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40-150

作者:虞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掌住。”


    戌时三刻,夕霞尽敛,此一整日漾在风中的鼓乐也渐是听不见了,青庐彩烛漫挂,那柔和似水的光影落于锦绣裙摆,风轻月明,李辞盈自书册中抬眸,便望见了青柱上来来回回揺旋的翠幌与扁铃。


    八月十七夜飞檐角铃之声尚于耳边,她倒是忽然有些想不起从前了。


    等得久,她也懒拘束,吃过了外头送来的填腹,这会子抱书倚在榻上,睡意便重重压来眼盖,字儿是个个都认识,读完一页来翻,脑子里却是空空如也。


    月华静夜,终有一阵算不得稳健的脚步声踏往此间,李辞盈尚没察觉什么,四周屈膝屏息的婢女们已如翩飞的蝶一般展袖向她而来。


    “夫人,想是世子过来了!”


    “您的团扇儿!”


    “快、快。”


    眼前众婢忙出一串儿朦胧长影,李辞盈方舍了书籍,外边几声衣袂簌簌,秾香的酒气夹杂了那人衣上的月麟香,争先闯入此间。


    隔这样远便闻得了,此人究竟吃了多少酒?李辞盈抬眸一拧眉,那人立即察觉了。


    六合靴在地幔上擦出刺耳一声响动,萧应问猛一顿足,敛唇停在了原地。


    这下婢女们可都惊出一身冷汗,虽说男人吃了酒味道确也不那么好闻,可咱们夫人不该将嫌弃尽数都露到面上呀,今夜就落了脸子,往后怎得好办?


    喜娘见状忙打圆场,一面垂首喊人端了米酒与合卺奉上,一面说了好些客气话,“世子,时候正好,请您与夫人行合卺之礼。”


    两人不语取了苦葫芦在手,连在中间的丝带便垂出一道弧儿,喜娘唱道,“连卺以锁,矢志不渝,和睦谐美,琴瑟永好。”


    匏瓜味苦李辞盈早是晓得,这会皱了鼻要饮,一入了口中,却抿出丝丝儿甜意,她觑向对边,那人却也仍在看她。


    幽灼的眸中聚来些不冷不热的光,自步进此间,萧应问的目光就从未离过她的身,此刻乍然对视,那人周身冷凛就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黑压压覆来,将她捕获在无可名状的钳制中。


    多瞧一眼这正义凛然的飞翎首领,都怕是要往堂上过审问罪一般,李辞盈遮扇垂目,没忘了先瞪他一眼。


    礼毕了,萧应问仍是没说话,挥袖让众人都退下了,煌煌夜灯之下,冷眸更显漠然,他静了半晌,只捏了捏眉心,一味执着在看她。


    究竟是醉了,还是另有因由?李辞盈不明白,心里头打着鼓呢,仍举扇微微一笑,说道,“怎么的,世子今日不打算做却扇诗,只等妾拿累了,好自个放下?”


    审时度势是她的长处,李辞盈将扇子再往上边遮了遮,柔出个娇嗔的调子哼他,“险是妾惯有些气力,不能让您坏心思得逞呢。”


    说完介句,腕上忽得一热,她下意识低头,对面那人的已紧紧掌住了她的右臂,也不知萧应问的功力究竟深有几何,冷笑隔衣随意按捏一回,李辞盈胳膊痒得发麻,再拿不起一柄区区的扇儿。


    “你——”不等她发怒,那人既生硬又冷淡的一句惊天雷已落在耳中。


    萧应问道,“昭昭从前不愿嫁某,是忧心了长安城风云诡谲,更怕陷此生于森森侯府,然某倒想晓得,若裴听寒的身份与某调个对儿,你是愿与他回长安,还是与某长留陇西?”


    哪有人在新婚之夜提了这些个,李辞盈大惊,晓得应当先安抚他不知为何的怒气,然闻此天马行空之语又不禁多想——单论了脾性,萧应问自是比不得裴听寒的,若身份再调个对儿,想她往后在侯府也能更自在逍遥几分……罢?


    是呀,从相识之始,裴听寒便是百般地依就她,从未严苛过什么,哪像她与面前这人,遇事不决先得吵个天翻地覆。


    就像此刻,李辞盈不过是迟疑须臾,那人一双锐眼就快在她脑袋上戳出个血淋淋的窟窿来。


    李辞盈讪笑一声,“世子何必问介个,您在匏瓜里面搁甜酒,可不就是认定妾乃只愿同甘,不能共苦的性子么,今日作此可笑假设,无论妾答什么,您也早有偏见了。”


    惯是伶牙俐齿,萧应问哂声道,“是么,那怎得方才昭昭发觉是吾进帐来,面上嫌恶一览无余?”


    “什么?”李辞盈先是迷茫,再闻来已习以为常的酒气,心绪霎时就松懈了,她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上下掠眼打量了那人——虽是冷面蹙眉,耳根早是气得发红了,眸底嫉恨、委屈他自个是一点没察觉的,胸膛不定起伏,仍念念在说。


    萧应问道,“昭昭既到了这儿,还期盼着何人能进帐来见你?还是说如今米已成粥,您是一日也不肯再忍受了?!”


    “忍受”二字一出,莫名其妙的酸楚再次涨满心口,但凡足够爱重一人,无论如何也要期盼回报,李昭昭冷清冷心,对他从来忍受便罢了,最恨是她并非不能回报,满腔热忱皆落于他人之身。


    偏偏是他不讲理,非要迫了李昭昭嫁他不可。


    萧应问越想越气,收手将人往身前带了些,再垂首掩目捧了她那白皙的脸儿,泄愤般搓了两把还不够,下巴一抬,压在她蓬松的发顶蹭来蹭去。


    一面又是咬牙切齿地胡言乱语,“李昭昭、李昭昭,你竟这样厌恶某,实在可恨、可恨极了……”


    话中许多蛮缠,糖丝儿似的黏绞着,听在耳中莫名是痒,李辞盈当晓得此人是醉得狠了,否则这样一分所谓嫌弃,能将他气得这般大失分寸?


    他仍喋喋不休,每说来一句,滚烫的气息就直顺着鬓间往她颈上扑,李辞盈要挣扎,可那人抱得实在太用力,她再受不住那点子酒气了,好生好气地劝,“妾何曾厌恶了世子您——”


    一句话没说完呢,那人已不耐烦听,萧应问掐了她的腰线往腿上一提,更紧密地覆身下去。这会儿严丝合缝,他隔衣轻易衔住了绵软的云团,李辞盈下意识要抵,那人只手扣住她的肩,含含糊糊地抱怨着,“若非厌恶了某,怎到这个时刻仍只喊来‘世子’二字?昭昭好不讲理……”


    究竟谁不讲理?!


    若非太明白萧应问平日是个什么性子,李辞盈大抵要当他为让她喊一声“夫君”在卖痴撒娇,她不肯说话,那人便得寸进尺舐着云儿打圈,湿漉漉的鼻息渐往腹间喷洒,一串儿暗色的泽渍晕在了礼衣之上。


    这怎么成呢,虽风息丸已在袖中呢,可萧应问醉了,不一定听得进她的话,李辞盈慌忙揪住了那人的发,“等、等等……”


    “……”萧应问嘶声抬首,不止了靡红的唇,黑眸之中亦满湿濡而毫不遮掩的欲色,李辞盈惊得一松手,那人借势就撑在她上方,滚一轮喉结,可怜巴巴地问,“昭昭厌恶某,不肯喊‘夫君’,也不肯让某伺候你了?”


    “不、不是。”他这样性情大变,可教李辞盈觉着毛骨悚然,这会子真是想揭了这层皮囊,瞧瞧里边是不是藏了个裴听寒,她轻声喊了句“夫君”,眼见萧应问展笑欲言,立即快言说道,“妾哪里厌恶您,不过是闻着了您衣上的酒气才觉不悦的,酒之一物伤神损心,醉饮过度烂肠败事,妾只气了今日喜宴,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要灌您呢。”


    “果真?”压在肩上的手掌往臂间抚下,萧应问举袖嗅了好几回,怔怔低语,“昭昭不喜欢,那某先收拾妥当了、醒醒酒再过来。”


    他能这样想就是最好,李辞盈方松一口气,那人忽又倾身抵住了她的心口,萧应问翕动鼻翼,恍然道,“昭昭身上也有酒气,咱们一块收拾。”


    “走罢!”他抄手将人搂在怀里,下一刻再举足轻点,如闪电一般掠了屏风出去。


    “不——”李辞盈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到了半空之中,迎风压制住喉咙中的尖喊,她紧紧揽住萧应问的颈子,颤颤问道,“咱们去要哪儿收拾?”


    “不远。”萧应问目视前方,“府上东南角有一处汤池曰‘闲’,春冬之时享用最是舒适。”


    汤池?!李辞盈听了两眼发黑,一手攥了袖口,盯住了眼前飞掠的草木楼阁。


    一句话的工夫地儿也已到了,玉池砌在石丘之下一幢八角亭里边,热气氤氲,溶得月儿也朦胧了。


    孤亭四面落幔以遮,这会子渺无人烟,静得与那飞角上伶仃的圆灯笼一般。


    颇有些野趣。


    李辞盈是不想夜里到水里边泡着,脱了鞋袜踩在阶上便是,虽是冷月清风,然这儿热雾缭绕并不觉冷,她安心撑手瞧了景色,只待萧应问收拾好再带她回青庐去。


    “昭昭?”


    好了么?李辞盈淡然一回首,那人仍不过方步来干岸,慢条斯理在捞帨架上的衣裳,皎月之下,儿郎精壮紧实的腰背一目尽收,同样,脊骨之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亦撞入眸中。


    不可能的,李辞盈只以为自己看错了,怔神起身要去探个究竟,“凭意,你背上的伤是……?”


    她五指触在他的伤痕,又似不信般点点回溯几次,掌心覆下的血肉翻腾滚涌,萧应问一寸寸收紧腰腹,终是回身掌住她压向自己。


    第142章 “黏丝。”


    并非没有更多亲密时刻,不过此夜饮尽歌阑,再于红烛下观来金钿花靥,才由然生出与李昭昭结发有期的实感。


    此刻情思扰却百般绪,他垂目想要吻她,未及时,那女郎倏然撑住他的胸口,侧头往一旁躲开了半寸。


    “……”


    薄唇擦着她耳上璀璨的明珰过去,那冷玉的冰凉触感似春日新芽遇风连延,络绎疯长的藤蔓一线一丝密种于内,缠得一颗冷心全然没法子再跳动似的。


    这一刻沉闷实难言表,他两指捏住李辞盈的下颌,生生将她的脸慢慢儿再转回来,“躲什么?”


    四目相眄,那娇娥清颦羞杀湖上凌波,一丝流盼,一寸绰约,蹙眉凝眸之间,雾夜亦化为春风罗绮,实难遏了旖旎。


    萧应问轻咽干渴的喉,眸底潮湿的怫郁一瞬将明月与她覆归幽暗。


    李辞盈被他这样一盯,仍是觉着有些怕的,收了肩细细措辞,一要开口,目光先不由自主往那人身前划——


    方才急着问话,没有想过人家仍没著上衣裳,此刻萧应问不过堪堪束着件半湿的绸裈,缚縢随意垂在腰间,那些尚未擦干的水珠儿便沿了腹前腰后结实流畅的肌理沟壑滚成细线,逐个洇入绸料中。


    萧世子筹码之渥足,真是令人叹服啊!


    “……”萧应问一阖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您往哪儿瞧?”


    李辞盈实在汗颜,忙又收了视线回来,咳两声清嗓,瞪了眼一本正经地斥道,“妾能往哪儿瞧?自然是往您脊上的伤痕瞧!人家要问它的因由,您为何不答?!”


    该答么,萧应问嘴角微压,“不值一提。”


    或是为着醉了,他这点小心思根本难藏,李辞盈无声盯着他,后者便又慢吞吞地补上了一句,“这点子小伤过两日便能好全,闲话说得多了,没来由要让昭昭觉得为难。”


    “为难?”李辞盈极短促嗤笑了声,话语中也带上几不可闻的嘲讽,“世子掌管刑狱多年,断案皆以魏律为据,岂有不知直诉不实乃重罪的道理?若这伤……果真为下婿时所承受,至于此时此刻早该是青肿了,怎能仍是新伤模样?”


    瞧着或不过一刻之前所致。


    她十分不解,“以您素日谨慎,不该出这样的差错呀。”


    难道他真是喝多了?


    李昭昭聪慧,也常让人觉着挫败,萧应问一叹,抚了她脂肌温腻的脸儿慢慢摩挲,一面垂目淡淡说道,“谨慎?任素日如何谨慎,总有这嫉恨成狂、无计可奈的时刻,错念之下出错事,岂是人之常情?”


    李辞盈可算目瞪口呆,让萧应问这样的人认妒忌之失,听来岂非是天方夜谭?!


    她总觉了哪儿不妥,一颗脑袋歪过来,别过去,越瞧越觉了眼前人渐是有些陌生的。


    而萧应问呢,前边仍能忍着,后见她迷茫如那雪地里边找不着路的呆狐一般摇头晃脑起来,终是没忍住笑出声响。


    孤夜深雾,尤是刺耳,“你笑什么?!”李辞盈瞪大眼睛。


    而那人闻言愈发笑得猖狂,一串儿清朗的笑声震在胸口,连带着她的心阵阵发颤。


    李辞盈作势要推他,“外人如何,妾不觉为难,是您自个要做这样的傻事才数来可笑。”


    甫一触碰,萧应问却突兀地止住了情绪,面上笑意敛尽,他冷声问道,“可笑?!吾何时说过此伤是下婿时所受了?难道在昭昭心里边,就只有裴听寒一人能教你觉得为难?又或者你果真以为,吾会有‘嫉妒成狂、无计可奈’的时刻?!”


    这话听来云里雾里,李辞盈呆了一瞬,便听那人说来,“大朝会上论功分派,官家提到这两年傅弦跟着飞翎卫历练,又往陇西、扬州立下不少功勋,那么的,吾想着咸州郡守一职空悬已久,便私请上谏,让傅弦往咸州事职三年,为朝廷分忧。”


    “咸州?”咸州虽远,从前却是前辽之都,土地富饶,人口丰茂,李辞盈忖道,“这倒是个历练的好去处……”


    萧应问道貌岸然,“当然,若非是好去处,吾怎会想着让傅弦接任、官家又怎会当廷首恳?”


    李辞盈仍不明白,“那……您的意思是说,傅弦为了这事儿对您动手?”


    *


    傅弦起先是不晓得咸州一事是萧应问在背后推波助澜,官家既金口玉言,他也就认栽了,哪晓得今日某人“酒醉”,竟自个将这事吐露了。


    想问个清楚明白,就在往青庐的路上将人堵了,可萧应问仍坦然,“原来六郎不愿往咸州?可吾怎记得在丹霞岩谷之中,你是有考虑过这一遭的。”


    “这是一回事?!”提到这回事,傅弦岂不知萧应问的用意,他怒极揪住那人的后颈,呵斥道,“从前某想往咸州去,全全是为了阿盈能看得起,难道表哥果真愚笨到连这个也不明白,还是为着从前我与她千里鸿雁,你心生妒忌,一定让我们永隔山海不可?”


    不说介个还好,一提起来,萧应问霎时黑了脸,挣了傅弦,冷道,“从前如何也好,她如今已嫁到萧家来,六郎再用旧时*称呼,怕不合适了。”


    “不合适?!”傅弦怒道,“究竟何人早知真相,依然冷眼瞧某步步沦陷?!”他反手扣剑,冷笑连连,“以某之痛楚,为你做今日嫁衣?萧应问,咱们是血亲的弟兄,你如何能这般待我?”


    傅弦翻剑之时,隐在暗处的飞翎已警觉出鞘,梁术真是不懂得,为何这大好的日子,世子仍要折腾介个——世子能醉么,必然是不能的,就算真醉了,那嘴也是缝了针线的,让他说出一句不该说的?前所未有!


    梁术硬了头皮上前,“公子弦,请去兵刃。”


    愤懑已冲昏脑袋,傅弦才懒得理会他的,飞剑在手,金鞘如电,就这般轻易磕在萧应问脊上。


    *


    这些事儿自不必与她多提,萧应问“嗯”了声,解释道,“或为着这回吾亦请了县主与他同往新地,才教傅弦恼怒至此。”


    “让县主同往?”李辞盈奇道,“为何?!”


    一听了事关县主,两只耳朵就竖得老高,他的昭昭果然嫉恶如仇,萧应问笑了声,“不止于嘉昌县主,连带了傅家的几个孩儿也一同往咸州去。其中缘由,倒与孙三郎与吾说起的一事有关。”


    哦,那就是说的傅八娘的事儿,李辞盈想想当明白,或是孙七娘与他三哥提了,又传到萧应问耳中。


    李辞盈说道,“把人赶出长安去实非君子所为,也不怪公子弦怨怼您。”


    这会子如了她的意,秀眉也舒展着了,萧应问蹭了蹭她泛红的鼻尖,声线也不知觉变柔和,“好,是吾活该。那咱们留下县主,再让你俩个多走动走动?昭昭心善,指不定融洽几回,恩怨也就随风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刻薄话李辞盈才懒说,哼唧两声,埋首在他身前,昂首娇声莺啭,“您说是就是罢,朝廷的事妾岂能左右了一分?趁这会子人家还没收拾好行装,您快些过去留人罢。”


    密绒绒的鸦睫轻眨,李辞盈拉长声调,怯声请他走,“正事要紧,您尽管让妾独守空房罢,妾心中是一分埋怨没有的。”


    话毕了,手臂收得更牢,李昭昭垂首窃窃笑得得意,那轻轻柔柔的吐息就如羽毛抚在身前,很快捂出一小块湿润,她有意要恶劣地作弄,反掌抬了尾指的丹蔻在他腹间一寸寸游巡刮划。


    血液翻腾肆虐,萧应问倏尔拊住她的后颈,低头照就了那莹润靡绯的唇重重印下去。


    多时心愿一朝成真,这个亲吻比何时都显来急切,他几近粗鲁撬开了她的唇齿,勾舌长驱直入濡湿颚腔,李辞盈向是承不住他这般凶狠的,不多时腿软得站不住,她佯势退开半步,立即又被一道巨力毫无间隙扣回怀中。


    那人眸底眼生的蛮横一闪而过,下一刻果真叼住了她颈侧软肉,声似滚过砂砾般嘶哑,“想去哪儿?”


    成团的锦绣逶迤满地,他握住她的腿儿一点点吻上去。


    唇舌咬合,呼吸愈发粗重,至于某一瞬,她终忍不住窒息地痉挛,那人很快撑手覆上来,抬了满是湿漉漉的眼盯住她,乞求般的,“昭昭……”


    这幕天席地的,他究竟还想怎么样啊?!李辞盈尚处于惊潮余温之中,只失神地望着他唇角悬着的黏缠银丝,低语道,“做、做……什么?”


    还有什么?萧应问抵住她的,喉中漾出极轻的一声笑,另一手不迟疑握臂巡走,从容攥开了她袖中缚扣。


    装有风息丸的瓷瓶儿落在手中,他两指弹走了布塞,而后瞧也不瞧地,仰头将药丸灌进喉咙。


    空中一阵轻羽扑扇,那防风灯笼不知为何竟离奇地扑灭了,夜色将此处罩做了樊笼,萧应问亦觉着自个好似是陷入了一片极其泥泞的沼泽,在绵软的、湿润的蠕绞,求生不得,欲死难能。


    第143章 “你这畜牲。”


    月藏薄云,星沉烟水,闲台原是静池恬澹,是夜声声澜漾沸荡,碧波涟漪如飞翻的纱帘拂漫白玉阶,她终难抑唇齿轻泣,呜呜咽咽地抱怨他。


    “萧应问——”这辈子没见过女人是么,至于要这样折腾她,这都第几回了,李辞盈撑住阶缘用力喘息,扭身想转过去,可那人力道不减,一味要倾轧。


    快慰自脊上飞窜,她重顿一下,鼻息咻咻地斥道,“……你这畜牲。”


    从前是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而如今听罢了,唇边不过泛来一缕微妙的笑,“好昭昭。”萧应问意识到她的意图,俯首衔了吻过去,同时也掐住她的腰窝变本加厉地□□,“就这般的好不好,吾怕你正过来又要掐弄吾背上的伤,很疼呢。”


    暗哑的闷喘笼在耳尖,男子磅礴而强悍的气势扰得人呼吸更乱,李辞盈阖眼断续哼道,“世子还晓得疼呢?”


    “昭昭疼了?”萧应问微愣,略缓了些气力。


    疼么,倒怪了,非但不疼,甚至于静下来也觉不出酸累,李辞盈摇摇脑袋且不想这个怪诞——弄这半夜也该是够了,她不愿时时都随了郎子索要,抽抽搭搭地抹泪,“您当真一点不心疼人家,且这儿四面开阔,若有人过来撞见了,可教人家一点脸面都不剩。”


    闻得她啜泣,萧应问才知自个有些过了,低叹一声将人转过来抱在臂上,安抚道,“无关人等吾早驱远了,昭昭安心,有梁术在外边守着,没有人能过来。”


    “……”李辞盈不过随口一问,哪晓得外头果真还有人守着,也是,若不是有人要暗里协作,好好一盏防风灯笼怎得忽然灭了?


    梁骁骑可是不易,还要替主子做这歪酸事儿,李辞盈面上滚了烫火,作势要推开他,举目一望,却腾然愣住了。


    面前之人眸光凉若暗河,泠泠然与那日沙丘奔马时一无二异,他怎么好似又瞎了?李辞盈心下猛沉,抬手在他面前晃晃,果然毫无反应。


    此刻觉寒犹甚,李辞盈声音已僵得发硬,她把住萧应问臂膀,急切地问,“您的眼睛……姚医官不是说月余就能好全么,妾想着这些时日过去应当无大碍的……”


    且这会子也并没有烈日啊,她想不明白,喃喃道,“……分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子竟、竟又——”


    唔,这事儿嘛,萧应问咳了声,“……说来话长。”


    瞧他这模样,或还有什么事瞒着她的没说,李辞盈瞪他一眼,想那人又是个瞎的瞧不见,便改往他臂上掐了一把,“夜还长,说来话长您慢慢道来就是。”


    话毕她一扭腰想下来,“你出去呀!”


    有人哪里肯听从,颠两下抱得更深,嘀咕着,“吾慢些好不好——”


    不等她怒,抢先说了,“昭昭先前听闻过吾幼时伤过眼睛的事儿,应当还不晓得后头吾是如何痊愈的?”


    这一项她没深思过,李辞盈也不明白他为何此时提来,略想想,答曰,“总不过就是公主与侯爷为你遍寻名医,而后再以奇药慢慢儿治着?”


    他却摇头,“昆仑山雪光耀比烈日,区区婴孩何能承受?受损过甚,无药可医。”


    李辞盈一头雾水,“怎会在昆仑山?”


    萧应问坦然,“那时公主与侯爷正于陇西游历。”


    原来如此?李辞盈点头,追问道,“那后来呢,既无药可医,究竟又是怎么样治好的?”


    虽兴头调起来,然而那儿的触觉仍难忽视,她不耐抵在他肩上,恨恨道,“坏透了,瞎了也该是您的报应,快些说!”


    萧应问笑得发颤,“……嗯,回长安城两年尝百药而不能,才至于寻来叶无面,将寒魄封的功力传授给吾。”


    “叶无面?就是飞翎卫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叶首领么?”此人神秘至极,李辞盈兴致更高,“他既为飞翎卫首领,为何又总是不在长安?”


    萧应问说道:“师父志在山川,虽为飞翎首领,肩上却并无官职,只待吾学成之后,他续往北边游历,鲜有音讯。”


    哦,不怪是萧应问虽是副首领,飞翎卫全权是听从于他的。李辞盈问道,“莫非是这寒魄封有治愈眼疾的妙用?”


    她不理解,“既它这般有用,为何不早些传给你?是那时年幼难以承受?还是叶首领踪迹难寻?”


    是也不是——等等,那女郎话语之间总不自觉地要收紧,真教人难以集中思绪,萧应问一时不晓得究竟是谁在折腾谁,他沉下一口气,继续道,“触绪伤气,动情损神,所谓寒魄封便是教人敛情思,绝缱欲。”


    李辞盈忽然明白了一事,长长“哦”了声,“不怪从前您总是——”


    情到深处不肯破戒,原是为着功法在身,若要再沉溺下去,只得敛功收力,散尽寒魄封,他当然再难视物。可若不敛,他便伤人伤己,没人讨得了好处。


    “总是什么?”萧应问笑,“昭昭怎总是话说一半?在下愚笨,不得要领。”


    “您是明知故问。”李辞盈没好气道,“这样说来您的眼睛并没有什么,只待明日再聚功力就好了?也不早些说来听,方才可吓坏人家。”


    “怎么的?”他慢吞吞挺送着,“嫁到侯府来万事顺意,吾以为昭昭懒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这话倒也没错,只不过李辞盈才不承认,假惺惺啄了他两口,“您是在台狱里边待得久了,见谁都觉着心怀鬼胎,你我既为夫妻,人家自然是要关心您的呀,且——”


    不该提那个词的,萧应问一听得她口中“夫妻”二字,手下气力便加重了三分,恶狠狠抵进来,一定让她再说,“昭昭晓得了咱们是夫妻,往后每日晨昏都记得如何唤吾才好。”


    唤唤唤!“……疯子!”李辞盈气极,那人始终有法子让她消气,萧应问吻了她的眼睛,笑道,“原来昭昭还没发觉?”


    发觉什么?!此刻总算后知后觉体会到四肢百骸满溢的轻盈气劲,所谓从容烦寒退,和悦冲五脏,李辞盈周身血液若清流归海,心定气平,六神自在。


    “是您的功力……”她喃语道。


    虽已敛气,仍有些漏网之鱼,想着对她有好处,萧应问便任了去,李辞盈问道,“您的功力到了妾这儿,当也对您有损?”


    当然,萧应问波澜不惊笑了笑,“只好让吾以二人之份数,勤加多练了。”


    果然不出意料,下一刻那女郎两眼发光,疾拍他的背脊,“那还等什么,快些的。”


    “……不想明日守寡,您可轻些拍的。”没被傅弦打死,倒要命丧于此,萧应问痛极皱眉,可瞧着李辞盈这一脸烈烈轰轰、跃跃欲试的模样,又实在难忍了笑意,哼哼几声鼻息,到底吃不住扶额,大笑不止。


    第144章 “九哥。”


    人生万事,岂有天定?总之让萧应问自个琢磨,是想不到有哪一日进了廨所、见了案上成摞的牒牍、意识到今日大抵是没法子回家用飱的时候,心里边竟会冒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九日婚休已过,这才第一日回北衙当值。


    梁术等人本埋头跟在后头呢,萧应问这一顿足,他几个险是来不及停住,可谁能往世子身上撞呢,梁术扭身往门框磕了声巨响,陈朝抱了柱。


    两者呲牙咧嘴顺势再往屋里边瞧一眼,可就福至心灵晓得世子为何蹙眉了。


    梁术咳了声,解释道,“您不在,衙内许多事儿都没法子决策,他们也没敢往府上打扰,这不都堆积在这儿么。”


    萧应问平静“嗯”了声,走几步进去,先喊陈朝伺候笔墨,折袖压臂往那案侧坐了,大致翻了两翻,拿了第一册来读,未及须臾,幽灼的眸轻抬,瞥了梁术一眼。


    “忤在那儿做什么?”


    这是怎么个意思?梁术不明白,世子读牒,哪回不是他在一旁待令呢?数年来都是站在这儿的,怎得今日突然碍了眼?


    他一下没转过这个脑筋也属正常——往日世子岂能是那种心里边不舒爽就要迁怒属下的人,陈朝好心,接话给他,也是为萧应问圆场,“梁骁骑挡了光,得挪开两步为好。”


    怪了,他站在门后,哪能挡着光啊,冬日里没来由闷出些冷汗,梁术讪讪往一旁移了两步,正措辞呢,又听那头一声突兀的哼笑。


    这下堪称悚然,他欲言又止地望回去,萧应问已不再看他,没事人般埋案好好开始处理公事了。


    这一日飞笔疾书,仍是赶在了申时批复完了,萧应问方一搁笔,外头肃整脚步,隐隐听得金吾齐声请安的响动。


    “……”萧应问撑住案侧慢慢儿起身,盯住了正兴高采烈闯进来的李湛。


    “表哥——”一进此间,雪海冰山,李湛还道北衙值房没点地龙呢,再望着了对边那人一张臭脸,以及案上破天荒搁来的一盏铜壶漏刻,登时笑出声来,“……吾来得不是时候,耽搁爱卿下值了?”


    萧应问额角轻跳,“岂敢。”


    哪里不敢了,一个好脸也不给。李湛笑得眯起眼睛,凑几步过来,也不晓得多少促狭,“爱卿新婚,吾哪里是那不晓得体恤之人,到了时辰下值就是,不过今日你这样早回去做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拉长声调,先挥手让无关人等都出去待着,才又揽了萧应问的肩,挑眉道,“遥妹妹这会子正与孙家的七娘在赛场练弓,莫非表哥不晓得?”


    “……”萧应问果然不晓得,可他面上哪露声色,不答反问,“官家打栖棠宫过来的?”


    这也晓得?!李湛狐疑望过去,萧应问则移了他的手,施施然举袖拂了方才被碰到的地儿,嫌弃般蹙眉,“官家衣上染了鹅梨香,别碰着吾。”


    李湛惊奇,“……染着香了又如何?难道表哥还闻不了介个?”


    萧应问坦然,“怎会,就是回去了不好交待。”


    分明再寻常不过一句话,砸吧砸吧怎品出些别的意味,李湛搓搓手臂的冷栗,失语瞪了一眼,“表哥,你可不会是在炫耀罢……”


    闲话说到这儿也就算了,萧应问哼了声,又问,“您来做什么?”


    李湛收了顽笑,“还是西边的事儿。”


    先前与吐蕃谈拢了质子一事,南曲质子府也正建造中,而后暂押在御史台的七王子又提了宋长山的名儿,李湛道,“宋长山从前就偏向于七王子一派,这回七王子极力为他求情,大夫们议过了,说是不值当为这等小人物下吐蕃方的面子,寻个由头要留他在长安城,一样住在质子府。”


    可宋长山与李辞盈有些恩怨,并且人还在暗狱里边关着,多少得问表哥一句才稳妥。


    萧应问:“裴启真怎么说?”


    “大都督——”李湛一噎,“他道既七王子这般在意了宋长山,只怕后者身上仍存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吾想他大抵是有密审宋长山的打算。”


    萧应问又问,“那您的意思呢?”


    李湛笑笑,却没说话。


    半刻,萧应问“嗯”了声,只道“可惜”,“大都督言之有理,不过这几日吾在家里歇着,飞翎廨与北衙门有不少事儿没来得及奏报。”


    他一顿,“宋长山殁在暗狱中了。”


    那帮老匹夫胆儿忒小,还是表哥甚得他心,李湛眉眼微舒,“什么时候能殁?”


    当然不能让宋长山再有机会说出李辞盈与庄冲的干系,再者她遣人往陇西斗场的事儿也经不起推敲,萧应问看着案上漏刻,答曰,“今日,此刻。”


    *


    长安城风起云涌,可李辞盈日子过得十分舒心,清源公主只在侯府住了三日,熬完见礼,把账薄与匙柄一交,又要回公主府去了——


    其实哪有婆母健在却不住在一块的说法,李辞盈仍诚惶诚恐呢,要请每日晨昏往公主府定省,清源公主听了只一味摆手,“本宫惯了每日午后才起,哪里受得住这定省的磋磨,你的孝心吾记在心里了,等哪日天儿热起来,咱们同往九华山避暑,届时每日同吃、游玩,劳你费心周全着。”


    公主府那样多奴仆,哪用得着她周全什么,吩咐一句下去,自有人会忙活,李辞盈笑答了,公主才放心松了口气。


    第三日回门,都督府上只见了荣国夫人与大都督,裴听寒的影子都摸不着,想是为避嫌没有过来。


    又几日,两孩儿往雁山读书、萧应问休沐日告罄,侯府彻底静下来,姑母不管她,她就只管懒着的,空了与孙英游顽,有萧应问的些许功法在身,不知多少惬意。


    就是这日晴好,难得都督府下帖道有客来访,也请她往府上吃饭。


    你道来的是谁,李辞盈从想不到的,日暖烟浮,她随了卫参事往里边去——都督府中堂座无虚席,那花团锦簇的一片光影晃得她都有些眼晕,定睛看看,大都督正承主位,一水儿面生的锦衣女郎簇拥着客位上那老妇人。


    那妇人身著四喜如意缎绣夹衫,额抹翠玉,举止娴雅,显是大门户家的老太太。


    长安城竟还有她认不得的人么?李辞盈心下疑惑,不经意慢下步子,她略停在院中那白梅树下,便正有人匆忙了步子自廊下赶来。


    重光倏过,赤日照灼,那一袭烈烈红披就这样仓促闯到眼中来,裴听寒好似是瘦了许多,蹙起的眉棱都显几分嶙峋,他脚步极快,走到了眼前才意识到是有人立在树下。


    腾然抬眸,他终于还是见到她。


    黑漆漆的眼中忽涌来万千星子,灿烂与彩涣并振,裴听寒顿足难行。


    “九哥。”


    这一瞬敛尽明光,因疾行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也渐渐缓重,归于灰烬。


    “……阿遥。”他低声一句,再没有看她。


    第145章 “似一滩水。”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知,说的大抵如此——从前京职冗杂、裴听寒中举而被遣送陇西边境之时无一人为他可惜,如今数功于身,官拜显位,往来攀附者则难以胜数。


    裴听寒性子寡淡,也不屑与趋炎附势者周旋,能让他这般脚步匆匆赶来相见的——李辞盈当明白了——堂中诸位,皆是他外家卢氏族亲,那位老太太便是他的外祖母,昔年白马寺赠灵符的恩德,也算裴听寒亲缘之中仅有的一点温情。


    弱河夜会,他将那藏有灵符的香袋转赠给她用,可惜没捂热就被萧应问缴获,后头它去了何处李辞盈没问过,按着萧某人那阴冷多疑的性子,高低是撕碎扔了。


    李辞盈略顿,那边听得声响也已瞧过来,大都督与卢老夫人同时起身,后者更在瞧着裴听寒之时红了眼眶。


    “是咱们阿寒么……”卢老夫人含泪喊了一声,裴听寒再难作他想,碾步疾奔到了门侧,一览此间众人面上各异的神色,他却并不踟蹰,迈一步再上前,迎上去接住她伸出的双手,紧攥在掌中。


    “外祖母。”他一出声,已带了微不可闻的颤音。


    卢老夫人“哎”声答应着,面上浮了些欣慰的笑,她道,“洛阳一别十数年,吾还记来昨日阿寒戴虎头帽儿的模样,那样小的一个孩儿,如今也长成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了。”


    “让吾好生瞧瞧。”她细细打量了裴听寒,到底没耐住泉涌的泪,幼时不觉,可随了年岁渐长,这孩儿与有仪愈发是像了,尤其蹙眉冷目之间这份倔强——有仪当年为情叛族时那声声痴语仍响在耳边,她没法子再让明也步他母亲的后尘。


    相见欢畅,然不能让老太太往风雪里单站着,大都督挽了李辞盈过来,卢老夫人便暂收了泪,先客气一番,又让几位后辈都上前见了礼,大都督便请大伙儿随席,再令奴仆们着手布菜。


    这回卢家女眷往长安城游历,人来得十分齐全,除却三房的媳妇们,席间还坐着一位十五、六的女郎,柳眉杏眼的好模样,乃是卢家二房的嫡女三娘。


    至此为止,李辞盈当晓得大都督为何今日特意喊她回来与席,果不其然,待漂亮话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卢老夫人便让卢三娘给大都督谢酒。


    那女郎敬罢了大都督,又重新斟满一杯要敬裴听寒,她说道,“幸得使君雷霆手段,才教扬州城、乃至淮扬道的百姓们免于危难,语蓉这一杯为敬英雄,使君,请。”


    裴听寒照例客气一句,受了这一杯酒。


    坐下来,卢老夫人轻抚他的手臂,责怪似的,“分明到了扬州,也不知回家来瞧瞧,苦着吾跋山涉水来见你。”


    裴听寒有愧,“是明也的不是。”


    “若非是语蓉安排得好,只怕咱们这旅程没这样顺利。”


    裴听寒听罢望了卢语蓉一眼,可惜刚才神游天外,并不曾听得这女郎是哪房的亲戚,迟疑一刻,便听卢老夫人笑道,“语蓉是你小舅舅的女儿,序齿为三,年纪小你一些,该是喊她一句表妹的。”


    她叹一声,“她是头一回来长安城,新鲜得不得了,走遍了三十六景仍不够,还说要往什么广仁寺礼佛,听说那寺庙远在九华山下,我这一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大都督从善如流,“何需老夫人劳累,卢娘子要往广仁寺去,便教明也陪同就是,他这两日休沐,恰是闲着的。”


    卢老太太连连点头,“这倒是个主意。”


    这下裴听寒算是懂得了卢家倾巢出动的因由,来不及收拾面上的冷凛,下意识就要往李辞盈那边望——往日他若是不慎与哪位女郎多说了两句话,端是要吃她的眼风,更别说这样显而易见的撮合。


    可惜这回例外。


    李辞盈举目轻笑,十分怡然,“乐见其成”四字明白就写在脸上。


    是了,今时不同往日,她远远将他抛开了,哪里会在意这些?搁在膝上的手掌慢慢攥紧,裴听寒漠然垂眸,一瞬收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再不发一言。


    席间热络化作静默,大都督与卢老夫人对视一眼,转了这个话头不再提起,过会子,又与李辞盈低语一句,“晚点劝劝你九哥。”


    李辞盈再不能装懵懂,点头应了。


    酒足饭饱,客人也都一个个送上了马车,李辞盈半日辛苦却算不得结束,她转目看了一眼后边站着的裴听寒,觉得脑袋都有些疼。


    大都督何至于异想天开想要她来开解裴听寒?别人不清楚,李辞盈还会不晓得么——当年裴听寒的母亲私逃,可就是卢家二房的舅舅大义灭亲逐了她的名儿,如今又想要撮合裴听寒与卢表妹,哪儿来的脸皮?


    可大都督的令也不好不听。


    琢磨琢磨了会,倒想出个主意。


    看奴仆们都各自忙着的,李辞盈一清嗓子,刚吐了个“九”字出来,那人一道冰冷的目光已刺到面上来。


    裴听寒面无表情盯着她,“若是再劝,还请免开尊口。”


    一句话把后路全堵死,李辞盈可晓得从前陇西其余几个郡守是如何不待见他的,没忍住翻了翻眼皮,嘟囔着,“您当我想劝?”


    说完这句,其实还是劝了,她说道,“卢二郎去岁八月中解元,大都督大抵是为你的前途计量过,才肯让卢家登门的。”


    裴听寒过二十了,又是这样有本事,多少人想往他这儿巴结裴家的姻亲?就长乐公主仍时不时想着这一茬呢。


    李辞盈继续道,“与卢家联亲大有益处,卢二郎有了出息自然是最好,如若不然,也好过让你尚主断了前程——”


    那卢二郎到底有没有出息呢,李辞盈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却又觉得没什么印象。


    她晓得为着卢有仪的缘故,裴听寒必不可能娶卢表妹为妻,话锋一转,说道,“九哥晓得的,大都督要重用一个人,必不会放他任性。这回裴、卢两家若谈拢了亲事,您觉得自个还有说话的余地么?”


    裴听寒“哦”了声,说道,“听阿遥的意思,似乎有了主意。”


    李辞盈点头,“当然,坐以待毙,不若放手一搏。”她看向他,“长安城确还有一人能解九哥困局。”


    “何人?”


    李辞盈笃定道,“刑部王侍郎。”


    与其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有出息的卢二郎,还不如干脆将王侍郎收入囊中,虽说如今萧、裴两家合力,但有这一层姻亲在,王侍郎做事必定更加尽心尽力。


    而裴听寒呢,听了只突兀笑了声,“王侍郎?你的意思是说让某娶了王娘子?”


    不然呢,她微微颔首,那人却不知何来的怒气,忽是拖住了她的手腕往身旁一拽,李辞盈猝不及防转个圈儿,后背一下撞在那人胸口,裴听寒就这样半拥着她,退到了游廊之中。


    风里芬香,芳满浓愁,那一点既熟悉又遥远的木樨香一下扑到面上来,他按住她的双手抵在墙上,直白而又冷淡的目光慢慢点过她的眼睛、鼻尖,最后落在唇上。


    “……”李辞盈惊得发颤,游廊白墙镂有花窗,无论是谁从这儿过时多看一眼可就要见着他们了,她咬唇别开了脸,低声斥道,“使君果真是连咱们裴家的脸面也不放在眼里了?!快些松开。”


    俯瞰的视角太具侵略性,余光微晃之间,那人喉咙轻轻滚动了一轮,李辞盈顿时毛骨悚然,急切地推拒,快声说道,“是妾自以为是认定您放不下对卢家的心结,才出了这样的馊主意,您若是觉得不好,只当我没有说过。”


    她扭身要挣扎,“撒开!”


    裴听寒却不听,一手按了她的微微起伏的背脊,压抑住极重极缓的呼吸,“是为了我,还是为着王娘子从前爱慕萧应问的缘故?阿盈之主意是一箭双雕除了某与王娘子,才好觉得安心、畅意,是不是?”


    那人渐渐靠近,分不清彼此的气息纠缠在一处,日光下他的眼睛像镀上朦胧的金雾,幽沉、灿烂,又不可捉摸。


    心脏不由自主地鼓动,李辞盈屏住一口气,眼睫快速眨了好几下。


    “您怎会这样想?!”


    “你在意的是他。”


    两人同时开口,裴听寒一时恍惚,也已分不清她答的究竟是哪一句,可掌下她悚然的战栗这般真实。


    泪意漫满眼眶,他清楚晓得这份疾言厉色再伪装不下去。


    呼吸交缠,咫尺之间,可裴听寒没法子再靠近,他一下松了气力,那女郎立即似一滩水般贴着墙壁滑落到了地上。


    脱困了!李辞盈撑手支住身体,如失水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呼吸。


    还好、还好,方才裴听寒那副模样,让她只以为自个今日就要被捉到大理寺受审合奸罪了。


    “无论如何,我的事都——”裴听寒盯着她面上劫后余生的庆幸,滚烫过的血液终于一点点冷下去,“无需你的好心。”


    李辞盈是一句听不进去,闻声胡乱地点头,只恨没生了四只腿,连滚带爬是扶墙到外边去了。


    第146章 “磅礴地。”


    西风满城,寒雨如丝,萧应问回到澄霁阁之时已近子时——处理一个宋望山倒算不得多难,在三司审查面前不露马脚才教人费些心力。


    好是一切尘埃落定,接下来两日休沐,他可再不想往外边折腾了。


    澄霁阁仍点着灯,走到院中瞭望,橙黄黄的光影映在雾夜窗前,寂静的,也是温情的熨烫。


    踏上长廊时放轻了些脚步,萧应问免了外头守夜婢女的例安,一面抬手解了薄披,问了句,“夫人睡下了?”


    和风垂目答道,“是,夫人于云砚堂读书至戌时一刻,再用过金桂七返糕便睡下了,那糕子夫人用着觉好,特意留下半笼盖在庖厨温着,说是世子公事劳累了,吩咐奴等待您回来时候奉上。”


    “嗯。”萧应问微微颔首,“拿进来罢。”


    “是。”和风躬身推了门,里边擎灯烛火顺风晃得人微微眯眼,萧应问一顿,又补了一句,“往后夫人睡下,里头就不必留灯了。”


    在府上几日,众婢女也算摸得清主子的脾性,世子虽瞧着吓人,对待夫人时候耐心十足,且他是不习惯有人近身的,这么一来,劳累活有陈朝、方迁两个小厮包办,她们只管与从前一般伺候夫人,必要时候在外头待命就好,甚是轻松。


    和风又答“是”,隔会子下边人领来了点心,她听得里面没动静,便放心将食喝送到外间的八角桌上,轻步退出了屋子。


    洗漱完又过一刻,萧应问捞了衣衫回里间。


    地龙点得旺了,李昭昭睡得发热,此刻两只光洁的手都压在黄绢面衿外边,靠近些,均匀温热的呼吸拂到面上,羽毛一样轻。


    那女郎酣眠中似梦着什么好事了,唇角略勾着在笑。


    萧应问也笑,小心上了榻,撑着脑袋卧在她身旁,瞧不够似的。


    “……”或是这目光太过于直白,李辞盈一下惊醒,魂悸般睁了睁眼,好一会才回神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她慢慢将手收回薄被中,不满问道,“……半夜不睡觉,您盯着人家做什么?”


    阴森森、黏糊糊的,她还当屋子里边进蛇了。


    萧应问倒好笑,垂目抚了抚她枕在玉席上的长发,感叹道,“四海游历之间,某见过许多乔装伪饰,然他们无论扮作乞丐、走贩或是奴仆,总有一样易现破绽。”


    大半夜的说的什么东西,李辞盈还困着呢,“嗯”了声,阖眼问道,“哪一样?”


    “头发。”


    头发!李辞盈一下又睁开眼,茫然望着那只在自个发上边反复摩挲的手,什么意思,莫非自个还做了什么坏事记不得,这会子有劳萧世子深夜问起审来了。


    萧应问继续道,“穷匮之家赤贫如洗,吃饱一顿饭尚且不容易,其发多枯黄、干缕……”


    可李昭昭大抵自小存了要嫁入高门的豪情壮志,不止于要涂面药呵护肌理,发上三千青丝如瀑,夜里看来,绸缎般光泽柔滑。


    他将手指没入她的发中,笑了声,“有志者事竟成。”


    李辞盈听明白*了,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十分气恼,抱了被子在胸前,重重侧过去,瞪他道,“是么,想就是为着这个疑点,您才大费周章让飞翎走街串巷去查人家了。”


    萧应问一挑眉,“你知道?”


    “当然。”李辞盈哼道,“否则那日砂海遇匪,您怎能将我二哥的名儿脱口而出?”


    一提庄冲,神色暗下两分,萧应问察觉了,揽住她的肩过来,拊住了她的后脊,“昭昭。”


    低头,目光顷刻对上,那双柔若月色的眸子带上一分懵懂。


    近来观花,幽情旖旎,喉咙泛来说不清的干涩,萧应问不自觉侧开目光,埋住她的颈窝,深呼了一口气。


    淡淡的木芙蓉香气涌满鼻腔,他呼吸也慢下一拍,心脏在不受控地酸涨,近乎是一种恶劣的叫嚣在驱使,萧应问磨了磨发痒的牙,微微昂首,衔住她的颈。


    不轻不重的吻沿着优美流畅的颈线上下巡梭,他搂住她的腰贴近自己,更多地索取她的温度。


    那炙热又急切的鼻息喷洒过来,搅得李辞盈脑子一团浆糊,她伸手捏他的耳朵,“忙到这个时辰才回府,您真不会累么!?”


    萧应问轻哼,“某会不会累,昭昭应当是最清楚的。”


    没个正经,这些日子都缠特她多少回了,李辞盈耳根微红,连呸几声,伸手推他,“妾怎清楚这个?早些安置了,明日一早鹤知与蝉衣要回来,人家还指望您教导他们练弓。”


    “耽搁么?”萧应问笑,捉了她的手反扣在身后,再欺身覆上去,垂目欲吻,忽捕捉到那人面上匆匆掠过的一丝不自在。


    这种神色像是忍痛,他顿一下,擒住她的手臂送到眼下。


    月色透纱帘,李昭昭白玉似的腕骨上一道怵目的青色,一瞧就知是被人钳固所致。若是他人迫她,她早往他面前哭诉了。


    他微敛笑意,“今日去过大都督府了?”


    “是。”李辞盈忙收了手回来,“只是不当心碰着了,过两日就能好。”


    为着从前因片玉详报太频繁产生过龃龉,萧应问已不再喊人时刻盯李辞盈的行踪,往日与孙英等人来往也罢,或与三俩儿郎赛马娱情等又如何了?


    他太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长安城、乃至大魏境不会再有第二人能比他给她的更多,李辞盈握了侯府的匙柄,万万是晓得如何珍惜的。


    萧应问:“可抹过药水了?”


    “……”


    不说话,那就是没有了。萧应问一阖眼睛,退开半步将人拥坐起来,起身下了榻,冷声道,“昭昭不是最珍惜自个这条小命么,怎受了伤也不晓得找医官瞧瞧。”


    骤然离了怀抱,周遭温度一下变得冷了,李辞盈不知所措搓了搓手,心里权衡着,怎么的,难道见裴听寒一面,萧应问就不想再理会她了?


    她措辞道,“妾以为您晓得大都督邀约之事。今日来客是扬州的卢家,都督府上没有女眷,喊妾过去招呼一二也是寻常呀。”


    萧应问瞥她一眼,“既然寻常,怎一句不提?”


    话毕,躬身抽开了案间小屉,借微光找着药酒,挑握在手,复又向她而来。


    李辞盈安心了,于是倒打一耙,“妾想提,也得找得找人呀,您无缘无故回来得这样晚,妾还与谁说去?”


    “啵”一声轻响,萧应问弹开布塞儿,浓郁的药酒味道溢满了整屋,他随意往那杌凳上坐了,没好气看她一眼,“手。”


    李辞盈老实伸手,那人便圈了她的腕在掌中,抹上药,垂目一下下认真搓揉。


    光线昏暗,李辞盈又没有他在夜色中视物的本事,百无聊赖盯着他睫下筛落的一小块阴影,低声道,“这药味道这般浓郁,人家是怕要薰着您呢。”


    萧应问毫不留情揭穿她,“是么,某以为昭昭是怕吾晓得你见了裴听寒。”


    “……”李辞盈忍无可忍重哼一声,作势就要走了。


    “别动。”


    压手臂上的力道很轻,又或是他怕再次伤到她,李辞盈轻易抽开手,未融开的黑色药液自腕上滚落,一串儿跌在金线黄绢。


    抬眼,萧应问仍握着那瓷瓶儿,目光沉沉在看她。


    半晌,他才开口,“某并非无缘无故晚归,宋长山殁在暗狱,我总要想法子给上头一个交待。”


    “……他?”不必多问,李辞盈一瞬就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若非枉死,何用“想法子”才能给交待,她唇齿轻颤,“为何?”


    萧应问微微耸肩,“奉命行事。”


    祆恶在魏境搅弄风云,大魏好端端折了一名李姓子,安西六县无数百姓遭受磨难,李湛咽得下这口气才稀奇。


    李辞盈“哦”了声,那人又催,“手。”


    他的手其实是暖的,只是加之药酒的缘故,触在肤上微微有些凉,她的目光往他眉间落住,慢吞吞地问了一句,“那若有一日,上边也有令让您除去我呢,您也一样照办么?”


    萧应问没抬头,专心揉弄她的瘀肿,“这怎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李辞盈问。


    “他是罪囚。”萧应问漫不经心说。


    “……那我呢,如果我也是——”


    手中腾然聚来无数暖意,清冽的气息靠过来,他按住了她的肩,“你是我的妻。”


    “裴听寒的事吾会解决。”萧应问又补充。


    “解决?”李辞盈不解,“您要如何解决?”


    敕令已下,裴听寒在防备军的差事大抵也做得十分稳妥。


    他还能将他赶回陇西不成?


    萧应问没再说话,直截了当掐住了她的下颌,强势而急促地吻下来。


    这一次全然是没有找着间隙再问了,那双本是落着矜傲的冷眼卷入了潮湿的墨浪,幽灼的火苗,又或是汛期忽降的大雨,汹涌而来的澎湃淹没了口鼻。


    他的怀抱太紧太密,几乎要将她融进骨血之中,杂乱而磅礴地侵入。


    昂首,她呜咽着,涣散地瞧他手臂上因发力而紧绷的青色脉络,思绪坠入茫茫的雾。


    第147章 “你给我回来。”


    数日后,雁山。


    雁山位处昭应县内,山势比之九华山略是平缓些,建和年间李家在山封拓了间书院,专是供给长安清贵子族开蒙所用。


    想后头往国子监读书,少不得先在这儿进修。


    山道虽非险峻,风雪天上去可算不得易事。一早自崇仁坊启程的,一个时辰的路走了一个半。


    驾车的马儿撩鼻喷了团白气儿,抖开鬃毛上沾染的重霜,稳重停足。


    “世子、夫人。”梁术紧了紧缰绳,搓弄着发僵的手指,“到地儿了。”


    积雪欺树,雾云滂滂,雁山书院的大门已在眼前。


    骈车进不到里边,这会子得下车步行。


    里边的人没回话,须臾,一只冷白的手掌拔开了毡帘儿,隙光轻溅,先落入视线的是少年妙绝长安的半张面。


    萧应问瞥过去一个眼神,复收手回去,毡帘儿一晃,又将里边的光景遮住了。


    梁术意会——鹤郎君“风寒高热”的消息到底没瞒得住,夫人昨夜听闻之后忧心难眠,这会儿大概在里边睡过去了。


    他看看四周,攥了绳儿调转,要往那槐树下边暂避风雪。


    还未落定,马蹄忽踏进一寸深雪,车身陷倾,李辞盈终于睁眼。


    倦怠的思绪一时未醒,她惶惶然看向一室幽暗,以及身旁若无其事的萧应问。


    “到了?”开口声音略有些哑,李辞盈咳了两声,掀了薄披想下去,未起身,身旁的人确按住她,另一手掌径直覆到额上来。


    萧应问确认她没有发热,淡然取了案上的茶盏递送过去,“不急,先润润喉。”


    此人惯是一副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


    李辞盈不接,他便支肘一直举在她面前,一挑眉,嘴里没半句好的,“不把嗓子养好,昭昭还如何与吾吵嚷?届时话没说完破了音,再想找回气势就难了。”


    “是妾要吵嚷么?”若非是不愿茶水洒落在今日身上这价逾千金的白地衫上,她左右是要他好看。


    李辞盈气不打一处来,“到底不是您亲生的孩儿,不值当一点儿心疼的,面儿连着烧了三日,您竟忙得一句话也顾不得传么?”她冷笑一声,拽了被角往对边一掷,“这会子倒有空闲白白在这儿耽搁着。”


    她斥道,“起开!”


    昨儿受了一夜数落,萧应问此刻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白白耽搁?昨个夜里不肯睡,吾瞧着这会正该是昭昭歇息的好时候,怎是耽搁了?”


    他将茶盏又放回原处,唯恐气不死她似的,又道,“书院日入方闭门,再晚两三个时辰也来得及。”


    话毕了伸手要来揽她,“姚医官亲自过诊,面儿不过是发汗后除衣才惹了风邪,吃了药,再歇两日就能好。”


    “能好?!”李辞盈怒极,“那怎第三日了仍在息舍躺着不动弹?!面儿自小身强体壮,哪有卧病难起的时候,若非是妾问上一句,您可不知瞒人家到哪一日。”


    个中缘由,很难实话实说,萧应问微噎,欲言又止。


    李辞盈才懒理会,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您觉着累就在这儿歇罢,妾自个进去瞧。”


    话说完,萧应问竟果真没打算起身似的,她又瞪他一眼,“没良心的,白赚了他俩个喊你一句‘阿耶’。”


    萧应问是有苦难言,叹声已记不得是第几回道歉,“好了好了不气了,都是吾的过错,下回他俩个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吾定及时与昭昭交待着。”


    这话说的,李辞盈嫌他不吉利,“呸”了两声,扬声道,“还有‘下回’?”


    怒目圆瞪,再逗弄两句大抵就要伸爪子挠人了,萧应问忙举手,笑称,“不敢了。”


    李辞盈冷哼一声,抢先将帘儿一掀。


    外边梁术正望着天,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倒忘了他还在这儿,李辞盈有些是不愿在外头下萧应问的面子,捏揉了嗓子,回首扯了个笑,“世子,您快些。”


    萧应问倒不在意这些个,甚至提议道,“不想笑可以不笑的,这比哭还——”


    李辞盈徒然拔高声音,“萧应问!”


    萧、梁两人闻声齐齐一震,前者总算老实了,短促“嗯”了声,撩袍先踩下去,再借手臂给她握着,“乡君请下来罢。”


    其势态甚为做作,李辞盈瞅见他这模样,只恨不得揪着耳朵骂一阵才好解气,到底是有外人在,她还顾着些乡君的架子,撩了个狠眼,气鼓鼓下了车。


    他们随引路人一同进到了书院北边的息舍。


    正是吃饭的时候,这会儿大多数学生都往庖厨去了,院中寂静,才显屋里头的笑声多么欢畅。


    李辞盈一顿,狐疑先瞧了萧应问,后者神色倒是不变,可余光瞥见她在望他,仍不自在望天,又摸了摸鼻子。


    不必问了,有人里应外合,有事只瞒着她一个人呢。


    李辞盈脚下生风,两步迈到了门儿外头,深呼一口气,肃脸双手将那木门儿一推——


    阒寂漫于此间,里边的孩儿们、外头的大人,大眼瞪小眼,显是没有人对面前景象有所准备。


    面儿何止没病着,那小舍正中摆了个飞角案,上搁双陆棋盘,四个十二、三的锦衣儿郎围在桌边,手上还拿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棋子儿。


    “……乡君?”面儿率先回神,忙摆手让其余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儿郎们晓得大祸临头,纷纷甩手,欲盖弥彰挪步那案前一挡,才记得恭声与萧应问与李辞盈招呼。


    李辞盈不好与孩子使脸子,微微缓和神色,送了他们出去。


    一回头,正见面儿冲萧应问挤眉弄眼,对暗令似的,“阿耶,这大雪的天儿,您与乡君怎倒过来了,可教儿猝不及防。”


    萧应问没法,本是想喊人先过来知会一声,可惜李辞盈一晚上也没睡,他实在找不着时机。


    李辞盈笑了声,面色一下沉得彻底,“我不过来,哪里晓得咱们萧鹤知这样有本事,上学时候晓得装病,与人窝在火篝旁打双陆?!”


    面儿一慌张,求救似的望萧应问,可萧应问哪有办法,表明立场往李辞盈后边挪了挪,挑眉表示爱莫能助。


    “不必看他!”李辞盈恨声说道,“当日在陇西时候,你与蝉衣两个在书塾连席位都没有仍能时时勤勉读书,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这般自轻自贱,不懂珍惜?!怎么的,你当了萧家的好儿子,就等着往后承着族荫当个闲散官,浑浑噩噩过此一生了?”


    面儿近十岁,正是要脸面的年纪,外头几个同窗八成是在窥听的,一通说来他愈发羞燥,拧了衣角,犹犹豫豫道,“乡君,其实……这事儿不全是鹤知的错……”


    人赃并获,竟还不知悔改,李辞盈只以为他要将错处归拢到领他顽耍的伙伴们身上,“闭嘴!”重斥一句,倒把自己气得要落泪,李辞盈胸膛微微起伏,撑在案角的指节也捏得发白,“若非你不思进取,也与他几个顽不到一处去。”


    萧应问一听头皮发麻,上前要劝,“昭——”


    李辞盈不想听,那桌上双陆棋盘乃一整块和田好玉制成的,棋子个个光泽温润,可想而知是谁人手笔,她怒而转身,“你也闭嘴!”


    “……”堪称凶悍,萧应问心里冤枉得不行,退一步懒靠在椅上,想了想,两手缓慢而安分搁在膝上,慢慢挺直背脊,只盼不要再被殃及。


    李辞盈转向面儿,慢慢问道,“你们赌钱了没有?”


    面儿受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偶来娱情,这才是第一回顽!!”


    那还好,李辞盈稍缓和些,“凡人坏品败名,多纵博酒色之类,沉溺过度,白白荒耗志气。咱们鹤知才智英敏,岂因贪顽荒废光阴?”


    面儿连连点头,“乡君所言极是!”


    李辞盈见他能悔改,也肯放过,“既是第一回,又不曾赌过,那——”


    面儿只以为此事了了,感激一抬头,外头院门“轰”一声巨响,蛮儿张扬的笑意漫过来,“怎都在外头站着?!莫非萧鹤知今日突发神力,这样快就将尔等统统杀出百.家乐来?”


    “二娘!”有人打断她,“别说啦!”


    蛮儿尚不知有什么不妥,迈着步子大声笑着,“走走走,让吾替你几个报仇雪恨,不将萧鹤知打得片甲不留,明日就也不去射箭了。”她喊另一个儿郎,“谢观,你不是想要他那柄——啊!!”


    蛮儿半只脚踏进门槛,立即惊了个倒仰,“——盈、盈、盈……”


    李辞盈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怎不说了?”


    “……乡君。”蛮儿哪里还敢说,靠在门上,顺便瞪一下外边的几人——她大人来了,怎不知道多说两句阻止她。


    硬着头皮“嘿嘿”笑了两声,下意识把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


    “手里拿着什么?!”


    倒也不是什么,蛮儿抚住心口,将食盒搁在案边,说道,“是给鹤知带的饭菜,他——”


    这般贪顽,竟连饭也不肯自个去吃了,要别人给带回来?李辞盈万是不肯相信,这样短短数月,本勤奋刻苦的孩儿们就堕落至此?!


    从前在鄯州时候,两个孩儿哪里用得着这般操心。


    虽眼前万事无忧,可到底蛮、面两个才是她真正的娘家人,如今不止庄冲离群,两个小的也难为族益奔波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席卷,她怔怔失了神,扶案坐在椅上,眼圈慢慢儿透了些绯色。


    萧应问再看不下去,给面儿挑了个眼色,让他实话实说。


    实则此番并非是为逃学而装病,面儿一咬牙,反手解开襟扣,臂上一块洁白的纱布落来眼中,“盈姨,鹤知近日缺席教学,是为着手上落了刀伤,实没有气力拉弓骑马。”


    “刀伤?!”李辞盈霍然起身。


    “不错。”萧应问咳了两声,上回蛮、面俩人看上梁骁骑的唐刀,那不是请人往定风山庄去定制,可惜孩儿们等不了那么久,趁着上回休沐在侯府兵械库暂借了两把顽耍。


    斗械制伤,岂非寻常?


    面儿低头,“咱们都十岁了,仍只用木剑顽耍,真正的刀客怎能不见血呢……”


    回应他的是当头一个爆栗,“究竟谁伤的你?”


    蛮、面、萧三人面面相觑。


    “我没想伤他的。”蛮儿也愧疚,捂着手臂落下泪,“盈姨,那日鹤知流了好多血,是我求了阿耶请医官,也求他万万不要将此事与你说——”


    李辞盈又问,“医官怎么说?”


    萧应问答,“昭昭安心,这回并未劈中经络要害,伤点皮毛,无甚大碍。”


    “这回?”她重复一遍,但当两个孩子的面也不好再斥他,李辞盈一指萧应问,“到院子来说。”


    孩儿们何不惶恐,一左一右拉住她。


    左右这会子与她难齐心了,李辞盈冷冷道,“并非有点子气力就能是舞刀弄棒的好手,世子是过来人,岂能不懂得刀剑之术也讲究循序渐进。”


    萧应问果然不懂,“吾四岁时已学会唐刀十三式。”


    两个孩儿不合时宜发出“哇”的叹音。


    “……”李辞盈气得发颤。


    难道孩儿们有了真家伙就拿来胡乱戳杀?


    罪魁祸首更有他人。


    院中一阵沉稳脚步,只听那谢小郎君高声道,“问使君安好!”


    “嗯,昨儿都练得怎么样?”裴听寒也是一股脑儿往屋里边奔,“鹤知的伤如何了,若还再耽搁几日,咱们先推进度,等他好全了,再——”


    他猛地一顿,忽抬手挡了脸,转身加快步伐往院门走。


    “裴听寒?!”


    挡着脸她就认不出来了?李辞盈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此人为避卢家亲事一步不再踏进崇仁坊,下值了躲到雁山书院擅自当教学。


    十岁的孩儿初学刀法,就让他们用上开过刃的真刀了?!


    “你给我回来!”


    裴听寒嘴角下撇,讷讷又转过身。


    :=


    第148章 “凭意!”


    薄雪掩,九霄黯,小小舍间风云惨淡。什么第一回顽,什么从未下过赌注,萧鹤知怎么混账怎么学,扯起谎言竟是面不改色。


    为慰阿姐仙灵,李辞盈对两个孩儿已算得是尽心尽责,教子从幼,犹是在清贫之时,便尽力送他们往书塾去。择明师,选良友,说为亲生子也不过如此。


    哪料到今日散漫染顽习,再宽待不思切戒,恐长成恶癞,悔之晚矣。


    李辞盈怒发冲冠,此间没人敢喘气,萧应问还好,早是坐在了长椅上,其余三人臊眉耷眼站作一排,说不出多丧气了。


    然而又能怎么的呢,立即削了竹篾儿狠揍他们一顿?孩儿大了要脸面,当众做了这事儿才是生分了血缘亲情。


    碍着外头人声渐明,李辞盈厉声了几句也就罢了,一指了面儿,只道,“犹记得第一日往书院去时,青溪先生读的便是张公的《训子语》,其中说到:承父母师长严厉者,他日多贤,宽待纵容则至于不肖(注1),也是吾这阵子懈怠,没好好关怀你俩个,这阵子咱们就都好好儿反省反省,待放散那日回来,再好好论一论这些。”


    自个的学业不在意,岂能是他人懈怠,两个孩儿羞愧应下,“吾等晓得错了。”


    李辞盈“嗯”了声不提,又瞥萧应问一眼。


    萧应问眉间轻动,恍然,扬手让梁术上前。


    这眉眼官司没个三五年的工夫还真读不明白,梁术一身为上峰揽错背过的本事此刻是第一回用得上。


    只见他三两步踱到那案前,躬身将玉棋盘儿一下拢到怀中,笑道,“怪某未曾在雁山读过书,也不晓得这儿禁棋盘顽事,只想着既寻着了鹤郎君心心念念的河洛玉棋盘,早早儿就送来了——”


    有点刻意了,梁术清了清嗓子,一枚枚捡了棋子儿,再看向李辞盈,“这就带回披霞院。”


    倒怪了,没有准令,梁术何敢办这事?莫非萧某人还怕被她迁怒,要推个人出来代罪?李辞盈嘴角欲笑,瞥了嘲嗤的一眼给萧应问,而那人惯脸皮极厚的,泰然只当是理所当然,举目笑笑罢了。


    不算得多少款恰,然两人之间自然有那一分他人融不进的默契,似乎言来语去算多余,只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彼此的意思。


    而裴听寒呢,瞧着这些怎不怔愣难言?因她方才那句熟稔的嗔怪而兴起的些许窃慰一溃而散,他实在再难说服自己这场落败仅仅区别于他与萧应问的家世。


    “使君。”萧应问忽然侧向他,笑意不明,“借一步说话?”


    这就是了,阿盈不过一时气恼才喊他站住,等缓过这口气,真正要与他议教习孩儿刀法之事的只会是萧应问。


    裴听寒微微垂目。


    若是这个,又何须“借一步”说?


    若不是这个,他俩个还有何话好说?是顾忌大魏律法,顾忌家族脸面,或者,是顾忌李辞盈,才能让他们一再容忍彼此。


    再一者,是裴听寒认为所谓过礼未经裴氏族亲认可,始终有愧于心,才教找不着诘责的立场。


    “好。”裴听寒沉声道,“世子随吾来。”


    书院后罩房外有一方不大不小的校场,素日乃学生们上马术课所用,同时也是裴听寒教习蛮、面几人刀法的地儿,今日无课,深院萧索。


    一路沉默到了此处,裴听寒再没法子按捺心下烦闷,只望了天际那暗如胡沙的雪片,冷淡道,“此处空无人迹,你有话不妨直说。”


    话落俄顷,骤风寒透,萧应问有话却并未直说,望去的目光中略带探究,兼之淡漠的暗光,他道,“从前冯尔若镇守岭关,常道事儿忙得不可开交,没成想裴使君上任十分清闲,能连日来往雁山,以两地之遥,单程耗费大抵也需两个时辰?”


    裴听寒是懒打官腔,直言道,“上回披霞院中,吾一时语快答应过鹤知与蝉衣要教学唐刀十三式,此番不过履约罢了,待他们学会了介个——”


    他望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往后不会多来往,你不必忧心。”


    萧应问闻此言险是嗤笑出声,“忧心?”


    孩儿俩个如今是萧氏子,莫非他还会忧心他们更亲近裴听寒不成?好笑。


    裴听寒“哦”了声,“若非忧心介怀了从前的事,想你也不会纡尊请裴启轩写信过来迫吾了。”


    请他父亲写信?萧应问微微蹙眉。


    然裴听寒不知想到什么,突兀哼出个冷笑——经年以来,裴启轩对他与阿娘不闻不问,到如今堪以孝义、族规、律法相迫让他娶卢氏女为妻,一句“如此可重修裴、卢两家之好”,听来实在荒谬。


    他道,“吾非纯孝之人,你算是找错人了。”


    萧应问晓得裴、卢从前的龃龉,此刻听裴听寒所言,大抵是明白了状况——卢家二郎去岁中了解元,裴启真看在他的份上,才教卢家、裴启轩两厢试压,也是预备重用裴听寒的意思。


    得此重用,他长留西京是势在必得。


    萧应问笑了声,“是么?”


    眼前此人是不是纯孝暂且不提,但至少没那么聪明,他好笑道,“让你娶卢氏女为妻,对吾究竟有何好处可言?裴启真要借你拉拢卢氏,正如他借内子拉拢吾一般手法,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竟想不明白?”


    裴听寒冷笑,“就算如此,里边只怕少不了你推波助澜。”


    萧应问凉声说道,“吾无意与你争辩,实则吾也并不在意你作如何误会,此刻驱走至此,不过是要做个了结罢了。”


    “了结?”裴听寒微微眯眼。


    “不错。”萧应问一面说着,又摸了袖中一张折叠齐整的绢布递过去,“那日校场讲武你我未分胜负,难道你却不觉有憾?”


    怎能无憾?除却夺人所好这一层因素,萧应问实是这二十年来唯一旗鼓相当的对手,裴听寒垂目接过绢布,捏住边角翻抖开来。


    徒然他瞳孔聚缩,盯住了布上“生死勿论”四字。


    魏律之中一罪名为“斗杀”,凡诸人以械为斗而致于死亡的,无论其有没有杀人意图,都将处以绞刑。


    然若双方在之前签写生死状令,则一切可免。


    裴听寒攥紧了手中的布料,幽灼的眸子缓缓抬起,“你以为你必定能赢我?”


    萧应问挑眉,“当然。”


    此二子从没有觉得自个会输给对方,裴听寒未立即应下,心里边先开始权衡此事对李辞盈的利弊——虽嫁入侯府,但她尚未封诰,不过话又说回来,若萧应问死了,她还是大有可能在其葬期加封的,就是不晓得她会不会为此事责怪于他——


    再一想萧应问一定要杀他的因由,裴听寒扯唇冷笑,“她既已将终身托付给你,从前种种便也如烟消云散,此刻你再为我与她曾义交一场而介怀——”


    他当即弹开腰间刀鞘,锋锐的刃破开指尖,裴听寒就着涌流的鲜血,笔走龙蛇签下状令,“吾今日杀你,实是为着你根本配不上她。”


    掷绢拔刀,杀气犹胜阵云裂,裴听寒举步疾行。


    萧应问亦抵刃相迎,他哪里是在意从前,不过就是为着那日裴听寒在李辞盈腕骨上留下的斑斑罪证——李昭昭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他尚且如此,改日再有什么别的误会,裴听寒当就要捅刀子。


    刃锋擦空,风破猎猎,萧应问持刃跃身飞衣袂,避开一记直劈,他冷声噱笑,“义交?你也晓得你俩个不过义交,未过定、亦无期,你就敢仗势欺辱,没想过一分此后她该如何自处,究竟是谁配不上她?”


    这个——裴听寒鸦睫剧颤,耳根也猛地烧起来,他何曾“仗势”,又何曾“欺辱”?!那日是中了恶药的缘故才会孟浪,后往扬州途中相处虽亲昵,但也没有委屈她再、再进一步。


    裴听寒是一句话没答,但小子单纯,面上缤纷变幻的神色落在萧应问锐眼,也与将一切干脆交待无甚区别。


    所以廿九那日所闻之桃香,便是李昭昭有意为之。


    萧应问心脏猛坠,一瞬像是栽进了寒潭深雪,来不及僵冻,眸中聚去万分凌厉,沉寂于潭底的嫉恨翻涌怒赫。


    他顿足一借力,如离弦之箭直往青云,气贯如虹迅劲,刃撼巍巍。


    一击相抵,声势骇人,两人弹开数尺,那地上深雪破开迹道,萧应问毫无犹豫提刀回冲,残影疾劈,刃上寒芒如惊蛟翻腾,愤狂几近兴风卷雷。


    乘锐而战,裴听寒不落下风,纵跃之下白雾飞散如烟,他攥紧手中长刀,腾然破空直劈,拔地之气参如青天。


    锋刃相撞,裂石惊弦,萧应问擒住冷笑,寒刃横暴连延。


    风云倏忽,瞬息万变,本就冲着下死手去的,斗到千手万招,哪管竭力尽气?连身在何处只怕也是记不得,更别提周遭忽响起的脚步声。


    李辞盈万是没想到萧应问所谓“解决”果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拾了地上那绢布,再瞧打得难分身影的两人,险是一腿软跌到地上去。


    梁术忙扶着她,“乡君——”


    正是此时,锷腥满天。其中某人一刀劈中另一者的肩,血色如雾在空中散开,染了人眼前赤红一片。


    “凭意!”


    闻此惊言,裴听寒不止身伤,心下更若万箭穿过,他忍伤咬牙,翻身顿踢,唐刀脱手如箭往对边劲射,一瞬贯臂而出。


    第149章 “死一个也好罢。”


    生死殊斗,岂留后手,倾尽全力只想将对方置于死地罢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时辰。


    他们“借一步”借了这样久,在场没有人能静下心在息舍等待着,梁术担忧自家世子,其余几位孩儿也一样担忧裴使君,众人沿了雪地模糊的踪迹去寻,寻来校场外头,再听兵刃连番交错之声,无不神色骤变。


    隔开篱竹,刀光剑影疾如飞电,李辞盈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


    只是她两辈子也没有见识过萧、裴二人如此穷凶极逆,一面是害怕得腿下发软,另又庆幸他俩个只对彼此伺仇,并不曾迁怒她身。


    是啊,想到这儿,心下稍定,李辞盈盘算着死一个也好罢——最好是裴听寒死——免得后头谁人哪日一个没想通,害她又遭磨难。


    天佑她也,萧应问略胜一筹,只是敌手之刃亦贯在了他的臂间,赤血延满漆黑刀身,又如沟渠般凌乱洒入雪地。


    那人眼下、额间被凶戾刀气擦出数处细线般的伤口,浅浅几道混杂着血色、尘埃与雪,他单手撑地而起,黑沉的眸似不带情绪对裴听寒说道,“你败了。”


    是败了,裴听寒按住右肩偏眼望去,萧应问给他留下的伤深纵可见森森白骨,其间腥血涌若沸泉,一瞬将他的衣衫浸染至沉重的暗红。


    生机流失,僵若雪冻,可阿盈根本不曾多瞧他一眼,只往萧应问疾步赶过去。


    “凭意!你怎么样?!”她应当瞧见他的伤势了,语中带几分哽咽,“流这样多的血,快……”她转向不知何人,吩咐,“快喊医者过来……”


    “无碍。”萧应问轻轻抚了她的发,垂目安慰,“好了,别哭。”


    气音沙哑,那女郎听了似再忍不住悲恸,纤肩轻耸抽噎起来,责怪似的,“这也算无碍?!”


    说话之间难免牵动伤口,萧应问哼了个短促的笑,侧目将视线转回这边。


    阿盈是顺着萧应问的目光才看过来的,匆匆掠眼,她翕动鼻翼,低声对身旁的萧鹤知说了一句,“去瞧瞧使君如何了。”


    如何,难道濒死之际,也不能得她亲自看上一眼么?是了,分明听得她为萧应问焦心,他仍反手加伤,她不恨他已算得了宽厚,还谈何会过来瞧瞧伤势。


    这一瞬藉雪乱如柳絮,细密的麻木遍布四肢百骸,裴听寒唯一庆幸,自个仍是死在了这里,而非在寂寂长生中苟延残喘。


    瑰丽的血色沿着额鬓汨进眼睛,他颓然轻笑,重重卧倒在地。


    *


    雁山学子目睹校场死斗之事,第二日长安城风云四起——原来萧、裴两家联姻是貌合*神离,暗地里依然如从前般斗得你死我活。


    朝堂上如何波谲云诡,两位当事之人已管不了了,裴听寒重伤,当日抬回内院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大都督得消息,赶请四位医官往雁山诊治,毕了,纷纷摇头,言凶多吉少。


    萧应问也没好到哪儿去,处理完臂间伤口仍发起高热,连夜回了侯府,昏沉几日略有好转,然姚医官笃言,世子右臂经络已断,想往后是没法子运转气劲了。


    清源公主听了心有余悸,“罢了,能活着也就很好。”她叹声道,“经年造诣毁于一旦,也实在是可惜。”


    话毕转屏风回去,自家那不孝子面上依旧是淡淡的,萧应问抬了那完好的左臂在眼前转了两转,轻飘飘说了句,“殿下忘了,儿这不长着两只手么,折其一又有何妨。”


    清源公主一拧眉,就当他是想要宽慰她罢,可这欠揍的语调听在耳中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背手在屋子里踱步两圈,终忍不住骂道,“何妨?你道何妨?承师大资,教以天下治,谢先生常言汝乃经世之才,吾还当你能寻着什么绝妙的法子对付裴九郎呢。”


    她恨恨盯一眼他,“‘生死状令’?亏是想得出来,吾纵观长安城数十载,再无第二人是你这般蠢才!”


    萧应问烦不胜烦,干脆就点头认了,“儿愚笨,不若殿下教教我,要如何能名正言顺地除去他?”


    清源公主冷笑,“何用吾来教,贵方对付傅家不是很有一套么?”


    萧应问“哦”了声,不问反答,“是儿将县主一家送往咸州一事惹了您不愉快?”


    不提这事儿还好,县主得令之后,好好是在公主府三番哭诉,害得李宁洛几日宿在别院不好回来,她道,“你还敢提?!县主是功将之女、勋臣遗孀,往长安后为咱们家尽心多年,傅弦更是自小都唯你是从,这回不过一点点小事,你要赶人家出去?”


    再多她都没好意思说——分明是人家傅弦先瞧上李三娘,他倒好,暗里给自家表弟下绊子。


    如今傅弦与县主不和,可少不了他的错处。


    萧应问却笑,“这就是了,您顾忌着县主身份、皇家脸面,多年忍受扮礼贤下士在前,儿承袭先例,自然也没法子在裴九这类功将背后捅刀子,是不是?”


    “……”一时不察,又落了此人圈套,李宁洛一闭眼,“说过来说过去,本宫倒成罪魁祸首了?”


    “儿不敢。”


    不敢不敢,李宁洛瞧他敢得很,她哼一声,“你凭一时痛快做了这事儿,可曾想过如今朝堂乱做什么样子,阿湛连日都没有出过大明宫,险是累出病来。”


    萧应问笑了声,下意识又望向屏风那边,“裴九现下如何?”


    如何,好险是禁中神医妙手回春,裴听寒如今仍在昏睡之中,但已无性命之忧。


    “……”萧应问懒懒向后一靠,颇有些失望的意味,“竟还没死。”


    “好是没死!”李宁洛气得眉毛都飞起来,“你要除他,挑个别的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让他外家在长安城的时候出手,卢家老太太八十好几,一听了这个,只差一点就驾鹤西归了。”


    萧应问不解,“裴九在洛阳城十数年,没见得卢家关怀过一分,怎如今就突然情深似海起来?”


    李宁洛道,“卢家女不肖,裴九是裴家记名的子弟,他父亲、母亲健在,老太太又是这一大把年纪,想关怀怕也有心无力。十年前卢有仪病逝,她专程往洛阳吊唁,已算得了仁至义尽。”


    “是么?”萧应问倒不晓得还有这一遭。


    李宁洛却叹,“裴九是庶出,又因他阿娘疯魔受旁人不少冷待,可他却仍是个有心的孩儿,吾听说那时老太太在白马寺给他求了一道平安符,裴九将其配在锦囊中,从不离身。”


    哦,平安符。看来就是那日弱水河畔,他自李昭昭袖袋中取走的那一枚了。


    这倒奇了,先前裴某人似乎还说过自个不是纯孝之人。


    萧应问略笑笑,没有接话,想起什么,再次往门口看去。


    李宁洛终于大笑,调侃道,“咱们阿遥才离开半日,你就这般望眼欲穿了?”


    *


    说起这事儿才教好笑,萧应问伤势稳定的那日,门房来报外头有人来找,李辞盈去见了,可不正是迟迟未到的陆暇一行人么。


    陆二娘到了长安城,可哪哪儿都觉得新鲜,她暂住在落英巷子,可每日都往永宁侯府上来寻李辞盈,李辞盈与她要好,有求必应随去陪伴。


    萧应问不乐意,只道,“那陆二娘要逛长安城,你安排两人陪她就是,日日都喊了你去,你也不嫌累。”


    他嘟囔一句,“吾伤得这样重,你可忍心丢吾一人在家中?”


    这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李宁洛方走进澄霁阁,便听得屏风那头李辞盈笑语答他,“夫君上回不是说了嘛,面儿高热自有医者看顾,妾晓得了也不过徒增担忧,并无益处。”


    萧应问晓得她想说什么,咬牙切齿喊了声,“李昭昭——”


    李辞盈面不改色,“同理,您伤着了也有姚医官、陈朝、梁术等人看顾呀,何用得着妾在这儿干坐着,碍手碍脚不说,还惹您时不时要气恼。”


    萧应问何能反驳,陆二娘是其次,最烦的是那同他们一起过来的沈青溪,上回面儿不听话,李辞盈便寻思得找个可用之人管住他们。


    这不沈青溪出现得恰到好处么,他又是肃州城的解元,她央了萧应问写信举荐沈青溪往雁山书院去,这下两个孩儿总算老实多了。


    沈青溪对她什么心思,莫非有人看不出来,这回托付他看管孩儿的重责,李辞盈免不得就时常写信过去问。


    当日不想她去,便因着沈青溪下了山,是请她与陆二娘同往寮室吃茶去了。


    *


    萧应问一闭眼,招手让陈朝把人请出去,“公主累了,送她回公主府去罢。”


    又过一月,伤势好转,裴听寒那边也能够自个起身了,某日天暖风轻,青梧阁再迎贵客,来的正是永宁侯府的薛参事。


    她道,“世子嘱咐,此物对使君而言弥足珍贵,是以特意让下官送来,务必交由使君亲自验看。”


    裴听寒“嗯”了声,陆暇便接过了,送到他面前来。


    檀木盒掀了盖儿,垂眸便可见一张叠放齐整的灵符。


    裴听寒目光微聚,再从它下边取出一纸协状。


    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能败得这样彻底,除却白马寺灵符物归原主,萧应问轻易就让裴启轩与卢舅舅签准了为他阿娘迁坟的协状。


    卢有仪年少时所遇非人,等真正晓得人世所常时,卢家已不肯认她,裴氏薄待,主君欺辱,她日日都想回扬州城去。


    终于此刻——


    “使君可觉着受用?”薛参事笑问。


    裴听寒目光低垂,再从最底下抽出了那张让他往卢龙城上任的敕令,半晌,极轻地嗤笑一声。


    第150章 “原来春信至。”


    按常理说来,裴听寒在岭关上任不足半年,差事也都没什么错漏,当是不会这样快调任的,只不过岭关是西京要塞,其防备乃重中之重,指挥使每日例行巡查,无不需奔马驰驱。


    雁山一战,损伤甚重,前月里大都督府上不知来往多少能人异士,也不知用去多少奇材宝药,才堪堪保住裴听寒一条性命,然重患积于肺,淤血难散,喘气尚且艰难,他又怎么能胜任要职。


    “罢了。”大都督也认命了,“幽州从前是萧氏的地盘,萧小子肯点头让你掌卢龙城事务已算得是大方,北边这些时日也平静,吾与官家提过了,让你休养两月再赴任。”


    “不必了。”滟滟霞云,薄暮熔金,裴听寒只望见西窗外云卷鸟还,半晌连眼睛都不曾眨过,更不像是听得进人话的模样,“明也已决心三日之后启程,先往洛阳起灵,复改汴河顺流扬州城。”


    安置好一切之后,即刻北上幽州府,此生再不入京。


    大都督一愣,“何必急于一时?”


    裴听寒木然道,“过两月天儿热起来,恐阿娘在路途中再遭磨难。”他一顿,又补充,“明也从前不孝,未能成全阿娘心愿,如今有这个机缘自迫不及待,望大都督谅解。”


    迫不及待?此人如今枯槁,一张冷面静得像荒冢中萧条的寒灰,哪里像有什么期待的模样。


    他是考虑了这个,又或者是一刻也不肯留在长安城,大都督岂分辨不了,他冷声说道,“不孝?吾想卢氏若在天有灵,见着你分明前途坦荡,到临了却落得潦草下场,才是所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万是不能懂得,“瞧你也不像个傻的,萧小子以死斗引你入局,你大可不理会他的,莫非他永宁侯府果真已在长安城只手遮天,敢真的对你出手不成?”说到这儿,痛心疾首,“他师承叶无面,你这一身功夫不过来自教习师父,两相争斗,不异以卵击石,何其愚蠢!”


    不说裴听寒从不觉得自己会输,生死状令在前,又是萧某人亲自递送,他若不接,岂非懦弱!?


    大都督看他满面倔强,仍是不知悔改的意思,便摇摇头继续道,“一时不忿,便将大好前程埋葬,再过十年,待你处处碰壁,举步维艰之时,必定懊悔今日没有应下与卢家的亲事。”


    裴听寒抵牙哼笑一声,淡淡开口道,“大都督懊悔过么?”


    “什么?”


    裴听寒:“明也僭越,斗胆问大都督一句,昔年裴二郎只为‘一时不忿’,擅毁与清河郡之婚约,后遭族亲唾弃,孤身远赴西蜀,‘处处碰壁,举步维艰’,他可曾有一次觉得懊悔?!”


    “……”大都督紧紧蹙眉,掌权者亦掌喉舌,在他将裴氏权柄拢于手心之后,再没有任何人敢当面提起昔年之事,他难得露出这样不可思议的神色,定定望着对边的人,“言行不谨,君子以耻,明也当度德量力,三思而后行。”


    裴听寒听得出警告的意味,但他不觉有什么,大都督重用又如何,将他作为弃子抛弃又如何,若为利益谄媚顺从,他也不是如今的他了。


    想到这儿,也晓得自个为何入不了阿盈的眼,打不碎一身冷傲的骨,又怎么能在这藉藉世间搭出黄金的屋子来供养她。


    他凄然笑了一声,“事逾三十余年,大都督仍孤身一人,难道这世上唯有您对李氏之情覆千秋万岁,换作他人,就只能是萍藻轻絮,随风东西流?”


    大都督静默良久,叹声道,“孤零此生,萧如寒霜,用不着千秋万岁吾已尝尽冷暖,正因如此,更不想再有裴氏子弟独栖孤旅,只影漂泊。”


    忽一阵饕风虐冷,裴听寒懒懒拢住裘衣,低声道,“吾心甘情愿。”


    话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劝说的余地?一切详尽了安排着,今次是卫长史、裴说随行陪同,为免了萧某人在途中做手脚,除却十二名府卫,大都督再调请八名神武,二十壮汉把车架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任谁也没本事靠近。


    此番往卢龙城去,还不知哪年哪日才能回来,裴听寒念陆暇是家中独子,本是无意让他也跟去的。


    但陆暇哪里肯依,捡了包袱随在侧边,一步也不离。


    卢龙至肃州万里遥远,到临了出发,陆二娘果然泣送。


    孤云亭外风雪散乱如影,裴听寒移开厚厚的毡帘,细雪趁隙无处不入,喉间受风是惊心的痒,他竭尽全力忍下了重咳,开口似不经意地问,“雪路难行,陆娘子独来怕是有所不便。”


    他喊卫长史一声,“找个人送陆娘子回去。”


    陆二娘岂敢麻烦他们,抹了泪连连摆手,“不必麻烦,妾与三娘——”


    这么的疏忽,便是说漏了嘴,她一抿唇,可裴听寒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陆二娘下意识望向丘边——


    危雪抱寒石,北边的丘山上正伫立几张身影,满天飞絮之中饥鸟哀声躁扰,裴听寒举目而望,便在其中独独是见着了李辞盈,她是陪同陆二娘来送别陆暇的,大抵又因不愿见他而远留丘山。


    昔日情意缠绵,今日对面不识,他无数次猜想,若三月三那日早些归城,是否将一切改弦更张,然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求而不得,功败垂成,谁又能将光阴逆转?


    冷雪侵进发堵的喉咙,裴听寒再难忍受胸腔之中痛灼的痒意,放下毡帘,急促地重咳。


    *


    “咳咳。”萧应问清了清嗓子,总算把身旁的人视线从孤云亭中拔开了。


    “……”李辞盈真是没话说,陆二娘要来送陆暇,这人生地不熟的,还下着大雪,总归是要她陪着,没好气回瞪一样,她上下打量萧应问,“你跟来做什么?”


    有人理直气壮,负手瞥一旁的梁术,“谁跟来了,巧遇罢了。”


    梁术即刻圆谎:“不错,乡君有所不知,飞翎密报国子监司业国学给餐钱不实,兼受诬金等罪,咱们正往资县找寻线索呢,不想走到半路见着侯府车驾,这才上来问了一句。”


    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萧应问亲自过去,况且他如今伤势未愈。


    李辞盈“哦”了声,淡淡道,“既有差事,何必在这儿逗留,即刻便去罢。”


    “……”萧应问挂不下这个面子,哼声说了句,“行。”他转向梁术,“那走罢。”


    梁术从来没担过这样难受的差事,苦着脸笑道,“世子,风雪太大,咱这马儿不肯走啊,且避上一避罢,那证人想也不会在这时候出门,咱们不耽搁的。”


    萧应问“嗯”了声,“那就再待一会。”


    梁术连连拱手,“多谢世子体谅。”


    丘上四面敞风,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在这儿演什么主仆情深呢,李辞盈没理会他们的,抱了臂哼一声,就往那车前先坐下了。


    没一会儿,那人没法接着装了,清了清嗓,等梁术等人识趣绕到车后边去,才近了一步,慢慢抬手,轻抚她染雪的鬓发,“冷么?”


    哪里冷了,李辞盈怀里的手炉燃得正旺呢,她一撇嘴,还是顺了他的意,微微侧过脑袋,将脸颊搁在了他的掌中。


    萧应问将身往她身旁坐下,车驾一沉,轮轴压在雪地发出“嘎吱”两声脆响。


    他承住她的脸靠在自个肩上,低声问道,“昭昭的生辰是三月初三,算算日子,这两天也就该拟帖子请宾客了。”


    李辞盈不以为意,“世子伤——”


    那人不乐意听这个称呼,手下用力,往人家腰上捏了捏。


    李辞盈“哎哟”一声拍开他的手,瞪圆眼睛,干巴巴地说,“夫君伤势在身,妾若再多招摇,恐公主觉着不喜呢,且我也不是整岁,合家吃一顿饭也就罢了,还请什么宾客?”


    萧应问倾身往她脸上啄了一口,又问,“果真不请宾客?”


    清源公主不管事,参事们又不敢僭越,如今侯府大大小小的事儿都交由李辞盈过问,开宴是个劳累活,能省就省点气力罢,她“嗯”一声,蹭蹭他的脸,不解地问,“你怎这样暖和?”


    分明他也没有带炉子在身上。


    萧应问眸底漫上来笑意,反手往袖中取了个什么玩意儿,轻轻搁在了她腿上,“然自大魏建成以来,好似还没有谁册封诰命却小气不肯遍宴亲朋的。”


    李辞盈一怔,“册封——”


    玉质诏册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儿,李辞盈瞳孔微缩,徒然将它握进掌中,直起背脊,再看萧应问。


    “打开看看?”他笑说。


    片刻,她终于举袖将诏册展在眼前。


    入目是李湛亲笔——《封北衙上将军妻为卫国夫人制》


    “门下:永熙七年,岁次甲辰。诸命妇封,礼重之制,皇帝曰,北衙上将军萧凭意之妻、两京防备大都督兼天下观军容宣慰使之女裴氏二十一娘舒遥,淑慎芳霭,柔嘉维则,无愧于女史之诫,可封卫国夫人,所司详备贺礼,择佳日三月初三册命,主者施行。”


    一字一行读罢三遍,李辞盈依旧心如擂鼓,她深深吸一口气,快速又将诏册合好了搁回原处,颤手取了两回绢帕未果,她似再承受不住了阖住眼睛,问萧应问,“凭意,我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萧应问拢住她手在掌心,说道,“是又如何,尔之梦寐,吾一样能够让它成真,还请——”


    “还请——?”李辞盈颤颤道。


    “还请昭昭……”他顿一下,低语,“切莫松手。”


    李辞盈勾唇,松手佯势要退。


    萧应问实在无奈,追上去再次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冷声说道,“跑什么?”


    李辞盈别开脸,窃窃笑了声,“造作。”


    平日疏于观察,原来道旁杏梢绯满长空,那地白雪卷,纷纷然似乱红飞花,分明春信至。


    【正文完结】【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