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赤色。”
“我为何不信?!”
此豪言冲口而发,其实听来自个甚觉荒谬。李辞盈既是惶悚,亦觉骇然——若非顺势之故,萧应问哪得为美色多番筹谋,单只“情”之一字,真能够让他甘心跪倒在她的裙下?
她振振道,“分明您哄骗在先,其后凭臆度诿过于人,也是,世子鸣珂锵玉,从未将咱们这样的‘傻子’放在眼中,招猫逗狗罢了!您何曾在意过妾是什么样的性子?”
一顿,又好似伤心透了,红了眼眶去,愤愤扭身坐下了,再不看他,“说什么我‘不会信’,真不知您将我想做了什么人!”
好笑,萧应问经年事审讯问究,最擅一项洞察人心,打从两人初识,他就晓得她是怎么样的人。
听罢此言,他当即冷笑连连,“并非某要将你想做什么样的人,不过是裴听寒愚蠢,才教昭昭掉以轻心、漏洞百出、才教你有己无人,贪心不死,为‘利’一字宁负心薄幸,投机、倒戈、徘徊如墙头草一般顺势迎风的本性显露无遗罢了!”
“你!!”李辞盈眸色骤沉,她猛地抬头去望他,真是一时吃惊得说出不话来。
她晓不得自个方才于九思池旁是如何抓紧裴听寒不肯放手的,也不晓得萧应问对她喜日寻到裴府去如何怒潮汹涌,她只当是此番不慎砸中了他的额面,才教他这般大失水准。
是,她是不该拿那锦囊砸他,可她料想此人功力深厚,必然是能躲开的呀!身为十六卫总管上将军,连小小女郎的暗算也躲不过,长安防备岂非危在旦夕之间!?
“我怎么?”此刻妒火难忍,萧应问实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她仍想留住裴听寒这条后路,“我说得不对?”
诘责句句在耳,那高高在上的矜傲实刺得人眼睛生疼。
李辞盈真是匪夷所思,她冷笑着点头,“对,你说得对。”
话略顿,再昂首打量了他,凉声说,“萧世子心明眼亮,当然说什么都对,然这世上就偏有人色欲熏心,明知妾自私、贪婪、狠毒、罔顾信诺,仍仗势权霸,要自他人口中贪下这一味美色,全不顾人家究竟情不情愿!”
斗合争讼,自是哪儿伤人往哪儿戳,很巧,李辞盈本是要斥他不讲信义、贪恋美色,可不知怎的仍然歪打正着戳中人家本就发闷的肺管子。
喉间腥甜沸沸汩汩,萧应问紧紧咬住牙,“你与他无名无媒,怎称得上一句‘他人口中’,还是说在你心中早将他当作夫君,是某‘仗势霸权’拆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李辞盈以牙还牙,恨声道,“难道不是?!”
从前在裴听寒面前,她尚且稍做了伪像,朝夕之间总透着几分在意,才使得他坚认两人有情,她之摇摆不过率性恣睢、身不由己罢了。
可萧应问不同,他早晓得她多少恶毒,包括她从未与任何人透露过的秘辛——只为贪生便不肯为夫族开枝叶,岂能为世所容?
敢问这世间怎有人特立独行,执意要爱这样的女子不可?
教她如何信他?!
“好。”雷霆般的轰鸣在脑中炸开,萧应问惨然笑了声,今日之大起大落可谓世间少有,前一刻二人相依,才教说了多少亲昵话,李昭昭虽是不曾爱他,可到底也并未真正厌恶了他。
假以时日、假以时日,他必定能——
可惜,她不过见了那人一面,便是天变一时,心变一刻,什么歪损的话也往他身上招呼。
萧应问压下唇角,却仍止不住剧烈起伏的胸口,额上伤痛后知后觉,五内如割,更涩更苦的灸刺犹如摧心断肠。
二十载心伤苦闷,无不与李昭昭相关,何止于她,就是萧应问自己也想不明白,如何就放任她轻易揪住他的命脉,寻不着生天?
干脆就让她去了陇西——
萧应问紧紧抿住唇。
千万恨,实难消,他终是挂上既讽刺又怅然的神色,一震袖笼,快步离开了这片滞闷。
*
李、萧自二人相识以来就少有和融时刻,可吵吵囔囔几回到底也并未真正切断过联络。
然赋月阁不欢而散的第二日,飞翎送回了大都督府的侍女们,并顺势召走了片玉。
那人果就一个消息也不肯传过来。
李辞盈起先是有些担忧,也恨自己一时冲动惹了他不快——怪只怪萧应问从前太好说话,可不得让人忍不住蹬鼻子上脸么,李辞盈想呢,能将永宁侯府整个交给她管,就算搁十个片玉在身旁又如何?
别真丢了西瓜捡芝麻。
这么的几日之后,她发觉虽萧应问不再传信,蛮儿、面儿两个的事儿却已办得妥当,雁山书院有人来请,步步都客气殷勤。
再有落英巷子,李辞盈气消了也去过两回,李宅多置办了奴仆,一应事项崔妈妈打理得很好,只不过没有解药的消息,庄、纪二人仍沉睡无知觉,瞧着也感慨。
再三日,安仁坊请了几位名医过来要为李姑母治眼疾。
往先是寻不着这样对症的医者,他几个从前专门儿就是预备着要为永宁侯世子治眼疾——这时候李辞盈才晓得原来萧应问幼时受了雪灾,有一段时候是瞧不见东西的。
这倒稀奇,长安城何来的雪灾?李辞盈略想想,又或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才使他见雪受损?
这些都是小事,议婚之后一切顺利,永宁侯府也请了媒人过来问名、纳吉,此后再忐忑等了些时候,便是她最看重的纳征。
元月初三,大吉,崇仁坊人声鼎沸。
李辞盈照例在列缺阁上眺望着,这日阵仗可比纳采那日更加繁闹,铺着红布的箱子连绵不绝从永宁侯府抬出来,第一抬都请进大都督府了,后边仍望不着底,锣鼓喧鸣,红练漫天,几乎将整座长安城都染上了喜色。
大都督府自不甘人后,大都督、荣国夫人慷慨,一定要将嫁妆与聘礼平齐,可惜大都督多年廉洁,一开库房,所剩已不多了,再添置也是不能够。
大都督愧怍,只得将自己一方先帝御赐的弓箭传给了她。
这回请期便就将大喜日子定在开年的第一个黄道吉日——正月十八,待元宵朝廷大朝会结束,正正好接筹这场盛事。
事事顺心得意,李辞盈险是忘记萧应问这个人了,一日如常往跑场骑马回来,卫参事亲送来几封信帖。
在大都督府上住得久了,众人早将她视作了主子,卫参事递了东西给她,又恭敬笑道,“公主的帖子来得急,还请您先拆了来瞧,待会子咱们好给她老人家回复。”
李辞盈垂目,恍然是醒悟了——掰掰手指一算,是了!有些时候没萧应问消息了。
她挑拣了金泥封的拆开,上正书“公主府请赏鲜花宴”云云,哦,原是清源公主听闻她得了大都督的弓箭,要请宴要让大伙儿三日后往府上去赏春花,也好一同顽耍、吃茶、射箭等。
公主请宴,自然要去,李辞盈倒不怯这些场合,况且长安清贵惯逢高踩低,此番过去想不会和上回一样了。
李辞盈接了润好的笔来,一笔一划端正回了帖子,再查看余下的信件。
傅弦之前来过两回信讲他们在扬州搜寻祆教余孽的进程,或是又怕萧应问藏信之类,其余事项没多说。
这次的信上提及一事,正说的是苏君衡一案中疑犯。
祆教势力显没那样好扑灭,就连大都督府上侍女也沾染恶义,凝翠拒不招供,但他们在扬州却听闻了一个消息——祆教之密药皆由光明左护法炼制而成。
他们本想直接去陇西寻这名护法,可此人神秘莫测,多年来竟无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三番拷问教徒,也只问出此人姓宋,又因其总是窝在长山殿中炼丹,便得宋长山的浑名。
“宋长山……”前世好像并没有这么一个人,至少在裴听寒那儿没听说过,李辞盈没有头绪,提笔简要写了几行感谢,又客气嘱咐他与梁术务必保重等等。
言辞之中再三估量,可不能再使得他误会才好。
书完介个有些累了,她请了侍女过来捏捏酸麻的腿脚,半靠小榻,再拿起剩余的两封,其一乃薄小纸,另一封是绢布造。
两信均由陇*西发出,只不过薄小纸乃是送给永宁侯府“李三郎”的,封上龙飞凤舞一个“转”字,勾画十分熟悉,想是萧世子亲笔。
李辞盈略皱眉,这信是邝妈妈寄来的,又因其材质不佳,辗转各个驿站后侧封有所破损,看不出是否拆过。
也怪片玉走后她过于逍遥,全然是忘了找人去寻柳望山等人一事,信寄到永宁侯府,怕又堵了那人的心了。
李辞盈一撇嘴,按下不看,拆了另一封来瞧。
陆暇记性好得很,往陇西过后,将斗场之事告知裴听寒,那人哪里忍得过这些,当即亲自领人过去解救,众奴婢释放不够,还捉住了几个逼良为贱的贩口子,西三州几桩悬案顿解,朝廷晓得了,可算是个不小的功劳。
信上字迹歪歪扭扭,看得人眼睛疼,李辞盈让人再点了两盏灯,撑着额角忍下了陆暇这狗爬的字迹。
斗场既散,其奴婢也该发还原籍,邝妈妈赶上好时候,依照“李三郎”的吩咐,正正好撞见了这名既壮又俊的昆仑奴柳望山,另十二名新罗婢女也备好了,不日就往长安进发。
万事俱备,不过东风似乎仍恼春怒。
萧世子如今在做什么呢?
萧世子做什么?为着眼疾难愈他已卸了外任,不过按部就班往飞翎廨上值应卯罢了,这日一样回了府上,陈朝递来金泥帖子一张,道,“世子,公主来帖,邀您三日后往公主府赏鲜花呢。”
赏鲜花?赏笑话才是,萧应问接都不接,挥手拒了,“拿走。”
陈朝早有对策,他将帖子往怀中一收,笑道,“世子不去也好,那日公主府上宾客众多,只怕是会吵着您呢,小的可听说了,公主要请娘子们办燕射,这下还不得闹翻了天呐。”
萧应问一个字没听进去,“唔”了声,径直往厅中走,顺手解了臂上革鞲扔过去,“办燕射很好,这个也拿走。”
陈朝忙不迭地接了,又嘀咕着,“不过嘛,赛事总归是要公正些好,可惜了裴娘子拿了裴大都督那一柄‘落虹弓’过来,却只能看不能用——”
萧应问忽一顿足,锋利的冷光自眸间劲射,面上淡然全然被疏离漫过。
陈朝哪里还敢说话,可公主那边有了令,又怎不精准传达?
忽得平地风起,叠云之中微拂凉意,他将那帖子和臂鞲轻轻一掂,垂了脑袋说道,“世子,天有些转冷了,公主府昨日送了些绫罗阁的成衣来,公主她老人家说了,今岁的衣衫做得有些薄,嘱咐着您搭厚实些的披氅穿着,别冻坏了身子。”
这破天荒的关怀突如其来,哪有人不觉诧异,可萧应问懒与他们猜谜,“唔”声敷衍了,“你们准备着就好。”
这事儿还没完呢,陈朝咬牙往后头看一眼,隐在廊下的奴仆们捧了东西鱼贯而出,“世子,公主交待,衣裳务必要给您过目。”
白梨匣上齐整搁着不少衣物饰品,按着萧应问平日偏爱,大多以玄为主要,只队尾一件赤色披氅红得突兀。
打这个主意,怕他仍不够狼狈。
萧应问额上青颈青筋突跳,合眼忍了又忍,才驱散脑中那些荒谬的迟疑,淡然说道,“都扔出去。”
第122章 “岂敢肖想!”
一月长安严寒未消,成天见了阴沉,前几日更冷得要降雪似的,清晨薄薄一层霜结在檐边,院中寒柏也落了雾白,远远儿望去,茫茫的,可不是赏花的好时候。
到了与宴的那日,天儿倒真放了晴,李辞盈一早醒来西窗外边斜斜洒着薄光,栏下几盆松竹盛着金色露水,既苍翠又显神气。
衣物饰品早准备好,坐在妆台前由着众侍女折腾就好了。
在西京有些时日,李辞盈也在往来间摸出些门道来,从前眼皮子到底是浅,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恨不得放在外头教所有人见得才好,实则士族哪缺名品贵器,那古朴的、有来历的、又或是上头赏来的物什才显来难得。
鄯州府上裴听寒只一味溺着她、由着她,搜罗来的金银玉器件件锃亮,李辞盈现下想来,脸上都觉燥得慌。
“娘子……”
想得出了神,铜镜送到了眼前也不晓得,原是侍女已为她收拾好了妆容,正请她定准。
青镜鬓云影,红粉映香腮,镜中人三千青丝挽作留仙髻,发间以一柄薄玉篦子饰之,身上是再常见不过的一袭十二破间色裙,既不出挑又显身份,是肩上淡橙的披帛似霞云般流光溢彩,才衬得来这份难得的国色芳华。
“很好。”李辞盈轻轻抚着那细腻的披帛,曼声问道,“咱们给公主的手礼呢?”
虽公主府什么都不缺,但来往拜会,也忌讳两手空空。嬷嬷教习时提过多回了,这会子便是按着长安城的惯例,备着了应季的茶饼与果子。
采釉示意左右将东西都提上,答道,“禀娘子,都已备妥当了,咱们现下便出发罢?”
这么的一顿折腾,时辰也差不多到了,李辞盈略颔首,扶了侍女的手臂起身。
公主府之奢华不必说——清源公主并非建和朝的嫡公主,也并非最年长的公主,可她却是头一个受封出宫开府的,前朝建隆帝是她同胞的阿兄,如今官家正是她的亲侄儿,三朝受宠能体会在李辞盈如今目之所见的一景一物,再不必赘述。
花时也因这份得天独厚而变得微不足道,有权宠在手,世上所有不合季节的鲜花也需为今日开放。
自影壁往里去,满目万紫千红,春意单惹了东风,一阵阵香霏扑得人发醉,李辞盈正诧异呢,后边忽得一声亲切的呼喊,“阿遥!等等我!”
回头一瞧,牵裙赶来一名圆脸红裙的娘子,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脑袋上扎双髻,一只翠玉步摇悠悠没轻重地晃着——正是齐国公家的七娘孙英。
孙七娘本可算得长安城贵女之首,她是齐国公的老来子,府上唯一的嫡女,可她自小是娇纵惯了,长成了也不拘与家中几个姐妹般安分,整日与一群纨绔四处顽乐,好些娘子都怕与她走近坏了名声。
前月里孙七娘偶然经过青龙坊跑场,正遇得李辞盈与马术师父在那儿教习,裴家马术气势无匹,况李辞盈这般殊色,风驰之余一众儿郎看得发愣,可没人晓得她是谁。
孙七娘管她是谁,她早腻了和这群臭汗淋漓的男人一起顽,这回逮着了李辞盈,整日里是粘着缠着,为多与她呆一刻,连从前全然不屑的场合也肯来。
这满场花粉子,直惹得人鼻子发痒,孙七娘往前赶了两步,抢先挽住李辞盈的手臂,笑得十分开怀,“看来公主为办得此宴,颇下一番工夫!连这些宝贝也舍得拿到外头风吹雨淋的。”
她看李辞盈疑惑,便解答着,“公主爱花,府上设立着颇黎房(注1)呢,不应季的花儿能好好养着,什么时候想赏玩都可以。”
透明颇黎可是稀罕物,整大魏可也没有多少,前世李辞盈更是只听过没见过,用来做屋子……她惊得耸肩,“竟是这样?”
两人又说几句,一面是跟着引路的奴仆往里边去,李辞盈又道,“怎得今日肯来这儿,咱们英娘从前可说过了,不爱这花儿朵儿的。”
孙七娘朗声笑道:“先前是不想来,见了帖子才晓得公主还喊咱们赛燕射呢!”她笑一声,“若我不来,还有谁人能是阿遥的对手?”
话毕了,把李辞盈的侍女巡了一圈儿,迫不及待问,“‘落虹弓’呢,可带来了?”
李辞盈点头,“弓箭太重不好随身带着,已让下人拿到后边校场去了。”她一面笑一面答,“且我不擅射箭,是英娘太高看我了。”
“怎会?!”孙七娘怪道,“阿遥气力这般惊人,一手就将那烈马制得服服帖帖,怎得能不学好挽弓!”她做跃跃欲试状,“等过几日空了,咱们好再往跑场去,阿遥聪慧,再有了我悉心教导,可不得三日就学得出神入化!?”
哪里就有这样浮夸了,李辞盈笑得发颤,然心里边可真有了这个心思,时年贵族女子虽也多习箭术,但只为强健体魄故,并不往深里研习,挽落日弓这样的重弓更是天方夜谭。
回溯之初,她就悔过自己未与裴听寒习得武艺,可事实上习武需上佳根骨,又少不了自幼打下好底子,她半路来学是事倍功半,然箭术一项,只谈气力与准头,多加练习或能精进。
孙英瞧得李辞盈深思便知此路可通,天晓得她多盼望有女郎能陪她一同顽乐,这下步步不让,非扭她定下个日期不可。
李辞盈哪有准信,教习嬷嬷还每日都盯着她,除却了习马术的日子,她也没别的空闲外出了。
孙英不肯依,些些戏谑往眉眼里漫出,她把住李辞盈的手臂闹个不停,“不能外出,那你就请我往大都督府上做客呀,我可就不信了,莫非大都督戎马倥偬这些年,府上却连个小小的跑场也不肯设立?!”
大都督清廉,府上果真没劈地作跑场用,他平时清修只在自己院里将就将就,否则李辞盈何能往外头去?
正闹着,小径深处忽得两声嗤笑,李、孙二人一顿,但见繁茂华盛的金菊兰侧边转出三两身影。
李辞盈目光轻扫,这两个满脸不屑的小娘子是何人,她怎从来没见过?她不惧这样浅薄的鄙夷,侧头去看孙七娘,微微皱了皱眉。
她不认得这两人,可孙七娘认得,她一口银牙咬得“咯咯”响,低语告知着,“左边那个著藕丝衫儿的是我家的六娘,右边挂着锦披的是傅家的八娘——傅家二房的,很不好相与。”
哦,傅八娘——傅弦的堂妹,常年是与县主走得亲近,这下解释通了,李辞盈恍然。
这位孙家的六娘虽是庶女,然她的姨娘在府上有殊宠,平日行走,脾性比孙七娘大些,她与傅八娘交好,也很得县主喜爱,这回受邀来了这儿,很是趾高气昂。
她不敢直接对付下月就要过门的世子夫人,但刺几句她看不过眼的七娘、指桑骂槐还是能够。
孙六娘做了个疑惑的神色,可上下好好儿打量了孙七娘,扬声道,“瞧瞧这是谁,我还以为自个乱花迷眼瞧错了呢,怎会在这儿见着我家的阿妹?”
她看向孙英,笑得十分不善,“七娘,若是我没记错,公主帖子上可没有提起你的名儿,不请自来,可是身旁的人没教会你规矩?”
孙七娘并不怯懦,可她只恐李辞盈夹在中间为难,伸手捏捏她的,待收了回应,才从容笑道,“是我不请自来?公主金帖送到咱们府上,白纸黑字邀得是孙家的娘子,总不能为着从前总是阿姐冒了这名头过来,就当作人家果真不懂尊卑,愿单请了庶女赴宴罢?”
“你!”孙六娘气得够呛,嫡庶虽隔了天壤,然大庭广众之下提了介个不可不谓大忌讳,要说介个,清源公主与嘉昌县主也算不得是嫡女呢!
她不敢接话,忙给了个眼神到傅八娘。
傅八娘更是对二人气恼,傅弦如何胡闹,县主如何心伤,这些日子她都看在眼中,她年纪既小又得宠爱,从来是言行无忌,今日过来,她就是专程找李辞盈不痛快,为县主出一口恶气的!
傅八娘一挺胸膛,挡在了众人面前,“你就是陇西来的李三娘?!”
李辞盈只觉可笑,县主平日行事只怕是没避着人,才让这小小孩子气性这样大,区区十岁要为人报仇雪恨呢。
孙七娘听了很是生气,“眼睛不好、认不得人就不要开口说话,你对裴娘子不敬,岂非就是对世子、对公主不敬?可忘了这儿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放肆?!”
她怕李辞盈听了心伤,忙里偷闲望她一眼。
可后者只蔼然一笑,问那傅八娘,“你家大人呢,怎不牵着你?”
啊!傅八娘气得懵住了,她家大人?!她过了十一,明明已用不着人牵了,难道她这般气势汹汹,在这个李三娘看来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于是她愈加张牙舞爪,将平日在奴仆那儿听来的浑话也一股脑儿说出来,“李三娘,你本卑贱,为着荣华富贵才使手段勾我六哥哥的魂,他是傅家的嫡子、是先帝亲封的公子,食邑有百户,你区区商女也敢肖想?!”
“为何不敢?!”
李辞盈还没来得及开口呢,身旁的孙英已跳了三尺高,她满面怒容,呵斥傅八娘,“我魏开明,能人从来不问出处,籍籍儿郎滚来金殿的还少了么,他们敢谄媚、敢贪功,敢为上游不择手段,怎无人斥来一句‘不可肖想’!更有甚者,为争权上流,罔顾民生,罔顾道义,罔顾人伦,怎还得了乱世枭雄之称?!女子为求一份安稳争一争又怎得了,你倒好来此兴风作浪!不若你就先劝你六哥哥莫再为朝廷奔走、请功,免了世人说他区区公子,仍日日妄想上游罢!”
第123章 “可惜、可叹、可怜。”
萧、傅两家本算得十分和融,在这个档口把模棱两可的是非往外头传对谁人有好处?是傅八娘年幼,尚且想不到介些个,见着县主受委屈就连自己什么出身也忘了,在这遍布耳目的地儿当面锣对面鼓地来闹?真当谁都与她这般没脑子似的。
眼前这点子花架式,何能经得起李辞盈在陇西席门蓬巷间习来的三两恶詈,若非仍顾忌着两家情面,又瞧着傅八娘年纪尚幼,她可不早燥了傅家祖宗八代青坟?
反倒是孙七娘一点委屈不能受,抻衣卷袖作了饿狼扑羊状,只待傅八娘敢反驳,定冲上去论论谁的拳头硬。
这位的跋扈强横堪称远近闻名,傅八娘到底生了怯意,踟蹰片刻,好是小径尽头赶来一名娘子——来者不是别人,正乃清源公主手下大青衣鸣柳。
鸣柳先对众宾福了一礼,便似根本没有见着此间气氛诡异,仍笑容满面对李辞盈说道,“裴娘子,公主晓得您应了帖,早早儿令咱们在裁绡楼上布好鲜花与茶点,只盼了今日能与您多陪伴些时候,哪晓得左等右等没见着您过来,又特地命奴相请。”
这话说下了,谁敢让公主多等,孙七娘忙不迭往李辞盈臂上拍了两下,示意她先过去,此间战场留给她就好。
得了罢,逞一时口舌又能如何,再多吵几句,怕长安城人人都晓得她与傅弦的纠葛。
李辞盈先回了鸣柳,“岂敢让公主费心,咱们快些过去罢。”
话完了,一挽了孙七娘在身侧,低声说道,“公主忽然召见,我心里头可没底呢,阿英与我多走一段罢,咱俩个说说话,也缓缓紧张,好不好?”
孙七娘再想战,也受不住这温软玉香的女郎哪怕一句请求,当即抚了胸口应下了,蔑了那两人一眼,忽又想起一事,斟酌了低语,“阿遥果真不晓得公主为何客气召见?”
本下月就要做了一家人,这时候让过去陪伴赏花也是平常,可孙七娘话语似带了几分古怪,又让李辞盈觉着有些忐忑了,她微微一怔,见鸣柳在前头有些距离了,抵头问了孙七娘,“你有头绪?”
孙七娘胡乱点头,“我想着,或就是为了飞翎卫校营检训一事?”
飞翎卫校营检训?!李辞盈不解,这事儿与她有何关系?
孙七娘见她茫然,更显来几分惊奇,“你不晓得这事儿?”她一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从前有个玩伴,就那刑部刘参知府上没用的刘六郎,二十又一了,向是个没出息的,今岁七月才好容易找了个名目混进飞翎廨,没来得及在世子面前现脸呢,突得与众弟兄们被发配到神邶营集训,日日寅时就起,先绕了营山负重跑上二十里,再习听辨、号旗等,苦不堪言。”
这倒蹊跷,飞翎乃李家私卫,多习暗袭、潜行、轻功等,单看了梁术如何得萧应问信任就晓得了,李辞盈奇道,“他们犯了什么错事,竟罚得这般重?”
孙七娘笑,“自然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李辞盈略想想,有些懂她指的是什么了,可萧应问岂能是那赏罚不分之人?
她不信,又问了孙七娘刘六郎等往神邶营的日期,细想想,也果真合上她往台狱的那一日。
“你别不信呀。”孙七娘说道,“刘六郎受不住这重罚,可费了好些工夫才偷溜了回来,前日里他找我大吐苦水,我耳朵听得真真的。”她略笑笑,又强调着,“不过阿遥放宽心,也是他与我熟悉才教说了出来,其他人那儿他晓得分寸,不敢乱说。”
果真如此?李辞盈心下存着些疑问,若孙七娘所言非虚——傅家之势万万依仗了公主与永宁侯府,她回头少不得找个时机与萧应问说了说今日“委屈”。
孙七娘不知她心中所想,说着说着又懊丧开了,“完了完了,若公主果真为此事要给你个下马威,你不知情才教她师出无名呢,早知你并不晓得,我就不提前与你说了。”
李辞盈安慰她,“亏得有阿英告诉,否则我哪儿得罪了人也浑然不知呢,这下心里有了分寸,业已不觉得慌乱了。”
她抚了她的手儿,轻声道,“多谢你。”
孙七娘深感愧疚,可更多感慨激荡于心,她不知清源公主的性情,也不知她平日与萧世子是如何相处的,只以常理推断了今日事,闷声为李辞盈不平,“这事儿分明就是世子一意孤行,却怎得要怪在你头上,可见郎子多爱重,婆母多鄙薄,就算是贵为公主也不能免俗!”
话一说来,更多义愤填膺,“也怪萧世子治下不严,这事儿做就做了,怎能传到公主耳朵里去!”
好了好了,愈说愈大声,李辞盈又好气又好笑,忙捏了捏她的手,才止了这份抱怨。
到了裁绡楼外院,更是拉了手依依惜别似的,孙七娘说就在外头等她,又多嘱咐了些有的没的,实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里揣摩得到婆母的心思,李辞盈听得直想笑,随口就说了几句,才带着笑意进到院中。
日光凌空而照,歇山顶上檐牙飞翠。再观来灯屏锦幛下,各类花木轮奂璀璨,罗绮一望无际,只一刻将人眼目盈满了华贵,沉得寸步难行。
在此应接不暇之时,忽得一片锦红夺却万般明华闯入眼中,那少年色容本是艳秾,著上这般缛彩光鲜的衣衫,更似万道繁霞缀远山——那时满树漫红,万枝绛焰,他是春色黯深之处倏然涌出的昳丽,迥出尘世,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或前世今生,李辞盈再找不着任何人能在样貌上与身份上较萧应问一分一毫,而这样一名天骄儿郎既为她独有,可教人觉着如坠梦中。
“裴娘子。”
院中仍矗立公主长卫与诸位青衣,可容不得两人多说话,李辞盈收回视线,也作了礼寒暄一句,“世子安好。”
萧应问自没有哪儿是好的,要说不想念她,可谓全然自欺欺人罢了,他略顿了脚步,解释了一句,“本是早一刻要回去,公主有事相商便耽搁了些时候,你——”
他快速瞧了她一眼,又道,“上回娘子受了惊吓,可有好些了?”
一月多过去,谅它什么惊吓也该忘却了,李辞盈点头称“是”,那人再找不着话头,也颔首,“有事在身,恕某失礼。”
突然之间这般懂礼,真教人觉得不惯,李辞盈往侧边切开一步礼让,那人便一手抚住衣摆,低语“告辞”,一面是脚步匆匆往院外去了。
这边公主领人赏花赏景自没什么好说的,李宁洛万望了家宅和睦,令李辞盈寸步不离地跟着以显亲昵,到了花台上边,更让同席分食。
众宾客都是见风使舵的能手,早先看了永宁侯府给出的聘礼还能当是看重裴氏女之身份,这会子同进同出,才显出十分和融的氛围来。
县主对方才□□之事并不知情,否则此刻也难笑得出来——傅弦虽因那件事再难理会了她,可碍于伦理他再不提要娶李三娘的事,疯病稍是减缓,也能好好儿养病当差,她终究是他的母亲,再过些时日,此事也就揭过了。
暂且冰释前嫌,仍能给面儿陪同一齐赏花,只是傅八娘白着脸告假想去找顽事,是一刻不敢在李辞盈旁边多呆。
燕射一事便权当来娱情,夺魁者无意外是孙七娘,然只要参与者皆得鲜花伴礼,檀木盒子装着的,李辞盈回去时在马车上打开瞧了,里头除却一支华贵到令人瞠目的翡翠芙蓉,还包着几颗陇西产来的饴糖。
为何里头会包这点子糖块?李辞盈翻来覆去地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边呢,萧应问一出了院门,当即就按开银扣撕了肩上的赤狐披氅,等在廊下的陈朝飞身去接,好是手脚麻利没让它落在地上。
再按例回北衙门应卯,李湛早守株待兔蹲守在那儿,一见了萧应问板着张臭脸,心下乐得发颤,三步并作两步凑到那人面前,作了关切状,“如何?”
如何?萧应问觉着自己神志不清才听从了李湛、李宁洛两人的馊主意,著着那件披氅在李辞盈面前孔雀开屏似的打转,到头来她根本没有与他多说一句话的迹象。
李湛自讨了没趣却并不灰心,萧应问敢不说,未必他的小厮也敢?他转而问陈朝,“怎么样,今日与裴娘子见着了没有,饴糖给她了?她可说了什么?”
陈朝指天发誓今日是他第一回不听号令——世子让他在廊下等待,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仍攀了院墙在瞧,谁能不好奇裴娘子的反应?
陈朝见世子一味读呈书,根本懒得搭理此处状况,便老实拢手答了,“回禀陛下,咱们在裁绡楼外等了半个时辰,裴娘子便过来了,为着不失礼,世子与她不过说了三句话,饴糖不好当面给她,是委托公主代之。”
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李湛追问,“那后来呢,娘子见了饴糖,可悟出其中深意了?”
悟没悟出陈朝晓不得,但世子觉得人家聪敏,不会这点子浅显的求和讨好也看不出来,他微微摇头,“娘子并未遣人送信来。”
李湛大失所望,“也是,裴娘子本身殊色姣丽,见着什么样的美人也觉得不稀奇了,表哥上回说那样多的糟心话,此番以色相诱竟也没用了,真是可惜、可叹、可悲、可怜啊……”
“……”萧应问淡淡盯了他一眼,“闲的?”
他将手中密报递去,“光明左护法月前现身肃州城,咱们还有的忙。”
第124章 “永宁侯府的人。”
苏君衡一案久悬,是这几日才有了些进展。手中这册呈书是魏廷安插在逻些城的探子送回的,其按着萧应问吩咐,所得事事皆俱报,李湛细细查看过了,面上浮来堪称无可奈何的笑意。
为着先前光明使与吐蕃七王子被萧、裴两人先后逮回长安、而后吐蕃方又迟迟不肯给出对策的缘故,祆教料想光明使者回转无望,便预备着在右护法朗德与左护法宋长山之中取其一晋升新光明使。
李湛道,“祆教以救世济人为名横生世间,素是崇尚不睹不闻、万不私己,怎得区区一个‘光明使者’的位置,就教其内部土崩瓦解,争得这般鸡飞狗跳了?”
萧应问见怪不怪,“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有利可逐,纵圣教宣称上恭下顺亦难防人心欲壑。祆教受吐蕃王族供奉之后,其教主逐渐沦为摆设,教中事宜多为光明使定夺,此一职,权可通天,朗德与宋长山怎还顾得上其他?”
李湛笑,又垂首瞧了瞧那册子,说道,“朗德策以庄冲侄儿两个为魂火祭以转天运,后脚宋长山就命凝翠毒害苏君衡以嫁祸裴听寒,可惜两人时运不济遇上了表哥,竟是一事无成。”
破除祆教计谋岂能是一人之功?萧应问懒与他顽笑,敷衍冷哼了声,继续说道,“苏君衡是否被害、裴听寒是否罪疑都不在宋长山的计划之中,只一项轻易能将暗桩子送进大都督府上,便显得出他拿云捉月的本事。”
他说的不错,宋长山着力策反西三州官员势力,瓜、沙两州诸吏本就与楚燕忻走得亲近,其中倒戈祆方不在少数,若非是肃州城固若金汤,只怕西境堪危。
按下李辞盈嘱咐裴听寒小心瓜、沙郡守一事不提,全然是事儿到了这出了稀奇的变故。
宋长山万事俱备,本该或多或少开始收网了,萧应问已密信西境,令裴听寒务必小心防备,另再调遣岐山营以巡防为名靠拢西三州。
可不知怎么的——又或是消息走漏?总之宋长山一夜踪迹全消,探子遍寻西州,只得一传闻,说有人在肃州见过疑似他的身影。
“他怎会在这时候往肃州去?”李湛亦不解,“就算是去了肃州,又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他背后还有别家势力?”
一切不得而知,恨只恨如今萧应问不便亲往,否则何置于忧心忧虑了?李湛大叹,望望他,又关切问道,“吾瞧着这些时日表哥上值甚是勤勉,日日读来这许多呈报,眼睛可还受得住?”
萧应问微叹,“看三封歇一刻罢了,好全还需些时日,清源公主整日喊陈朝跟着,骑乘挽弓是不能了。”
思及这阵子种种燥闷,他没耐烦“啧”了声,侧脸去瞧那壁上挂着的字画,虽晓得那书的是哪首诗词,可此时一眼过去,只见得污糟糟的一团墨迹。
萧应问阖眼向后懒散靠了靠,叹声,“烦。”
李湛哪晓得他究竟在烦什么,只当是不耐公主管得多了,好声劝说道,“这些年姑姑还不够纵容了咱们么?表哥要入飞翎,要与裴氏分庭抗礼,多少回生死攸关,她从来都信得过咱们的,这会子不都为着姚医官下了通牒么,表哥再任性自我,只怕这辈子也好不了,姑姑她哪里敢懈怠一刻?”
萧应问晓得他误会,也不分辩什么,“唔”了声揭过,只捡了正事来说,“宋长山失踪,也不知朗德后招如何,当务之急应命裴听寒加紧搜查肃州城,万不可让宋长山逍遥在外,另密信卢龙看好北防,以免了突厥趁乱作势。”
事关边州安防,兹事体大,李湛当即命人召请大都督与阁老几位进宫,自个也要回紫宸殿,见着萧应问起身要送,忙一手扶住他的肩把人又按回去,“免了,外间日头大,表哥好好歇歇就是。”
走到门口了回望,萧应问依旧曲肘倚在椅上,从不离身的小刀解下了,搁在指间,有一搭没一搭散漫地绕着。
李湛何能不晓得他的意思,表哥少参国是议会,可让裴启真仍觉得优势在握,或更有甚者,也恐哪日鸟尽弓藏……
要得必有舍,只盼李、萧两家不可生分才好。他微叹一声,转身离开。
*
这么的又平静过几日,赋月阁派去蹲守在大业坊的人终探得动静,邝妈妈几人带着新奴婢等归来,只待修整片刻就要着往永宁侯府复命。
当时李辞盈恰在青龙坊跑马,得了消息哪里还坐得住,麻利换上袍衫就要带人过去拦——教习冯师傅从前是大都督家将旧部,向是个好说话的,这会子借口身子不适,要早一刻下学也很随着她的意。
得了释假,李辞盈便与两名豪仆往大业坊去,邝妈妈地盘在坊中一片老旧篷棚之下,找到时,那一行人风尘仆仆就地正吃茶歇息,而自陇西带回的贱奴们照旧十人一捆,就拘在一旁的逼仄的铁笼旁。
“哟!”邝妈妈见了人,忙搁了茶盏站起来,一面是请手下将人送过来给李辞盈验看,一面是笑着脸招呼,“小的们正要往府上过去呢,您怎得亲自过来了?这一路吃着风沙,奴仆们可都还焉巴着呢。”
邝妈妈按着“李三郎”吩咐,并未给奴婢们过多关怀,一路按着从前的样子,每日一回地喂食饮,众奴虽气息奄奄,待见了有主顾上门,仍十分齐心一同刷过目光。
李辞盈笑了声,也客气着,“委托妈妈办事,哪里还辛苦您再多走一趟,吾正巧带了人在附近,顺路领回去就是了。”
可外头没见着柳望山,她微一拧眉,邝妈妈察言观色,立即解释,“人在棚里边捆着呢,您晓得的,这般成色的昆仑奴哪得随意搁在外头,教哪个瞧了买不着,小的真怕得罪了人家。”
邝妈妈才教心疼,李三郎的画像堪称鬼画符,她见着柳望山其人真是捶胸顿足——这般俊俏而猛壮的昆仑奴,到哪儿卖不出好价?若非是永宁侯府点名要它,她左右想个法子李代桃僵。
说话之间,几个汉子便架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棚内转出来了,这会子没有修整好,此奴身上仍挂着件破破烂烂的葛衣,裸露肌肤似渡上一层鲜亮的蜜色。
邝妈妈满意点头,又问李辞盈,“郎君瞧瞧,可觉得好?”
话毕了,那影子骤然抬首,一道凌厉的目光直截了当落在李辞盈肩上。
若非李辞盈晓得他是个给吃就行的性子,这下少不得被唬住——此刻的柳望山较前世并无任何不同,其高或与萧应问一样约八尺有余,只是身量之巨不可估量,夜里朦胧瞧着了,当作是熊瞎子也不一定。
李辞盈当再无二话,点头笑道,“很好。”回首命人取了钱袋子,将剩下一半的银两交付了,“妈妈数一数,若无错漏,咱们就钱货两讫。”
邝妈妈不必数也晓得永宁侯府一向是大方,拍手将十名新罗婢女喊来,笑道,“李*郎君年纪轻轻就为世子重用,莫非小的还信不过您么?”
她将众奴的身契一并送到李辞盈手中,又暗暗压来一个小巧的荷包,“能为侯府办事是咱几个的福气,若这回世子不满意,还望您在他老人家面前美言几句,您晓得的,咱不是没本事,只是之前拜错了山头,得罪贵人难翻身啊。”
钱财都送到手上了,让她不接也有些难,李辞盈叹一声,不怪裴听寒总惧怕她收下别家府上几位“夫人”的好处,实是贪性难改。
她微微捏了捏那荷包,便晓得里头搁得或是一块圆玉——是了,邝妈妈走南闯北,哪能不留来两块好玉傍身,李辞盈皱眉假意要推,只道,“世子做事哪由咱们左右,提一两句倒没什么,拿了你的东西谄媚多了反而遭主子厌弃。”
邝妈妈“哦哟”着,忙不迭地躬身作揖,又从右边袖笼再摸了个玩意儿往她手里塞,“岂敢岂敢,一两句业已足够了,不值钱的,您拿着赏人用就好、赏人用的。”
李辞盈一面是恨自己不争气,一面是任由了她把东西直搁进袖袋中,一掂,可迫不及待想拆来看——有什么了不起,左右李三郎这个身份是假的,哪来什么名声,败坏了就败坏了罢。
且这年头哪家红人不收点好处,邝妈妈做事稳妥,大不了她和萧应问提一提,也当知人善用。
这么一想就理所当然得多,李辞盈安了心,那边大都督府的人也将众奴送上了牛车,她方告了辞,忽得外边蹄声如虹,隆隆震得耳朵发疼。
长安城中,还有何人敢这般声势浩大?李辞盈一瞠目,转瞬之间,身著鹤纹飞翎服的儿郎们已将此间围作了铁桶。
为首那人是个生面孔,一手按住腰间唐刀,骑在马上趾高气昂呵道,“飞翎卫接有密报,大业坊中有人贩良为奴,此间一干人等,即刻束手随吾等往台狱问审。”
贩良为奴可是重罪,哪有人轻易敢犯这个,邝妈妈此一去,就算审来是个乌龙,在坊间也难逃恶名,多年经营,岂能毁于一旦!
她悚然退后一步,忙抓住了在场唯一的救命稻草,大声求告,“李郎君!小的虽卑微,可一生从未做过任何违法魏律之事,您是永宁侯府的人,万万求您替小的与世子明辩啊!”
此来的飞翎哪里认得出李辞盈来,一听此言,只当有人冒名领了永宁侯府的名头,霎那间万刀如芒铮亮出鞘。
李辞盈险是吓个趔趄。
“慢。”
人群如潮水散开蜿蜒一隙,白马少年攥了缰绳慢步踱出,仪行竦肃,端坐从容,不是萧应问又是谁?
李辞盈收紧的心脏慢慢儿就放松下来,没等说话,那人垂目一眼掠了,又似根本没认出她,拧绳回首,冷声道,“一并带走。”
第125章 “昭昭想要功劳。”
话说这回飞翎卫于大业坊捉了这许多人,李辞盈还当要与邝妈妈等一同进台狱去,却不想车驾半途改了道,到了地儿帘子一掀,人已到了飞翎廨门外。
飞翎卫虽不像京兆衙门那般需开堂公审,仍是有个廨所存放各类牍册、或供各卫应值、歇息等。
方才押送的人不知何时已离去,是永宁侯府的陈朝在外头等着呢。
谁使唤得了这位?想必他是得世子的令来接应的,李辞盈举步再望,四处也没见着萧应问的身影——依照这群人行事之常态推测,所谓贩良为奴或不过是抓人的由头,飞翎此番大张旗鼓,甚至要由萧应问亲自到场,莫非真查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拉她到飞翎廨来,又是什么用意?
陈朝看出她迟疑,略一思索,忙是迎来个笑脸,“裴娘子安,飞翎马车高巨,平日又用作押送疑从,怕是没有搁着踩凳的。”
话毕了,躬身恭顺跪倒在车前,请她踩他下来。
李辞盈正是有些气恼——虽晓得自个大抵涉进案中,萧应问不好当众徇私,可到底心里头恨他不客气,这会子不介意重重踩了,冷声问了句,“你主子呢?”
陈朝可想不到李辞盈看着身量纤瘦,这两脚踏下来却有些伤骨头,他揉揉肩背,依旧是笑着的,“世子押着大业坊人牙子一行已往台狱去了,此案事关重大,得世子亲自问审才行,不过他老人家吩咐过了,请娘子往廨所稍作歇息,等事儿忙完了即刻要过来的。”
果然是大案子?李辞盈眼波轻转,又问,“既是重案,想世子没那么早回来,若是耽搁到坊门下了钥,吾如何好回大都督府去?”
陈朝一叹,“世子已遣人往贵府上请大都督同审,此刻大都督应亦在台狱之中,娘子且放宽心等待,晚会子世子与大都督同来也不一定。”
需要多方联合审案?看来邝妈妈等所犯的罪孽不小,好是萧应问没把她一齐提到暗牢去审验,罢了,先拘一会就拘一会儿,李辞盈跟着陈朝往里边走。
廨所看着不大,院子里却算得了宽敞,摆上武桩几个,另有数名飞翎留守在此,他几个本靠在桩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待见清了来人,顿收了些笑意,个个板直背脊举目望天,一眼不敢多瞧似的。
李辞盈微微顿首,这不就是那日在暗牢中守门的几位么,想孙七娘所言非虚,几月过去,受罚的诸飞翎眼见晒得黑黝黝了,人人脸上精瘦,是吃够了苦头。
心下暗气略散了些,好好儿与陈朝到了一间简所外边,那人虔敬给她推了门,又道,“此处乃是世子平日上值办差的地儿,委屈娘子在这儿稍侯,小的给您沏茶水过来。”
李辞盈“嗯”声应诺了,接手按住那木门,两步踏入内间。
迎面一张黄杨雕花木案,另三墙立着顶高几个惠方柜,案几侧边搁着文卷书架,可就把这间值所填得满满当当的。
这倒惊奇了,她从前以为似萧应问这般人,平时当值少说得有间像样的二堂子,最好三五儿郎在外头随时待命之类种种,是不曾想过他能屈居在这犹如架阁库的地方。
陋室如此,仍是收拾得十分洁净肃整,门儿一闭,淡而干燥的月麟混杂了书卷香袭来鼻尖,李辞盈略叹一声,也就拖了一旁的长椅安坐了。
陈朝回来得快,取了茶水与糕点就近搁在她手边的矮几,搓手等李辞盈肯用了,才安心又说了几句,老老实实去门口守着了。
或此番案情实难理清,抑或那人忘了她仍在这儿呢,总之萧应问迟迟未归。
等了不知多少时候,直至窗外日头渐渐是黯淡些,陈朝过来奉灯,搁置好了,又自案旁小屉中取了一卷书送到李辞盈面前,赔笑着,“问审收尾,方才世子喊人传话,让您还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将事儿安排好了就要过来。”
陈朝拿来的书籍不是别的,正是萧应问口中那册所谓今岁之初才在长安城印传的《北境游志》。
拿书册打发时光是再好不过,李辞盈接了,便百无聊赖倚在那儿翻翻——魏子山绝作,其中绘写太行山美景纤毫毕现,才至于让她在幽云林那夜不自觉提了“苍茫冷日,夕阳横断”八字,也正因为露了这个无从解释的破绽,萧应问才能胁她同回长安。
自然,至长安到如今,她也并未作为疑从往大理寺受审,可见那日所谓胁迫不过有人口不应心罢了——此人惯是这般的,一旦是下了他的面子,好似再多说一句软话就要了亲命。
她又翻两页,忽又琢磨起来——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这时候来给她看这书,莫非,是萧应问想要旧事重提,要将她身上数不清的疑点与肃州斗场一事一并发作?
思及此处,喉咙不自觉发紧,是了,方才陈朝开屉、取书行云流水,拿了册子看也没看就给到她来,若非是萧应问下的令,他怎会这般随意敢拿主子的东西?
李辞盈悚然,再无犹豫立即起身摸到案旁去查看。
案右三个木屉装的大抵都是萧世子自个的东西,她一一抽开看了,第一层除却两本闲书,剩下的卷轴都是他的亲笔,一目十行过一遍,写的大都是所经办的案件心得体会等,似没有什么与当前相关的,暂且不提它。
第二层亦如是,一字一行只能见得他在差事上多少用心,别的什么讯息也得不到,至卷尾便记的是陇西剑鸣矿场私藏兵械一案,里头可一个字都没提“李三娘”。
翻到这儿李辞盈已有些发汗,没多久就要成亲,再出了变故可如何好——她自贫瘠之地求来的一条命,从来不惧万难艰险,怕只怕忙到最后一场空,才教山崩地裂。
李辞盈抽开了第三层木屉。
若说来她对萧应问的了解,可算得是一无所知——就像此刻拿了这张图纸在手,她才记得原来萧世子闲时喜爱钻研手作,不错的,某日凑巧在他袖中见得一枚精致的芙蓉绢花,隐约听他提过一句是亲自制作。
手中图纸正是前日里她自清源公主府上得来的那一枚玉雕芙蓉的三视案样,不难瞧得出,萧世子花了不少辰光绘制介个,每一层叠尺寸、每一面工艺皆详尽。
玉雕出自萧应问之手,那么其中搁着的糖块就不难解释了。
哦,原是有人有意求和,却仍拉不下脸面,制了玉雕,补上饴糖,可请她揭过那日的口不择言?
李辞盈暗暗冷哼了声,想想将东西又按着原样搁好,再想往底下探看,忽得似听得有脚步声挨近。
她一凝神,匆匆掠了屉中垫着的一本《解梦》,取指摁在眼皮上使劲儿揉揩了一阵,复坐回了长椅。
门儿“吱呀”一开,连带万顷流霞洒落满地,那长椅上的女郎似被这声响惊着了,悚然敛黛含颦,抬望向他。
那时怯眸晶润,粉痕未干,她微垂了目光,皎面一捻愁绰相赋,似万般堪来怜,徒牵缠了他心中絮乱丝繁,念念心焦。
萧应问略一顿,挥袖令左右都退下,抱臂倚在门边半晌,才慢慢儿斟酌了开口,“怎得哭了?”
李辞盈只当没听着,取了帕儿继续捻眼角。
这会子也不必喊她“过来”了,娇气造作着,连个好脸子也不会给,更别说听从他的,萧应问一蹙眉,抽手拢了门儿。
“怎不说话?”他淡淡看她一眼,问道,“还是说,昭昭觉着这儿算不得正式,要请到台狱里边才好问话?”
果然那女郎骤然横来一眼,遂绞了帕儿在指间,一声胜了一声的愤懑,“世子要问话、要将妾作了疑从‘一并带回’,当然就应该将人送到台狱去,否则旁人瞧见了,没来由是妨了飞翎卫行法无私的好名声!”
虽是指责,言来犹怯,莺转脉脉怨愁,其意态浓欺了春煞,萧应问眸光微黯,散漫捉了她的手儿搁在掌中细看,说道,“某倒不晓得,昭昭还有这一手丹青妙笔,信手作来墨宝就可将千里之外的几人描得形神两符。”
李辞盈心下一沉,邝妈妈等人进了台狱,只怕用不着上刑就要将她让他们寻人的事儿吐露得干净,可此事她早有应对之策,当即懵懂望他一眼,“世子不一早请人查过妾之生平,家中清寒,可没有闲余的银子做这些。”
萧应问冷眼瞧她,“邝氏手中有你给她的画像,其上所绘,岂非正是疑从柳望山?昭昭笔下有神,以至邝氏一进斗场便一眼认出他来。”
疑从柳望山?!李辞盈一时骇然,前世柳望山是她的亲卫,两年以来从来忠心耿耿,一回原上惊马,他甚至舍身救她一命。
她本以为萧应问是让她解释如何能画了小像让邝妈妈等精准寻着了柳望山三人,却不想是有人身份存疑的缘故。
好在是她早有预想,否则此刻危矣。
李辞盈侧身坦然将另一手展到他面前,说道,“口说无凭,世子说邝氏手中有我的罪证,那请你将它带来我看。”
罪证?李辞盈那日所用的绘材乃是随身带来的青黛粉,画在纸上看来浓重,实则极难沉淀,经月余早就该煙为虚无了,白纸一张,算来什么罪证?
她一瘪嘴巴,“妾不过想寻几名能拿得出手的奴仆罢了,照着古画简单几笔绘来,哪里就与谁人‘形神两符’了?”
邝氏嘴里哪句是实话,萧应问何能听不出来?李昭昭素狡诈,做事留条后路的手法早刻进骨子里,也正因了这般的,才教她今日逃过一劫。
做了坏事仍然理直气壮的,长安城再无第二人了,他好笑瞅着她,“有这样委屈?昭昭该晓得的,涉案即为疑从,你与他几个有了交易,某怎也不好当场放走你。”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是你我这样的关系。”
李辞盈不晓得他所想,戏瘾仍在身,这会子伤伤心心地抽噎起来,嘀嘀咕咕多委屈似的,“你我有何关系?妾可晓不得自个和世子有什么关系呢,分明说过由了妾用令,到头来喊人跟着人家不止,如今更要抢了人家好容易寻来的昆仑奴,若真为未婚夫妇,哪里这点子信任都没有!”
好啊,又开始倒打一耙了,萧应问叹一声,便将那日落英巷子的事儿说了,“某何曾遣人去跟你?你那陆姓好友哭声震天,只怕既聋又哑之人才晓不得你们见了面,崔妈妈禀过来,某只当庄冲伤情有变才接见。”
哦?!是吗?!李辞盈一顿,脑中将前因后果捋一遍,又狐疑问他,“那当时您怎不说?”
萧应问冷笑,“某尚未开口,昭昭就已定罪、责罚过了,再说又有何意思?”
是了,那日他方进了屋子,当面一块鱼符掷到脸上来,此奇耻大辱,再没气性的人受了这个也得怒火冲天了,何况是他?
回想起当时此人头破血流的模样,李辞盈只感浑身冷栗子都冒出来,她忙捧了萧应问的脸颊左右捏捏,急冲冲问着,“您额上的伤如何了?!”
可别耽搁了正月里的迎亲!虽是第二回了,李辞盈也不愿郎子脑袋上顶个疮呢,传出去多丢她的人。
萧应问匪夷所思捉了她作乱的手,“如何了?劳您费心,半月前已然好全。”
只是有的人从来没问过一声,惹来颓废难堪罢了。
李辞盈略有些赧然,侧了脑袋靠在那人胸口,怏怏说了句,“可您也斥过人家了,后来又音信全无的,妾心疼难抑,可不比您额上伤势轻呢。明知是误会,您却一言不肯发,也不知这嘴巴长来是做什么的……”
狡辩惯有一套,但也难得温煦时刻,萧应问揽了她的肩轻轻摩挲,低声叹道,“是我的错。”
再过些时候就要成亲,何苦再为不值得的人气恼,裴听寒去了西边,他们再不会相见,一年忘不了,未必十年还记得,他有的是时间。
可对于陇西斗场,萧应问仍有疑惑,以李昭昭之往来交游,她就不应该晓得这个暗场子的存在,更有她那一身无从解释的裴家马术、她识得鹧鸪山壁上的饕餮纹印,以及她熟读《北境游志》之事。
而李辞盈呢,在陈朝将它拿来时就已晓得萧应问的疑虑,再见了抽屉底下搁着的《解梦》,这会子不必多问,顺了他的猜想囫囵吐了,“今岁以来,妾便做来几个怪梦,醒来记得不清,人家也就没放在心上,而后屡次三番再梦得,犹感了真切。”
梦中习射艺之事,古书便有详述,难道她真如书上所言,是恰巧梦了先知?萧应问一挑眉,“昭昭第一回见某,眼睛里可就含了恨,莫非在梦中咱俩个还有别的纠葛?”
李辞盈狠狠点头,气道,“您用银子砸了人家,可仔细了疼。”
萧应问略有些吃惊,“砸的哪儿?”
这事儿李辞盈永不会忘,学了那日萧应问的手势,再一抚了颈下璇玑穴,嘟囔着,“就是这儿,从前不说,可怕您将妾当作了邪祟,而且后来人家也没有梦见再多的事儿了。”
指了这一遭,萧应问便信了一半——李昭昭不通医理,也不可能晓得他切穴的手法,做得这般自然随意,定是确有其事。
他哪能明白自个为何要伤了她,佯咳了两声,“某为何要对你出手?”
李辞盈怎敢说实话,冷冷哼道,“您问我?我还想问您呢,怎么的,您纡尊降贵对区区商女动手,就一定是人家得罪了您,而不能是您不讲道理、仗势欺人、见色起意、贪恋风月、不顾伦律——”
越说越离谱,萧应问吃不消她,忙是揽了人在怀里,“好了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见人依旧气冲冲的,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此番昭昭立了功,可有想好要与官家讨个什么好处?”
立功,立什么功?李辞盈一头雾水。
萧应问见她迷茫得可爱,唇角不自觉轻勾,解释道,“祆教左护法宋长山于西三州谋乱,只差一步事起,却不想斗场乱事突起,更有一伙人莫名其妙将他当作昆仑奴闷头捆走,大魏安泰,官家大喜,少不得你的一份功劳。昭昭可要仔细想了,究竟要讨要些什么才好。”
第126章 “昭应县食邑。”
这话听着可教人颠倒万惑,李辞盈有一瞬脑子里是空白着的,西三州起乱前世确有其事,论其祸首,也确与祆恶脱不了干系,可那时柳望山整日都在鄯州府,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院门外边的。
按着萧应问所言,柳望山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祆教左护法宋长山?那么——
“昭昭?”
颈后温热的气息轻洒,李辞盈下意识回首,那人环在她肩上的手便自然而然挪到颌线,萧应问略低了脑袋,将两个漫不经心的啄吻落到怀中人额上,再沿了脸颊一寸寸移到那张日思夜想的唇上。
“等、等等——”李辞盈回了神,怎么个状况,不正谈着事儿么,怎得又搂着人家亲个没完,她失语要推他,萧应问哪里肯听从,正好趁了她启唇得寸进尺探进来。
此人想是十分愉悦的,百忙中勾个逞意的笑,点漆般的眸中不自觉透上几分眷念。
好罢,萧世子就似那夏日里的冰酪子,看着浑身冒冷气,吃到嘴里却是软糯着的,李辞盈昂着脑袋将就受了,正待了他停呢,那人半晌却不过是暂缓了一口气,更进一竿握了她的腰将人转到身前来,拥得严丝合缝。
偷得些许香艳,半点是止不住痴痴缠缠,一捧火似的抵在人家腰上,青天白日,可真一点不要脸!
李辞盈咬唇瞪过去一眼,那人愈加有意要无耻地闷喘,两手收紧,复倾过来用力吻住她。
陋室长椅哪堪此重负,他愈近一步,它就“吱吱呀呀”地长响一声,听得人满面发红。
分明都没做什么,让外头的人听去可不知要怎么乱想!
“外边没人。”萧应问捉了她的手压在椅上,仍不肯撤开。
这个吻既是绵长,又堪为炽热,不知萧世子究竟自哪儿学来这样高超的技艺,直吮得人家浑身发麻,箍在腰上的气力亦愈来愈重,李辞盈到底没耐心与他胡闹,扭头躲了,抚着腰侧轻哼着斥他,“够了够了!世子这般用力啃咬,可不是要弄死人家才好?!”
说起介个萧应问何不汗颜,许多时候见了李昭昭,他心里头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狠狠儿将人搂到怀里来,掐一下、咬两口,如何揉搓仍觉不够,或只有捏碎了吃到腹中方能止。
他低低笑了声,抚住她的脸颊转回来,“怎敢,弄死了你,吾此生还有何欢愉可言?当是珍之重之,以期百年才好。”
萧应问瞅她一眼,反问,“昭昭呢,应当也不会再想我死了罢?”
说的什么话!李辞盈自知理亏,转转眼波,又佯作了恼意,指尖在他胸口戳了好几下,嗲道,“人家可从未想过那些,世子断案不讲证据,冤枉好人呢。”
一嗔一嗲,笑靥较雪后初霁更胜了明艳,萧应问微微移了目光,压在椅上的手掌不自觉地张开,又慢慢儿攥紧。
从前的事休再提了,这会子李辞盈心里头仍有万千疑惑,“是了,妾听您的意思,便道斗场里头捆出来的昆仑奴中,便有祆教那劳什子护法?”她歪了脑袋,重复一句,“——护法?这等人物怎会这般轻易就教邝氏等人捉来了?会不会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或是有人故布迷障,所谋更深?”
她问道,“且那人从未以真面目示人,您如何能对得上号,认定他就是宋长山?”
萧应问在台狱中审了整日,再辅以陇西与逻些城送来的呈报,大抵已将事儿的来龙去脉摸得清楚,他笑一声,答道,“祆教禁众教徒私置财产,而陇西斗场却是宋长山私办,为其所收皆入自个的口袋,他伪制‘柳望山’的身份混入其中——”
魏廷户制严格,哪允准凭空蹦出个来历不明的人来?伪制终难以溯源,是以“柳望山”身份存疑,飞翎卫再顺着这条线去揪,晓得他究竟是何人并不难。
李辞盈听罢毛骨悚然,昔年裴听寒丝毫不留情面剿了这间斗场,岂非正正是断了柳望山的财路?柳望山借机混入鄯州府,恐怕只为报仇雪恨而来。
她竟让这样一个人待在身旁整有两年!
“怎么了?”萧应问察觉她面色不对,略想想,又安慰道,“好了,昭昭不必害怕,邝氏所持画像业已不成样子,吾不会让此事再牵连到你身上。”
是了,李辞盈好险多想一步,否则有了这张罪证——她微微垂目,若罪证还在,萧应问是否仍愿将此事揽于己身?
在多方联办之下为她除干净这层疑情呢?
一句先知于梦,真就能让这从来多疑之人信她与诸事无关么?
让她仔细想想往上头讨点东西?
与祆恶相关,只怕留下个全尸算得了“好处”。
萧应问不知她所想,一面为人抻衣裳,低声说道,“阴差阳错捣毁西三州泼天祸事,官家与诸位阁老正念着你的功劳呢。”
李辞盈“嗯”声应诺了,怔怔然问了句,“妾无心之举,怎还好往官家那儿请功,您信妾与祆恶并无牵连就是最好了。”
这倒怪了,富贵荣华送到手上,就没有李昭昭不肯接的时候,萧应问垂目瞅了一眼她那贪得鼓囊囊的袖袋子,好笑哼了声,“你若不愿,那某改日与官家拒了就是——”
“那不行!”李辞盈及时切断了他的话头,可若真让她想想如今还能求些什么,又果真没有头绪——不多时就该提名玉牒,嫁入永宁侯府财权两握,再想往上头升,就只等永宁侯爷百年过了。
还能有什么好奢求,莫非要进宫里当皇后?
唔,这事儿她倒没什么异议,就怕萧应问不肯呢。
“……”一瞧她这狐头狐脑的模样,就晓得有些歪主意,萧应问一抚额角,叹道,“想什么呢?”
李辞盈忙收了思绪,涎着脸笑了两声,十分真诚地问他,“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咱们怎好辜负了官家一番好意,只是妾之眼界限于一隅,不知怎么样才算得上一个‘适度’。”
哦,意思就是说,要在适度之限下尽量、尽多地提才好呢。萧应问笑,听她继续说。
李辞盈就见不得他这了然于胸的矜傲样子,挽了那人的手臂,撒娇似的晃了晃,“凭意、表哥、好卿卿,您说怎样才好呀。”
怎样才好,自然是越多越好,天下之权势富贵不送到自家夫人手中,还要流到哪儿去?萧应问对此事早有预想,他略顿顿,问道,“长安二十八县,昭昭可晓得华清宫往北去是到了哪里?”
问这个做什么,李辞盈歪头想了想,不确定似的,“……是昭应县?”
萧应问点头,“昭应县北临渭水,南枕骊山,又环绕四大驿所,从来是繁采扬华,后边几个县大抵也都如此。”他话锋一转,“这一片的食税本已封赐给腾王,是世代之禄,可惜他不争气,没吃着几年敢悖逆朝廷,这会子空置下来,只能找个时机再赐给有功之士了。”
“……”李辞盈似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她听得了耳边一声声如雷的心跳,迟钝“啊”了声,若非正是要赐给她,萧应问何必提起?
可昭应诸县的食税……她怎能收入囊中?
她再移了目光过去瞧他——若萧应问只为戏耍了她去,左右是再让他从马上摔下来不可。
萧应问实承受不住她这寒如冰刃的眸光,短促笑了两声,靠过去抵住她的脑袋,低声道,“上回拿苏君衡案元凶一事诓你,后头想想,悔恨非常,万望了此一遭能重建昭昭对某的信任。”
他继续说道,“腾王之封赐官家本意是要分赠于裴、萧两家,吾与大都督商议过了,便请上以此回的功劳赐你乡君之荣,昭应诸县食禄一并加封以全了皇恩,你觉着如何?”
“……”
魏朝史中不依照夫或子官职、而凭以事功受封食禄的外命妇少之又少,李辞盈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然而事实既在眼前——乡君虽品级不高,然昭应各县的食禄却独为她所有,有了这份底气,她再不用顾忌往后色衰爱弛,或是别的什么变故。
一切再不必忧心了。
第127章 “您一定帮帮我罢。”
临近新岁,朝廷诸事亦繁冗,然封敕乡君一事仍得赶在正月十八之前办了才好,待成了亲,不还得给李昭昭请来诰命么?没道理让她以国夫人品级再受封乡君。
萧应问忙了有些时候没回侯府,这日午后仍在暗牢之中监刑,外头忽来通报,说陈朝携了官家身旁伺候的康连求见。
听得康连出宫,萧应问大抵晓得是敕命已下,这会子他们不往大都督府上宣旨,来台狱做什么?
他挥手让通禀的下属先出去请人稍候,略沉吟了,才教坐下两名飞翎停手。
左右得令齐声道“是”,再展臂卷回了手中九节铁鞭,刺槽之中的暗色血液淋漓迸溢,飞翎鞲上鹤纹一瞬俱浇得透了,那人低头瞟了一眼,不甚在意轻挥聚满血珠的袖摆,那血便慢慢儿斑驳滴落在辨不清原本模样的地墁上。
一滴、一静,此间没于坟茔般的寂冷之中。
陇西、淮扬两方经数月未找得苏君衡等三人所需之解药,眼见着人一天天消瘦下去,众卫岂能有不担心的?
恰是宋长山落网,本以为能有所突破,软硬兼施折腾数日,可那人生是咬牙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十八门血刑轮了两回,此刻铐在刑架上的影子好似一丝气息也没有,只残灯黯照下,蓬卷发间偶尔掠来的阴冷狠光,提醒诸人他仍然活着。
萧应问眸色渐冷。
纵使近来好事接踵,李昭昭仍挂念着落英巷子的那位,时时督促陇西、淮扬两边不说,每两日路过探望,回来总要伤怀。
再拿不到解药,毒素迟早渗入经脉,庄冲等人则性命危矣。
罢了,左右宋长山一时半会难开口,先问问康连那儿出了什么事为好。
萧应问方起身,此间阒静便被一声嗤笑打破,宋长山虽一动未动,然带有腥气的低冷嗓音贴着墙上的影,一字一词如磨牙吮血,“莫非大名鼎鼎的暗狱飞翎就这点子手段?犯人还未招供,萧世子这是急着要去哪儿?”
话语未落,飞翎抢声呵斥他“放肆”,继而锐音破空,那是一道铁鞭飞鞑而来,钻心的痛感如灼焰蔓满了四肢百骸,宋长山瞳孔骤缩,再无法隐忍抖颤。
而那人呢,根本见惯了这般不得了的场面,依旧垂着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眸,高高在上地睨视着,仿若这世上一切腌臜也不能损染他半分。
萧应问微微勾唇,“何必着急,既至于暗狱,该见识的总会见识得到,不过看在宋护法甘然落网令飞翎卫省下不少气力的份上,某好心奉劝一句,三十余年以来,暗狱之中从来没有不能开口的疑从。早些招了,也少受罪孽,否则哪日谁下手失了轻重——”
他微微昂起下颌,眸底也泛来些冷漠的讥诮,“人死如灯灭,宋护法是聪明人,应当晓得如何取舍。”
宋长山当然是聪明人,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松口,“事到如今,魏方已将我教主事捉了大半,此时此刻逍遥在外的只剩了我师兄朗德,他与某素来嫌隙,断断是不会来施救的,有他在一旁妖言惑众,圣教主与达薄干或弃了某与光明使也不一定——”
他尽力扯唇牵了个笑,“世子你说,此时某再将手中唯一的筹码交出,明日清晨可还能保得命在?”
萧应问冷声道,“筹码?宋护法错了,扣你在此,不过为防西三州再出变故罢了,令给出解药是圣上慈悲不忍见苏校尉白白丧命,真待裴都尉肃清陇西道,功劳到手,天下大定,谁人还在意了你这点子‘筹码’?”
“果真?”宋长山听罢,昂首露了笑面凌冷,他微微挑眉,推测道,“某却以为,世子之所以留下我这一条贱命,全然不过是为了那日在大业坊的女郎。”
昔日庄冲入教做圣沐礼,宋长山可就站在台子上头瞧着。
前者与李辞盈面貌如此相似,是以那日大业坊相遇,不消一眼宋长山就已摸清了因缘始末,只不过他仍不明白为何李辞盈会知晓斗场一事——被敲晕时他可听得清晰,那人牙子口口声声提了“李三郎”几字。
他龇牙笑了声,“某听说了,世子不日就要与裴氏女郎成亲,怎得这时候仍在外头与他人纠缠不清?当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庄冲如此,他的阿妹更——”
话说一半,忽一道*金光迎面劲射,宋长山习武多年还从未遇见过这般快到诡异的点穴手法,此刻根本来不及做反应,一枚锞子已准确无误击在颈侧风池穴。
“唔唔——”
好卑鄙!自个品德败坏,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可被切中此穴,宋长山除却模糊的挣扎,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了。”萧应问懒理会,径直吩咐左右,“你俩个也歇歇,待吾回来再审,另不许任何人接近此间。”
再说来康连在台狱阶槛等了老半晌,端是急得快要跺脚,皇天不负,那铁铸的牢门“哐”一声巨响,终有人不急不缓步出来。
康连眯了眼睛看定了,忙是迎上去,“世子!”
他一抹额上冷汗,“您可算来了,快快快,这会子与奴往大都督府上宣旨罢,再耽搁了,可就误了吉时了!”
奇了,萧应问不解,宣旨一事何用得着他过去?
康连往天一拱手,继续说道,“这是官家的意思呢。”他警惕看了看左右,“官家有口令要传。”
萧应问肃了脸色,便任了康连到耳边。
康连道,“禀世子,官家有言,‘表哥力除万难以求其乡君之荣,没道理自个躲在后头不露面,女子嘛,你不说得清楚明白,人家何能晓得你的好处?’”
话毕了,语重心长地另捧了一件衫子到萧应问面前,叹声,“官家晓得您正辛苦呢,赐下绯紫衫一件,免得您一时找不着干净衣裳,另,官家特令不必为此事回去谢恩了——”
“……”谢恩,萧应问好笑瞥他一眼,亦拱手称了声“是”,便随他往大都督府上去了。
有圣令将至,大都督府已准备得十分妥当,一应人等在府门外头,也有不少看热闹的往这儿拱来,不多时,高头骏马分开人群,萧应问一手持缰,另一边所握,正是一捆明黄的卷轴。
重光耀明,少年一身绯衣赫似绛天,他是云破日出时一照沉彩的斑斓,纵崇仁坊万顷琉璃,难争去他半分明辉。
从前见了这尊罗刹只觉敬畏,哪得今日这般风华夺目,坊街声海沉寂片刻,忽如潮涌浪飞般喧哗起来,众人窃窃私语,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事儿要发生。
李辞盈亦回神,依礼跟从大都督等人拜见圣令。
而萧应问呢,刺目的日光直照得眼睛生疼,半点是不能体会旁人半点惊羡,飞身下马请人起身,便道声“劳烦”,将圣旨送还给身后跟着的康连。
圣旨一给出去,忽一道锐光如芒加诸,萧应问倏然拧眉,及时捕捉了李辞盈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怒。
李辞盈怎能不吃惊,眼前传旨的给使,便是八月十七夜领她到太和殿偏殿外、又不留情面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的那位!
旧仇涌上心头,再与此时满载的颠喜杂糅纷错,清涓激作了混沌般的,李辞盈根本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滋味,后一想又觉可笑,昔日死敌都已堂而皇之做了她未婚的郎子,此给使——当日可不就是受了那人指令才那般猖狂的?
李辞盈当即失语,撩眼皮瞪了萧应问一个狠的。
“……”这又怎得了,萧应问一摸鼻子,难道又哪里惹到她了,可真莫名其妙。
闲话不谈,康连仍乐呵呵举了圣旨来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定国安邦,必资贤辅,今裴氏二十一娘,淑质柔嘉,恭崇礼则,自除祆事宜建有奇功,如今九州稳定,朕心甚慰,兹特封裴氏二十一娘为七品乡君,加号‘昭应’,并食邑二百户以表荣彰。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钦此!”
不止李辞盈愣住,其下众看官亦鸦雀无声——以未婚之身封作乡君已是稀有,再令加诸封号及食邑,岂非闻所未闻!
一时之间众议纷呈,虽不知裴二十一娘究竟立了什么功劳,但这番荣光人人艳羡,有平日就与都督府熟识的官员抱拳上来庆贺,都道大都督有福气。
自收了这女郎来家中,裴氏便是一路和顺,朝廷上少却许多无谓的争斗,办差也不再有力不从心的时刻,此刻李辞盈得此殊荣,裴启真由衷觉着脸上有光。
言谈之间人人笑得和融,他架不住群情汹涌,当即请亲朋往里边吃茶、闲谈等。
唯一遗憾李辞盈是女郎,没法子陪同应酬,也没法子往更高处走,否则以她的才智,光耀裴氏不在话下。
想到这儿,裴启真再看向一旁忙着结交畅谈的裴二郎,不知怎么的忽就想起了远在陇西的裴听寒,他略顿了笑容,吩咐了李辞盈好好回去歇着,改日同往禁中谢恩。
好好回去歇着?倒也瞧了某些人肯不肯放她,方过曲径,三翩扁竹叶戳在肩背,李辞盈一顿,她料得到萧应问看出她认得康给使,是定要来询问此事的,恰好,她也有事要问他。
李辞盈想了想,便道想往九思池去观鱼,支开采釉回去拿鱼料,“挑新鲜的取来,再过池边来找我。”
到了地儿,早早有个身影隐在林间,她想得不错,康连在天子近旁伺候,颇受宠信,这样的人若有了错漏,岂能轻易放过的。
虽几日未见,萧应问还是当先问了此事,“昭昭未往禁中走动,康给使也少有外出,想你是在梦中见过他?莫非他有什么大不妥,才让昭昭变了脸色?”
康连从前不敬,的确让李辞盈心里记上一笔,可此刻立场骤变,再报复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可她到底是极小的怨仇也咽不下去,从前在肃州府不就是如此么,裴听寒的奴仆被她换了个遍,也只为了第一日往府上拿银子时所受之冷待。
于是她犹豫一点头,只道,“梦境紊乱,妾记得不甚清晰了,康给使似乎…似乎……”
话说一半引萧应问多想是必然,且李辞盈觉自己没有说谎,脸上便只见得了坦然从容。
萧应问“嗯”了声,便将此事记在了心中,改日彻查。
此地随时有人过来,他们当不再多耽搁,萧应问本是要走了,才听李辞盈捡了要紧的问他,“这几日过去,飞翎可撬开柳——”她一顿,改口,“——宋长山的嘴了?”
意料之中,萧应问摇了摇头。
李辞盈再不等他说话,左右瞧瞧没人在,立即从袖中取了一物塞进他手心,“宋长山经年以秘药算计人心,总归今日反噬其身,凭意,妾知此举并不磊落,可人命关天,您一定帮帮我罢,好不好?”
触手一点冰凉,萧应问垂眸看向手中的青瓷瓶,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裴听寒自祆教势力那儿缴获的吐真药剂。
第128章 “若是——”
听罢此话,不知为何觉来有些好笑,萧应问眉棱微展,蜷指往她面上轻轻划了两下,似笑非笑说道,“磊落?不得了,原来在昭昭心中,某仍担得起‘磊落’二字?”
随口一句欲扬先抑的恭维话罢了,莫非又惹他逐字逐句地审问?
李辞盈才不想在此刻闹玩笑,采釉办事一向是利落,让她去赋月阁取东西,风一阵就能刮回来这里,且九思池也算不得是无人之地,府上宾客众多,哪容他们多逗留。
她不客气拍了他的手,恨恨道,“世子究竟磊落与否,岂是妾一句话能断定的?此药为宋长山所制,咱们不过是以其之道,还诸彼身罢了,不说苏校尉等人正受着罪,您难道就不想早点儿了结这案子,专心咱们的亲事?”
“冤枉。”萧应问叹声,“某哪有不专心?”
说到这儿气不打一处来,李辞盈横他一眼,“昨儿尚衣局的女官过来送东西,妾随口问了句,可晓得您直至今日仍没有空闲试新裁的衣裳呢!”
为着萧应问殊受先帝赐封、拜十六卫总管,如今禁中又少喜庆的缘故,李湛大笔一挥,令将亲事连同庆岁一应归了礼部去办。
要往繁采中取来万分谨严,女官们常常要来往大都督府与永宁侯府,前月还好,近三日过去,可一回没把世子逮住。
“怎不说话?!”李辞盈一撑腰,半边儿翠眉挑得老高,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您倒说说了,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萧应问摸了摸鼻子,“……当时忙着么,且尚衣局制我的衣裳也不是一两回——”
肩上眸光忽锐如刀刃,那女郎怒目圆睁,只恨是不能当场将他劈作两半似的,萧应问一噎,立即改口,“——但这回自然不同了,某正想着明日朝会散了往六尚局走一趟,也好问问上回定下的团扇儿织好了没有。”
“团扇儿?”李辞盈狐疑瞧他。
萧应问道,“月前多番往六尚局挑选却扇式样,吾总觉来式样老旧不出彩,好容易绘了张样图,恰逢苏州刺绣大家娥娘子在长安游学,吾便遣人请了她往禁中教习指导,望能在这几日织成双面三异绣,拿来给昭昭做却扇用,如何?”
哦,双面三异绣,这玩意儿倒十分难得,李辞盈眸中水光噌地一亮,可又不好当下就宽恕他,倏然眨了好几下眼睫,不满嘟囔两声,“才不稀罕呢。”
这时杏眸犹自凝羞恼,两弯黛眉却似蹙且非,萧应问看罢低笑了声,顺着她这点子别扭气柔声哄了,“是,昭昭不稀罕,是某上赶子要赠给你,恳请您二月十八那日暂用,待昏礼毕了,拿着赏人也好、拿去金铺当了也罢,悉听您吩咐。”
这还差不多,李辞盈一昂首,趁了气氛融洽,颐指气使似的,“那庄冲解药一事呢?世子,先前裴都尉早早请人试过了,此药并无后害,万是不能损伤了您的犯人,不若——一试,或有所突破也不一定?”
这时候忽提了那个人做什么,萧应问笑意顿敛,无声紧紧手中的瓷瓶儿,心里边暖融融的柔软也翻了个倒面,摧枯拉朽似的涌出荒唐的涩苦来。
他轻叹了声,“宋长山其人能以魏民身份爬到祆教护法的位置,想是与他的炼药功夫脱不了干系,能有这神乎其神的吐真药剂自然是好,然单凭谁人口中一句所谓此药并无副用,并不足以让某放心一试。”
李辞盈晓得他谨慎,也晓得宋长山如今不能死——否则八月十七在暗狱中,她又岂能以光明使的性命为挟,逼迫萧应问后退呢?
她想了想,提议道,“要么咱们再找个人试一试此药?”
找谁呢,一个人话语中的真伪,或也只有自个能辨别,李辞盈猛地一愣——此前没有深究,实则以裴听寒的性子,断不可能随意找人试药的。
只怕是心伤苦闷之下,自己咽了苦果。
她全然是怔住了,是了,裴听寒连送到眼前的毒药也敢一饮而尽,怎算不得是个要情不要命的傻瓜。
“……”萧应问怎不明白她的停顿究竟为何,幽灼的眸中染上些许愠色,在李昭昭心中,那人才当得起“磊落”二字,此前说辞也全然基于揣摩过裴听寒的心境,真想过他一分,当就说不出那个词来。
这会子醋海生波,脸色又再沉下去,想说什么,颤了颤唇,声音似乎不由自主,“既裴都尉亲自试过,想来此药定是不留疑存了,待吾验过成分,当可以给宋长山试试。”
李辞盈可难得他会这样想,用力点了两下头,晶亮的眸中一下漫来温润的光泽,“一切劳烦您费心着呢,若有了进展,好不好遣人送个消息过来呀,妾可安心枕眠。”
这自然是没什么不可以,萧应问“嗯”了声,眼见了径道对边埋头赶来个青衣小婢,便垂了目光将瓶儿收回袖中,低语道,“好,那——改日再会。”
李辞盈却不晓得采釉正过来呢,轻轻拽住萧应问的衣摆,拉长声调咕哝着,“还有呢,表哥——您别忘了明日往六尚局去。”
“……”
萧应问两岁承师于飞翎卫首领叶无面,为除了自雪山里染来的弱症,所学一门名为寒魄封的功夫。
所谓触绪伤气,动情损神,寒魄封首要一项冷脸冷心冷肺,纵公主与侯爷不忍,在保住性命之前,也只得苦他六亲缘浅。
此时此刻,萧应问再不能更体会何为“伤气损神”,只她这样轻巧一句话,就将方才诸多滞闷与烦躁击得粉碎,全然不同的情绪似七叶轮一般的在脑中辗转。
怨忿与否、快意与否,但凭李昭昭此刻有没有好心肠罢了。
“晓得了。”萧应问叹了声,好心提醒她,“你的婢女拿了鱼食过来了。”
李辞盈一惊,也不敢回头看,忙是两手一松放开他,一面专心侧了脑袋听声响,一面抱怨着,“看见人了怎不早说,快走、快走!再别教别人瞧见了!”
她气得脸色发红,“真烦了您这样不要脸面的人。”
魂悚魄惊,两耳竖来好似那伏在草窝里边被捉住尾巴的狐狸,萧应问哼了声,仍掩袖狠狠捏了她的手心,“烦也无甚用处,还有十余日,你且等着。”
“萧应问!”李辞盈咬牙切齿,“且看看是你等着,还是我等着呢。”
怎么的,还有人要在大婚之夜谋杀亲夫不成?萧应问眼皮一跳,只当没听着,佯咳了声望天,匆匆离开。
*
验药花去半夜,几个医者都确认没有致命毒性,萧应问便命了人兑好用量,请某飞翎再试其可用性。
此药不可思议,抿去一小口,问到任何事都如实相告,起先飞翎们不过问些寻常事,什么名姓、籍贯或家中人口等,而后恶趣横生,一人一嘴气得那人面红耳赤方止。
这样一来,除却在宋长山那儿拿到庄冲等人所需要的解药配方,更多祆教内部秘事亦知晓了干净,萧应问怎不感慨呢,得亏是李昭昭梦有先兆,才及时把宋长山捆来长安城——
否则三州百姓沦陷劫难,大魏国运必定受阻,宗国虎视眈眈,或引无边祸患也不一定。
这样才只封作了乡君,不知她心里边可觉得亏待?
萧应问举目望了尚且黯淡的天色,半晌,又缓缓垂眸看向手中余下半数的青瓷瓶,若是——
他喉间轻滚,复将荒谬的念头压回识海。
第129章 “只怕人心难测。”
大业坊一案了却,一应人等得以在年节之前释离。邝氏等人虽保住性命,但久经恐吓也算来形销骨立,再一者,到底不明不白进过牢狱,与祆恶扯干系,此番前路迷茫,能不能再在大业坊立身也两说。
腊月二十八艳阳高照,邝氏一行心事重重出了铁牢门,端是一下被那耀目的日光灼出泪花来。
遭此横祸,哪能不恨呢?要怪就怪那李三郎,分明收了她的好处,竟是一句话也不在永宁侯世子面前提。
邝氏咬牙切齿,只待下了石阶必定骂几句解气,不成想长阶之下几个衙役顶着风口等在那儿。
刚张开的嘴又闭上,几人对视一眼,皆认出对头为首那满面胡络的壮班,可正是当年陈府尹麾下的袁二。
陈府尹落马,此人立即倒戈亲自把邝氏等人清出去,一点情面没讲过,然此刻他见了他们,却十分客气自马车跃下来,双拳一抱,拱手作了礼。
邝氏阅人无数,来者是善是恶一眼既辨,但方遇事,此刻又不免了忐忑,硬着头皮快迎几步,笑道,“可巧了,上差几个正往御史台办事呢?”
袁二得了上头的令,一点不敢怠慢,旧怨哪得提它,他自袖中摸出个东西递去,只道,“一点不巧,某正等着你们。”
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京兆府印来的牙帖一张,上边的红戳赤艳艳的,显是盖上去没两日,邝氏悚然是不肯信,忙捧手接过来细看。
袁二继续道,“先前的官牙子家里头出事儿,可有阵子没来上府应卯了,胡府尹让咱再找人顶上,这不某就想到邝妈妈了么。”
且不论从前旧怨,袁二此人得这份好差,必定紧着自家亲戚,哪能这般轻易给了他人?邝氏脑筋一转,哦哟,难道是那李三郎从中斡旋的缘故?
果然,你来我往说了几句,那袁二第一件差事,就道起月前永宁侯府提的那几名新罗婢女,“你晓得的,永宁侯世子大婚在即,两家府上正是用人的时候,既那新罗婢女是你们带回来的,就早些遵令送到大都督府上去,免得上头怪罪,咱们也难担待。”
这就是了,邝氏郁在心中一口气顷刻散了。
袁二想了想,又嘱咐道,“你在里头呆了几日,怕是不晓得裴家娘子受封昭应乡君的事,到了地儿别喊错了称呼!”
竟有此事!邝氏也顾不上别的,谨慎收了牙帖在怀中,笑得眼睛也瞧不着,“世子与乡君的差事岂敢耽搁,只是小的几个这些天在台狱协从秘案,如今浑身上下臭不可闻,先往了大业坊收拾着装,即刻就去京兆府办事,您且安心着的。”
衣着不齐,当然也冲撞贵家,袁二了然点头,那邝氏更精,凑近一笑,千恩万谢似的,“此番多亏上差眷顾,否则小的哪有翻身之说,您今日辛苦,改天小的一定请吃茶水,聊表谢意。”
袁二哪不晓得她言外之意,收了袖笼,施施然又一挑眉,“为上头办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往后一同在上府当差,吃茶就见外了。”
他压低声音,“你几个倒走了好运,侯府里边有人保你们,那牙帖可是胡府尹亲自督办的。”
邝氏一惊,那李三郎好大的本事!好险方才没骂出口,到手的差事若丢了,岂非悔得肠子发青?
这么的,李辞盈便在二十八这日午后听了通传,说是京兆府的官牙子邝氏领了新罗婢女几人正望求见。
彼时她正懒靠在西窗把玩一柄新得的金花钗,听得这个着实吃惊,宋长山身份暴露,她本以为新罗婢女一样要受牵连,没想到萧应问肯给她全送到这儿来。
当然,此刻这个不是最要紧的,邝氏如何得了好运能进上府办差,李辞盈想得明白——有人见了她欣然受贿,显然假公济私周圆了这份虚权。
在京兆府有个自己人不是什么坏事,她略一迟疑,喊人先将室中几件不得了的玉瓷移到了中厅的博古架上,再请了邝妈妈等人进来。
那邝氏本是满脸带笑,掀了毡毯一抬首,一肚子漂亮话就都卡壳了——天爷,好处银子给到堂堂乡君手中,怕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人,后一瞥屋中堂皇,想李辞盈也不稀缺她这点子东西,必定是器重才肯重用。
这下怎能不感激,邝氏鼻头一酸,哽着声音拜见了,此时再得李辞盈温声赐座,当场是泪花儿直淌。
李辞盈向是收复人心的好手,得了邝氏信任,她再看老实排成一列的新罗婢女。
实则这一串儿样貌标志的新罗婢女往这儿来时,赋月阁的侍女们人人自危——乡君的侍女有限,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若真多选上几个,本在这儿伺候着的可不知调到哪儿去。
果不其然,娘子细细看了那些新罗人,又瞥了一眼身侧浑身发僵的采釉,之后将在场诸人无一被她盯个全,似乎真盘算着要替换了谁。
一时人心惶惶。
还好不多时,娘子轻咳一声,说道,“世子美意,吾本不好辜负,只不过——”
采釉情不自禁抬头,才见李辞盈脸上淡而温和的笑。
李辞盈道,“——只不过这些时日身旁的人都伺候得很好,轻易替换了反而伤人家的心。”
意思是她不会留下她们了!赋月阁侍女松一口气,新罗婢女们却都悬了一颗心——一路如猪狗运到这长安城,谁不想在贵主面前伺候着。
李辞盈略一顿,似不忍又似无奈,她抬指随意在其中点选了两人,叹道,“就她俩个留下吧,这样邝妈妈好交差,咱们这人员也不冗余。”
被点选的自然就是前世身侧最得力的和风、伴月两人,可她们不晓得呀,受此大恩,俯首在地,一个劲地磕头。
“好了好了,看着也可怜。”李辞盈怜悯看向她们,吩咐左右,“带下去吧,收拾收拾,好好吃着东西,歇息两日再来近边伺候。”
如此一来,这屋中除却落选的婢女,皆大欢喜。
正预备着挥手让人下去呢,外头又有人来禀,说是大都督过来了,侍女一顿首,压低声音提醒她,“娘子,大都督脸色不太好。”
还未答话,那边毛毡一掀,冷风倏然倒灌满室,大都督霜色染眉,又在看着那一排新罗婢女时猛一沉脸色。
李辞盈微怔,莫非这些人身份仍然有疑虑,又或是大都督觉着她用这样多的奴仆过于奢靡?
“阿耶?”她只当不晓得,欢欢喜喜起身,胡乱叉手作个礼,上前就挽住了裴启真的手臂,“您今日怎回得这样早?”
不等人答,嘴里一句急过一句,好似说慢了人就又去哪儿忙了,“既回来了,那咱们便一同用夕食,您想吃什么?儿吩咐庖子早作准备。”
她掰了手指头,嘟囔细数,“咱们可有一日、三日、五日、七日没在一张桌上吃过饭了!”
这一句既温润又带来几分小女儿的埋怨,裴启真一腔愤慨淡了些,他轻震袖笼,只道,“都先下去。”
李辞盈料得他有话要说,忙不迭吩咐采釉,“就按着吾方才说的办吧,你领邝妈妈去取银子,再好好送送她,回来顺带请庖子去备下荷包鲊、炖蹄羹与蜜虾,若是虾没有新鲜的,就换了作葱醋鸡也好,晚些时候大都督要留在家中吃饭的。”
裴启真好歹是笑了,耐心等她布置完,才再回握她的手,“阿遥心细入微,业早将吾的喜好摸清楚了。”
“当然!”李辞盈得意昂首,一声答应又轻又脆,“大魏以孝为先,阿耶对儿恩重如山,儿如何能不思报答?!”
“您好容易才回来,就陪阿遥一起吃罢!”李辞盈晃晃他的手,撒娇似的拉长声调,“阿耶——再过些时候您就是想与人家吃,人家都已回不来了。”
裴启真今晚本应了王侍郎席,这会子被她粘得没法子,只好服软了,点头又笑,随口说道,“怎就不回来了,永宁侯府距这儿才几步路,阿遥想回来就可回来——”
说到这儿他一顿,又冷了嗓音,“用不着看那小子的脸色。”
怎就“小子”上了?李辞盈失笑,揣测道,“阿耶今日不愉,莫非与萧世子有关?”
自是与他有关,裴启真冷哼出声,挑眉往外边瞥了一眼,说道,“这些新罗婢女,都是萧应问给你送来的?”
“是呀?”李辞盈有些不安,揣着一双既疑惑又清澈的眸子望着他。
裴启真叹气摸摸她的脑袋,“吾本不该过问你选侍女的事儿,然新罗婢女样貌殊丽,你留来咱们这儿还好,若带去永宁侯府,只怕多生事端。”
李辞盈一下松懈心弦,“原来阿耶是忧心了这个。”她解释着,“之前是儿与世子提过想要几名新罗婢女,他才遣人去办的。这不歪打正着撞上宋长山的事儿么?”
裴启真晓得这事儿,又一叹,“怕只怕人心难测。”
李辞盈笑,“那若是他做了错事儿,儿便掀了桌照样跑回大都督府上来,只要阿耶不嫌我。”
“阿耶怎会嫌你?”打趣几句,裴启真又想起此来目的,略笑笑,说道,“对了,年节将至,吾只怕府上冷清惹你无法尽兴,不若将李家姑母几个一同接来这儿,待太和宴散了,阿遥好与她几个守岁?”
先前的维护,或是后来的顽笑话,都没法子比拟此刻动容,她的姑母是何身份,有谁认为她配到大都督府上来守岁?
李辞盈愣了很久,才呆呆“哦”了声,眼眶不自觉红了又红,她尽力想笑,然则不行,一昂首,两行泪如泉涌,哽咽擦了眼睛,她重重点头。
第130章 “不必留在长安了。”
新岁既至,太和宴起。
依照魏俗,长安城五品以上官员须携家眷一二往太和殿与皇家共席,同庆除夕夜。
李辞盈不必说了,按着她的品级本不配赴宴,然大都督发话过来,说裴二郎病弱,此番要让她替去。
近来长安城几件大事无不与她有关,上回孙英拜访,也谈到有人旁敲侧击问她那日是否出席等等,此一想来,怕与宴之时难免瞩目。
太和殿是什么地儿,一万双眼睛盯着,可不能有半点子错漏。三十那日过了晌午早早儿收拾起来,衣裳选了宝相花纹的锦褙子并鹅黄夹衫,下著了红裙,脑袋梳惊鹄髻,上边并两只海棠金步摇,再有一树薄金花钗也就作罢。
一切都是中规中矩的,绝不僭越。
采釉瞧了又瞧,临近了还是进言让李辞盈再添两件首饰,她道,“娘子,新岁伊始,咱们就算打扮得明艳张扬些,官家也是不会怪罪了的。”
她说的不错,与太和殿中宴会乃上上殊荣,哪个不愿做最好的打扮?往年之中容光万艳者比比皆是,虽自家娘子貌可倾城,这一身到底是素了些,明珠蒙尘,实在可惜可叹啊!
采釉往那妆奁中挑了有一会,终摸出只绞丝镯子来,想想,又放下,换作了一双鈒花金坠子,她将坠子递送到李辞盈耳边,一面瞧了铜镜比划了,一面说道,“前些时候胡风大盛,长安城的娘子们喜爱用这样的坠饰妆点,此金坠是大都督闻风前几日送来的,只教娘子闲时戴着顽,您觉着如何?”
时年大魏崇尚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可随意损毁,是以多数坠子内有暗扣,轻巧挑开勾在耳垂上就好。
揽镜照来,那金丝镂来的缠枝纹坠子繁美而华彩,珠玑幽光辅来艳色千态,映衬此女郎霎时焕若天上月仙。
唔,李辞盈抿唇,既是大都督送来的,那就用上罢。
待整理好著装,外面已有人来请。几句模糊话语隔了门儿传进来,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其中带了些不情不愿的意味。
怪了,谁敢在赋月阁这样不敬?
正想着,侍女似要进来通传,门儿一开,忽得一声女子轻呼,沉沉的脚步已随了耀目日光踏入此间。
“郎君——”
“娘子正梳妆——”
“您不能进去!”
侍女一人一句,仍阻止不及薄屏忽映来男子清瘦的一张影,他是——
那时恓惶大愕,李辞盈几乎以为是那远在西北的人以万锋之势回来长安城,此刻不留意移目镜中景象,她一晃然竟忘却了身在何处——海棠步摇、鈒花坠子,翠金花钿,八月十七夜往太和殿赴宴,是裴听寒亲自为她扶好金簪,一字一句情深意切。
“刀光剑影,苦征恶战,吾持一念只为此刻美你名姓,待诰书下,你我并肩,再无人敢置喙从前。”
“昭昭——”誓言犹如惊雷在耳,“吾永不会让你后悔嫁我。”
密密麻麻的冷栗自背脊蔓延满身,她想呵他滚出去,可那一份沉而难承的情忽如鲠在喉,李辞盈紧紧咬住唇,起身凝眸盯住从屏风侧边转过来的男人。
“……”
蓄在眼底深不可见的阴戾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如烟散形,她脑中一空,又似经不住这样的大起大落般垂了目光。
“二哥?”来者并非裴听寒,而是裴显城那个蠢货,怪了,大都督分明说他病弱,怎看着好好儿的,李辞盈迅速拽回飞散的神思,就算这么快好全了,也不会有谁让他来这儿请她。
这般气势汹汹,只怕来者不善。
裴二郎哪得一分善意?前脚走了个裴九,后脚这诡计多端的李三娘就进了府,大都督不肯待见他,闲赋三月不说,连除夕太和宴也没份。
不带他就算了,竟还带上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女郎!一听了大都督遣人来催她,无名火燃得头脑发热,裴二郎一路走到从不愿踏足的赋月阁,可要好好和这个女人算算账。
“某有话要问你,让她们都下去!”
不等人答,他沉了声调,眸中亦漫来阴冷,“当然,你不怕别人听见你与——”他顿一下略过,仍然冷哼,“——大可让她们在旁边站着。”
唉,大都督果然是个能忍的,竟能留裴二郎这样的人在身旁多年,李辞盈微叹,斜目瞅了采釉一眼,点头从了裴二郎的建议,“下去罢。”
采釉了然,揣揣点头,扬手请诸侍女皆撤出内间。
再抬首,李辞盈已换上满面甜如蜜糖的笑靥,她并不问他话外之意,寒暄似的,“早先听大都督说二哥病了,这长安城冬日雨急风狂的,您来往之间一定多保重身体。”
她眨眨眼,似浑然觉不出他的怒气般,“现下好些了么,应也不耽搁咱们待会子往太和殿中去?”
裴二郎一下是气笑了,从来听二叔说李三娘聪慧,怎的那壶不开提哪壶,他忍下一口恶气,恨恨说道,“还未好全,某怎敢往禁中打扰,只不过太和宴并非你小小商女能够踏足的,与大都督说你今日不适无法赴宴,否则——”
他又一顿,似难以启齿般看她一眼。
李辞盈笑容更盛,“否则怎样?”
裴二郎不信她不知道,咬牙说,“你知道后果!”
李辞盈微微挑眉,“二哥的意思是说,若我今日非要随大都督往太和殿中去,你就要将妾与九哥的事儿告诉他?”她有些疑惑,“去不去太和殿不打紧,只是妾想晓得二哥还打算以此事要挟些什么?”
厚颜无耻!裴二郎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女郎,他朗声道,“吾非卑鄙之人,本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罢了,你今日不去太和宴,改日出嫁了也少与咱们来往,那么你与九郎的丑事一辈子烂在我肚子里。”
只怕人家不信似的,裴二郎举了右手发誓,“吾可以命作保。”
“……”李辞盈暗自好笑,看来血脉相连,的确是*有不可思议的传承留在裴氏儿郎的一举一动之中,她“哦”了声,又问,“二哥如何能觉得此事能威胁到我?”
裴二郎一惊,“你!你真不怕我与大都督说!”
“你都能看得出的事儿,大都督何能不晓得?”李辞盈微微扯唇,“此事传出去坏的是咱们裴氏百年清誉,妾奉劝您就当作从来不晓得是好,否则哪日果真暴露,大都督难免疑心于您。”
她轻笑,“且这太和殿妾是一定要去的,您还是早些回去‘养病’罢,否则官家那儿晓得您是借病不来参宴的,可教大都督不好做人!”
好啊,裴二郎端是怔愣住了,他急声道,“是我拿着你的把柄,怎你反过来恐吓我!太和宴本就没说定非要哪位过去不可,某怎算得‘借病’?”
李辞盈深以为然,“不错,大都督让谁去谁就去,就算咱俩个同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怎二哥却觉着是我抢了你的好事?”
“你!”裴二郎转不过这个弯,下意识要答她的话,“裴九来长安之后抢了某多少差事,难道还要我一一细数不成?!”
李辞盈惊讶掩口,“果真?”
一说到这个,岂非愤懑更盛,裴二郎满心委屈难忍,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总之你今日不可往禁中去!”
李辞盈很快接话,“若我非要去、非要抢呢?”
裴二郎大怒,扬声道,“贱婢,你凭何与吾争抢?”
话音落了,对边那女郎惊喊了一声,下一刻又似忽然被一股巨力推搡,如狂风卷叶似扑身撞向她身侧的璨花软椅,她凄仓回首,眸中满是可怜的泪珠,“二哥!!”
美人落难,仿若满地落来寂寥的春色,裴二郎略晃了神想去扶她起来,一伸手,身后的屏风却轰然一声巨响。
“谁!”裴二郎悚然回首。
日光赫明处,大都督正面若寒星立在对边,他目光慢慢下落,盯在了他没有收回的那双手,眸中忽聚满风云难辨的冰冷。
“不是!”裴二郎惊惶撤回手来,紧紧贴在身侧,“二叔,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他急得说不出话,又看了泫然欲泣的李辞盈,恨声说道,“你快说话啊!”
李辞盈捂了后腰,一下哭得涕泪横流,“是阿遥自己摔倒,和二哥无关的!”
裴二郎听罢头皮一麻,心都凉了半截,他僵硬再回首去望裴启真,那人却再不肯瞧他,跃身几步,半跪在那女郎面前查看。
“二叔……我、我没有。”裴二郎的声音似云烟缥缈,弱得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忽他灵光一闪,“是了、是了,这贱人与裴九那厮有染,想是为了报沉船之仇,二叔,您信我,她是蓄意要离间你我,她根本其心可诛啊!”
裴二郎也要哭出声音了,事儿怎就到了这个地步,过几日此女子就要嫁作萧家妇,哪有什么威胁可言,可笑一失足成千古恨,“二叔,她哪里是您的女儿,二十年来是我一直待在您的身旁,我早将您视作阿耶了,您一定要信我!”
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再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虽阿遥并无大碍,可恶语一句句真真切切落进耳朵,裴启真眉头越皱越紧,半晌,他将目光落在李辞盈耳上的坠子——这不值钱的金坠子哪配上她的脸,不过就是送来顽新鲜的,今日大宴,她竟郑重戴上了。
他终于叹声摇头,“长安二十载,吾对大哥的承诺业已算得圆满,二郎久未归家,妻儿想是十分难挨的。等几日天儿暖了,你回洛阳去罢,不必再留在西京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