作品,仿佛面前之物并非怨恨塑成的妖孽,而是一尊神明。


    祝之渔将手覆在掌心菩提木上,感应到灼热的火浪。


    火浪中映着一幕画面,青年蜷缩在坍塌的窑洞间,背脊烧得焦黑,怀中白瓷却莹润如初。


    “圣上病重,你既有此等祥瑞,合该献与天家。”


    “明日巳时,要么开窑献宝,要么开窑收尸。”


    “蠢东西,为了这些死物,竟连命都豁出去了。”


    祝之渔闭目,看到最后一幕场景。


    争执激烈,壮汉暴怒,手底折断木棍露出尖锐的刺,狠狠扎透青年的胸膛,将鲜血模糊的身躯钉在一旁。


    “碍事绊脚的,少来烦老子!兄弟几个搭把手,把那边烧制的几尊瓷器一同搬出去!”


    木棍捅穿血肉,青年痛得脸色惨白,攥住断木往外拔,双臂抖如筛糠,却只是白费力气。


    他咬紧牙关,狠下心来突然使力前倾——


    胸膛穿过断木,露出血洞,他扑倒在地,身躯喷涌出鲜血。


    青年匍匐,指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白瓷美人雕塑推入怀底藏住。


    心头血缓缓流淌,血珠滴落在白瓷美人雕像的眼角,凝成一颗朱砂痣。


    青年断气的瞬间,被视为死物的雕像忽然流下一滴眼泪,滑过眼角那滴心头血,深入鬓里。


    仇恨与鲜血浇灌之下,她生出了灵性。


    烈火焚起,青年淌在血水里,被大火烧作灰烬。


    “我明白了。”识海里火光逐渐熄灭,祝之渔捂住胸口,心有余悸,“白瓷为复仇而来,教唆当年那些刽子手的后代自相残杀。”


    青年握住刻刀的手在颤抖。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寂临渊面前。


    “我知她杀戮罪业深重,今日这场大火更是酿成大祸。可是君上啊……”


    他称寂临渊为君上。


    寂临渊眸光微动。


    这个陌生的称谓让他想起什么。


    青年抬起脸:“那年姑苏城外,某与君上曾有一面之缘。今斗胆求情,勿要再行折磨白瓷,赐她痛快一死,以偿无辜者性命……”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瓷器碎裂之声。


    祝之渔呼吸一窒,望向喻晏川。


    面前炸开血雾,喻晏川突然出手,毁掉了瓷妖。


    “妖孽,该死。”他收起剑,动作狠戾,不留一丝情面。


    “妖孽……”祝之渔定定注视着那清风朗月般的正义人士。


    明明喻晏川本体也是妖,杀戮同类竟然毫不手软。


    鹤寻也愣住了,显然未曾想到喻晏川竟然如此决绝。


    青年叹息,跪在地上,僵硬地收起满地碎瓷片,重新拼凑。


    “夙愿已了,我该带你一同上路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菩提木的光影中。


    这一日,笼罩小镇的恐惧终于消散,天镜宗下山立功的弟子们也超额完成了任务,青年也了结执念,得以踏上轮回转生之路。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很圆满。


    但……


    祝之渔心情沉重。


    短短一日之间,神界的傲慢,人性的善恶,妖性的虚伪与真诚,展露得淋漓尽致。


    她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底色是灰色,很压抑,让她难以决断孰对孰错。


    祝之渔不想回去天镜宗,她跟着寂临渊回了鬼域。


    比起虚伪冷酷的宗门,她如今反倒觉得摆渡亡灵的鬼域更有人情味。


    “强大不代表强大,弱小也不意味着弱小。”


    她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大概明白,你为何严苛勒令亡魂不得擅自踏出忘川地界了。”


    她从前以为鬼王有一点点双标,分明他自己来去自如,却限制其他鬼魂的自由。


    寂临渊望着忘川河渡茫茫魂灵:“早年总有割舍不下尘世羁绊的,不惜冒险回到阳间。结局便是如你所见,今日那妖族的下场。留在忘川,三界至少不敢冒犯鬼域,鬼域可保他们安度轮回之路,不会魂飞魄散。”


    祝之渔点点头,身影晃了晃,栽倒在寂临渊身上。


    离开火场后,她的身体异常虚弱。祝之渔只觉自己是一株脱水的植物,被烈火烤得精神萎靡,身体瘫软,如同蔫了的枝叶,抬不起头。


    鬼侍来来往往,没一个能近身照顾祝之渔的,寂临渊凡事亲力亲为。


    “你似乎很会照顾人。”祝之渔趴在他的枕头上。


    寂临渊看她一眼:“你是我养大的。”


    “你养大的?”


    祝之渔一怔,翻过身茫然地盯着男鬼:“你、你又是哪一个?”


    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已经全然紊乱了。


    第64章 那是她的来时路


    她不是祝虞,也没有祝虞的完整记忆。


    她只记得自己的成长轨迹。


    和无数普通人一同参与起早贪黑的内卷生涯,越过一道又一道人才分流,在内卷体系中逐渐磨平棱角,成为麻木无趣的大人。


    长大就好了,上岸以后就好了,退休就好了……


    普通人寡淡乏味,望梅止渴的一生。


    弗得自由,不谈梦想,只为谋生。


    那才是她真实存在过的世界。


    可是……真的真实吗?


    在书中世界待得越久,祝之渔对往昔的记忆便越模糊。


    她伏在榻上,只觉火焰的温度犹在炙烤着自己脱水虚弱的身体,烧得她浑身倦怠。


    迷迷糊糊间,少女似又回到了曾经的某一天。


    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道路,同她擦肩而过。祝之渔站在人海当中,心底忽然生出无边的迷惘。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分不清虚拟与现实了。


    耳畔嘈杂的人语声、汽车轰鸣声淡去,周遭的人潮消失,摩天大楼崩塌,眼前的现代化都市景象转瞬之间变幻为云雾缭绕的修仙宗门。


    “啧,你们瞧,师妹还练着呐。”


    “笨呗,这么简单的法术,岂不是有手就行?”


    不怀好意的讥笑声朝她聚拢来。


    “小师妹,求一求师兄,师兄来教你。”


    “不识好歹?祝虞,别给脸不要脸了!”


    接着便是掌门的怒斥声。


    “孽障!不思进取,污蔑同门,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们要欺负你?荒谬,他们为何不去欺负旁的女弟子?定然是你逾矩在先!”


    “还敢顶嘴?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去后山雪境罚跪思过!何时想明白了,去给师兄们道歉!”


    奚落声,讥笑声,沾血的鞭子抽落在地,簌簌大雪飘落冰面。


    眼前情境走马灯般飞闪而过。


    “小渔——!”


    烈火滔天,灼烧着她的身体。一道声音在灵魂深处声嘶力竭对她喊:


    “往前走,别回头!”


    “一直走下去,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哇”一声,祝之渔从梦魇中惊醒,伏在榻边将喂进去的汤药吐了个干净。


    药汁呛入喉咙,她的味觉、嗅觉全然被苦涩占据,只觉口齿间无一处不苦,身上无一处不疼。


    大火烧出了祝虞残缺破碎的记忆,祝之渔攥紧衣襟,手心冷汗将衣料浸透。她心口痛得厉害,似乎真实经历过梦中那场火,被一双双手掌共同托举起来,推向生路。


    “这是怎么了?”寂临渊反应极快,倏然翻身掌住她的身体,撑着祝之渔缓缓倚靠在胸膛间。


    握在掌中的那双手又瘦又冷,但她身上又在发烫,寂临渊俯身贴上她额头,不由皱起眉。


    “病得更厉害了。”


    祝之渔的身体很奇怪,火焰并没有灼伤她,她却像一株脱水的植株,虚弱得奄奄一息,喂了汤药无用,输送灵力也无用。


    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将人送回天镜宗求医。


    寂临渊拧眉沉思,垂落的袖摆被祝之渔的手指勾着,轻轻拽了一下。


    “我是不是要死了。”高烧磨得她意识迷迷糊糊。


    “胡说。”寂临渊给她揉着后心,嗓音低哑装凶,“再讲胡话,当心罚你。”


    祝之渔不说话了,她伏在寂临渊肩上,虚阖着疲惫的眼帘不知醒着还是睡着。


    终于安静了。


    寂临渊反倒不安起来,他更怕人没有了声息。


    他按着祝之渔的身体紧紧贴在怀中,用胸膛里那处早已停止跳动的死物,去感受少女身躯里的生命力微弱但倔强地颤动。


    寂临渊紧绷的神经微微松了下来。


    “我死了,”祝之渔抬起脑袋,手按在他胸膛间,声音病得含糊不清:“我没有心跳了。”


    “烧昏了头,又说胡话。”寂临渊失笑,握住她的手,顺势抱起身体轻轻摇晃:“那是我的心脏。”


    “啊,”祝之渔睁不开眼,浑浑噩噩地问:“为什么你没有心跳?”


    “因为,”寂临渊话音停顿了下,垂眸望着她,“我已经死了。”


    时间在这一瞬凝固,黑夜倏然陷入寂静。


    死气沉沉,同那颗永远停止跳动的心脏一般。


    寂临渊侧首,避开少女的目光。


    强大如鬼王,面对这条鲜活的生命,也会生出自卑的情绪。


    少女热烈,鲜活,年华正好,璀璨夺目。理所应当嫌恶冰冷的鬼域,厌弃恶鬼。


    “睡吧。”寂临渊也厌弃自己,将少女移到右侧胸膛倚靠,避开那处死物。


    “睡上一觉,醒来病便好了。”声音透出深深的无力与疲倦,他强压下杂乱心绪,拍抚着祝之渔的肩背,低声哄着。


    “那我应当也死了。”祝之渔执着这个话题。她的手不老实,摸到鬼王的心窝。


    “我一定也死了,否则怎么会见到你呢?”


    寂临渊抱住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因为我放心不下,又回来找你了。”


    放不下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到心上却重若磐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祝之渔蜷缩在怀里,紧紧攥住他手,难受得说不出话。


    “哪里痛?”寂临渊撩开她汗湿的头发,俯身贴近她唇畔,仔细分辨低声絮语。


    冰凉的手指激得少女瑟缩了下,身体颤抖得厉害。


    寂临渊僵硬地松开手。他以为祝之渔在强忍对恶鬼的厌恶,不愿让他靠近。


    祝之渔却哑声说:“我不要你死。”


    寂临渊一怔,少女的手贴上胸膛那处停止跳动的死物。


    “你不能死。”


    祝之渔呜咽着,喉咙里药汁的苦涩混合心底深埋的苦楚,同眼泪一齐淌了出来。


    “我还欠你一份人情,你不能死,我要还的。”


    “还情?”寂临渊耐着性子帮她擦拭眼泪,“对你好,是因为你本来就很好,值得世间一切的好。”


    “一点都不好,我很没用。”祝之渔摇着头,突然失声哭泣,积攒的委屈在这一刻决堤。


    在原本世界里她也只是个炮灰配角,站在人满为患的市场当中像一件廉价的商品等待被挑选、被挑剔。


    “我是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为了维持正常的生活已经耗尽了力气。不是珍珠,也不是会发光的金子,只是时代洪流下最最平常的沙砾。”


    “先前不是说强大并不意味着强大,弱小也不代表弱小么,病了一场便犯了糊涂?不许自暴自弃,平庸并不是罪过,怎么会没用呢,而且——”


    寂临渊帮她按揉后心:“天上地下我只认你一个,你无疑就是最好的,所以我喜欢你。”


    鬼王俯身环抱,胸膛紧贴着祝之渔的后背,身形罩住她的身体,容少女全然*信赖他,在坚固的倚靠里慢慢放松身心。


    高烧加剧意识的溃散,祝之渔哭累了,偶尔抽泣两声,依偎在他怀里逐渐入睡。


    ***


    人在高烧状态下宣泄的程度堪比酒后吐真言。


    当时倾诉得有多痛快,醒来后忘得便有多彻底。


    祝之渔根本不记得自己夜里抱着鬼王的胸肌嗷嚎大哭的壮举,自然也意识不到寂临渊的视角下,他们之间的情感已经进展到足以敞开心扉的地步。


    她睡醒只是发觉自己奇迹般的退烧了。


    祝之渔对着镜子照出脸上泪痕,依稀意识到一件事,她如草木,需要水的灌溉,不习惯烈火烘烤。


    “好神奇。”祝之渔推开门,宫殿里转悠一圈没见到寂临渊,却被鬼侍告知人界集结修者,预备重创鬼域。


    “殿下为了您,出手压下了妖族的祸事。”


    鬼侍道:“正是那时天镜宗有修者目睹殿下越界现身人间,宣称鬼王甫一上位便敢惊扰天道,祸乱人界,借机请求天道严惩,以平众怒。”


    “殿下说,您在宗门受了很多委屈,值此契机,他当亲自登门。”


    “登门”这个说法太委婉了,天镜宗欺他年轻前来挑衅,鬼王大概会直接杀上峰顶,擒住她那个便宜掌门爹。


    祝之渔倒吸一口冷气,心底生出不详预感。高烧烧糊涂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病时对着寂临渊大吐苦水。


    夜里同他胡说了些什么,事态怎会崩塌到如此地步。


    祝之渔在识海里召唤系统:“我想询问这一步的剧情发展。”


    【剧情如下:顶级修仙宗门惨败,唇亡齿寒,人界诸宗深感危机重重,遂合力起阵回溯时光,送女主回到新任鬼王堕鬼之前,将祸患扼杀在早期。】


    祝之渔一怔:“也就是说,他们要趁寂临渊只是个普通人类的时候,动手将他杀死?”


    【也可以是女主攻略反派……宿主!你要做什么!】


    祝之渔没顾得上听系统后面一句话,她召出菩提木,毅然将刚刚恢复的灵力灌注其中。


    “送我回天镜宗!”


    ***


    宗门圣地,峰顶罡风盘旋,裹挟碎雪漫天纷飞。


    念诵的咒文声穿透云霄,浮于空中化为金线勾勒出巨大的莲花轮廓,诸位长老齐齐围坐法阵中央。


    “新任鬼王暴戾恣睢,只要回到他尚未堕鬼之时,便能改写天命。”


    “时辰已至。”掌门向爱女投去满意的目光,语重心长叮嘱:“阿黎,记住你的使命。铲除鬼王实乃无上功绩,此番回来便是你功成名就之时。”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定然不负所托。”祝黎信心满满。


    阵眼爆出刺目金光,数道光柱直贯苍穹,织作开启回溯之门的法阵。


    祝黎的身影被漫天金光逐渐吞噬。她抬脚踏入法阵,整座山峰突然剧烈震颤。


    漫山遍野的灵植飞快抽枝发芽,遮天蔽日,朝法阵聚拢而至。


    祝掌门眉目一凛,“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阻碍施法列阵!”


    喻晏川敏锐地察觉到暴涨的神力:“有人在操纵木系灵力,驱动山野灵植。”


    阵眼中央的祝黎忽然惊呼一声:“你们看!”


    灵力激荡在天穹之上凝出幻影,阵法逆转引发了天地异象。


    无人关心祝之渔生死不明消失了两日,自然更不会注意到她何时回了宗门。


    少女奔上前来,意欲阻止法阵开启,说服双方止戈。


    惊呼被罡风撕碎,法阵突然剧烈震颤。


    祝之渔本能地召出藤蔓想稳住身形,却发现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向阵眼,漫天飞雪裹挟枝叶,在她周身凝聚成旋涡,将人吸入阵眼。


    “法阵开启了!”祝之渔心底一紧,终究还是迟来一步,没能阻止他们。


    “别过去!”宗门长老的捆仙索擦着她耳畔掠过。


    系统拉响警报:【宿主快离开,法阵只能传送一人回溯时空。若你放弃如今的一切回到从前,年少的鬼王不记得你,定然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他会彻底忘了我,不再心慈手软吗?”


    祝之渔下定决心,纵身跃入光柱:“那便忘记吧。”


    时空扭曲,她听见女子凄厉的叫声,意识消失前最后一眼,看到祝黎他们被震出阵外。


    再睁眼时,漫天纷飞的白雪化作了春日姑苏城的杏花雨,翩翩飘落。


    第65章 重逢


    晨雾未散,百株杏树擎起琼枝,枝桠交错撑开漫天绯红云霞。细碎光影自花隙间散落,照见仰躺树底的人。


    杏花雨斜斜掠过鼻梁,飘落衣间,花瓣随呼吸微微起伏。


    祝之渔伸手拂开花瓣,酥痒触感转瞬消失,只余下丝丝沁凉。


    她睁开眼,枕着手臂仰头望去,入目漫天花瓣簌簌纷飞。


    “这是什么地方?”少女茫然。


    耳畔响起滋滋电流声:


    【百年之前的姑苏城。】


    “嗯?”祝之渔刚刚苏醒,脑袋发懵。


    她躺在花冢间缓了半晌,后知后觉想起来了:“我越过法阵回溯到了寂临渊堕鬼之前的时代,是吧?”


    陪伴系统阴阳怪气:【嗯哼,冲动是魔鬼,宿主跳下法阵,而今后悔了吧?】


    “后悔?”祝之渔枕着手臂,另一只手捻起地上落花。


    “不后悔啊。”她笑了笑,“让你失望了。”


    【?!】系统吃瘪,【嘴硬。】


    “不是嘴硬。”祝之渔吹散掌心花瓣,缓缓躺下,“只是跳下法阵的那一刻忽然想通了,人也许真的只活几个瞬间。”


    拨云见日的那一瞬可以治愈连日阴霾。


    新年焰火炸开那一瞬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可以忘却一整年的烦恼。


    金榜题名那一瞬可以原谅过往无数个起早贪黑的日子。


    清早嗅到花香的一瞬便知又是一年春回人间……


    【他的命数与你无关,你一个炮灰女配自身都难保,又怎么敢为他人以身涉险。】系统愤懑。


    她胆量很小,小到曾经会被妖鬼吓哭。


    她胆量又很大,大到敢冒险直面未知生死。


    “因为我想。”祝之渔道,“不需要理由,我随我心,在那一瞬间我愿意做出这个决定。”


    花瓣在晨光里飘摇,擦着少女面颊滑落,她闭上眼睛,无形的风裹挟花雨自她指间穿过。


    “意志自由。”


    【你不该生出自我意识。】系统发出沉重叹息。


    “知悔了?”祝之渔拂落眉梢花瓣,“千不该万不该,你们当初就不该选我入局。”


    系统沉默:【可你,不是我们选中的。】


    “那便放我回到我原本的世界。”


    【回不去,你本就属于这里。】


    “胡说,”祝之渔睁开眼睛。“我分明来自21世纪……”


    “等一下,”她话音一顿,怔怔仰起脸:“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语调有点耳熟?”


    【你好,编号003宿主,穿书系统竭诚为您服务。】系统又恢复了冰冷的机械音,音调平稳成一条直线。


    “此地无银三百两,”祝之渔嘀咕了声,掌心神木的印记开始升温。


    她低眸看去,只见菩提木光华流转,光影中缓缓凝出一团团影子。


    “这个时空也有亡魂未能消解的夙愿吗?”祝之渔摊开掌心,托起一条白绫,一本医书,还有一纸婚约。


    白绫做工很像宫廷样式,尾部却绣了一簇互相依偎的牡丹与兰花。


    “我记得,古装剧里白绫多用于赐人自尽吧,莫非是哪位宫妃的遗物?”


    祝之渔一想到手中的布帛曾了断一条鲜活的性命,忍不住心惊胆寒。


    “至于医书……”她翻开泛黄的纸张,“态度端正,字迹却很稚嫩,看得出书写者年幼。”


    “还有婚约……”


    婚书封入信封里,祝之渔不方便拆开信封寻找线索。


    【宿主接下来什么打算?】系统询问。


    祝之渔仔细收起这些遗物:“一边渡引亡魂了却夙愿,一边寻找寂临渊的下落。”


    被她敛入袖中的医书这时轻轻飘起。


    “你想指引我去寻找你的主人吗?”祝之渔屈膝站了起来,拂去一身落花。


    书籍凝成一缕光,引着她穿过杏林。


    这处园圃面积不算大,行过花田小径,路越走越宽,场景也越来越繁华。


    姑苏三月天,城中春意盎然,人烟鼎盛。祝之渔跟随指引,在一处街巷前停下脚步。


    长街对面是一家很排面的老字号医馆。


    “你要寻找的人,就在这间医馆当中吗?”祝之渔握住书籍藏入袖中,“明白了,我这便带你过去。”


    她抬起脚,正要穿行街道,满街喧嚣的人语突然被一阵急促马蹄声劈开。


    “小姑娘,当心。”过路人拉了她一把。


    疾风迎面拂散祝之渔的头发,她定了定神,循声望去。


    只见黑骢马披着金丝鞍鞯疾驰而来,护着当中那架雕琢精致的马车,车檐角悬着的金铃铛叮当作响,惊得街边货郎的瓜果落一地。


    车驾停在医馆前,数名玄甲护卫翻身下马,辟出条道来为他们尊贵的主子清场。


    祝之渔整理头发,皱了皱眉:“好嚣张的排面,天子驾六,诸侯驾五,这是……”


    “是宣德侯府的马车,那位,就是车上下来的这位贵人,便是鼎鼎大名的宣德侯府世子爷!”身旁看热闹的货郎接着祝之渔的话说道。


    祝之渔的关注点同他不一样。


    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心提醒一声:“大伯,方才车驾经过,将你的瓜果筐掀翻了。”


    “啊,”货郎这才反应过来,“我的瓜!”


    祝之渔弯腰帮他收拾了下,站起身,重新将目光投向那间医馆。


    侍卫庄严分立车厢两侧,掀起月白锦缎车帘。宣德侯府世子金冠玉带,襟口暗绣在日光下粼粼生光,通身的气派贵不可言,一举一动尽显天潢贵胄的雍容之感。


    “真是好命啊。”身旁看热闹的大娘发出羡慕的感慨。


    “是呀,”祝之渔也跟着点点头,“投胎是门技术活,这位世子真好命。”


    大娘一愣,转而望向少女:“姑娘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方才感叹的是慈佑堂的辛医官,叹她好命,能攀上宣德侯府这根高枝,嫁给皇亲国戚。”


    “你瞧,”她指给祝之渔看,“正是这位姑娘。”


    医馆古朴的门扉间出现一道木槿紫身影,女子听得街上浩大声势,出门相迎。


    那金冠玉带的宣德侯快走几步,深情款款握住她的手:“雪霁,你让吾好找,下回再想回姑苏,千万要知会侯府。”


    辛雪霁歉疚一笑:“抱歉,是民女之过。世子军务繁忙,不忍打扰,故而擅自收拾行囊,乘舟回了故地。”


    “辛姑娘真是好命啊。”又一阵艳羡声在祝之渔身周响起,“宣德侯府的世子爷千里迢迢专程追来姑苏,真是羡煞旁人,感人至深。”


    祝之渔在心底盘算了下。


    京都距姑苏山遥路远,途经关中平原、中原地区和江南水网地带,官道自都城向东经洛阳、开封、徐州,南下至扬州,还要再费上一番功夫沿大运河抵达苏州。


    三千里地,陆上行程一月有余,舟车劳顿赶来姑苏城竟只为追妻?


    祝之渔想了想颠簸得生疼的屁股,发自内心感慨:“宣德侯世子委实情深义重。”


    “只是……”


    周遭百姓感叹辛姑娘好命的缘由令祝之渔有些不适。


    他们对辛雪霁的夸赞不外乎她能攀上宣德侯府这根高枝,嫁给皇亲国戚。


    祝之渔仰起脸,望着医馆门廊之上经岁月雕琢的牌匾:“可是我觉得她一人能撑起一座医馆的传承真的很厉害。”


    身旁的啧啧赞叹声一静。


    “傻孩子。”大娘拽她手臂,“这有什么厉害的?医馆一年的营生也未必抵得上侯府一件摆设的价值。再者说,女儿家拼命操劳什么?总归是要嫁作人妇的。”


    “就是很值得敬佩啊,”祝之渔不认同,“医者,仁也,救死扶伤积攒的功德,金银器物岂能相提并论。”


    长街另一端,辛雪霁被侯府的人簇拥着,往医馆正堂里走。


    踏过门槛的那一瞬,她忽然转身,隔着长街遥遥对上了祝之渔的目光。


    “发生何事?”宣德侯世子随她转身望去。


    辛雪霁怔愣一下,缓缓收回视线:“无事,也不知怎么了,方才就是下意识望过去一眼。”


    侯府的马车在医馆外停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祝之渔仰起头望着高高的牌匾,提起裙摆踏入医馆。


    “姑娘坐,哪里不适?”辛雪霁低眸忙着记录脉案,待她搁下笔,抬起头看清少女的面容时,忽而怔住。


    “姑娘,你我素未谋面吧?”


    “是的,我今日才来的姑苏城。”祝之渔开门见山,“我不是来诊病的,我受人所托,专程来寻姑娘的下落。”


    “受人所托?”辛雪霁惘然。


    “有鬼……呃,有故人托我为姑娘带来一件旧物。”祝之渔将手伸向袖中去拽医书,“姑娘近些年来可有亡故的亲友?”


    辛雪霁沉吟片刻:“亡故的亲友么,倒是不曾听闻,旧交皆健在。”


    她抬起眼眸,只见祝之渔紧抿着唇,神情有异。


    可恶!那本医书赖在袖中,似乎生出了一副倔犟脾气,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


    “嘶啦”一声脆响。


    祝之渔盯着手中半页泛黄的纸张,心底无声崩溃。


    “这是……”辛雪霁凝眸,伸手接过纸张辨认。


    “姑娘何人所托?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祝之渔隐晦地说道,“她听闻我要去往姑苏,便请我为她寻故人。”


    “那人相貌如何?”辛雪霁追问。


    祝之渔拼命回想那时忘川河渡的情境。


    亡魂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究竟是谁把医书塞给她的?


    “似乎……是一位衣着华服的人物?”


    祝之渔懊丧:“真是抱歉,我记不清楚了。”


    “无碍,多谢姑娘应约将此物交予我。”辛雪霁垂眸,手掌轻轻摩挲泛黄的纸张,“这是我年少开蒙时,抄录的第一本医书。”


    “看见这些稚嫩的字迹,便会想起从前跟随师父济世救人的日子。”


    她望向堂前牌匾:“便会想到自己从医的初心。”


    “真好。”祝之渔欣慰,虽然袖中那本完整的医书死犟不肯出来,但好歹如愿寻到了它的主人。


    她伸手继续去同袖中书籍拉扯,腹中却不争气地传出咕噜咕噜声响。


    辛雪霁一怔:“这个时辰,姑娘还未用饭?”


    “说来惭愧,我……身上没有盘缠。”祝之渔直截了当,“请问,这儿的医馆需要人手帮忙么?”


    “当然,”辛雪霁微笑,“我承了姑娘的恩情,姑娘若不嫌弃,便留在医馆与我同吃同住罢。”


    望闻问切治病救人这等正经事祝之渔不会,但她可以帮忙采摘、晾晒药材,收拾整理归类。


    “祝姑娘,”辛雪霁取来雨笠。


    “天色暗沉,瞧着是要下雨的模样,可惜满园的杏花了。我出门一趟,赶在降雨之前尽力采摘,烦请姑娘帮我在正堂看顾医馆。”


    “我可以帮你的。”祝之渔看向窗外,乌云翻墨,大雨将至。


    她抱起雨具,走到辛雪霁身前:“姑娘带我同去,赶在降雨之前定然能摘得足量的花草。”


    “真的吗?”辛雪霁讶然,担忧地望着她。


    祝之渔笃定地点点头:“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


    风雨欲来,乌云将整片花林笼在昏沉的天色里。


    祝之渔找个借口支开辛雪霁,独自走至园圃深处。她双手合掌,运转灵力。


    山风卷着土腥气撞进林子,枝头的杏花簌簌往下掉,漫天纷飞的花雨应力而动,在空中旋作一阵阵风暴,飘落竹筐。


    祝之渔摊开掌心,发觉自己控制草木的能力似乎更强了。


    带来的竹筐很快堆满花瓣,少女心满意足,俯身抱起满满当当的竹筐,正要往回去寻找辛雪霁。


    玄铁箭矢擦着发丝钉入树干,祝之渔被一道疾影猛地撞了个满怀,抱着的竹筐“当啷”滚落。


    满捧的绯红云霞霎时泼洒天际,祝之渔被人撞得脚步踉跄,她扶住老杏树,眼见着收集的花瓣化作漫天粉雨,惊起雀鸟扑棱棱掠过枝头。


    “太过分了,”花雨遮掩视线,她冲着对面那道模糊的人影质问,“谁呀,这么冒冒失失的!”


    白衣少年踉跄着闯进杏花深处,鸦青睫羽沾着碎雪似的花瓣。


    “你赔我……”祝之渔未尽的话语突然凝在喉间。


    少年白衣沾血,跪坐在散乱的花瓣间抬头望着她,墨色眼瞳映着纷扬落英,倒比枝头初绽的红杏更艳三分。


    “……寂临渊?”


    祝之渔快步走到他面前:“真的是你?”


    少年冷静地望着她。


    “缘分啊,你主动送上门来了。”祝之渔的声音微微颤抖,她俯下身,突然——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打落少年半边面具。


    “你看看你闯的祸!”少女指着满地花瓣,义愤填膺。


    寂临渊震惊,缓缓抚上面颊。


    “你给我收拾好……”


    “那小子往这边逃了!”


    “追!”


    祝之渔一怔,身前的白衣少年突然一跃而起将她扑倒在地。


    又一支箭擦过鬓边,“铮”一声深深钉入身后树干。


    “有人追杀你?”祝之渔反应极快,她推了推压在身上的躯体:“我嗅到了血腥味,你受伤了?”


    少年不语,沾着血迹的手指突然按住她裙裾,撑地跃起。


    白衣沾血,他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身姿掠过杏林时,顺手折了一杆花枝作剑使用。


    春日杏花吹满头,寂临渊孤身闯入花林深处,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你当心。”祝之渔对他那根花枝的战斗力持怀疑态度。


    话音未落,追兵铁甲相击的铮鸣已穿透花雾。祝之渔后退半步,鞋履踩碎几片绯红花瓣。


    “好生眼熟,”她依稀记得这些追兵的面容,“你们是宣德侯府的侍卫吗?”


    追兵手持利器将她团团包围:“小丫头,既知爷的来历,还不老实交代,方才可有看见一白衣男子穿过杏林。”


    “有的,”祝之渔装模作样思考半晌,指向相反方向,“逃去了西边。”


    “成,”侍卫拿剑架在她颈上,“你也跟我们走一趟,若是捉不住那小畜生,便拿你回去交差!”


    “过分啊,跟我有什么关系?”祝之渔震惊,“你们拿我当冤种替罪羊?”


    “少废话,小嘴叭叭的。”侍卫没耐心,掏出布团就要上来堵住她的嘴。


    “辛姐姐救我!”祝之渔推开这群莽夫的手,突然喊出声。


    “祝姑娘!”一道紫色身影飞奔而至,“你们放开她!”


    见有人赶来解围,花枝遮掩的园林深处,一杆尖锐的木箭悄悄撤了回去。


    侍卫们一见到辛雪霁,顿时被削去了气焰,慌张起来。


    辛雪霁匆匆忙忙给少女松绑:“颠倒是非,欺负良家姑娘,我定要禀告侯爷!”


    “姑娘饶命啊!”一众武夫哀声求饶,“我等……小的不知她与姑娘相熟,无意冒犯……”


    “无论她是谁,都不得胡乱捉人顶罪。”辛雪霁气愤。


    “是,姑娘教训得是,滚,小的这便滚!”一群人慌里慌张抓起武器,朝着祝之渔指向的方位奔去了。


    祝之渔余光瞥见一角白衣,一转身,便不见了那少年的踪影。


    “唉?他人呢?还没交待他小心提防天镜宗的追杀呢。”


    祝之渔无奈摇头,重新收拾满筐杏花,跟着辛雪霁走了。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压低花枝,露出少年藏在阴影里的面容。


    寂临渊在暗中窥探她的身影。


    少年眼尾洇着薄红,唇色却苍白如新雪。染血的指尖捏住方才她裙摆上沾着的花瓣,将那片残瓣含进口中,含着血狠狠嚼碎。


    有人见到他的脸了。


    寂临渊抬起手背蹭去唇角血。


    得把她杀了,以绝后患。


    他扶正面具,跟了上去。


    第66章 他有些等不及要诱引她了


    雷声碾过阴云密布的天穹,豆大的雨珠砸上花树时,祝之渔弯腰拾起最后一捧花瓣。


    “下雨了,姑娘,该回去了!”


    呼声混着雨声传来,祝之渔合掌收起灵力。


    “来啦。”


    杏粉裙袂浸了雨水,她抱着竹筐奔过林间小径,发梢还粘着几片被雨打蔫的花瓣。


    天光晦暗,雨丝切碎满林绯色。祝之渔抓起竹篾盖住一筐筐药材,同辛雪霁赶路回去。


    医馆的青瓦白墙进入视线,辛雪霁松了一口气:“多亏有你在,不然这场雨落下之前,未必来得及收拣齐整。”


    “应当是多亏了马车跑得快。”祝之渔摸了摸马匹乌黑油亮的鬃毛,“车饰华贵,马儿也非凡物。”


    辛雪霁无奈一笑:“这是世子殿下赏的良驹,便宜游山玩水。跟着我让它受委屈了,整日不是下田耕作草药,便是驱车去往城郊行医。”


    祝之渔了然:“姐姐似乎好事将近了?”


    辛雪霁整理药材,叹了声:“侯府定下了婚期,世子此番奉旨下江南,不久后我便会随之回到京都成婚了。”


    “世子南下原是另有要事吗?”祝之渔想起街巷百姓的闲言碎语,无外乎夸赞宣德侯府的世子爷情深义重,为了辛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姑苏,又叹这医女攀高枝之类的话术。


    “阵仗颇大,奉旨带了好些兵来,似是要寻什么特殊人物。”


    辛雪霁思忖,“天机不可泄露,世子从不与我谈议朝堂之事,我也不甚清楚。”


    雷声又至,混着闷响遮掩住窸窣声息。药材受潮易腐烂,祝之渔抖着淋湿的裙裾去关窗。


    她踮起脚尖去够木窗的铜钩,身影却倏地僵住。


    “啪嗒。”


    雨水坠落的刹那,整条长街陡然褪了颜色。


    透过木窗朝外望去,长街上的油纸伞来来往往如受惊的蝶,行人裹着湿漉漉的泥泞匆匆奔逃,唯有那白衣染血的少年像是一道浮出水的鬼影,定定立于湍急人潮当中,隔着雨帘与祝之渔遥相对望。


    “寂临渊?”祝之渔心底诧异,“他怎么跟过来了?”


    带着从前的记忆来寻她?


    不。


    是来杀人灭口的。


    闪电劈开漆黑天穹,少年病态苍白的面容在电光中忽明忽暗,浸透的衣袖紧贴手臂,勾勒出腕间暗器的轮廓。


    最骇人的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在阴森森地盯着祝之渔。


    “从小就有这么浓重的鬼气。”祝之渔蹙眉,心道这人的气质真是独特。


    她弯腰抄起廊前油纸伞,多拿了一把,准备走到街对面去叮嘱这一时期年少无知的寂临渊提防天镜宗追杀。


    一恍神的功夫,那道鬼气森森的人影却已在雨中消失。


    “嗯,人呢?”祝之渔撑起油纸伞。


    “怎么神出鬼没的。”


    她穿过雨幕,正要行至长街对面。


    衣裳飘动,一阵阴风骤然自背后袭来。


    祝之渔一转身,惊觉那道消失的白影,不知不觉间瞬移至她背后。


    一刹那,满街熙攘的人声归于死寂。


    雨水顺着屋檐连成银线浇落,少年湿透的黑发贴着脖颈,衣摆垂着水珠,整个人如同水鬼,浸在另一个无声的世界。


    祝之渔被他吓了一跳:“寂……”


    话音未出,头顶油纸伞突然被少年掀翻。


    没了遮挡,漫天雨水瞬间打湿祝之渔的身体。


    两人立于雨幕中对望。


    这女子看到了他的脸。


    寂临渊抿了抿唇间血。


    得把她杀了,以绝后患。


    藏于腕间的刀刃寒光一闪,遽然拔出。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却快他一步。


    衣袖带起水珠扑上眼睫,没了面具遮挡,这一回少女的手结结实实打上了他苍白的脸。


    “你有病啊!”祝之渔也不委屈自己,她气呼呼捞起伞,甩去雨水,重新撑在头顶。


    少年微怔了下,抬手僵硬地抚上生痛的面颊。


    乌黑的眼珠冷冷盯着她。


    “看什么看?”祝之渔下了狠手,打得自己肉疼。


    她吹了吹手心,继续训寂临渊:“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管你了!不日将有修者赶来姑苏追杀,往后你自求多福吧!”


    带来的另一支伞被她反手丢弃在水洼里,祝之渔提起湿了的裙摆转身就走。


    不,不能放这女子活着离开。


    他咽了口血,身形快成虚影穿过雨幕,握住暗器刺向她后颈。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由远逼近。


    是宣德侯府的车驾!


    少年瞳孔一颤,电光火石刹那,下意识收手闪身躲避。


    黑骢马披着金丝鞍鞯疾驰而来,护着当中那架雕琢精致的马车,车檐角悬着的金铃铛在雨水敲击下叮当作响。


    祝之渔闻得车铃,迈步跨过门槛先去知会辛雪霁一声。


    “外头雨大,怎么出去这么久?”辛雪霁顺口问了一声。


    “嗯,”祝之渔抿了下唇,编了个借口:“我忽然想起有件东西要交给姑娘。”


    她再次尝试召出菩提木承载的那本完整医书。


    医书脾气犟得很,同她拔河似的拉扯。


    “出来,你给我出来。”祝之渔咬着唇使力。


    书籍被她拽得踉跄一下摔倒,骨碌碌自袖中滚出。


    “总算赢了你。”祝之渔喘了口气,却见那封婚约却似感应到了主人,生出豆芽般的小手小脚主动跟着医书跑了出来。


    它跑到祝之渔膝上跳了跳,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季”字,正要暗示什么,猝不及防被医书撞回袖中。


    医书连滚带爬,逃得慌里慌张,仿佛在躲什么人物。


    祝之渔疑惑,抬头望去,只见金冠玉带、贵气天成的宣德侯府世子在众人簇拥下步入医馆。


    风雨无阻,这位世子几乎每日都会来看望辛雪霁。


    祝之渔自觉离开前堂,留给他们相处的空间。


    檐下雨水成帘


    祝之渔倚在窗前,思索接下来的计划。


    医书还在闹脾气,婚书似乎感应到主人就在附近,白绫暂时没有线索。


    辛雪霁不日离开姑苏成婚,待到交接完毕那本医书,祝之渔便要动身前往下一个地点了。


    至于寂临渊的安危……


    算了,临走之前送他一张护身符吧。


    问题来了,这人住哪儿?


    医馆来往者众多,祝之渔闲暇时向辛雪霁打听:“这姑苏城中,可有姓‘寂’的人家?”


    很小众的姓氏,找起来方便多了。


    辛雪霁思忖片刻,道:“来过医馆的约有两三户吧,你来姑苏是要寻找什么人吗?”


    “嗯。”祝之渔点头。


    “城东榆林巷倒是有一户,府上老人积疾,遣家丁邀我择日登门诊疾,你可与我同去。”


    祝之渔应下。


    窗外,茂盛繁密的花影垂落青砖墙头,隐藏起少年瘦削的身影。


    这些时日他一直盯着祝之渔,寻找时机设法靠近意图铲除后患。


    可宣德侯府的人经常出没这间医馆,少年根本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于他而言十分危险。


    那女子见过他的脸,一旦将所知的下落告知宣德侯府,那么他的境况便棘手多了。


    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隐患。


    “寂临渊?”少年想起这个名字,低声念道。


    堂中那名少女在寻找一个叫作寂临渊的人。


    恰巧那日杏林之中意外相遇,她脱口而出唤他“寂临渊”。


    少年摘下面具,轻轻触碰面颊。


    医馆周围安插了许多侯府的暗线,他不可能打草惊蛇在这里动手解决麻烦。


    既然那名少女将自己认作了寂临渊,那么,他可以用这个名字将人引过来,趁机铲除后患。


    少年心下绸缪,趁夜避开侯府耳目,穿过大街小巷翻墙潜回一座府邸。


    府邸宽阔气派,俨然江浙富庶商户人家,大门当中匾额写着“季宅”。


    他这等下贱的身份,自然不配堂堂正正地自正门进出。


    白衣身影同奢靡繁华的府邸格格不入,少年越过山水庭院,直奔角落里一件破败的柴房。


    开春后天气和暖了许多,但这些时日倒春寒发作起来,夜间冷得尤为骇人。


    昏暗的残烛在案头摇晃,他借着黯淡的光影开始着手处理箭伤。


    褪色的衣裳滑至肘弯,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


    少年额发间疼出冷汗,齿关咬住绷带突然用力撕扯。


    血痂黏着绷带,撕开时肩背皮肉发出裂响,殷红鲜血顺着胸膛肌理往下爬,像条蜿蜒的蛇。


    洇出血迹的旧绷带层层剥落,滴落的雨水混着血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积成一小汪血潭。


    季府不关心他的生死,更不会为他请医救治,他只能自救。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少年盯着地上斑驳血迹,忍不住冷笑。


    手边的铜镜里映出他病态苍白的脸,眼尾红得似是要滴血,上扬的弧度却挑得愈发艳丽。


    “砰”一阵水花声。


    擦拭伤口的帕子扔进铜盆里,血水晃碎半张脸。少年散开的黑发浸了冷汗,紧紧贴在颈间,随他的喘息起起伏伏。


    疼啊。


    他盯着肩上的箭伤。


    伤口糜烂,惨不忍睹,京都的人已经盯上来了,这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少年恨死自己这一身血脉了。


    若非杏林当中,追杀他的侍卫被那名陌生少女拖住了脚步,他能否拣回这条命,尚未可知。


    一想到祝之渔,少年的耳畔不由幻听两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肩伤痛得如有刀刃插入骨肉搅动,他颤抖着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抚上苍白的面颊。


    那里扇出的红痕已然消退。


    他循着记忆摸索位置,将手覆在侧脸,同少女的手印重叠。


    自小到大不是没有挨过毒打,鞭子,棍棒,刀剑……同那些血肉痛楚相比,少女的动作是那么的轻柔。


    他的唇齿间似乎还余有祝之渔裙角残瓣的香气。


    喉结滚动,少年咽下一口血沫。


    他有些等不及要诱引她了。


    第67章 他承认,他嫉妒了。


    整座江南小城连日笼罩在朦胧烟雨中。


    “今早难得放晴了。”祝之渔推开门扉。


    趁着日光好,适宜出行,辛雪霁带着她驱车驶向城郊。


    “你平日要行这么远的路途?”祝之渔觉得她很辛苦,“你好厉害,不辞辛苦悬炉济世。”


    辛雪霁看了她一眼,笑着道:“这话听着倒是新鲜,旁人只会因我觅得一门好亲事而夸我命好。”


    “医者救死扶伤,就是很厉害啊。”祝之渔认真说道。


    马车穿过长街,踏上林间泥泞小路。


    祝之渔频频回*头。


    奇怪,她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


    车轮碾过泥泞湿地,留下两行车辙印。


    一道清瘦的身影自树梢轻飘飘跃下。


    ***


    城郊的病患或是年迈,或是重病卧床,总之不易出行。


    祝之渔跟着她一户户登门,又过了半晌,行至一处阔绰气派的宅院前。


    “喏,头顶匾额。”辛雪霁抬手。


    “季府?”祝之渔望她,“我要寻的不是这个‘季’字。”


    “姑苏拢共也没几户姓‘寂’的,早年南迁入城,多改作‘季’姓。不如顺势看看你要寻找的那位故人是否住在此处?或许是季氏的旁枝也未可知。”


    “有道理。”祝之渔叩击门环,不消多时,木扉“吱呀”开启。


    “哎呦,辛姑娘,您终于来了。”家丁簇拥着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老爷面若圆盘,富态尽显,眼尾细纹里都浸着油光。说话时,双叠下巴随着爽朗笑声颤动。


    祝之渔愣了一下。


    她绝无以貌取人的意思,只是这男人的模样,当真寻不出半分寂临渊的影子……


    “应当不是这户宅邸。”她压低声音同辛雪霁说道,“我瞧着不甚相像。”


    “待会儿离开的时候不若你问上一声,或许是家族子嗣?”辛雪霁提醒她。


    “也好。”祝之渔候在外间,等待辛雪霁诊疾。


    “听姑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那位富态的老爷操着一口吴语腔调,笑眯眯问候祝之渔。


    祝之渔摇头:“不是,途经姑苏,小住些时日。”


    “啊,原来如此。”老爷摇着扇,笑容和蔼:“敢问姑娘芳龄几何,家中可有婚配?”


    “嗯?”祝之渔讶然,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胖老爷哂笑:“寂某膝下有一子,年龄与姑娘相宜,不知可否……”


    帘子忽地被人自里间掀开,打断外面的对话。


    辛雪霁边走边叮嘱妇人:“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况且老夫人年迈,调养起来更是要多加耐心。”


    “多谢辛姑娘。”胖老爷忙迎上去,“幸得辛姑娘相救,家母得以康健至今。听闻姑娘不日将远赴京都成婚,季某特备上薄礼一份恭贺姑娘大婚之喜,还请笑纳。”


    “不了,”辛雪霁推辞,“救死扶伤乃医者分内之事。”


    她握住祝之渔的手:“倒是有一事需得耽搁您片刻功夫,我这妹妹来姑苏要寻一位寂氏友人。”


    “好说,好说。”胖老爷陪着笑,耐心问祝之渔:“姑娘且仔细说与我听,那人是何模样?”


    “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祝之渔描述道:“身逾八尺,体如修竹,清瘦颀长。眸若点漆,唇色浅淡……”


    “啊呀!”胖老爷猛地击掌相和,“依姑娘所言,这俊俏小郎君正是犬子的模样!”


    “是……您府上的公子?”祝之渔一怔。


    她仰起脸打量着华贵气派的庭院。


    寂临渊当真住在这座府邸?可他通身的气度显然同这奢靡之风格格不入。


    “是是是,千真万确!犬子俊逸非凡,世无其二!”胖老爷笑着道,“不巧,适才我儿出门会友,否则定唤他过来同姑娘见上一面。”


    “王二,”胖老爷唤来小厮,“去,将公子的画像取来,请这位姑娘过目。”


    “公子体如修竹……”小厮回想着祝之渔的话,取来一卷画像。


    胖老爷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笑着转过身去吩咐侍女沏茶。


    祝之渔自小厮手中接过画像展开,心底一惊:“当真是寂临渊。”


    “可我怎么瞧着,画中人的模样同这位老爷并不相像。”她同辛雪霁耳语。


    “兴许是随了母亲的容貌。”辛雪霁收起药箱,“天色不早,我该赶往下一户人家了。你呢,留在这儿等那位公子回来,还是随我离开?”


    “我随你同去。”祝之渔不习惯麻烦别人,她不想耽搁辛雪霁的时间,便匆匆自袖中取出纸符,交给胖老爷。


    “符纸避灾,可保平安。劳烦您代我将此物转至令郎手上。”


    “好好好,姑娘有心了。”胖老爷很是满意。眼前这小姑娘模样好、性格也好,又同宣德侯府的世子妃走得近,勉强配得上他的爱子。


    他心底打着算盘,亲自送人离开。


    “爹,我回来了!”


    甫一抬脚跨过庭院门槛,便听得跋扈的叫嚷声由远及近。


    “哎呦,来得正正好!”胖老爷喜上眉梢。


    “耀祖快过来,见过这位姑娘!”


    谁?


    祝之渔闻声一愣,僵硬地转过身,却见胖老爷挽着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富态青年哼哧哼哧朝自己奔来。


    两具臃肿的身体重重碰撞在一处,每跑一步,脚底甚至地震般抖上一抖。


    脑海里轰隆一声,如遭雷击。


    祝之渔看懵了。


    这这这……


    这富得流油的气派,丰满得溢出来的圆润感,同她描述的模样哪!有!半!分!关!系!


    胖公子撩起刘海,勉力睁开陷在肉里的眼睛,冲她嘿嘿一笑:“听闻姑娘爱慕小生?”


    爱慕?!


    祝之渔一瞬感觉天塌了。


    怎么传谣传成爱慕了!!


    辛雪霁敏锐察觉她脸色不对劲,当即站出来帮忙打圆场:“呃……这位便是季公子吧,名不虚传,果真一表人才呢。”


    “那是自然!”胖老爷得意洋洋。


    “抱歉,”祝之渔缓缓开口,“我似乎认错人了。”


    庭院蓦地一静。


    “认错了?”季耀祖的圆盘胖脸挤过来,“小娘子,你诓我呢?”


    “真的很抱歉,今日打扰了。”祝之渔尴尬,“符纸便送给这位公子罢,若遇危险,可保下公子一命。”


    “咳,”辛雪霁握住她的手,帮忙开脱:“时辰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去宋宅、陆宅。”


    季老爷哼哼两声,捏着符纸道:“送客。”


    ***


    “怎么会这样。”


    走远了些,祝之渔面对季府的院墙哀嚎:“画像上的模样,同季公子分毫不像!这也太诈骗了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辛雪霁叹息,安慰她:“你在找那人,兴许他也在寻你的下落呢。”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墙头掉落什么物件。


    一把油纸伞骨碌碌滚到祝之渔脚畔。


    “这不是雨天赌气丢掉的伞么?”祝之渔弯腰拾起,“怎么会掉这儿来了?”


    她翻转伞柄,忽然发现一张绑在边缘的字条。


    “戌时三刻,碧波亭西见,勿惊他人。”


    落款人名写着:寂临渊。


    深夜约她在偏僻地带见面,还特意强调要求少女独自前往赴约。


    作为接受过21世纪反诈意识培养的大学生,学院三令五申的蓝底白字通报给祝之渔及时敲响了警钟。


    ***


    夜色漫过青石阶,惊蛰过后,湖畔草丛里的虫子躁动不安。


    她怎么还不来。


    漫长的等待中,少年袖口的布料早被他指腹揉得发皱。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寂临渊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又被月光刺得眼睫低垂。


    她不会来了……


    花枝在掌心折断一截又一截,被少年不耐烦地掷进湖心,动作惊飞树梢栖息的宿鸟。


    寂临渊乌黑的眼珠盯着深水缓缓吞没那枝盎然生机,心也随之慢慢沉至水底。


    也对,他算个什么东西,少年自嘲一笑。


    府邸里最低贱的下人都能踩住他的脊梁,凭什么敢痴心妄想少女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空等一场,真狼狈啊,季行止。


    皎洁月光逐渐被乌黑云翳吞没,不再照拂他身上。


    少年盯着自己投在石阶上的模糊影子看了许久,突然抬脚狠狠踩住那团晃动的黑影。


    他转身离开。


    “等一下!”


    昏暗的视野中倏然出现女子明艳的身影。


    少年的手指猛地蜷紧,翻掌压着藏于袖中的暗器,兴奋得微微颤动。


    她来了。


    她竟然来了。


    “等很久了吧。”祝之渔喘了口气,“我对姑苏的地形不甚熟悉,这边太偏僻了,绕了好远的路才来到。”


    夜色寂静,耳畔忽然传来男子冰冷的声音:


    “你在找我?”


    “你在找,寂临渊?”


    祝之渔一怔,这是回溯到这个时空后,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


    一直缄默不语,差点以为是个哑巴。


    年纪尚且青涩,少年眼底的锋芒却已经压不住了。乌黑眼珠在夜幕里幽幽注视着她,鬼气浓重,挥之不去。


    “嗯,我在找你。”祝之渔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岔开话题从袖中取出一条银项链:“没办法,符纸都送给别人了,这条项链你收下,关键时刻可保你一命。”


    项链是浮屠塔中被迫分离时,鬼王塞到祝之渔手心里保护她的。


    而今宿命闭合,因果循环,祝之渔将其物归原主。


    她在里面注入了灵力,遇到危险可以抵挡一阵攻击,为少年争取到短暂的逃生时间。


    项链很细,重量极轻,落在少年掌心却重若千钧,竟压得他取不出袖中的暗器。


    他本应按照计划果断杀了她。


    寂临渊目光闪烁了下。


    “我来姑苏就是为了提醒你提防危险。”祝之渔拂开夜风吹乱的头发,“没别的事情了,我走了,后会无期。”


    “站住。”少年突然出声。


    “你说有人追杀我,那么,你是他们的同类么?”


    温柔与粗暴并不矛盾,譬如此刻,寂临渊温柔地笑着,掌底却拔出磨得锃亮的断刃。


    他不紧不慢靠近祝之渔,黑影将少女单薄的身形全然笼罩住。


    “你好天真啊。”少年眸色晦暗。


    “谁?”祝之渔一怔。


    “我,天真?”


    男鬼是不是对天真有什么误解?


    少年注视着她,唇角扬起弧度。


    怎么会有这么好骗的人,就这样单纯的任由他靠近,对他不加提防。比他遇到的那些蛮横无理、动辄打骂的凶徒天真多了,相较之下,就连扇他耳光的力道也是温温柔柔的。


    这是他第一回对付这么天真可爱的人物,好吧,他动手可以尽量快些,下手的力道尽量狠一些,速度了结,减轻她死时的痛苦。


    少年朝她走近,越来越近。


    他勾了勾唇:“嗯,后会无期。”


    锋利的刀刃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白光。


    “寂临渊!”祝之渔突然唤了一声,“刚想起来,还有事情要交代你。记得你受伤了,这些伤药也送给你。”


    手中匕首一停,少年唇角的笑倏然消失。


    他被这个名字刺痛了下。


    被他冒名顶替的,叫作寂临渊的这个人显然对身前女子很重要。


    能够轻而易举得到少女的保护,关心,还有他所欠缺的、渴望的一切。


    情绪波动,少年眼角抽搐了下。


    他承认,他嫉妒了。


    寂临渊何许人也,凭什么能全然得到一个人的信任……


    第68章 求你收留……


    “这是三七白芨散,外敷伤口,可以止血生肌。”


    “这是地榆炭粉,收敛凉血。”


    “还有桑白皮,你拿去撕成条状包扎伤口。”


    “瞧你唇色苍白,身体虚得可怜,这些益精固本的药材你留着备用。万一哪日又受伤了,当心一口气上不来小命呜呼。”


    祝之渔低着头专心翻找,不曾注意到颈后飞闪而过的刀影。


    刀尖锋利,正对着她的命脉。


    少年眸光阴郁,似淬了毒的利刃剜过那截脆弱的脖颈。


    寂临渊、寂临渊、寂临渊、寂临渊、寂临渊……


    所有的好,都是给寂临渊的。


    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他只是个冒名顶替,见不得光的货色,活在寂临渊这个名字的阴影下。


    好烦啊,少年皱眉。


    杀了她吧。


    未经教化,他的思路一向简单、直接。


    杀了她,就能解决这个烦恼了。


    少年握住打磨锃亮的断刃,手掌缓缓下压。


    再近半寸,再近半寸,手起刀落便能了结这条脆弱的生命。


    “还有侧柏叶,你煮水后……”祝之渔掏出一封纸包,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头。


    抵在颈后的刀刃蓦地一僵。


    “嗯?”祝之渔疑惑回首,“你胳膊架在我身后做什么?”


    少年瞳孔震颤,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手腕向内侧急转。


    收刀的动作晃出虚影,断刃贴着手腕滑进袖底,冰冷的触感惊得他青筋突突直跳。


    “没、没什么。”他垂下眼睫,避开祝之渔的目光。


    按照人之常情,这种时候解围的最好方式便是,顺势揽过祝之渔的肩膀将她带进怀里,用一个成熟的拥抱化解矛盾。


    但少年显然不通人情。


    于是他僵硬地站在祝之渔面前,右手藏于背后死死压住匕首。


    握住刀柄的掌心已被冷汗洇湿。


    祝之渔仰起脸审问:“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


    “嗯。”少年闷闷应声。


    “那我考考你。”祝之渔上下打量着,“我方才那一句说的什么?”


    少年缓缓道:“侧柏叶煮水,用于内服,主外伤止血,轻身益气。”


    “嗯,再上一句呢?”祝之渔偏着脑袋,直勾勾注视他。


    少年紧张得喉结滚动了下。


    他抿住唇,一言不发。


    答不出来。


    活脱脱一副走神被抓包的窘迫模样。


    “怎么不说话了?”祝之渔对于上课摸鱼颇有心得,一眼看穿他的窘境。


    “答不上来?”她垫起脚尖忽然凑近。


    少年强作镇静,压着匕首后退一步,不肯对上祝之渔的目光。


    “你根本没有认真听讲!”祝之渔气呼呼地把药包摔到他怀里,“你懂不懂尊重人?白费我一番心血!”


    “我容易么我,独自一人身处异乡。月黑风高,这么危险的环境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给你送药送护身符。”祝之渔转身就走,越想越气,走得步履飞快。


    少女的身影在视野中变成模糊的一个点,即将消失。


    握住刀柄的手掌不自觉收紧。


    不,不能放走她。


    不能让她活着离开。


    否则……


    少年狠下心肠,颤抖着手握紧匕首追了上去。


    锋芒直插祝之渔颈侧动脉,刀锋刺破夜风的刹那。


    “小祝姑娘!”


    一柄折扇突然擦着他手掌飞旋而来。


    扇头堪堪卡住刀刃旋出半轮冷光,匕首在触及少女后颈的瞬间被扇骨挑飞。


    一声闷响,断刃深深钉入湖畔树干。


    折扇自空中旋转一周,重又落回主人手中。


    少年虎口震得发麻,眼睁睁看着衣着青衫的翩翩公子摇着折扇,身姿横在他与少女之间,将人隔绝开来。


    “你怎么来了?”祝之渔震惊地望着鹤寻,她并不知晓方才背后那一场汹涌的无声交锋。


    “路面凹凸不平,小祝姑娘当心脚下。”青衫公子笑着挑起扇骨,将祝之渔鬓边的珠花扶正,动作自成一派风流。


    他就是寂临渊吗?


    少年幽幽盯着面前成双成对的男女。


    多年死里逃生的经历磨练出利于生存的经验,少年擅长察言观色,也擅长伪装。


    他可以很好地审时度势,譬如十分清楚对方的肢体语言,清楚什么动作是发怒的前兆,在棍棒落下之前,在别人动手抬脚之前及时避开伤害。


    唯二两次预判错误,挨了祝之渔两耳光。


    此刻,他通过青衫公子亲昵的动作判断,男子与祝之渔应当是很融洽的关系。


    想必这就是她念记着的寂临渊了。


    盯着两人交叠的衣袖,少年握刀的掌心冷汗涔涔,忽而自嘲一笑。


    自己这个冒名顶替的冒牌货,真碍眼啊。


    “时候不早了,”鹤寻执扇轻轻揽住祝之渔的肩,笑着道:“我送你回去,顺便同你叙叙旧。”


    少年垂手站在满地碎光里,盯着那只扶在祝之渔肩上的手掌。


    两人并肩而行,独他一人孤伶伶地伫立原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爬上他们相叠的衣袖。


    名为落寞的陌生情绪逐渐占据少年的心头。


    他在黑夜里站了很久,直至视野中模糊的两点人影彻底消失,直至月光彻底被乌云遮住。


    少年慢慢地往回走。


    更深夜阑,街巷邻里大多安歇就寝,只剩零星几点灯火,嘲弄他的可怜。


    行至长街转角,余光触及一纸布告,少年蓦地顿住脚步,目光一凛。


    官署连夜在大街小巷贴满了寻人布告。


    画像描摹出他的模样。


    少年隐忍愠怒,攥紧的拳微微颤动。


    他猛地撕下画像,转身朝季宅飞奔而去。


    ***


    夜深人静,季宅后院倏地闪过一道疾影。


    少年简单收拾了证据,预备趁夜出城。


    身影于檐间轻飘飘掠过,他翻越院墙,身后却突然响起妇人的声音:


    “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残更漏断,素纱灯笼的光晕漫过青石阶,衣着富贵的妇人立在枯枝横斜的梅影下。她身形清减,气质忧郁,眼眸在烛火明灭间流转出幽潭般的冷光,举手投足却彰显出不一般的贵气与傲慢。


    庭院寂静,无人回应。


    少年沉默片刻,忽然冷声道:“京都来人了。”


    话音落下,氛围顿时紧张起来。


    妇人神情陡然一变,声息颤颤:“认出你了?”


    “嗯,”少年平静地道,“宣德候府主导,城中已贴满官署的寻人布告,至多两日,消息必然会传至季府。”


    妇人心慌,捂着心口蓦地踉跄倒地。


    “找到了,”她絮絮叨叨地念着,难掩恐惧,“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找上来了。”


    少年无心耽搁,转身便走。


    “站住!”妇人突然拔高声音,“他们是冲你来的,我倒是次要的人物。但你若是走了,他们便要捉我治罪了。”


    脸色隐匿在黑夜里,难辨情绪,妇人扶着廊柱,缓缓站起:“我这一辈子,前半生被那个难寻葬身之地的死人拖累,这才安稳了多少年?后半生又要被你这个孽障拖累了……”


    少年不再理会她,抬脚踩上屋檐。


    “站住,季行止!你不能走!”妇人突然嘶吼。


    “你不能走!站住!你给我站住!”


    少年置若罔闻,迅疾翻越院墙,执意离开。


    “来人!抓住他!快抓住他!”妇人声嘶力竭,状若疯癫。


    喊叫声惊动了守夜的丫鬟。


    “钟姨娘,怎么了?”丫鬟匆匆赶来。


    妇人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许久,终于开口:“无事,养的狸猫跑了。”


    “奴婢去看看。”守夜的丫鬟说着便要弯腰去提灯。


    “别找了。”妇人突然拦住丫鬟,呼吸急促。


    她咬着牙恨恨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让他死在外面罢。”


    ***


    夜色已深。


    少年孤独在身影于黑夜中穿行。


    他听见街坊间婴孩的啼哭,听见父亲母亲耐心温柔的安抚。


    他嗅到了包子铺里传来的饭食香气,嗅到天亮前的人间烟火气息。


    朝阳会如期照亮这座城池,但他未必能活到新的一日。


    尘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与他无关。


    他这种见不得光的货色,只配在黑夜里逃生。


    城门有重兵把守,他定然躲不过盘查。


    只能挺身走险,自边界偷逃出城。


    寒风抽在脸上,少年踉跄着扶住山壁,掌心被粗粝的岩石划出道道血痕。


    靴底粘满湿泥,他贴着山岩挪动,每寸皮肉都在叫嚣。忽然一声鹰唳撕破夜空,他猛地抬头,望见山崖之上黑影攒动,月光在铁甲上折出冷光。


    “在这!”


    忽然有寒鸦惊飞,少年闪身跃进岩缝,眼睁睁看着三支弩箭钉入方才立足处。


    “倒是会挑葬身之地。”山崖上传来官兵的嗤笑。


    箭矢破空声骤起,铁箭接连钉进他倚靠的岩石,火星迸溅。


    少年扯下外裳朝崖下一抛,自己反身扑向斜刺里的山涧。


    第二波箭雨追着飘落的影子而去,待官兵发觉上当,少年已纵身跃下断崖。


    冰冷的潭水瞬间灌进口鼻,肩上旧伤破裂开来,仿佛千万根针刺入骨髓,少年忍着痛顺流而下,手底不自觉地死死攥着祝之渔给的药材。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入水瞬间,十数支透甲箭追咬而来。


    追兵的呼喝声已近在咫尺。


    潭水比想象中更冷,他顺着暗流漂向未知的黑暗。


    伤口鲜血淋漓,染红潭水,岸上传来犬吠。


    血腥气引着猎犬狂吠转近,追兵的火把已映红半边山涧。


    箭矢少年擦着后颈飞过,他奄奄一息,却在这时,手底摸到冰冷鳞甲。


    是蛇。


    少年呼吸猛地一窒。


    这是比追杀他的官兵更危险的存在。


    庞大的蛇躯盘旋深潭之下,缓缓缠住他的身体,将其拖入水底。


    “不,不能死……”


    潭水吞没身躯,岸上官兵的喧嚷声越来越模糊。


    少年的意识陷入一片漆黑。


    ***


    他死了……


    他还活着。


    再次睁开眼时,少年仰躺湖畔。


    巨蛇不见踪影,他的手腕却诡异地浮现出几片青鳞


    少年顾不得追究缘由,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跌跌撞撞爬上岸。


    旧伤崩裂,染红白衣,他身上沾满了血,狼狈不堪。


    该去何处,他又能去何处呢?


    城中贴满了官署的抓捕布告,没有人家会容他藏身。季府也回不去了,那个女人首先容不下他,遑论季氏父子。


    他身似浮萍,无处可归。


    怎么办,怎么办……


    少年捂住流血的伤口,强撑着身体,踉跄行走在黎明到来前昏暗的夜色里。


    不知不觉,他的视野中出现一座医馆的模糊轮廓。


    不,不可以。


    宣德侯府时常造访这座医馆,他得尽快离开,避得越远越好。


    意识清楚地预知着危险,少年的身体却僵硬地伫立在原地,未能离开。


    他重伤濒死,他已无家可归。


    最后的最后,他想去见一个人。


    ***


    “吱呀——”


    清早,天刚蒙蒙亮,祝之渔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准备去推开医馆的门。


    正堂里弥漫着药材的苦涩气息,祝之渔刚要转身回去,忽听门外传来虚弱的叩击声。


    朦胧雾色中立着个白衣身影,衣裳被露水浸透,正紧紧贴在渗血的胸膛间。


    祝之渔一惊,睡意顿消。


    “寂……寂临渊?”


    她被吓醒困了,盯着少年浑身的血迹:“你怎么伤成这般模样了?”


    寂临渊,又是寂临渊!


    少年虚弱地捂住伤口,眼底难掩憎恶与嫉妒。


    祝之渔望着他孤伶伶的身影:“你这是想……”


    少年避开她的目光,陷入沉默。


    死到临头,他还是要借助寂临渊的名字,才能博得少女的关心!


    内心剧烈挣扎,他气若游丝,艰难开口:“我无处可去,求你收留。”


    话未说完,少年突然陷入昏迷,重伤的身躯晃了晃,压在祝之渔的身上。


    动作,时机,身体承受的重量。


    一切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第69章 “你在透过我的脸,看着谁啊?”


    夜间的闷气还没消,祝之渔没打算接住他。


    少年虚弱至极,撑着门扉忽地呛出一口血。


    不给祝之渔拒绝的机会,重伤的身体骤然脱力擦着她的肩线滑落,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朝她直直栽倒,压上肩头。


    分明是精心算准了角度。


    碰瓷?


    祝之渔脑海里冒出来一个念头。


    她被少年扑得踉跄,撞上门扉。


    后脑勺却“巧合地”被昏厥过去的少年及时护住。


    “晕倒了?”她偏头去看。


    “……真的晕倒了?”祝之渔挣扎了下,没挣脱他的怀抱,“你醒一醒!”


    季行止抵在她颈侧,浓重的血腥气混合潮湿的苦药味钻入祝之渔鼻息。


    祝之渔摊开掌心,手上沾满了鲜血,看着触目惊心。


    “寂临渊!”祝之渔捂住他冒血的伤口,“你死了吗?你喘口气。”


    寂临渊,又是寂临渊……


    少年死死攥着祝之渔衣裳,指节用力至苍白。


    她每唤一声那个男人的名字,少年染血的指尖便控制不住痉挛。


    恨,好恨。


    她为什么对寂临渊好,寂临渊是谁,究竟是谁!


    祝之渔茫然无措,抱着他的身体费力地往正堂里拖拽。


    “辛姑娘,”祝之渔仰起头,往后院呼唤救兵,“辛姑娘,有人重伤,失血昏迷……唔!”


    “不要、不要惊动旁人。”沾血的唇擦过她耳垂,少年低哑的嗓音裹着痛楚。


    他观察敏锐,这间医馆的女医同宣德侯世子关系匪浅,而今抓捕嫌犯的告示贴满了姑苏城,多一人知晓他的下落,便会多添一分危险。


    季行止身负重伤,脑子却还清醒着。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正是最安全的地方。有辛雪霁在,即使宣德侯世子通缉全城搜捕他的下落,也不会纵容手底蛮横无理的官兵来骚扰这间医馆。


    这是他的绝佳藏身地。


    “救我……”他伏在祝之渔颈侧喘息,吐息灼烧着衣襟下肌肤,“我已无处可去…求你收留……”


    血珠顺着他的指节滚落,滴在祝之渔跳动的脉搏上。


    “不让我惊动辛姑娘,你指望我救你?”


    祝之渔一怔,摊开满手的血:“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临时来医馆帮工的,根本不通医理。”


    她夜间分明将各种药方说得头头是道,竟然不通医理?


    失算了。


    少年急火攻心,猛地呛出口血。


    血腥气直往衣领里钻,祝之渔绷紧力气架起他的身体:“你撑住,千万要撑住,不能死在医馆门口砸了人家的招牌。”


    “我不死……”少年咳着血,声息微弱,眼神却格外锋利:“我不死……”


    剧痛引发的痉挛,他突然攥住祝之渔的手往自己伤口按。


    又一汪殷红的血瞬间在祝之渔掌心晕开,比她的体温还要滚烫。


    “松手!”


    手底感受到生命流逝的速度,鲜血汩汩奔涌的触感令人崩溃。


    少年顺势握着她的手,将人扯向自己。


    “城中…城中张贴画像……到处都在搜寻我的下落……不能……不能让旁人发现……”


    他忽然仰起苍白的脸,染血的唇擦着祝之渔耳廓掠过,在咫尺距离扯出一抹虚弱的笑,诱她怜悯。


    “只有你了……”


    就让他卑劣地借助寂临渊的名义,活在那个名字的阴影之下。


    只要能够活命。


    齿间艰难地挤出最后一个字,少年彻底陷入了昏迷。


    ***


    “怎么办啊系统,我根本不通医理!”


    祝之渔使出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把人拖回自己的厢房。


    第二道难关摆在眼前了。


    “他失血过多,又不能暴露身份,难道指望我来医治吗?”祝之渔在屋里来回逡巡,“阵仗闹这么大,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物?”


    生死攸关,还顾虑满城的通缉告示做什么,先把小命从鬼门关拽回来再说。


    “不能由着他血尽而亡,我还是去找辛姑娘吧。”祝之渔打定主意,预备出门去寻人。


    “幸而时辰尚早,人烟稀少,否则这副浑身浴血的模样若是被人看了去,定会报知官府。”


    她凭窗望了一眼晨雾中张贴画像的官兵,关上窗扇锁住血气,以防惊动旁人。


    离开时,顺手搬走窗台间的盆栽。


    嫩绿草芽缓缓破土而出。


    春三月,草木生发,祝之渔望着生机勃勃的植株,忽地步履一顿。


    她常用木系力量去攻击、防御,却忘了草木蕴含着更为强大的复生之力。


    在鬼域时,经她之手触碰的枯骨会重新生长出血肉,白骨妖甚至能够恢复如初。


    “枯荣转生。”祝之渔转过身,望向榻上那具沾满血迹的身躯。


    死马当活马医,要不要冒险一试?


    她按住寂临渊的衣襟,“唰”的撕开衣裳,袒露出大片胸膛。


    少年穿衣瘦削,内里身体却劲瘦紧实,隐藏着力量。


    中衣一直撕至腰部,祝之渔思索片刻,将衣裳堆叠在腰腹间,及时停手避免酿成大祸。


    万一鬼王又追过来了呢……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少年的胸膛。


    掌心涌起一阵暖流,千万点碧色萤火自指缝溢出,顺着他鲜血模糊的伤口钻了进去。


    伤口盛开一簇簇透明花朵,细密根系裹住碎裂的血□□补创伤,断裂的经脉在灵力滋养下重新联结。


    少年闭目,突然呛出一口淤血。


    “奏效了。”祝之渔松了一口气。


    她撑着身体,缓缓凑近寂临渊去感受生命体征。


    少年微弱的呼吸平稳了许多,心脉较之方才跳动得也更有力了。


    祝之渔仔细感受着掌心的颤动。


    原来鬼王的心脏也曾这般鲜活。


    “你……在摸什么……”季行止眼眸微睁,望着伏在胸膛间的少女。


    “嗯?被发现了。”祝之渔心虚,将手缩回,“看什么看,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叫爹。”


    爹……?


    少年的情绪突然剧烈波动。他皱紧眉心,猛咳几声再度昏厥过去。


    “小气鬼,玩笑而已,怎么这么激动。”祝之渔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耽搁半晌功夫,不知不觉间天色大亮了。


    街头巷尾传来阵阵热闹的吆喝声。


    “祝姑娘。”


    辛雪霁隔着门扉问她:“姑娘醒了么?”


    “哎,醒了。”祝之渔给少年盖上被褥,匆匆回身应声,“姐姐稍等,我这便过来。”


    医馆开门,迎来新一日的忙碌。


    祝之渔一踏出医馆的门槛,便敏锐察觉到今日的形势不同以往,十分古怪。


    长街上成群结队的官兵来回巡逻,频频拦住过路百姓盘问。


    “喂,姑娘,见过这个人吗?”


    一人拽着画像蓦地晃在她眼前。


    祝之渔望着那张七分相似的面容,镇定地摇了摇头。


    “没见过,不认识。”


    “你再仔细想想,这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若是不小心漏掉了线索,官爷拿你问罪!”侯府的兵卒态度凶狠,沿街任意抓人审问。


    祝之渔认真地思索一番,郑重答道:“真没见过。”


    “小爷我……”那兵卒品性恶劣,最喜调戏欺凌小娘子,眼见祝之渔孤身一人,他正欲再发作,突然被同伴按住。


    “你小子色胆包天!”那人咬着牙道,“这姑娘跟着辛娘子,上一回老子误闯杏林就栽她这儿了,被世子爷好一顿罚。”


    “甚么!”兵卒脸色霎时一变,慌里慌张收起画像。只是畏惧主子威势,并未向少女表露半分歉意。


    他很快又物色到了新目标。


    看着便是惯犯。


    “没礼貌。”祝之渔站在街角,悄声念诀,掌心催动灵力。


    “草木有灵,引吾神膺;四时成序,敕令通明。”


    平坦的地面微微漾开波澜,不易引人察觉。


    花树繁茂,根茎深埋地底飞速窜行,突然破土而出,绊住那人脚步。


    喧嚷的长街中心爆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兵卒匍匐倒地,命根子被断木扎透,身底洇开鲜血。


    “我还未成婚啊——!”他痛得死去活来,哭嚎声不绝于耳。


    “呸,登徒子,这叫作报应。”被他调戏的小娘子啐了一口唾沫。


    惨叫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百姓,众人里里外外围观他,或是嘲笑,或是指责。


    “嘶,小祝姑娘好厉害的手段。”


    折扇带起微风,拂动祝之渔的鬓发。


    她循声抬眸,只见鹤寻以扇抵唇,眼底漾着戏谑的笑意。


    “神君来寻我,是又有什么要事么?”祝之渔问


    鹤寻掩唇低笑:“夜感风寒,故而前去寻医诊疾,途经此处,碰巧就撞见了……”


    他瞟一眼街头的惨状,耸了耸肩。


    “寻医诊疾?”祝之渔蹙了蹙眉,“神君这借口未免太假了,神仙怎么会生病呢?”


    “啊,的确是借口,”鹤寻道,“不过神仙也会生老病死。身归混沌,仙体陨落,只是寿命比凡人长久得多,终也难逃消亡。”


    “竟然如此?”祝之渔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


    鹤寻颔首:“不错,故而人间帝王追求长生之法,神界亦在追寻枯荣转生之道。”


    “万物如草木,有其枯荣规律。你我皆沧海一粟,唯日月得永恒。若是强行追求不死不灭,岂不违背自然规律?”祝之渔问。


    “这倒是……”鹤寻微怔,倏尔眼底含笑,恢复如常,“小祝姑娘心思灵通,这倒是在下未曾想过的道理。”


    祝之渔停下脚步:“你要随我一同去辛姑娘的医馆诊疾么?”


    “正有此意。”鹤寻摇着折扇,踏过门槛。


    “小祝姑娘,”他叫住祝之渔,含笑拿折扇遥遥点了点楼上方向:“房里有人啊。”


    “神君莫要告知旁人,”祝之渔在唇前竖起手指,“他伤得很重,待到伤势好些了,我便会放他走。”


    “这便是你不愿同我即刻离开的原因?”鹤寻敛起笑,靠近祝之渔。


    “倒也不是,”祝之渔召出菩提木,“如神君所见,魂灵夙愿停留于这一时空,待到了结一切,我自会回去。”


    “你本可以抛却这些羁绊,直接离开。”鹤寻道。


    “但我不愿辜负。”祝之渔不假思索。


    鹤寻垂眸望着她,倏然一笑:“你比我更适合做个神官。”


    时近傍晚,前来医馆诊疾的病患人口稀疏,鹤寻去抓了几副药,祝之渔则回了厢房。


    少年早已醒来。


    多年以来他练就敏锐的耳力,自然听见了祝之渔与夜间那名风度翩翩的青衫公子于窗底低语。


    原来那个男人不是寂临渊啊,少年心底轻松些许,随之又涌起强烈的不悦。


    寂临渊这个名字像一颗钉子钻进心底,他介意,他嫉妒,他耿耿于怀。


    少年不由攥紧身上的干净衣裳,僵硬地抵在鼻底。


    是她的气息。


    陌生的气息只会激起季行止的杀意。


    但……


    但她与他们都不一样。


    少年攥着衣裳,像攥着一件宝贝,担心被人夺走。


    他凑近些许,小心翼翼地又嗅了嗅。


    门扉“砰”的一声突然被人推开。


    少年瞳孔骤缩,瞬间松开那件衣裳,生怕祝之渔看到他隐秘的、恶劣的心思。


    “你醒了?”祝之渔没在意,“我在外忙了一整日,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她掏出纸包,摆在桌上:“饿坏了吧?给你买的,趁热吃吧。”


    她习惯了鬼魂不需要进食人类的食物,直至傍晚一拍脑门才猛然想起来,如今面对的寂临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米粥摆在床前,少年并未接过汤碗。


    他抬不起手臂。


    他需要有人喂食。


    “别装了。”祝之渔咬了一口包子,直接戳穿他,“我自己的本事自己还能不清楚吗?你没那么虚弱,再静养几日便能恢复了。”


    啊。


    真遗憾,被她看穿了。


    少年神情阴郁。


    “你为什么愿意救我?”他希望听到一个特别的答案。


    “我救你?”祝之渔被包子噎了一口,拍了拍胸口。


    “不是你自己靠上来的吗?”她偏不按少年期冀的那般回答。


    全自动碰瓷,精心掐住时机、找准角度压在自己身上,竟然敢问为!什!么!救!他!


    “你不知道那时的形势有多凶险,血窟窿不停冒出鲜血,怎么都止不住,吓死我了。”祝之渔不敢回想满手沾染的殷红。


    少年沉默了。


    “万幸把你这条小命给救回来了,”祝之渔给他递了一个包子,“好好吃饭,养好身体,你很快便能离开了。”


    “你要赶我走?”少年忽然抬起眼眸,漆黑的眼底写满忧郁。


    “你不走吗?”祝之渔见招拆招,“你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儿呀,城中到处都在搜寻你的下落,你留在姑苏总会暴露的。”


    少年攥紧手指,定定盯着她。


    “借口!”


    他冷声道:“我都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对方暗自神伤,祝之渔又咬了一口包子。


    “那个男人要带你离开。”少年眼底压抑着占有欲。


    祝之渔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你要赶我走,同他离开,对不对?”少年死死盯着她。


    “我是要走,但这与你病愈离开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呢?”男人心海底针,祝之渔不明白他的心结所在。


    少年沉默良久,垂下眼睫难掩失落。


    “有什么好惆怅的,病愈是好事呀。”祝之渔提醒他,“粥快凉了。”


    “我想喝水。”少年嗓音低哑。


    祝之渔换了一盏水,端至面前:“给……”


    茶盏突然被一只苍白的手夺走,少年顺势扣住祝之渔手腕,按着人一齐滚进榻里。


    水痕蜿蜒到床沿。


    力道撞得床柱作响。祝之渔踉跄着跌进被褥,


    “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掌心温度透过薄衫渗进肌肤,混着药香的呼吸扫过祝之渔耳廓。


    “你见到了我的脸,怎么可以离开我呢?”


    他用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去掩盖更深层次的缘由。


    他不叫寂临渊,不是少女在寻找的人。


    那个人在她心底分量很重,重得引他嫉妒。


    喉结滚动,他不甘心质问:“你在透过我的脸,看着谁啊?”


    少年撑在上方,温温柔柔掐住她的脖颈。


    他真的很像蛇类,引诱猎物走近包围圈。


    猎物全然不知危险已然降临,蛇尾慢慢缠上来,出其不意突然绞杀。


    对啊,脆弱,脆弱是最好的伪装,他从前就是这么杀人的。季耀祖的那些狗腿子打他,欺辱他,他就示弱设下圈套,把他们都杀了。


    意外身亡,全部意外身亡。


    就是这样,他也定然可以如法炮制,杀了眼前这名少女。


    杀了她,只要能狠下心肠杀了她,所有的烦恼都能迎刃而解了……


    第70章 我不是寂临渊!


    残星钉在铅灰色的穹顶,廊下灯笼晃出一片惨白的光。


    宣德侯府世子钟靖披衣坐起,倚在缠枝金丝榻上。


    跪在榻前的侍女们立刻膝行上前侍奉。


    “世子爷晨安。”


    亲随得到贵人的应允,小心翼翼领着参将依次入室拜见。


    众人自卯时便跪在阶下,等候宣德侯世子醒来。起身时铠甲皆往下滴着露水,双膝压得铁青,近乎失去知觉。


    “禀世子,依您所言,末将带兵严守城门,连只苍蝇都放不出去。世子爷料事如神,那孩子果然另觅生路,绕道至西岭意欲趁夜偷逃出城。西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哨子彻夜警惕,终于将其捉住。”一众下属半跪在屏风后,战战兢兢回话。


    统领避重就轻,绝口不提少年的下落,先溜须拍马一番,讨得主子欢心。


    “是么,”钟靖漫不经心地笑了:“人呢,带他过来。”


    满堂呼吸声骤然凝滞。


    “世子……”参将肩头凝着冰碴,颤抖着开口:“末将无能,让他逃了……”


    喉结在绷紧的皮肉下滚动,他惶恐地伏地磕头:“那孩子胆量惊人,冒死坠落山崖,沉入深水潭逃生。属下率猎犬沿途往下游追踪,眼看着便要将人捉住,谁料、谁料潭中蓦地跃起山峰般庞大的黑蛇,竟将其卷了去,沉入潭底!”


    “属下谨记世子爷的命令,至死效忠世子,正欲亲率将士拼死相博,那庞然巨蛇竟……”


    暴响骤然惊散众臣苍白无力的辩解。


    “一群废物!”


    钟靖怒而掀翻茶几,刀刃般锋利的目光剐过跪地众人。


    “他身负重伤,如何能自训练有素的官兵手底逃脱!定是尔等疏于职守,畏死不敢近前!废物!全都是废物!”


    “世子爷息怒!世子爷息怒!”统领惶恐地连连磕头。


    “世子大可安心,野外毒蛇秉性残忍嗜血,又兼那潭水深数尺有余,若被巨蛇卷入水底,必死无疑啊!”


    “安心?”钟靖勃然大怒,“现如今连个鬼影都没有,你让我拿什么去向陛下交差?拿你们这群废物的项上头颅么!”


    “世子爷饶命啊……”参将纷纷以头抢地,连声粗气都不敢喘。


    “哼,饶命?”钟靖随手拽下玉玦,猛地将其掷向火盆。


    “捡出来,饶你们不死。”


    “谢世子爷开恩…谢世子爷开恩……”参将们顿时蜂拥而上,顾不得炭火烧得双手皮开肉绽,只疯抢那掉进火堆里的救命宝贝。


    钟靖看着众臣疯抢的丑态,忽然畅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侍女们战战兢兢分立两侧,在满堂惊恐的惨叫声中,服侍宣德侯世子更衣。


    “世子爷找到了属下求世子爷开恩”灰头土脸的几人捧着玉玦,急切膝行近前。


    “哼,”钟靖冷笑一声,抬脚便将宝贝碾在靴底,“我可以放过你们,但陛下那儿总得有个交代。”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就算把潭水抽干了,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小子给我找出来!”


    “属下遵命……”


    ***


    ***


    医馆二楼厢房中。


    草药清苦的香气混合血腥气在纱帐里浮沉。


    “别开玩笑了。”祝之渔猜不透季行止的心思,只当他在闹脾气。


    “起来,你身体压得我胸口发闷。”


    她去掰少年握在颈间的手:“寂临渊,别任性了。”


    寂临渊,她又在透过这张脸寻觅寂临渊的影子了……


    “我不是寂临渊!”少年突然低吼出声。


    他眼尾泛起猩红,咬着牙一字一顿:“不要再叫我寂临渊了!”


    祝之渔被他吼的一懵,唇瓣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颈下一热。


    一滴滚烫的眼泪重重砸进她衣襟里。


    “这是怎么了……”祝之渔一头雾水,被少年的反应惊到了。


    恨。


    她自少年的眼底看到了清楚的恨意。


    “好好好,”祝之渔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耐心地安抚:“不叫寂临渊,不叫寂临渊了。那你告诉我,我应该叫你什么?”


    少年眼眶泛红,掐着祝之渔的脖颈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她。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祝之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既不许我叫那个名字,又不告诉我,你想听到什么。我应当如何称呼你才合适呢?”


    少年薄唇紧抿,许久才冷冷吐出几个字:“我的名字不好。”


    “不好?”祝之渔不解其意,“怎么不好呢?总不会是张三,李四,王二狗?”


    别说,凡事皆有可能。


    联系到季耀祖的名字,祝之渔忽然沉默了。


    不同于底蕴深厚的名门贵族,单从府邸过分奢靡的建筑格局来看,便能猜中季氏大约是个暴发户。这一点在季老爷的心肝嫡长子身上也得到了验证,耀祖这个名字起得简直神乎其神。


    “那很抱歉了。”祝之渔叹道,“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你,季光宗。不过也没关系,这名字听起来便觉光芒万丈,心里敞亮……”


    “季行止。”少年忍无可忍,突然打断她的话。


    “什么,”祝之渔一怔,“季……行止?”


    少年按着她,嗓音冷冷:“这不是个好名字,没有好寓意。”


    行止相待,犹昼夜之无穷,暗含命理中进退维谷之意。如驿马绊蹄,非富贵寿考之兆。[1]


    的确不是什么好寓意,甚至透着诅咒的意味,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起这种名字。


    “已经比你兄长拔高许多了,”祝之渔安慰道:“你爹总算用心翻阅了几本书籍,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其中花费的时间也很珍贵,不是么?”


    “他不是我爹!”少年突然出声,嗓音透着冷冰冰的憎恨。


    “嗯……?”祝之渔惘然,惊觉自己似乎无意间窥破了什么家族秘辛。


    “你不知情?”少年冷笑,“你怎么会不知情,而今宣德侯奉御前圣旨南下姑苏,闹得满城风雨。你说有人追杀我,如何能提前知晓,某非你同他们是一伙的!”


    “不是,”祝之渔道,“我是在提醒你,不久的将来会另有修仙宗门的修者冲破时空封印,专程来到姑苏诛杀你,我赶在宗门行动之前抢先来到这里给你报信。”


    “你承认了。”少年眼神破碎,攥住她脖颈的那只手止不住颤抖,“你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听着,”他嗓音陡然发颤,“看见这张脸了么,这张你总会叫错名字的脸,这张你总喜欢认作他人的脸。朝廷重金悬赏,现如今满城都在张贴画像搜捕我的下落,把我交出去,把我这条烂命交到官署,交到宣德侯府手上,酬金足以保你余生富贵无虞……”


    “你发什么疯!”祝之渔皱眉,喝止他偏执的言语,“我为什么要把你交出去!”


    “朝廷在追杀我,你的同伴们也要追杀我,我贱命一条呵,活着就是罪孽。”


    因为从未被人坚定地选择过,因为缺乏安全感,他撕开伪装,在祝之渔这一相识短短几日的陌生人面前裸露出遍体伤痕。


    甚至不惜用最尖锐的言语,最残忍的方式剖解自己,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确认答案,只为得到她一句:不会把你抛下、不会离开你。


    少年呼吸急促,眼底血色更浓。


    “你不是赶我走么?不是要离开我么?来啊,动手杀了我!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他掐着少女脆弱的脖颈,情绪越来越疯,态度越来越尖锐:“为什么不动手?他们都想杀掉我,你为何不想!”


    “为什么!”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骤然打破濒临崩溃的僵局。


    也打醒了自暴自弃的季行止。


    指痕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洇出清晰红印。


    少年不怒反笑,唇角缓缓勾出餍足的弧度。


    “高兴了吗?满意了吗!”祝之渔气呼呼盯着他:“非得挨一巴掌才能老实,不许求死,给我安静点,不管再苦再难,都要咬着牙活下去!”


    少年握在颈间的手掌尽是冷汗,祝之渔甩开那只手:“我若想杀你,还能留到现在?早就动手了。”


    她爬起身,隔空将新衣扔进季行止怀里。


    “今日在街上成衣铺里新买的,你的旧衣被鲜血泡透了,为了不被官兵挖掘到线索,我直接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


    祝之渔比划了下他的身量:“喏,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苍白的指节攥住新衣,僵硬收紧。


    “什么意思,不喜欢?”祝之渔疑惑。


    不喜欢,少年缓缓收拢指节。


    只喜欢她经手的衣裳,她的被褥。


    都是她的气息。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祝之渔无奈,“你想……”


    少年眸光一沉,突然倾身捂住她的唇。


    “嘘,”他注视着祝之渔的眼睛,“有人来了。”


    季行止敏锐地听到楼梯逐层递增的轻微摩擦声。


    不止一人。


    不止女子。


    ***


    宣德侯府世子爷雷打不动,每日照常踏足医馆同辛雪霁见面。


    “世子面色略显憔悴,是有什么烦心事么?”辛雪霁走过来为他按揉头脑。


    钟靖拧了拧眉,沉声道:“手下办事不力,放走了到手的鱼,一群废物。”


    身后传来爽朗笑声。


    药柜前的青衫公子执扇而笑:“可是今日城中布告所要通缉之人?”


    钟靖傲然,并不屑于搭理他,只是闭目佯装不曾听见。


    “咣当——”


    头顶阁楼蓦地震出一声闷响。


    钟靖烦躁地睁开眼:“什么动静。”


    “世子息怒,”辛雪霁解释道,“楼上住着医馆帮工的姑娘。”


    “是么?”背后的青衫公子轻笑了声。


    祝之渔将厢房门窗紧闭,鹤寻敲了敲扇柄,引出一缕风。


    “好重的血腥气。”他忽然蹙起眉,执扇抵住口鼻,“似乎……是自楼阁间溢出的气息。”


    辛雪霁与钟靖自然也嗅到了。


    “不好,小祝姑娘方才回了厢房,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辛雪霁担心,“世子见谅,我上楼去探望片刻。”


    “嗯,”钟靖抬手,召来几名护卫:“你们随姑娘同去,若有危险速来禀报!”【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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