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万水千山,再不复见。”
秋风萧瑟,天外雁还,荒野中的孤亭似在此刻被稠密的黄云笼罩住了,斜晖映草枯,衰败之色渗透肌理,裴听寒闻声耳中嗡鸣不绝,心下仅存的绿洲就于此刻如摧枯拉朽般倾颓。
他尽力牵来温和的笑,愈加用力攥住了李辞盈的肩,“阿盈,我明白,是我不该总让你等待,是我不该迫于势威再三拖延,如今你信不过我是情理之中,对不住——”
话说一半,忽见到怀中之人眸底冷静到近乎于漠然的情绪,转瞬之间万斛苦涩载驰于胸口,这种疼痛仿若利刃在心,绞得人血肉模糊,苦不堪言。
他微微别了脸,自言自语般的,“扬州之乱平定,某不敢居功请赏,只求能回西三州为魏戍边就好。”
“郡守——”
裴听寒好似听不得任何人再开口,右手不自觉再环紧三分,打断李辞盈的话,“朝廷赏赐有功之士从来大方,某提这点子请求官家不会不允的。”
“我——”他终究没忍住哽咽了一声,半个“我”字似被伤情压弯了调子,裴听寒很快昂首掩走热泪,承诺道,“我们回陇西,今日就走。”
今日就走,谈何容易?
李辞盈说不清此刻心里头什么滋味,若无前世之恩与缘,她哪里还需对裴听寒斟酌用词,略摇摇头,只道,“朝廷已为郡守安排好了去处,敕令既下,勋荣加身,您便是大魏朝仅有的一位以弱冠之年敕上骑都尉的儿郎,只待时日,必能大放异彩。”
她略顿顿,直言道,“何必再为旧人舍前途不要?”
前途?旧人?若裴听寒还有一分清明,就该听得出她语中双关,可惜此刻他心中锐痛不止,扭着劲儿要她应诺,难想了其中深意。
他欺了自己李辞盈仍在为他着想,这下一抹泪水,又道,“你我有约,某怎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舍你不顾?就算上边要薅去吾身家名姓,吾也一定要带你走。天涯海角,何愁无容身之所?”
李辞盈大惊,疯了不成!没有身家名姓,她何能正眼瞧他一眼,更别说多番绸缪,用尽心思地对付。至于“天涯海角”,则更如话本之中的鬼故事,一下惊出她半身冷栗子。
“不——”李辞盈再不敢绕什么弯子了,扭身使劲挣扎,连滚带爬式离了裴听寒,再向后瞧一眼踟蹰在侧的梁术,忙抱柱藏住大半身子,扬声说道,“您不在意裴氏儿郎的身份,妾却甘之若饴。若郡守果真为我,便不能将二十一娘之事告知大都督!”
哦,原她为此事而来,最后一丝侥幸终于坠入深渊,裴听寒咬住腮帮子,每一个字都似从齿间生生挤出来般的,“阿盈,我们说好了的。”
李辞盈紧紧握住拳头,毫无犹豫打断他,“说好什么?与你有约的乃昔日李家三娘,妾之名姓已入了裴氏族谱,是正经的裴家二十一娘,生死都是要留在长安城的!如何算得了‘说好了’?且你我既为亲族,您又该以何立场与大都督提起所谓‘约定’?”
她一口气都没歇,字字如锐刃刺心,“内乱触十罪,诸奸伯叔兄弟之女者为世间不容,按魏律更以绞刑治。若真将‘约定’公之于众,裴家百年清誉便毁在了郡守手中!”
是那句“海角天涯”惊得李辞盈不知所措,一股脑儿说了难听的话,实非她所愿。
裴听寒听罢只觉不可思议,他下意识上前一步,还没开口,对面那人却似惊弓之鸟般狂退三步,李辞盈一袖遮了半张脸,晶亮的眸子求助似的望向梁术,惊慌失措。
而后者即刻跃身上前,梁术一手按住腰间漆黑的唐刀,一面厉声呵斥,“不可对裴娘子无礼!”
这一刻裴听寒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了,绵绵密密的痛楚如长针刺透了脑髓,痛得人几近两眼失明,他顿足原地,竭尽全力咽下喉间汹涌漫上的锈腥,“你用裴氏清誉迫我?!”
不然呢,这世上怕也没别的什么能入了他的眼,李辞盈有了梁术这挡箭牌,便敢放手破罐子破摔,“扬州之乱能够平定得这样快,郡守身在其中,也该知晓正有李、裴两家握手言和的缘故,若此时婚约有变,何不让别人觉着咱们裴家过河拆桥呢?”
不能与他回陇西、不能与大都督讲明二十一娘之事,更不能因他之故让“婚约有变”,裴听寒哂一声,勾了个讽笑望向她,“那日校场共谋,某以为你当真恨他入骨,哪知阿盈之爱恨不过权衡于利弊之间,有了他,你再记不得咱们从前在肃州城时如何情深义重,只恨不能唾我如褴履。”
当面斥来负心之举,谁人能免得了面红耳赤,更有李辞盈不想让梁术晓得所谓“校场共谋”的缘故,她匆匆打断裴听寒,认错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从前年幼不懂事妄想攀附仰仗裴郡守,实则妾本卑贱,如何能配得上您?是郡守心善不忍直言相拒,才让妾一步步得寸进尺冒犯了您,往后妾当每日自省仪德,再不会做出任何让人误会的事儿了。”
“误会?”裴听寒咬重此二字复述,“原来你我之间,不过是误会一场?”
“不错。”这两人始终说不到一处去,以李辞盈之揣测,儿郎惨遭负心,大多不愿再忆从前情深,怕只怕恨不得从未认识过她才对,这么的,她才否认了两人相知的事儿,给他一个面子。
可裴听寒呢,沉默片刻,又蓦然将束带上系着的金玉一把拽入掌心,他一面摩挲着那玉,冷笑连连,“是何误会能让某请一位女郎到书房来读书写字,也不知某为何愿一日之内三访南门求她一盏热茶,更不知为何要为难她夜半站在肃州城墙上边等某巡防归营……”
他将穗绳勾在指间,明明白白将金玉显在掌前,冷声问她,“她将此物赠予了某,‘裴娘子’你和我说说,她究竟是否对我有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唯有快刀方能斩断了乱麻,李辞盈虽有些不忍,仍是摇摇头,叹道,“李娘子贫贱,郡守该好好想想她能从哪儿寻来这块宝玉。”
此玉质华温润,触手生暖,周遭一圈也是纯金打造,上雕逐鸾纹,下边悬着一串宝石穗珠,乃就开春时才在长安城时兴起来的东西。
掌中之物倏然变得烫手,裴听寒猛地一顿,眼圈儿顷刻染上薄红,他难以置信死死盯住了李辞盈,一字一顿似痛入心扉,“你把他的东西当做信物赠给某?!”
萧世子都送给她了,怎还算得上是他的东西,李辞盈不同意,可眼见裴听寒咬得嘴唇发白,颈间青筋隐忍地爆起,到底生了怯意,“唔”了声不敢说话,只拽住梁术的袖摆摇了两下,示意还是快些回城去,免得裴听寒忽然发难,可让他们没好果子吃。
“好——”裴听寒连说了三个好字,终是惨然一笑,他踉跄退后两步,忽掠来一个冷意凛冽的眼神,“你想做裴氏女,某如你所愿。”
李辞盈吓得腿软,哪里听得到他在说什么,忙是闭了眼,低低喊了声,“梁术!”
下一刻,只听“铛啷”一声脆响,那块曾被人拥为至宝的金玉被重摔在地,璀璨的穗珠与白玉登时碎满了秋风,那人低头冷冷看着,半面俊脸上却又满是泪珠,裴听寒懒管了自己如何狼狈,总之心死得透透的,再多失态也顾不上了。
他抬袖揩了眼睛,稳住声线凉声说道,“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你我之约,有如此玉,万水千山,永不复见。”
话毕了,一枚穗珠又似根本不懂事要滚到裴听寒那边,他毫不留情抬脚踩了,继而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第112章 “不若退婚?”
这日过后,李辞盈就似惹上了邪祟。夜来梦魇压身,回回都是些她随了裴听寒隐居深山,夫唱妇随的场景。
梦镜宛然,千真万实如同她再次溯溪而上坠入从未设想过的抉择之中。
天爷啊,谁人会如话本中“才子佳人”般舍荣华与身份不顾,为所谓厮守非溺于苦辛不可?
可偏偏“她”于梦中恰是不为苦寒心悲一分,深山清幽,“李辞盈”每日寅时便起身到院里去摸鸡子儿,家中养了三只鸡,好时能摸得两枚,“她”是舍不得吃,都用雪水煮来等裴听寒醒。
而李辞盈呢,漂在半空中瞧见“裴听寒”与孩儿们卧在一张雪豹皮毛铺就的木榻之上睡得正香,此人猛将之材,野林狩猎也得心应手,只是白日需往外头觅食,夜里还照顾着一双刚满三月的孩儿吃喝拉撒,是临近晨曦才睡下的。
雄鸡一唱,这杀千刀的婴童又催命似的哭喊起来,“裴听寒”一个激灵翻身而起,两只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便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去查看两个小儿,一面嘴里轻声念叨着,“哭似震天响,让瞧瞧咱们哥儿、姐儿又有什么吩咐……”
一摸襁褓,两个都微微渗了些湿润,怪不说号啕大哭了。
“裴听寒”顾不上自个仍只著了中衣,先去取了帨架上挂着的软麻方巾,他冷得呼了口气,麻利垫了件兽皮衣衫在孩子身下,三两下绑好了新的布巾与襁褓。
婴童止下狼嚎,他才又将就披了衣裳想出去,未及两步,紧闭的木门一声轻响,穿堂风“轰”一声掀飞了毡帘,他忙上前为“李辞盈”压门,顺手就将人搂在怀中。
李辞盈看得鬼火直冒——“裴听寒”身上的衣裳方才为婴童垫过屁股,此刻怎就往“她”身上披,虽是没有弄着污秽,可哪有这般不讲究的?!
可“李辞盈”丝毫不在意,两手藤蔓似的攀在那人身上吃吃笑着,“她”瞅了那双孩儿,压着只有两人听得着的嗓音问道,“他两个这会子还没饿?”
李辞盈万分佩服,“裴听寒”眼下乌青三月未散,仍能笑眸如旧,他含糊“嗯”了声,一面卯足劲往“李辞盈”怀里钻,“他们不饿,是某有些饿了。”
“李辞盈”可受不住他,骂了一句,“轻浮!”
“裴听寒”也笑,拥着“她”呜呜咽咽撒娇似的。
接着二人黏黏糊糊滚到榻上,就区区两枚鸡子如何分食拌了口,“裴听寒”要狩猎,“李辞盈”则需喂养孩儿,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最后皆是泪眼汪汪,可恨不能当即端来全送到嘴里才罢休。
梦中有情饮水饱,可李辞盈甫一醒来,全身都被冷汗打湿透了,胸口闷闷一阵沉重,似是被那梦中山间的积雪压得根本无法喘气。
她只怕某一世果真为情蛊心,甘愿了与裴听寒做苦命的鸳鸯——为何深居雪山?必定魏土之中已容不得他二人逍遥,隔绝了尘世,才好隔绝大魏凛不可犯的律度。
那雪山千峰万岭,指不定位处焉支山的另一侧去了,李辞盈怎肯住在蕃贼境内,她仰卧在榻,直勾勾盯着上边悬着的轻容纱幔,久久回不过神。
罢了,再逼真又如何,不过是梦罢了。
这两日她去过了安仁坊,萧应问给姑母几个安置得很妥当,屋子不算太惹眼,一间三进的旧院子,院前广阔一片竹林,很有些风雅。家私齐全但非奢华,然这对李家人而言可堪比云上天宫,桩桩件件都新鲜、珍贵。
不过一路漫漫,姑母等瞧着有些疲累,等再歇了两日缓过气,她才好想法子给蛮姐儿两个物色教书先生,如今手上不缺银子,除却了好好读书,再与长安子弟一般六艺皆能是最好。
打发了裴听寒,萧世子那边便好交待,梁术回去没多久,永宁侯府传了消息来,说已备好了大雁与礼品,七日之后能往大都督府纳采。
到此时,家人团圆、婚事稳妥,除却庄冲出城仍然未归之外,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了。
李辞盈再懒想了那可怖的梦境,可惜刚一闭眼,立即又陷入了那座雪山中——两个痴情人仍泪眼婆娑拉着手儿絮絮叨叨,好似李辞盈一梦醒,此间流光便停滞不前。
这样接连七日下去,李辞盈片刻好觉都没赶上,飘在雪山猎舍粗糙的天顶看那两人你侬我侬便罢了,婴童夜夜尖喊吵得人耳朵嗡鸣不止,直至醒时,仍是余音难减。
李辞盈睡得不好,胃口自然大打折扣,一日日消减了,搂带都宽上一寸。
纳采这日外面张灯结彩,片玉正为她试衣,一手环牵上去,惊到瞠目,“娘子怎瘦这些多?!”
梦境之事何足为道,李辞盈略摇了摇头,掠了和蔼的一眼,说道,“让你多歇些时候,怎今日就过来了?赋月阁中又不缺伺候的人,可不得让你将养好了才好给世子交待?”
片玉笑道,“谢娘子关怀,从前在天罗山庄之时,只要还能喘气便算不得受伤,这下歇了许多天,奴倒是有些吃不住闲了。”
李辞盈自不是为了关怀她,略说几句,便提到七日前的事,片玉当然懂她的意思,从善如流答道,“是奴无能,昏厥前并未见着歹人真容,但当日飞翎卫往屋里来问话,身上的伤也已验过了。”
验过伤了?裴听寒一招一式皆为裴氏所传,如今在长安城的裴家人可就只有大都督、裴二郎与裴听寒,裴二郎当夜宿在平康坊,人证可少不了,是以飞翎要从片玉伤情推测出何人伤她根本不难。
李辞盈“嗯”了声,又问,“他们怎么说?”
片玉老实道,“飞翎验过之后个个义愤填膺,只恨是不能活活剐了裴郡守。”
伤她的人是裴听寒不假,有了这份前因,飞翎免不了推想他与苏君衡案有关。
李辞盈若有所思,萧应问传了信说采纳之事就杳无音信了,裴听寒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这几日他俩个都在暗牢之中?
是了,采釉等人同样未归,大都督还另请了侍女过来,像是奸细没有找着,案子没那么快了结。
有人用卢氏碗伤了苏君衡,其意图莫非正为嫁祸给裴听寒,他凭空捞走那样多的功劳,看不过眼的人或也不少?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只闪过一个人选。
“娘子?娘子?”
李辞盈骤然回神,不知不觉间,片玉几个已将一切收拾妥当。
银枝攒花镜中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自晓得了大都督为李茵容多年未娶,李辞盈便有意无意要将妆容往英气勃发靠拢。
此刻她著着前日刚裁好的一件湖蓝宝相纹的圆领襕衫,为着她身量颇纤,腰间束上革带稍显得重了,是以改红绸系之,发上梳作双鬟髻,同样穿以绸带,带上嵌两片薄薄的镂玉,卡在发间十分显富贵。
李辞盈很满意,“嗯”了声,问道,“怎得?”
片玉才晓得李辞盈方才神游天外,大抵也没听得外头人的禀报,她微微笑着,说道,“方才大都督身旁的裴说过来了,说是大都督请您收拾好了就过列缺阁中用早膳。”
列缺阁?李辞盈一喜,再不耽搁,登了乌皮靴就拔足往外边去了。
为着大魏朝的昏律规矩,今日纳采郎子与媒人会带着大雁过来拜见,而李辞盈是不必现身待客的。只不过大都督府上落有一幢越格的高阁——列缺阁。
其高耸正好俯瞰整座府邸,而楼下的人却看不清上边光景,正因如此,此间从来只有武卫戍卫时可以登阁。
大都督喊她到这儿来,或是有不忍让她错过今日盛况的缘故。
脚下在榧木板“哒哒”踩出段欢悦的节律,李辞盈攀栏踏阶蜿蜒而上,挡在阁外的裴说与裴无二人见她来了,左右各跨一步让出道路,笑着迎她,“娘子来了,大都督在里头呢。”
李辞盈“嗯”了声,毫无吝啬飞了笑脸给他俩个,美目盼兮,其冁然一笑若万艳争芳,可惹了两个少年耳根发红,垂了眼睛不敢再多看。
也是他们是大都督的近信,又破例赐了家姓,否则她如何能对两个下人这般慷慨?这些不提,她跃了门槛,人未至声先达,“大都督!!”
一绕屏风,脚步声立断,乌皮靴在地上擦出极响亮的一声,李辞盈脸上的笑意霎时是僵住了。
此间并非大都督一人,另有一绯衣儿郎背立一侧,大都督脸色肃整,大抵是正与他在商议什么要事。
怎不熟悉呢,瞧着背影她就认得出那人是裴听寒。
“来了?”大都督见了她,面上神色闲散了不少,“方才裴说过去,说你方起身,吾想着没那样快能收拾齐整,这会子明也过来,可巧还是撞上了。”
她哪里敢与裴听寒对视,前一刻梦里边可还枕在那人沟壑起伏的腹间呢,李辞盈面上赧然,目光仍止不住往裴听寒腰上掠了一眼。
大都督晓不得这些弯弯绕绕,仍比手请她坐下,各瞧了两人,他笑问李辞盈,“从前你与明也相识,还曾借他的船往扬州探亲,怎得如今算作了堂兄妹,反倒是生疏了?”
李辞盈怎能让大都督晓得那些,忙收了眼神,低声嗔了句,“儿未得通传闯了进来,没成想会打搅了大都督正事,心里边惶恐着,才不敢多言。”
瞧瞧裴听寒面上冷霜,她一刻不想多呆,微一躬身,只道,“儿先告退。”
“无妨!”大都督本就也说得差不多了,再见李辞盈这样懂事,无意什么都防着她的,“这儿是你的阿耶与堂兄,倒没什么值得惶恐的,便先坐着罢!”
李辞盈无法,呆愣愣“哦”了声,仍是坐下了,可“堂兄”在前,何能不打声招呼呢,她硬着头皮喊了声,“郡守。”
大都督笑,“可不是再是郡守了,昨日敕令下达,明也乃圣上御封的上骑都尉,荣宠优渥。不过阿遥既已是裴家人,当是该喊他一句‘九哥’。”
喊他九哥?真不怕有人气得掀桌子,李辞盈感觉自己脸上可能冻住了,她“啊”了声,竭尽全力勾了笑,看向裴听寒,“九——”
“大都督!”裴听寒似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人,拱手只道,“若没有其他事,明也先行告退。”
大都督还是想劝,“既现下咱们与李家相处融洽,你不妨再考虑考虑。”他语重心长道,“大魏尚主后仍然戍边的将士也并非没有先例,公主心意拳拳,咱们怎好辜负皇恩?”
啊,李辞盈明白了,原来还是为着长乐公主的事,是了,前世为了她*的缘故,裴听寒不肯尚公主,这会子除却了她这个障碍,裴听寒又晋了都尉,他俩个是正好相配啊!
李辞盈暗自点头。
而裴听寒呢,本早对此事做了拒绝,可此时她这般乐见其成,他心里头可称来翻江倒海,从前用尽百宝来撩拨,夺了他的清白不说,一有了萧应问,还恨不得快些将他捆了送给公主。
她何曾有一分真心?
裴听寒面无表情答道,“若为李、裴两家联亲之故,尚主一事倒并非不能考虑。”
大都督一愣,“那——”
裴听寒勾了个凉薄的笑,话锋一转,“若某尚主,二叔不若就退了二十一与永宁侯世子的婚事罢?”
李辞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到这个地步不可能轻易退婚,可裴听寒究竟发什么疯?!
脑中似炸出无数道惊雷,她猛地看向他,面色也在此刻全失了血色,李辞盈缓缓握住自己的手臂,意图止住颤抖。
大都督亦不解,“明也何意?”
裴听寒面不改色,“永宁侯世子暴虐之名人尽皆知,在都护府一案中,某亦觉着他十分不好相处,二十一娘虽是养女,然咱们裴氏从不以女子终身求换稳妥,若其传言为真,不如让某替了这一遭,免白白误了妹妹性命。”
大都督一听十分感慨,“明也这样懂事,吾老怀感慰。”再想起裴二郎那个不争气的,可真是脑袋都大了,“也是你肯不计较你二哥屡屡犯错,否则——”
话说一半停住了,外头忽来人禀告,“大都督,吉时已到,永宁侯府的行队按着规矩正过来呢,荣国夫人请您快些下到中厅去。”
大都督点头,“晓得了,吾即刻就过来。”
他知尚主之后难有出息,看裴听寒这般年少有为又命运多舛,实也不忍荒废,他便叹道,“萧世子所谓暴虐之传言并不可信,明也有所不知,他为求了你妹妹暗地可费了不少工夫,想是个有心的。”
费了多少工夫裴听寒岂能不知,他冷冷笑了声,“即是如此,那某十分安心。”话毕再拱手,“某无意娶亲,尚主一事大都督请不必再提,恕明也告退了。”
大都督不同意,“尚主之事不提也好,可今日你既都来了,便随我一同过中厅去。”他笑了笑,“不是担心萧世子不好相处么,且看看他德行究竟如何罢,也好为阿遥掌掌眼。”
第113章 “伤心难抑罢了。”
时年魏朝男女昏嫁事一如前唐,虽礼数繁琐了些,但勋贵之家更需依旧法慎始慎终,才好全了对女方之尊重。
月前九台山一行不过两家先通口气,待今日良辰,永宁侯府托了六福皆全的齐国夫人保媒,再由萧应问亲自携雁,与众亲友打马过街往府上去。
有幸受邀入此行队者,皆为长安五陵子弟之翘楚。众儿郎锦衣华服,白马金羁,飒沓似霞云连翩,纵是如此,当先一人襟怀落落,仍如鹤立鸡群般。
萧应问玉冠绛衫,此日朗清照间,袖上麒麟暗纹似流光争洁,腰间金錡蹀躞带悬来一枚花鸟石榴纹镂金香囊,再佐以这张妙绝西京的冷峻面孔,所谓盛魏风流如是观。
盛事轰动西京,谁人不想沾沾勋贵之家的喜气?崇仁坊万人空巷,各色人等如过江之鲫挤满了坊街,其喧声震天,是早先安置了巡游的金吾过来,才不至于乱作一团。
而京兆府尹呢,几日前接来上边说需今日协行纳采行队时,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什么式样的规制,才至于让圣上亲令金吾卫协行?
直至此刻老实领了人过来,见着与萧世子并辔同行的另两位儿郎,才真正如梦初醒——萧应问左侧那人毋庸置疑,正乃傅家六郎公子弦,此前听说他伤重未愈一直留在九台山休养,今日为大事勉强回了城,面上仍带些倦色。
右侧呢,那少年郎约莫是十五六的模样,身著玄色襕衫,长发高束,不是李湛又是谁?
李湛抢领了分发随喜的差事,喜滋滋提个大红的绸袋在手,左顾右盼地飞洒,一见诸下抢着了随喜的百姓几个喜笑颜开,他满脸是说不出的欢畅,乃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带有笑意的。
身旁有人低语,“这人是哪家的,这样面生,怎有资格辔在最前头?”
另一人摇头,也笑语,“认不得,且看他笑这样开怀,某方才掠一眼过去还以为晋了郎子的另有其人呢。”
府尹一听堪称是五雷轰顶,“快快快……”他被口水呛一下,忙推了左右的手让他们别再胡说,“加派人手!加派人手……速速再喊三十人过来,务必保证行队宾客万无一失。”
圣上亲临,可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萧应问也是出门之时才晓得的,无可奈何喊了几名飞翎围来身旁,劝了句,“街坊间鱼龙混杂,任性出了事故可怎么是好,让梁术他们护你先过去。”
可李湛不甚在意,“上回问表哥冠礼吾有事没来得成,这下当是不能错过。”他笑一声,瞧了旁边黑着脸的傅弦,调侃道,“六郎这如丧考妣的模样表哥都肯带,却独独不肯带我,也太厚此薄彼了!吾还想借此良机亲近亲近咱们长安城的百姓,与民同乐一番呢。”
萧应问晓得李湛急着看热闹,安排好飞翎暗中看顾,也就随他跟着了。
此消息传到大都督府,本在中厅等待的众人皆大惊,这下怎敢安坐在此,非得一股脑儿迎到门外去才好。
两家宅子皆落于崇仁坊,本是离得不算远,不过为着卜筮出了东南吉相,才改道从东南方绕往大都督府。
长龙鼎沸,鼓乐齐鸣,整整招摇了三刻钟,一行人才终是到了。
大都督府众人等待多时,见了李湛下马,忙不迭迎他进了院子,才敢拜见。
裴启真怪道,“陛下亲临,舍下蓬荜生辉,只是千金贵体哪能草率一分,快快随臣往中厅稍坐。”
李湛却不肯,笑言,“吾今日过来不为喧宾夺主,您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过别多为难了我表哥才好。”他一握拳,“吾可有的是手段呐。”
官家都这样说了,又是这样喜庆的日子,何人不从呢?
纳采所备之物不为名贵,只为表吉祥之意,侯府按先例备来大雁与羔羊,并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也就罢了。
一众赶来与宴的裴家旁系子弟以及亲朋等人人挂着笑脸,有人热络接了东西,比手请萧家亲友一同入内。
本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偏有三人面上神情凌厉冷肃,李湛随意吩咐了随侍几句,乍一回头,还以为萧应问今日并非纳采,而是为做那灭门惨案来的。
裴听寒亦然,周身寒芒丝毫不掩,一言不发盯着前者,黑眸落满尖锐的冰锥,只恨不能手刃了他。
再观傅弦,反倒没有方才在永宁侯府那般冷淡,或也是因为萧、裴二人同聚,他一时半会辨不明白究竟哪位更加可恨罢了。
李湛乐得一笑,果真今日没白来!他一瞧齐国夫人已随荣国夫人去了,又顺手拉住了一旁匆忙路过的某位裴家奴仆,扬声问道,“你们娘子呢?”
那三人果真都顿住了,李湛大笑不止,听得那奴仆战战兢兢地答道,“回陛下的话,今日纳采,娘子本不必露面,然大都督道您亲临此间,娘子应依礼前来拜见,先一刻请人去喊了,想是、想是不多时也会往中厅来。”
听得李辞盈会来,萧、裴二人还未怎么样,傅弦已立即拔足往院中去了,李湛压手让那奴仆等在原地,又赶两步追上傅弦,促狭道,“六郎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此刻两位国夫人与大都督正商议婚事呢,咱们可不好往里头去。”
傅弦懒理他,疾行几步走到廊下,只道,“某不往里头去。”
李辞盈自北院来中厅,怎么得也会从廊下经过的,他在门口等着,问几句话就好。
先前傅弦忙差事未好好处理伤口,往九台山之后伤口破裂灌脓,险是要了半条命,他请人传信长安城,只盼她晓得了多少能来看望,可惜没有。
此番他除了想见她一面,还想问问她是否没有收到信件,若真有人连这点子都受不住仍劫走他的信,他必定——
傅弦狠狠瞪了萧应问一眼。
还没多想,身旁忽有人“呵”出个极尽嘲讽的冷笑。
傅弦霎时怒气冲天,他回瞥了裴听寒一眼,呛声道,“你笑什么?”
裴听寒绷着脸,根本懒得搭理他。
可傅弦哪里肯罢休,上下打量了裴听寒一番——今日裴听寒只为覆命而来,并未如在场几人般刻意扮相,身上所著不过件半旧缺胯袍,十分寻常。
傅弦也勾个冷霜似的笑,话中轻蔑溢于言表,“哦,是了,裴都尉晋了官职,当然可堪一笑,不过某认为既到了长安城,您还当讲讲长安城的规矩,循旧东都准则,小气到连男方上门纳采时也不肯拿光鲜东西装点门面,没来由丢了大都督的脸。”
李湛大惊,了不得,了不得,傅弦小小年纪,挖苦起人来却很有一套,虽说西京、东都两地儿郎互有壁垒,这种歧视算是常态,可他话中有话,分明暗指了某些事。
果然,此话听来对裴听寒可谓刺心至极,他方才站在府门外边迎送,怎体会不到永宁侯府权势、人脉滔天,他很明白,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将此番殊荣赠予李辞盈了。
相比所谓两人回陇西厮守一生,显是长安富贵更撩人心扉,且他若要娶李辞盈,根本就连一个亲族弟兄都寻不来。
轰动整个西京?让人人都艳羡她?
裴听寒哪里做得到?
可话又说回来,傅弦何来的脸子说他?
裴听寒一笑,淡然拍了拍袖上根本不可能有的尘埃,也多瞧了萧应问一眼,说道,“今日本还有别的差事要忙,是与遥妹妹用早膳时听得府上还缺人手,大都督才留某在此。”
他有意提了一句,“‘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嘶,有来有回啊,这厮还敢嘴一句尚未了结的苏君衡案,李湛来了兴致,一招手,喊远处那奴仆,“拿张椅子过来给我。”
而傅弦呢,缓了一口气才明白裴听寒说的“阿遥”是指李辞盈,额上青筋猛跳,他十分不明白,怎得同样是弟兄,李辞盈对他爱搭不理,裴听寒却能与她共进早膳?两两相对?
他不满看向萧应问,心道,你就让他这样得意?
而后者似完全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冷冷旁观片刻,忽开口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本有些事某不该当着这样多的人开口,然是想着来日忙碌了纳征亲迎等事宜,而裴都尉又该回了陇西去,再找不着合适的时机与你提了。”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萧应问略笑笑,说道,“裴都尉摔了某心尖上一块好玉,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吧?”
“……”李湛和傅弦摸不着头脑,对视一眼,永宁侯府宝物万千,到底什么玉值得他开口向人讨要?
他俩个不懂,然裴听寒显是听懂这番暗语,他缓缓转了脑袋看向萧应问,黑眸戾气横生。
可他倒仍是笑了,微微颔首,“不错,无论是谁不慎失手损了他人之宝玉,皆应当如数赔还。”
一抬眸,目光霎时加倍锐利,裴听寒话锋一转,说道,“对了,这几日遥妹妹总食不下咽,某猜测或有忧虑自个著不下连裳之故。”
他略顿,似寻常兄长那般无奈笑了笑,“某与她说,她可嫌烦不肯听从,只得是世子待会子见了她好生劝劝,一切以身子要紧。”
可笑,李辞盈本就清瘦,且连裳必定为她量身定制,何来所谓“忧虑”?
只怕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全全是为了诀别旧人,心伤难抑罢了。
萧应问嘴角勾出一抹讥诮,脸色霎时沉下来。
分明赫光高悬,可廊下却犹如冬日冰雪地,阴风穿萧索,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忽突兀地停住,此间四人齐齐抬头,看向廊桥之上进退维谷的女郎。
第114章 “亲事定下了。”
今日坊间盛景,李辞盈攀在列缺阁上瞧得分明,车水马龙,喧哗万井,从前那一众眼高于顶的长安贵士皆落于马后,心甘情愿为她的亲事作配。
这如何不让李辞盈意满志得,当即是忘却了那荒谬的旧梦。
欣悦盈满心间,忽得外边有人通传,曰贵客临门,大都督让她即刻往中厅拜见。
贵客?李辞盈思索片刻,萧应问是先帝亲封的侯世子,如今身上挂着十六卫总管及飞翎卫副统领的官职,虽位正三品,可魏廷领着一品二品的不过是虚衔罢了。
今日纳采,来的又大多是与他交好的年少儿郎,哪能有什么“贵客”需得让她特意去拜见?
然大都督既发了话,她也不好耽搁,对镜略整了衣装,就随了奴仆往外边去了。
一路走到游廊上仍想着究竟是哪位呢,再一抬头——天爷了,廊下足足站了四位神色各异的郎君。
裴听寒自不必说,本就再不愿见着她,不过掠一眼就别扭地拧开脸去;
傅弦小子也来了,眉眼焦躁,只差面上写来“迫不及待”四字,似有一肚子话要与她说明;
而萧应问目光幽沉,那无波无澜的眸光落在她的肩上,犹如实质压得她稍稍慢了脚步。
不知为何而生的冷栗覆了满臂,若非是她再见着了那呲着大牙的少年天子也在那儿,即刻就该转身离开的。
李湛见了她很是欢快,等不及从椅上起来,一面招呼众人,“这不‘遥妹妹’来了!?”
话音落了,脑袋上忽飘来个剜刀般的冷眼,嘿,怕没人当皇帝有他这般窝囊,李湛倏然一回头,“谁瞪我?”
萧应问并非不敢认,扯唇勾了个凉凉的笑,说道,“你两个之间,是二十一娘年纪要稍长一些,怕陛下是喊不得她‘妹妹’了。”
李湛“哦”了声,一点没放在心上,仍大展了笑容,一扬手,喊李辞盈道,“遥妹妹,快过来!”
李辞盈哪听得了这个,惶惶一顿,左手捉紧了袖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四人面前,她是不明白这几人都忤在廊下做什么,但观了裴听寒神色,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罢了,官家在这儿,谅他们也不敢闹,她拜见过立即就回后院去,免得殃及池鱼。
可李湛哪里肯,李辞盈刚一曲膝,手臂就立即被人虚虚托住了,李湛笑道,“裴娘子不必多礼了,吾今日来单单只为问表哥充人数,大都督倒生分,非要人人都出来相迎,害得你多走一趟。”
李辞盈岂敢,可她刚一张嘴,又听李湛接上一句转折,“对了,前年吾赐来府上一双彩鲤,倒不晓得如今还活着没有?”
这事儿李辞盈晓不得,只得一旁领路的奴仆大着胆子答了,“回陛下,您所赐两只三斤六两的彩鲤,大都督重视非常,当日请人看过水质,一直都养在九思池中,两年过去,彩鲤个头渐长,十分康健。”
李湛惊奇“哦”了声,“还是大都督府上的人懂得如何养鱼,吾记得永宁侯府上那两条搁在荷缸没几日,可就翻白了。”
萧应问没给他留面子,“是么,某怎记得是陛下觊鲤鱼肥美,多番发话说想拿去炖汤吃,公主才又拿布网儿逮了送回禁中去了?”
“……”李湛恨铁不成钢,歪了手肘戳了萧应问,斥道,“哪有这回事,分明表哥不懂如何养鱼,还要赖在我头上。”
他冲李辞盈一笑,“别听他的,裴娘子来都来了,且领咱们往九思池去,也好让表哥学学人家是如何养鱼的。”
官家发话,谁敢不从?反正李辞盈说不了一个“不”字,略牵了笑,答了“是”。
于是李湛回首,挑眉巡视在傅弦和裴听寒之间,问道,“你俩个也同去?”
裴听寒听得出来,李湛此来显然为萧应问撑腰,无论是那不肯死心的公子弦,或是他,谁也别想再打搅了这对“新人”。
他觉好笑,可同时也为李湛与萧应问关系密切至如此地步而徒感愧恨。
他所能给李辞盈的,从来不过几句虚无缥缈的承诺,如此滔天权势在前,一点子情爱又能算得了什么?
好笑他那般义正辞严地呵斥她不守诺言。
再观李辞盈此时一脸不情不愿,裴听寒算是灰心得够了,下了狠话永不相见,再这样日日缠着,可不得再惹她厌恶?
他不冷不热拱手,“府上宾客众多,某只怕这儿有事需得主持着,九思池离得不远,烦请陛下随舍妹过去。”
很好,很懂事,李湛满意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傅弦。
傅弦却不肯依,只当没听懂李湛言外之意,颔首,“我也去。”
李湛岂能拿这犟种没法子,他一肃脸,“你去什么去,朕命你就在这儿等着!”
要以权压人,还假意问什么人家去不去,傅弦两眼一黑,“陛下!”
李湛警告似的一指他,傅弦咬牙切齿,仍是不敢跟过去。
李辞盈倒不明白了,瞧一眼萧应问,支开傅弦是怎么个意思,难道是萧应问有什么话要单独与她说么?
萧应问该是看得见一些了,眼角向下瞥了个余光,恰好与她撞上视线,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好脸子也没给,淡得有些冷漠的模样。
李辞盈一日好心情可谓是沉滞住了,好笑,他交待的事儿她不是做得很好么,怎么的,就因为今日裴听寒在这儿,又气恼上了?
可人家是正正经经的裴家人,总不能说让她求大都督把裴听寒赶出去罢?
无理取闹,李辞盈当即是懒得理他,领了人往翠竹小径去了。
翠竹小径本为观景所造,九曲八弯一步一景,为着今日喜事,两侧平缓的松石上更多布置了各色盆景,一眼望来霁光绮陌,满园逶迤。
李湛很有兴致个个细看,又不时发问,李辞盈只得绞尽脑汁地与他解说。
行至中途穿来小溪,道窄且湿,李湛便将那奴仆先拽到身旁,对李辞盈笑道,“此间景色不错,咱们慢些走,表哥眼睛不好,裴娘子多多关顾了他,可别摔个狗啃式,让人瞧着多没面儿。”
萧应问没好气回了头,“多谢陛下关怀。”
李湛一摆手,大笑,“爱卿何必客气。”
这么的,后头李湛越走越慢,身旁萧应问不徐不缓,渐渐是拉开了些距离,左右是听不见她说话了,李辞盈再懒花心思,揪了帕子在手中,一言不发地翻转。
也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九思池旁,回头一瞧,径上空无一人,再见不到李湛的影子了,李辞盈有些不安,正想着回去几步,忽感觉身旁的影子略晃了晃,萧应问绕臂环上她的腰际,丈量似的轻掐了两下。
李辞盈一惊,警惕往四周巡了一圈,才低声说道,“光天化日的,你做什么?”
萧应问哪有想做什么,嗤笑一声,将手臂收回抱在了胸前,做出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莫名说了句,“倒真瘦了不少。”
这也量得出来?李辞盈不信,肯定又是片玉暗中与他禀告了,想到这儿心里头愈发不爽快,她别开脸,低头只瞧那池中游鱼。
两相沉默间,总有一人要受不住要打破这滞闷的气氛,萧应问不解她为何皱眉,咬咬牙,开口道,“几日未见,你倒没什么话与我说。”
李辞盈头也不抬,“妾何需开口,想晓得什么,您问问片玉不就好了?”
语调清冷淡漠,可与平日大有不同,这会子萧应问不知她气恼也难了,可愈是如此,他愈觉烦闷不止——李昭昭辞别了那人,接连几日便是辗转反侧,瘦这许多,连饭也吃不下几口,此刻见了他,端得是迁怒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他冷声道,“怪我,没让那人跟到这儿来,让昭昭独与我赏鱼,可不得觉着无趣了?”
说的什么呀!人家明明是说不想再让片玉监看的意思,萧世子聪慧,岂会听不明白?李辞盈白他一眼,意兴阑珊,“萧世子摆一张臭脸在这儿,谁与您赏鱼会觉着有趣?”
倒不如她早前一人在列缺阁来得快活。
她顿一下,又补充,“人人喜庆,就您与众不同,面色黑如墨滴,让人瞧了,倒以为是我裴家逼迫你来的呢。”
人人喜庆?分明裴听寒也没好到哪儿去,她便只怪他来,萧应问一口气顺不上来,半晌才“哦”了声,“某想着你方才与他一同用过早膳,怎么得也舍得分开这一时半会,若昭昭果真受不住,不若让人再请他过来。”
怎句句扯到裴听寒,时时让片玉窥看的事他是一声不吭,李辞盈气得笑了两声,点头,“那你去请他来罢。”
“……”萧应问万想不到她会这样说,一时是噎住了,密密麻麻的酸涩涨满了胸腔,他冷眼看着她,眸底漫过既深幽又落寞的微光,“你就这般不想见我?”
李辞盈一闭眼,恨恨在那木柱上踹了一脚,“一见来就是冷脸一张,谁想见你?人家今日本来欢欢喜喜的,这下倒尽胃口、再笑不出来了,您可满意了?”
倒尽胃口?此话堪比利剑穿心,萧应问呼吸骤然急促两分,愈加强烈的酸闷或嫉恨激荡在胸口,他冷笑一声,说道,“某从来就这么个模样,昭昭看不惯也没法子,左右亲事也已经定下,再过三月,怕是日日都能让你倒尽胃口。”
这话难听,可那女郎却似没听着,忽开口问了句,“您眼睛好得怎么样了?”
莫不说此生已栽倒在李昭昭手中,方才分明气得怒不可遏,突如其来一句关怀,满腔愤懑霎时沉了底,那些甜如蜜糖,又味若鲜果的轻潮满腔蔓延心扉,他抿了抿唇,缓了语气,“好些了,每日按时敷药,往后也不多折腾,过几个月能痊愈。”
李辞盈“哦”了声,“世子既痊愈,就当为李家奔波,今日歇在长安,明日指不定就往长山办差事。”她勾了个讽笑,只怕气不死他似的,“一去数月,怕妾想日日倒尽胃口也是不能了,您说是不是?”
第115章 “您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此话一出口,何止萧应问猝然惊愕,就连李辞盈自个都吓一跳。
不错,先前为着萧应问未能及时回信、飞翎卫对她不敬以及片玉无时不刻的监管等,她确实气恼过,可如此种种与萧应问给她的好处相较,根本都不值一提。
这般大胆狂言……难道她自觉如今有大都督府托底,就敢与萧应问当面叫嚣了?
李辞盈一瞬万念,总不能是她仗着此人少年意气未散,竟至于骄矜着闹起脾气来?
不不不,她暗自摇头,早打自九台山下来之时她已将萧世子与财神爷供奉在一处了,哪里敢这样僭越呢。
难道——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抚掌,定是早晨在赋月阁吃的茶水之中被人动过手脚,里头下有那所谓的吐真药剂!
有什么话显而易见是谎言?李辞盈想了想,低声嘀咕一句,“萧凭意鼠目獐头!”
欸,不对——
李辞盈摸不着头脑,抬头去望那人,而后者面黑似方被雷劈中——活这整二十载,背后什么恶毒话他没听过,这可是头回有人来嫌他丑陋。
为着此言过于荒谬,萧应问再顾不上其他,他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忍得额头青筋直蹦,“过两日得了空,喊太医令往大都督府上来一趟,这儿好似也有人患了眼疾,轻重与某不相上下。”
岂敢岂敢,李辞盈忙摆手,可瞧见他这般惊愕愤懑又觉好笑,再忆了陆家院子旧恨,她没好气嗔了他一眼,“天地广阔,何止一掷之间,世子认定自个就是这世上风华最盛的儿郎,可别人觉着未必呢,怎么着就要请太医给人家看眼疾……”
她抬指在他胸口重重戳了两下,嘟囔着,“您讲不讲理?”
微风不燥,碧波照来妍姿艳秾,秋园百态何抵她此刻娇妩。
玉雪为骨霞为肌,她好似香丛间一株丰盈的玉芙蓉,眸中艳态慢转溜波,此一嗔一叹,涓涓春溪就这般敞到人心里边去。
萧应问极快地将她作乱的手拢在掌中,面色更冷几分——他晓得自己没出息透了,明知李昭昭这拙劣把戏不单用在他一人身上,此刻两手相握,仍难抑心悸梦浮,魂不守舍。
他微微收力,那女郎果真就势撞到怀中来,万千缱绻融入跌宕的眼波,她咬住下唇撑在他的胸口,娇怯不胜自若般地唤了他的字。
萧应问眸色微暗,扶了人站稳,过了片刻才“嗯”声答应了,低声道,“我不讲理,昭昭方才说的话莫非就讲理了?尚未成亲就想把郎子往外边推,谁人听了心里不发寒?”
李辞盈晓得方才自己口不择言,想了想,慢吞吞开口,“世子心系民生,从来都是做大事的人,可容不得自个闲赋在家呢,妾若是挨不住这些个,整日想方设法地留您,只怕才会惹了您‘心里发寒’。”
“这么说来,某还应当赞你一句‘识大体’?”萧应问嗤笑一声,斥了句,“诡辩。”
听得语气像是回缓些,李辞盈不欲在这时与他闹僵了,“诡辩?”她哼了声,侧耳抵在他身前作了聆听状,而后理直气壮地昂首,嗲道,“世子诡辩才是,妾听过了,您的‘心’仍是热烫烫的,并没有发寒呢。”
情人之间哪有解不开的愁结,一个嗲眼,两句软话,黏黏糊糊拥在一处,再冷硬的心肠也化了绕指柔。
“这能是一回事么?”萧应问好笑道。
罢了,李昭昭无心肺也不是这一两日,再爱重了裴听寒又如何,从前误以为他死了,翌日便不留情奔赴了傅弦,如今既当面斥断,再过些时候赶了那人回陇西,经年难见该也忘了。
李辞盈也笑,“怎不是一回事?”她得寸进尺在他胸口上下抚了好几下,疑惑道,“莫非您不止这一颗心?”
这个模样他如何不熟悉,想是李家那几个到了长安城,李昭昭有的是麻烦事儿要让他去办,萧应问一挑眉,揽着那温软的人儿向上略带了带,“靠近些再听听?”
那女郎很是上道,看清无人在侧,肯盈着笑意在他下颌啄了好几口。
轻柔的吻肆意撩弄,似羽毛般扫得人心里边发痒,萧应问呼吸重了一拍,可惜此处如何能放浪,他略笑笑,说了句,“哦,有求于人,昭昭可就不倒胃口了?”
此话可算惹到她了,李昭昭似没见过这样不分好赖的人,登时是柳眉倒竖,扭身就要从他怀里出去,气力之大,萧应问一个不慎,险些要带着她跌到池子里去。
“萧凭意!”李辞盈气极。
“……好了。”这下不敢再逗弄,萧应问把那脸色发白的女郎稳稳搁在一旁的巨石上边,自个也就着石缘屈身踞伏在她面前。
“昭昭。”他一手虚虚抚着她的膝,一面昂首说道,“某正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李辞盈倒没想到他能将姿态放得这般低,有些忐忑“嗯”了声,眼神游离在寂静的竹径。
这要是有人忽然窜出来,萧世子的脸还往哪儿搁,大都督晓得了怕不要紧,若传到清源公主耳朵里可怎么好……
可后者似全然没想过这一茬,坦然说道,“前日里吾往安仁坊拜访一回,言谈中晓得昭昭正琢磨着要给蛮儿、面儿找先生的事,坊间私塾良莠不齐,要找着称心的也实在不易。某便想着,干脆让他俩个往雁山书院去——”
“往雁山书院?”李辞盈一惊,立即摇头说出自己的思虑,“雁山书院的先生自然是好,可那儿的学生多是贵士之子,蛮儿、面儿区区商户,去了难免受欺辱,妾何能让他们吃这个苦?”
哦,原来她晓得以商户身闯贵士地会吃些苦,萧应问目光落在李辞盈今日所著的衣物——裴启真能这般看重了“裴舒遥”,除却两家联亲带来的益处外,实则与李辞盈天生俱来的聪慧与洞察脱不了干系。
为做这些,她也费了不少心思,萧应问实难掩住感慨,微微叹了口气,“何能再让他们吃苦,昭昭记不得了,从前吾答应过你,待你我成亲,便将蛮儿、面儿两个收到永宁侯府来。”
预备着换籍的事一经了京兆府,满长安还会有谁晓不得他们三月之后就是永宁侯府的人。
从前在鄯州时,他俩个是做了裴听寒养子的,不过如今李辞盈哪敢奢求,能做得了世子外甥就很好,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哦”了声,“既世子都安排妥当,那就这样办着也好。”
萧应问意味深长瞧了她一眼,“都由着我办?那取名之事也交给我?”
哦,取名,李辞盈情不自禁耸了肩膀,上回提到此事还是在照夜阁中,她与裴听寒偎在一处难分难舍,萧应问可就在屏风后面听着的。
回想起来可真让人头皮发麻,她含糊“唔”了声不想答,可有人分明就要翻这页旧账,长睫之下乌黑的眸子落满戏谑,“那昭昭觉着‘蝉衣’、‘鹤知’这两个名字如何?”
有些人厚起脸皮来可谓是前无古人,李辞盈又气又笑,她实在不解,若说萧应问不在意她与裴听寒的事,那他又时时提起,若说他在意,却没肯弃了“昭昭”这个名儿。
如今连裴听寒给二子取的名也不放过,她瞪他一眼,笃定道,“您就是好‘那一口’!”
忆来往事,萧应问笑得发颤,“如何能一样,这下不得委屈他们与我姓萧么?”
李辞盈一愣,“……与你姓萧?那他们……”她一时语塞,又问,“那清源公主那边*……”
虽收蛮、面二人为养子一事公主并不会过问,但萧应问晓得有的人要忧虑,是以仍往公主府去了一趟。
当然,此一来免不了受清源公主嘲弄——此人惯爱看他吃瘪,迫不及待要将李昭昭迎进门了,若非是裴启真打死不肯,她早喊了她往公主府小住。
萧应问:“公主也已经晓得了。”
李辞盈难以置信,某些谋算都还未计上日程,事情却已一帆风顺了?对比于从前的步步艰难,可不得让人疑心自个在做梦呢?
她一抬手,狠狠在萧应问臂上掐了一把。
“……”此人恩将仇报是惯态,萧应问咬牙忍了,“怎么的,原来昭昭不愿意?”
李辞盈老实答道,“妾只是有些不明白。”
萧应问却没什么不明白的,他略斟酌着,说道,“实则自肃州城第一回听得飞翎俱报李家人口生平,某便晓得昭昭此生最惧怕之事。”
“……你知道?”李辞盈再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时骇目惊心。她明白自个如何貌美,一众儿郎头昏脑热并非稀奇事,可大抵不会有任何人在晓得“那件事”之后仍想要娶她。
“当然。”萧应问肃了脸色,“你阿娘、阿姐皆为生产双生子而亡,昭昭也这般了解风息丸的好用处,某料想成亲之后,你大概也不想走她们俩的旧路。”
李辞盈彻底呆滞住了,“所以……”
萧应问微微挑眉,“既我俩个不会有孩儿,那收了蛮儿面儿两个,又算得稀奇么?”
或是此一生从未有任何好事无需任何代价,李辞盈再不信自己会有这般好运,她微微垂目,低声说了声,“今日与我说这些,是因为您仍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么?”
李昭昭之聪敏是经年贫苦换作而来,天真在磨砺中无从谈起,她早将自己量算过了,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她一望而知。
萧应问眸光轻闪,缓缓点了点头。
第116章 “阿盈,昭昭。”
遇识李昭昭之前,萧应问自问从未有过难以启齿的时刻,更遑论思虑他人是否会因某事迁怒于他之类云云,可此刻斟酌良久,他终是避重就轻说了一句,“……昨夜沈临风已回了长安城。”
不良人虽涉西京侦缉番役事宜,平时行事办差也能尊来一句“官爷”,可其独为官家所属,并不经由十六卫管辖。
沈临风是去是留,根本无需告知于萧应问。
李辞盈怎晓不得这些?
萧世子欲抑先扬,说那么些好话,只怕所谓“隐瞒之事”便与庄冲有关。
不祥预兆笼满心间,李辞盈慢咽一口,话语也不自觉地轻颤,“世子何意?我阿兄是与沈帅主一同出城的,昨夜帅主回京,却没有将我阿兄一同带回么?”
要将此事说得清楚明白,便免不了提及淮远山一案,而要提淮远山一案,陇西行队被祆教挟持的事也瞒不住,萧应问在李湛支开傅弦之时已开始措辞,直至此刻,仍然词穷。
可话既都说出口了,也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只得照着自个呈给李湛的奏报,尽量挑选了关键处与李辞盈说明。
事起自是为着庄冲叛祆教一事,近来,祆教势力滋蔓魏境,先是蛊惑了不少新信徒入教,后又策划淮扬道魂火祭,他们查出庄冲与李家及肃州府的牵连,早打了蛮儿、面儿两个的主意,只不过陇西行队被萧应问的人守得密不透风,一路上都未找着劫掠的时机。
恰是此时他们遇上了纪肴清——纪肴清与另几名鹧鸪山沙匪被判流放长山,经途中却并未与其他犯人一般吃太多苦头,除却护卫晓得有大人物安排他们铜赎之事,更有其得了某位不具名的不良人巨量好处的缘故。
此一合计,纪肴清当晓得了一切。
她持有砂海一役中拾取的飞翎令牌,不消多时获取了祆教徒的信任,设计掠走李家几人之后,她便与其余两名教徒送他们往扬州去。
可到底算有遗漏,梁术镇守在扬州城外,祆教手中的飞翎令牌失了作用。
听至此处,李辞盈已内满惊怖,一颗心似裹了沸火,又时不时滚入冰雪,乍烫乍寒,实难支撑,好是萧应问及时挽了她来肩上靠着,才勉强稳好。
这时候再难在意了什么名声威望,她颤声道,“往扬州之路途不通,消息也已传到了长安城,人质失了用处,只怕此时祆恶就该嫌了老妪幼儿碍事,他们、他们——”
萧应问立即接上,“昭昭忘了,前日里你正往安仁坊见过他们的。”
是了…是了,他们无恙,李辞盈心绪稍定,只听萧应问继续说来,“到达淮远山之前,飞翎卫意外找着了与纪肴清同行的两名祆徒之尸首,验过伤口,应当是她动的手。”
纪肴清以侠盗自诩,或并不屑对妇孺下手,又或者她几人之间有了别的什么矛盾,谁也说不好。当然,李辞盈管不了这么多,单就挟持姑母一事,足让她对她恨之入骨。
“上山之后——”萧应问微微一顿,便也将纪肴清伺隙将庄冲刺伤,而后两人抱作一团滚落山崖的事儿告诉她。
“庄冲死了?!”李辞盈惊道。
落崖之后,萧应问一行即刻便下去寻找,可此崖不止陡峭如刃,更丈近百尺,费了好一番工夫到了崖底,徒见湍急奔腾的河流,半点人迹也找不着。
李辞盈沉下一口气,缓缓推离了他,木然道,“世子未能及时与妾回信,就是在忙着搜寻高崖?”
何至于此,若非那几日顶着烈日找寻庄冲,他的眼疾也不会到了如今地步,姚医令可瞧过了,只差一步,再无力回天。
这些且懒谈,萧应问“嗯”了声,“那信件——”
信件自是被裴听寒扔到了风崖之间,实则萧应问无缘一见,然只她肯送信一项,足让他热忱。
信件的事儿怕她此刻也不想听,再说了淮远山,庄、纪两人这么着坠下来,就算是落入奔流,人也应当拍作了八块。若是其他什么人遭逢此难,萧应问何能再费气力去寻?
他实在不想让李辞盈心伤,又耽搁了数日,到临了扬州事毕,他与裴听寒受召不得不回京,才又托沈临风领人继续寻找。
“那——”晓得希望渺茫,但毕竟此刻萧应问也并未明言庄冲已死,李辞盈抚住剧烈起伏的心跳,追问道,“沈帅主作如何说?”
沈临风与庄冲共事数月,手上又落了孩童走失案的差事,搜寻起那两人来又岂能不用心?
他与几名不良人攀岩而上,终是在崖边几棵老歪脖子树上寻着了有衣物碎絮,像是有坠物在此做过缓冲。
有了介个发现,不良人信心大增,又顺流而下搜了整五日,终在溪旁一间弃置的农舍中发现了他们。
“他——”李辞盈急急吞咽一口,“他还活着?”
纪肴清恨海滔天,一心要置庄冲于死地,何肯再留活路给他?
可恨庄冲如此命大,崖间树木茂盛,两人撞了个七晕八菜方扑到河里边,纪肴清呛了水晕过去,只得是庄冲将她捞出来,暂歇之后,又拉着人沿着河道往上边走,终于找着了一间农舍。
李辞盈恨得牙齿发痒,“他是蠢的!?”
纵庄冲再多勇猛,到了此时业已力竭,偏生冤家路窄,农舍之中所藏的正是自扬州城逃窜的祆教余孽。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然几人却仍想着生擒了庄冲回去领功劳,给他草草包扎好伤口之后,到底又畏惧着他的天生神力。
这么的,恰好身上仍留着些功效不明的密药,一股脑儿都给庄冲与纪肴清灌下去。
沈临风到底是来迟一步,等到了此间之时,教徒以为用量过了弃而奔逃,而庄、纪两人气息全闭,毫无知觉地被留在这儿。
故人何能不归乡,沈临风将两人的“尸首”收拾一番,却忽发觉不对来——过了一整个时辰,此两具“尸首”却并未发僵,庄、纪二人面色如旧,触上去仍然柔软。
想来祆教密药之效不可估量,沈临风不敢耽搁,立即带了人百里加急回了长安城,其后留下的人抓住了一名潜逃的祆教徒,才理清这回事。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李辞盈缓慢地呼了一口气,听完萧应问这一波三折的讲述,她真真是冒出一身冷汗,“他如今在何处?”
萧应问道,“落英巷子,一应照顾的人已备下了,只是——”
自崖上坠下还能留下一条命已是顶天的鸿运,萧应问看了她一眼,咬牙说道,“树桠密集,是盛住了他俩小命,然尖枝匝匝,庄冲在面貌上或有些损伤。”
岂止于“有些”?李辞盈又问,“到了何种程度。”
萧应问晓得早晚瞒不下去,叹一声,补充,“大抵与那日扑到火篝之中也无甚区别了。”
“……”李辞盈一下白了脸色。
庄冲仍然、仍然如前世般容颜尽毁?!
萧应问何能晓得她的惶恐源自何处,只安抚地摸摸她的脸儿,“无事,咱们请最好的大夫给他治,佐以紫云膏,再过些时日总会好的。”
转声犹轻,青径上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儿来,李辞盈惊了一跳,忙要推开那人,萧应问挽了她的肩,手下握得更紧,“无妨,是梁术。”
来者果然是梁术,那人行色匆忙闯到眼前,一口大气还没喘匀,已屈膝拜见,“世子,肃州急报!”
萧应问淡淡“嗯”了声,请他即刻禀来。
梁术肃然道,“世子,肃州府传来急报,三日前,代管肃州事宜的石岩石将军在巡防途中误入霜月峡谷,坠崖而殁。如今西三州群龙无首,吐蕃方或有异动。”
李辞盈猛地站了起来,前世一幕幕场景于脑海飞速闪现,她耳边止不住嗡嗡在响,似乎人声,又似乎水流,嘈杂凌乱,听不真切。
慢慢的,眼前也似乎蒙上一层茫茫的白雾,她再分不清梦境与真实,既陌生又熟悉的馥郁熏香撩上鼻尖,李辞盈一闭眼,就此晕了过去。
“阿盈!”
“昭昭!”
第117章 “滚烫的鼻息。”
事到如今,李辞盈仍不晓得为何自个会落入时光回溯之中,八月十七夜,她被萧应问飞掷的银子击滞了心脉,而后也如此刻般,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或也算不得是梦,她如鬼影般悬在半空,所见所感,不过是浮梦生平事罢了——细极毫末,絮乱杂俗,件件桩桩都是顶日常的,可没有什么值得再看。
李辞盈想挣脱,眼皮却似盖住千斤重量,竭尽全力而不能。恍惚间不知过去多久,梦魇深处终亮出一道薄光,一名陌生男子的声音劈入梦中。
李辞盈凝神听了,觉着那人似是个有些年纪的医者,浑厚着嗓音,照本宣科似的说着,“……惊悸则失气,惧思则魂悚,一时顺不了气晕厥过去也是情理之中,现下观其面色红润,四肢回暖,当是没什么大碍……”
显然医者的话并没有安抚到在场其余人的情绪,某少年语带焦急,连声问他,“那她为何还不醒来?”
医者一笑,“贵人眼下乌青,想是连着几日未曾安枕的缘故,这会子时机恰当,可让她好好歇歇,免了疲惫。待回转些了,按着老夫这道安神的方子一日三回地用下去便好,再者,切勿再恐吓了贵人,所谓喜、怒、忧、恐、哀五者接神,一发不可制,血气逆转,伤神必深啊……”
这般语重深长下来,少年便沉默了,良久,极轻的一声哽咽接在她耳边,湿润的雾气沉沉压到眼睫上来,那一缕清淡的木樨香忽破开梦境——
裴明也?
李辞盈眼珠频滚,终是睁开了眼睛。
入目半张轻薄的天青楹兰纱帐轻轻晃动,她微一移目,便盯住了榻前悬来的风荷香囊,此番景物,与从前在肃州郡守府上的寝卧岂非十分相似!
李辞盈只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从前,待还要细看,少年既惊又喜的一张俊脸徒然在眼前放大,裴听寒见她醒来,险是就要直直撞到她身上来。
李辞盈一惊,下意识想要推他,可一垂目,才发现两人的手早紧紧握在一处,裴听寒青筋扎结的手背上尽是月牙儿似的掐印,不用想也晓得她握得有多少用力。
“明也?”她忙松了手,落眸满是歉意,“您疼不疼?”
裴听寒何能不疼?
廊下分道,他根本不知自己存了什么心思非要绕路往九思池去,且看了李、萧二人亲密无间,再忆来从前种种,肝肠似被寸寸斩断,疼得背脊止不住地发颤,几乎是无法直身。
诺“永不复见”,但见了她状似晕厥,怎好置之不理。
阿盈昏迷之余喊来的仍是他裴听寒的名字,她拽他拽得那般牢,就好似根本不想放走他。
直到此时还有何不懂得——阿盈心中是有他的,萧应问所依仗不过就是身份地位,她之偏爱从未离开陇西半分。恨只恨他自个爬得不够高,否则,阿盈如何能够弃他而去?
你听她醒来别的不问,第一句就只关怀他手背疼不疼,裴听寒霎时就止不住鼻尖酸涩,清泪湿了眼眶。
有人含情脉脉,自也有人冷眼凌厉。
李辞盈方堆上个甜如蜜糖的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哄上半句,眼前人就已被一股巨力擒住了后襟领——
裴听寒早防备了这些个,将身巧力化开了来者气劲,就势往旁边撤开几步,白晃晃的日光自他身后倾斜内间——
怪只怪裴听寒生得过于颀魁,方才被他一挡,李辞盈是一点儿没见着屋里边还站着这许多人——何止于裴听寒与医者,李湛、萧应问、梁术,简直人人不落。
她再次抬首望向榻上的轻纱与香囊——
方醒之时见了这个,真以为回到了从前,如今想想,或不过是裴家人同受了此类赏赐,又或是裴府带去的奴仆惯做了这式样的东西?
她又一细想——奇了,不是肃州急报么,怎他们还有闲心在这儿忤着?
李辞盈不晓得自个一直抓着裴听寒不肯放手,是以她昏睡之际,几人就只能在此间商议事宜。
此事不提,她瞠目结舌看向逆光之中走来的身影,颤颤了一句,“萧、萧世子……?”
很好,喊裴听寒就是“明也”,见了他来,就如同撞了鬼,脸色煞白,结结巴巴,一开口就要喊“世子”。
到底是旧情难忘啊,萧应问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难得,娘子眼里还见得着他人。”
李湛在那儿站着,李辞盈何敢再耽搁,忙要起身行礼,可她一撑手坐起来,李湛立即摆手,“不必不必,咱们今日不都见过礼了?娘子万万保重着身子就好。”
他不尴不尬笑了声,又向身后几人挥了挥袖子,示意他们都出去,“既娘子无恙,咱们继续集议。”
接着一肃颜,点了裴听寒的名,“裴卿你也来。”
旧缘已断,但情意难绝,裴听寒自知位低比不得萧应问,也难奢求她能放弃荣华与他吃苦。
此番既是落败于情,血脉牵连却更近,他一定要往上爬,绝不能让她再在任何地方受了委屈。
裴听寒最后沉沉看她,澄澈一双黑眸灼灼雪亮,直教把这一眼镌刻到心底最深处般的炽热。
李辞盈何能承受这般情真意切的一眼,别了脸没敢看他。
如此模样再落了裴听寒的眼中,何算不得万絮滔天,她的心意他明了了,可此刻再多说的不过惹是非罢了,裴听寒几不可见地颤抖,忍痛转了身。
裴听寒所说,也正是方才几人商议之后的结果——石岩意外坠崖,西三州一盘散沙,当务之急要定下州牧人选全权大事。
如今朝廷之中还有何人比裴听寒更了解西州地势以及各方势力?
可他得扬州这个大功劳,论理不应当再发配到边疆去。
裴听寒听了不以为意,庄冲之解药仍在祆教信徒手中,梁术、傅弦往淮扬寻余孽,他就好往逻些城探虚实,双管齐下,早早为李辞盈解忧才是。
他客气道,“臣于肃州任期未满,能晋州牧使全蒙圣上隆恩,如今西境垂危,吾岂能以功倨傲?自是听从了陛下的调遣。”
李湛深以为然,“裴卿为国分忧,乃朝廷肱骨之臣,此事少不得与大都督知会一声,咱们往中厅再议。”
话毕了,匆匆忙忙推门离了此间。
李辞盈这才讪讪回首。
萧应问一手压在案上,也正凉凉地在瞧她,良久,又冷笑道,“这般恋恋不舍,昭昭何不与他一同回陇西去?”
别扭死他算了,李辞盈懒得理会,她这回是真正一颗心落进了谷底,历经这许多曲折,石、庄两人遭遇却与前世一无二异,且裴听寒也仍是做了州牧使——
那她呢?若天意不过戏弄,想是她也不可能真正当上世子夫人。
可今生她已与裴听寒做了族兄妹,还有何退路可言?
李辞盈一摸下巴,对了,为着裴听寒事州牧一职,淮南巡查使这块肥肉已被傅弦暂吞,巡查使也可称得上一句“使君”嘛,若注定了她要做使君夫人,那哄着傅弦长居扬州,指不定也——
“李昭昭!”萧应问瞧不出李辞盈打什么主意,但瞧着她眸中诡光频闪,似只攀了捷险的狐狸模样,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李辞盈想得正好呢,忽是被他这声惊了一跳。
虽是惶惶然,意态仍娇柔,这一眼粉面含嗔,似万般鬟颦脉脉,萧应问眸中蕴起晦暗,径直往榻前又近两步。
而李辞盈呢,全然只觉此人喜怒难辨,前一刻震声如雷呵斥着,顷刻又作色鬼附身,捧着人家劈头盖脸吻下来。
滚烫而绵密的吻自发梢一路向脖颈蔓延,钻心的痒意扰乱了呼吸,李辞盈微微喘息着,使劲儿揪住了身旁的纱幔。
在这儿岂能乱来,李辞盈想劝阻,一开口,仍是不可抑制地哼了几声,缓了一口气,方说着,“世子……不行,这儿不好……”
哦,又喊“世子”了,萧应问眸光瞬暗,难忍的燥热在齿间轻磨,他垂首衔住她腰间系带,一面有耐心地诱哄,“这儿不好?那昭昭告诉某,究竟哪儿才好?”
她岂能是这个意思?!李辞盈微恼,可下一刻,滚烫的鼻息已隔着薄衫喷洒到腹间,温润湿濡的触觉自上而下,她猛地一颤,不自禁收紧肩线。
天青纱幔慢悠悠地扬起、再落下,视线也渐渐模糊成一片纯白的雾,云鬟斜垂,娇眼红梢,千缕情愁纠缠难解,她微微昂首,长长地喟叹一声。
第118章 “握住腿。”
换作从前,李辞盈如何能让儿郎白日里这般放肆,全为一词色令智昏——萧世子讨要好处时可就舍得放下那张矜傲的冷面了,一味为嗜欲缴牵,抵住鼻尖埋上来,什么缠话都敢说。
此人平日孤高自持,想是私底下也没少涉猎词曲,好诱无所不用,什么“红玉软”,什么“揾湿胭”,用那既缱绻又温煦的调子讲出来,闻得了,心里边似痒还无,惑人难忘得。
他敢说,李辞盈不耐得听,伸手要捂耳朵,那人得寸进尺地撑过来要拿她的腕子,鼻尖似蛛丝盘萦的晶润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迤逦着、缓缓地落在轻勾的唇角,她不经意间瞧着了,实难禁羞赧。
“怎不敢听?”萧应问笑了两声,捉了她的手儿压过脑袋,“胆儿这样小?”他覆身上去,眸中可有了做作的疑惑,“某可觉着满魏境也找不出第二个与昭昭一般胆儿堪比豺狼虎豹的女郎了,单是两句闲话就能吓着您?”
这是胆子的事儿么,此人乃混淆是非的一把好手,李辞盈瞪他,“闲话?谁人将这些当作闲话来说笑,妾瞧着是有人生了顶厚的一张脸皮,根本不知廉耻为何物。”
这就不知廉耻了?萧应问故作惆怅地叹一声,“冤枉,某可什么都还没做。”
话音落了,那女郎毫不客气的一脚就要踹过来,萧应问略挑眉,手掌下意识往侧边一撑,借力轻跃,躲开袭击安稳落地。
他震震袖口,幽灼的眸上染了笑意,“好险。”
涎脸饧眼,看着好不惹人讨厌,李辞盈恨恨道,“‘什么都没做’,你还想做什么?!青天白日,等会子有人过来,才教你我好看。”
萧应问笑,“飞翎在外头守着,怕也没人敢过来。”
至于裴启真,陇西出了这等子事,集议事忙,恐也顾不上别的。
道理都晓得的,可到底有人轻狂,李辞盈可懒得再辨,没好气哼了声,拧身一掀被盖了个严实。
萧应问不料她果真气恼,当即再不敢多说多惹,想了想,老实往盆架上拧了帕子,复又坐在榻旁好声哄道,“好了,是我不该这样,过来些,咱们先收拾了。”
让他得了“好处”,话语也显出蔼然来,李辞盈还有事儿请他办,慢吞吞又转过来,羞怯怯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任他揪了帕子给她擦拭。
一静下来,李辞盈可又觉得自个为之前几件事与他赌气十分可笑——他俩个岂能算得是郎情妾意么?闷起脑袋等人猜,做出这小儿女情态做什么,实则她最得意之事仍不过是他肯耐心为她做这些低贱活。
李辞盈思谋片刻,问他道,“是了,妾方才还怪了,陇西出这样的大事,吐蕃方又有异动,怎他几个往中厅议事,倒也没喊上您一齐?”
她嘟囔一声,“就算是如今眼疾未愈,脑子可仍然灵光呢。”
萧应问听罢,手上动作不停,“方才昭昭昏睡之际,某与官家等已做过商量,事儿差不多定下,也不必我再跟进了。”
李辞盈“哦”了声,不信似的,“不用您过去么?”
他照直擒稳了她的腿根,熟而生巧地一寸寸往下清理,“手里头还有别的案子要忙,后头咱们纳征、请期等许多事也需看顾着,恐有些时日不便离开长安城。”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李辞盈总觉着有些不对,一说三叹的,“从前有裴家横在中间,官家尚且事事要您亲自处理才安心,没道理现下两家和乐了,倒少了您的差事去。”
萧应问笑,“怕什么,往后家里总归都交由昭昭来管,不愿日日见我,便把门儿拴着了,我住书房去就是了。”
李辞盈才不笑,吵过一次便罢,她不再翻这本旧账,“您手上的差事,可是大都督府遇毒一案?”想了想,又问,“苏校尉现下如何了?他究竟中了什么毒?”
提起此案,可就说来话长了,萧应问略一顿,点头,“苏君衡所中之毒,与庄冲所受应份属同宗。”
李辞盈猛地一睁眼,“大都督府上的人怎会有祆教密药?莫非是有人乔装潜入?这事儿果然与赋月阁的侍女有关?”
此时就将那事儿告诉她?萧应问摇头,“尚且不知。”
这倒怪了,苏君衡中毒,飞翎卫当是竭尽全力地查,既都将疑从等扣留了多日,怎可能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世上究竟还有何人要设计陷害裴听寒?李辞盈忽灵光一闪,是了,苏君衡闯府那日,裴二郎有意夜不归宿,他在府上多年,赋月阁中有一两个侍女曾受他好处也不一定。
她支吾着开口,“莫非——又是裴二郎?”
那倒不是,萧应问嘴角漾了一缕轻笑,鼓励似的一下下揉捏着她的腿,一面说,“再猜。”
此人不当豪奴实在可惜,捏在腿上的力道既重又不失章法,可李辞盈想着了某件事,没法子享用这份舒爽。
她蹙眉往东边望一眼,面上隐带忧虑,“是‘那位’……?”
萧应问既惊叹、又觉得匪夷所思,有人聪慧,全靠了经年累月的阅历学识,离了族荫,蠢笨如猪的人比比皆是。
而李昭昭出身贫苦,却明而察微,只这两句话就能牵扯出事件脉络,达识圆明,慧黠过人,实让他瞠目。
萧应问微微点头,“凝翠是他安排在大都督府上的人。”
原是如此……李辞盈恍然,这事儿算不得多难猜——上回裴听寒来赋月阁中,自以为给她吃了所谓吐真药剂,可李辞盈试过,此药无效。
当时以为是祆教密药言过其实,后来仔细想想,裴听寒既找人试过药效,又怎会把无用的东西拿来试探她?
他缴来的药当是被人换过的。
除却李湛的人,还有谁能有胆子和能力做这件事?
拿了应在裴听寒势力下的诸类密药在手,再用来对付苏君衡,辅以卢氏碗嫁祸前者,只盼着萧应问能因妒生恨,行将踏错冤判裴听寒。
当然,李湛并非真正想要了英才性命,待此案复审之时再提来异议,此一项绝顶的把柄握在李家,往后再不怕永宁侯府不听话。
“无论阿湛与我多少亲近,他到底不能不为天下计,萧、裴两家联姻虽平缓朝廷颓势,然——”
从前李湛对此事无异议,不过为着他晓得李辞盈并非真正的裴氏女,裴启真能对这事儿欣然接受,不过就是害怕王侍郎倒向萧家罢了,哪里会为李辞盈的事儿较真?
可如今裴启真愈发重看了李辞盈,李湛便生了其他忧虑——若“裴氏女”有了萧家的孩儿,那一切就都变味了。
萧应问身上可流着李家的血。
静室忽生寒,李辞盈既恨又怕,天子李家诡谋百千,前世为制衡李、裴,连拆人姻缘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如今瞧着萧、裴两家好起来,则又疑心生了暗鬼。
这边气得牙齿发抖,那边萧应问忽笑了声,他随意揽她一缕青丝在手,一面轻绕,一面说道,“昭昭何必如此,静心想想,此事对你而言岂非正正是喜闻乐见?”
“喜闻乐见?”李辞盈不解,兜兜转转仍一头栽进李湛阴谋之中,此时两只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何能再冷静以待!
脑中嗡鸣不绝,她一扁嘴巴,眸中也漫上水光,看着好似就要大哭一场,“都怪你,一口一个‘阿湛’,只怕人家不晓得你多少不敬,这下好了,失了朝廷的信任,何处还有你我立足之地!”
萧应问笑得发颤,“哪里就失了朝廷信任了?”
李辞盈见不得有人缺心眼,大哭道,“您还笑?!他们集议都没喊上您,这算不得失了信任?!”
越想此事越是心伤难抑,好不容易促成了婚事,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呢,灭顶之灾就接踵而来,思来想去竟不如前世,起码还有三年逍遥!
萧应问笑得愈加开怀,揽了人在身前,轻声细语地劝,“好了好了,一早不说过了么,集议事项已定,梁术、傅弦二人请往扬州也是某允准过的。若果真失了阿湛——”
他一顿,改口,“——若咱们真失了官家信任,他如何能让扬州这块肥肉再落在飞翎卫口中,你听我说——”
李辞盈听不进去,懊丧一头扎进那罪魁祸首怀中,“我不信!”
萧应问偏要说,“你李家必出双生之事我业已经与官家交待过了,他晓得咱们往后不会有亲生孩子,怎还会再有任何疑虑?”
“……”李辞盈“啊”了声,顿时止了哭声,侧头瞧他一眼。
萧应问很感激她脑子及时运作,免去此间一场狂风暴雨,“昭昭记得了,时刻有官家瞧着咱们永宁侯府,若某还想着好好活命,可不能让你有了孩子,这下你总能信我了。”
是了,李辞盈豁然顿悟,不怪萧应问丝毫不在意亲生孩儿的事,原是有这层因素在的。
“不气了?”萧应问温声道。
恰是此时才好谈条件,李辞盈没应他,别了脸,只道,“你几家仗有权势,一个个都往赋月阁塞眼线,今日是凝翠,明日该轮到了采釉,妾身旁没有可信之人,岂能有一日可安生!”
说到底她几个侍女也都是半路跟来的,她不信也正常,萧应问想想,“那明日空了咱们往东市瞧瞧去,遇着过得去的就都买来,把你身边的人都换换?”
这倒不必,从前在肃州府时她有好些自己人,一名侍卫是某日机缘自斗兽场中救来的蛮士,还有两个侍女一样是无家的孤女,他几个一切仰仗了她,从来忠心不二。
得想个法子把他们接到长安城来才好。
萧应问无奈,“昭昭不说话,某怎晓得如何才能教你‘安生’?”
李辞盈一手按住他腰上束带,不客气取了那枚花鸟纹香囊下来,“我要这个。”
第119章 “表哥~”
为着今日喜事,萧应问金镶的蹀躞带上覆了层缀玉的绯紫绫罗,七事齐全之余,腰间仍悬数枚金制符令以表身份,这枚花鸟纹锦囊里边搁的,便是他为永宁侯世子的私令。
“昭昭要这个做什么?”萧应问没觉着不妥,如今亲事既定,永宁侯府也迟早也交到她手上,现下使一使他的私令又怎么了,只不过他不明白,采买几个奴仆罢了,何需用到他的亲令?
李辞盈怎能说实话?按着常理,她就不该晓得肃州城仍有个斗兽的暗场子,更别说要从里边单单指出个柳望山来?
身上难以解释得清的事儿够多了,此一时萧应问情深不计较,未必往后心里边不存思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李辞盈微垂目光,“先前您安排了蜀州来的死士守着妾,可那该来的、不该来的人还不得一样如入无人之地么,从来都不怯半分的。想那南边的武士不过尔尔。”
她微微一顿,“这么的,妾前几日听齐国公家的七娘说起来,她二哥院中有一名自格尔木贩来的昆仑奴,生得体壮如牛,且性情温顺,有看家护院的好本领。”
说起这昆仑奴,倒也算得长安城这两年的兴潮事之一,清贵之家爱豢养这些个新奇玩意儿,又因其稀有,渐渐是做了攀比炫耀之用,谁家*若没养上一两个昆仑奴,定是人脉上有所不通融。
偏巧了,清源公主不喜那乌皮黑脸的壮汉,永宁侯府与公主府就都没有养昆仑奴。
李昭昭什么人他还不懂得么,定是谁在背后说起介个,让她心里不爽快了,萧应问当不做其他想,点头将那锦囊搁在她手中,提议着,“那好,或某让陈朝来——”
“不必。”李辞盈有了介个,哪里再用他派遣心腹,喜滋滋地将那锦囊捧了在心口,柔声劝说他,“苏校尉伤重,梁骁骑与公子弦将往淮扬巡查,您再请了陈朝、方迁为妾奔走,身旁岂非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了?这点子小事,妾自个琢磨琢磨也就办好了。”
话毕了,那狡黠的眸中似闪过些不自在的微光,李辞盈虚怯地抿了唇,又很快握了他的臂膀,嗲道,“表哥,你莫非信不过人家?”
一声“表哥”喊得百转千回,只怕了人家不答应似的。
造作模样,八成想以此仗势作威,萧应问觉好笑,罢了,她要与他人争一口气,再让陈、方二人过去反而束了手脚,他回握住她的手轻轻抚着,笑道,“也好,你自己掂量着办就是。”
正说着话,外头议定好事项的李湛去而复还,飞翎不敢拦他,便由着此人走到了外间的屏风外边。
虽他脚步刻意放得轻了些,可偌大一张影覆在牒屏上,李辞盈想看不见也难——是了,从前觉李湛年少,又与萧应问是这般不分两家的做态,她早早是掉以轻心,可能坐上至尊位之人岂会事事不闻?
堂堂天子,竟靠在屏外窥听人家两个私语,正正好证实萧应问方才所谓“疑心论”。
李辞盈眸色渐冷。
李湛哪里想得到有人在暗中给他挖了个大坑,这会子听得里面喁喁和谐,真忍不住为自己的急智拍手叫好——有情人之间何来的隔夜仇,七日赌气不闻不问,这不一独处就和好如初了?
他轻咳两声,又等了片刻,才堂而皇之绕过屏障到了内间。
那两人止了话语,正规规矩矩坐在那儿呢,李湛没多想,上前几步,他先瞧了李辞盈一眼,而后又笑着对萧应问说道,“瞧着像是没什么大碍了。”
他话锋一转,“表哥,外头人可正找你呢,今日大喜,你岂能连面都不露?快与我出去待宾客——”
正还要说,不知怎得眉心徒来冰凉一分,似谁人目光凝出冷霜,照得他毛骨悚然。
李湛微微一顿,盯了萧应问一眼,又看李辞盈——两人一个照例面无表情,另一个甚至还勾了些恭敬的笑意。
奇了,难道是错觉,他一摸脑袋,莫名其妙。
“晓得了。”萧应问答应着,一面将薄被给人掖好了,起身两步又回首,嘱咐李辞盈道,“事儿不急着办,这几日先歇歇罢。医者的话你都听着了,别劳累,再过会子记得喊人移膳过来,药熬了许久,等用了饭,再晾晾就可吃。”
想了想,又说,“药是苦些,某请人去西市买饴糖来作配,天儿渐冷,别再贪吃冰酪,晓得了?”
还有外人在,他做这模样没来由让人发窘,李辞盈“唔”了声,手上的薄被越抬越高,再差半寸就要遮了口鼻,“不说了。”她催促他走,“别让陛下久等。”
萧应问只当她仍要废寝忘食地“伤心”,阖了眼,又重复,“某方才说的你都听得了?”
不答应一声怕此人是没完没了地啰嗦,李辞盈暗自捏拳,“听得了!”
李湛哪里见过此等奇景,乐得搓搓手背,打趣道,“得了,大都督府岂能亏待了自家娘子,表哥这般唠唠叨叨得做什么,咱们快些的!”
话一顿,更是一阵不知从哪儿来的阴风直往天灵盖冲,若眼神能够杀人,只怕大魏今日就发国丧,李湛疑惑一歪脑袋,糊里糊涂跟着萧应问往外头走。
行至院中,总算觉出什么不对来,他“欸”了声,一拽了萧应问停在原地,“表哥,你有没有觉着方才遥妹妹瞧我的眼神有些冷?”
萧应问撩了眼皮瞧他,不答反问,“你惹她了?”
李湛:“……我岂敢?”他嘟囔着,“方才往中厅之前,她还不是这样的。”狐疑盯着萧应问瞧了又瞧,忽一怔神,“不会是这会子你在背后说了我什么小话罢?!”
萧应问一顿,随即抱住双臂睨了个略带鄙夷的笑,“有这个必要?”
那也确实没有,李湛不自在摸摸下巴,带着一脸疑惑往前厅去了。
*
送走两尊大佛,李辞盈当即自榻上拢衣而下,恰好今日所著便是男装,她也不必再多收拾了,束了幞巾在发上,再自案上润了狼毫。
她闭目回想了前世身旁得力的两位婢女的样貌,匆匆画下了几笔——丹青之术非一日可成,李辞盈画工有限,能瞧出个大概就很不错。
先前预备着要请新奴仆时,她便找了些门路、认得了长安城几个办事利落的人牙子,如今挑拣了一番,心中便有了人选。
邝妈妈做这行有些年头,为着人长得讨喜又能说会道,也协西京诸市署办过几年事,而后她的保人——前京兆府尹陈飞落马,她也受牵连被薅走了好差,如今在大业坊中市做交易,不温不火地过着。
有了萧应问的符令,要请邝妈妈等人往西边一趟十分轻易,李辞盈备下银两,再随往上府取了“任去”过所,当日就将他们送上了往肃州的马车。
临离了,她千叮万嘱,“此一去定得将肃州城中最威武的昆仑奴带回西京,另记得要请十二名新罗婢女,记得了,世子有令,往永宁侯府上伺候的,目明耳聪是最好,但样貌务必端正,妈妈挑人时候仔细着,若送了不中意的来,只怕世子不高兴。”
邝妈妈哪里没听过永宁侯世子恶名,战战兢兢称了声“是”,反倒塞了个荷包到李辞盈手中,“官爷明鉴,小的未曾去过侯府上伺候过,也不晓得世子究竟中意何种样貌的奴仆,您发发慈悲,便与小的通口气罢,免得咱们办砸了差事,反倒惹了世子恼怒啊。”
李辞盈佯叹一声,仍是收下了,“妈妈不必惊惶,这事儿哪里难办呢?”她笑一声,将袖袋中的画像慢慢儿摸来给她,“这是府上几位侍女的画像,您就权当了参考罢。”
邝妈妈感激不尽,忙接了来看。
“至于昆仑奴,模样也不得过于丑陋。”李辞盈再将柳望山的画像也递过去,“一路不必多优待的,照平日的规矩贩来就好,免得他们矜骄,失了规矩。”
做了这些,李辞盈便好再往落英巷子去。
裴府朱门禁闭,但往后巷转两圈,能听得里面闹哄哄的正收拾行装,想是裴听寒已然回府,不多时就要离京了。
她不愿与裴听寒再生是非,可如何才能绕过他去见陆暇呢?
李辞盈没法子,老实在巷口蹲了好一会儿,终等到那大门一敞。
好,定是有奴仆出来办事了!李辞盈暗自点头,只消给点好处,让那人回去一趟喊陆暇出来就好。
可惜事与愿违,她方欣喜抬首,那门儿悠悠轻响,一双乌皮六合靴先踏过了门槛。
皓天重光,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影落进她的眸中,裴听寒目不斜视地立在门边,星子般的黑眸宁静而冷漠。
李辞盈顿敛了笑意,慌忙往那槐树后面躲。
怪了,分明行李还没收拾好,他这时候出来做什么?
裴听寒什么也没做,他就这般默默站了一会儿,而后薄唇抿出个略显落寞的弧度,复转身回去了。
说不清是什么机缘,他进去之后,果如李辞盈所想又出来一位眼生的奴仆,她在树后逮了他,以二两银子为媒介,再请陆暇往后巷相见。
陆暇来得十分及时,不过半瞬,他就三步并作两步闯出了后院的木门,或是跑得急了,满头发了汗水,见了李辞盈好端端在那儿,两只黑幽幽的眼睛霎时泪如泉涌。
“三娘!”陆暇眼前模糊,歪一脚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莫名说了一句,“某终于见到你了!!”
什么意思?李辞盈一怔,但仍没理会他的,先是二话不说将肃州斗兽暗场之详细情报一一与他说了,“斗场草菅人命,死在那儿的奴婢何止百千,回了肃州你务必找个时机将此事撞破,再带了都尉往那儿去。”
陆暇似根本没听着她的话,一抹泪水,又大哭道,“三娘,为何你如今不住在落英巷子了?咱们不是说好了,等此间事毕,就一同回肃州城去的么?”
“……”李辞盈脸色猛地一沉,静了半晌,才慢慢掀了冷眼,哼声道,“怎么的,你为裴听寒不平?”
陆暇端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冷脸惊得倒噎,三娘虽泼辣,但与陆家几个的关系尚好,上回见得她这般,还是三月三日夜,他们在肃州城墙上等郡守的时候。
他啜泣着,摇头,“怎会,但都尉为你擅毁诺言一事大发雷霆,某只怕你要被他毒死。”
“毒死?”李辞盈顷刻便明白了,她心里一跳,追问道,“药是你换的?”
这些时日陆暇随了裴听寒东奔西走,到临了,却听说落英巷子的李娘子做了大都督的养女,还要嫁到永宁侯府去。
李辞盈能高嫁,陆暇怎不高兴?还没来得及道喜,却是在将回长安的第一夜见着裴听寒将缴来的祆教药剂揣在身上。
陆暇道,“某虽愚钝,但也晓得郡守定为此事气恼不已,他要找你算账,某别无他法,只得先将那药剂换作了清水,只盼别把你毒死才好。”
药是陆暇换的?然萧应问分明对她的猜测给予肯定,挑起她对李湛的怀疑,这究竟是——
李辞盈不解,又问了句,“药果真是你换的?那药如今在何处?”
李、裴二人分道扬镳,倒使得陆暇落入了两难的境地,最终他做了背叛恩人的举动,整日里是惶恐不安,那瓷瓶就时时揣在怀中,也不知毁了好还是归还好。
陆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倒没事,某夜夜睡不着觉,只怕都尉晓得了,再不肯用我,这东西是罪证,轻易又不敢毁了去,某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辞盈不知怎么的竟是笑出了声,她一伸手,说道,“给我。”
第120章 “您骗我?!”
长风迎面,掌中瓷瓶冰冷更比腊月霜,随不解与未知带来惶恐如万里雪降,李辞盈似又回到了肃州城某个腹饥的静夜。
陇西的夜太冷了,被褥里的芦花既潮又疏,她和衣窝在里边根本毫无睡意,那时透过高窗望天,夜将浩荡的雪也染作铅雾,一片重过一片的黑。
忽然的,枯枝轻晃,一团乌色绒影直愣愣自半空跌到了院中,原是寒鸦迷途,不慎飞到了这寂冷的肃州城。
乌鸦肉腥重,炖得再烂也没法消却那股子酸气,嚼在口中涩苦直往鼻尖冲,比三月初三幽云林她跪卧白地软被之上含泪吃下的桑皮纸更不如。
李辞盈晓得的,不是肉酸,而是穷酸,是穷、是贱让他们不得已地啜咽,一口口吞下这没有滋味的日子。
“三娘!”
忽得手中一沉,李辞盈中断思绪,再看陆暇递来的另一只份量不轻的盒子。
此盒方正,面上镶扣一枚芙蓉玉,四周绘染金丝楠木的纹路,乍看之下,颇是华美。然她好东西见得多了,轻易晓得它实则为桃木所制,玉缘有暇,也不见得多少珍贵。
“这是……?”李辞盈微微拧眉,正要拧开那银扣。
“且慢!”陆暇忙里忙慌要按她的手,鲁莽一扑来,险是把那瓷瓶撞脱了,李辞盈撑了他的手臂稳好,脸色一下冷淡下去。
她回手将瓶儿捲到袖袋中,斥了声,“慌什么?莫非里头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陆暇不以为意,这会子止了哭声,又作了从来懵懂的模样,神秘似的,“暂不能打开,此乃专贺三娘与世子新婚之喜的,你且带回去,待到了好日子再瞧不迟。”
他感慨道,“本是想着那日再亲手给你,然这回一去千里,要再来长安城谈何容易,咱们一同长大,往后此生却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絮絮叨叨又说起幼时的事儿,李辞盈没耐烦听他啰嗦,一振手上的木盒,瞪眼道,“你花了多少银两买介个?”
陆暇面色一红,支吾也不敢说,“没多少。”
看样子果是被奸商骗着了,李辞盈气不打一处来,复冷脸呛声,“哪儿买的,花了多少银子,说!”
陆暇哪里经得起她这样,听了真是惊得打跌,立即一五一十地招了,“某听闻了长安城的消息之后,一直发愁不知要买什么赠你做贺礼好,正是前几日在西市闲逛遇了一名北边来的游商,他见多识广,听闻了我欲送好友贺礼,便道‘万般喜事皆不离一个吉字,吾这儿一套吉祥如意杯,用作新婚贺礼正好’……”
“花了五十两。”他憨然笑了声,一摸脑袋,仍有些疑惑似的,“你说巧不巧,恰好某身上正有这些呢……”
五十两!!李辞盈一听果然两眼发黑,这桃木盒子与芙蓉玉加起来统共值不上三两银子,她等不及立掀了盖儿来,里面并着一只橙黄的小壶与瓦杯,花纹正刻作柿儿与如意,做工粗糙,样式老旧,大都督府上的奴仆也看不上这种东西。
她捏紧了手指。
而陆暇很是得意,“我一瞧,嘿,双柿与如意,可正称了‘事事如意’的好兆头么?于是某二话不说就——”
李辞盈冷笑打断了他,“你做副尉一个月辛苦来才几个钱,花五十两买贺礼?不晓得买什么不买就是,莫非我如今还缺了你这点子东西?!”
这话可算得上刻薄,陆暇岂能不察,这下脑袋垂得更低,眸中水光漫漫,雨似的往地上砸,“我……我只想着你新婚……”
李辞盈怒火冲天,可看着他哭又觉可怜,送了帕子过去,恨声仍斥责,“你也晓得是新婚,人家新婚谁人送的不是‘流云百蝠’‘鲤鱼共首’,你这东西——”
她一掂那盒子,“这东西与新婚贺礼有何相干?游商空口哄了你这傻子买这不知多少年没卖出去的玩意,你竟仍扬扬自得!”
是了,蝠与鲤鱼皆意多子,女子成亲自是最愿多子多福的,三娘应也不例外,陆暇抹了眼角,伤心道,“倒把最主要的‘早生贵子’给忘了,你不喜欢……那我——”
裴府已收拾的差不多,此刻要再去寻好的贺礼怕也来不及,他讪讪止住话语,沮丧垂下了手,“对不住,那不是从前有句诗么,叫什么——”
他略一想,又继续道,“——‘一入侯门深似海’,某只想着你一人在侯府里边,往后事事如意才是最好。”
“……”哦,“一入侯门深似海”,只怕这满长安城也不会有第二人敢在她与萧应问面前念这首诗了。
罢了,陆暇本就笨,那游商蓄意要哄骗,如何能不上当,李辞盈叹了声,将那盒子好好儿又盖合了,缓和了语气,“哪有不喜,我只可惜了你这些年好容易存下的银子。”
陆暇却摇头,“出来之前已留了十两银在家中,下月到了肃州城又要发俸,都足够用了。咱们两家这样好,哪里能随意拿便宜东西糊弄。”
唉,人蠢情谊真,如何能教人再气恼?
李辞盈拿他没法子,略说了两句软话,又接帕子给他抹了抹脸,“好了,此去路途辛劳,你当心著服别又惹了风寒,等回了肃州,就记得将斗场之事与都尉说了,尽早捣毁腐恶,晓得了?”
陆暇“哦”了声,总算有了些笑。
这事儿就算办完了,可李辞盈难有笑颜,她想不明白萧应问误导她“疑心论”的用意,再回首见了李宅那棵葱茂的槐树,心下烦闷更盛。
为能圆上今日行踪,她本是打算要往李宅看望庄冲,可想着庄冲为那纪肴清连命也不要,心里又觉索然——她去看望又如何,左右于他伤势并无用处,指不定裴听寒几人好容易寻来解药,纪肴清一句话,他又恨不能赴汤蹈火了。
白费气力!
更有甚者,李辞盈只怕一见了那纪肴清如今正住进她从前的屋子,恨得给他俩个一人补上一刀才好。
李辞盈思虑再三到底没往李宅去,绕了巷后小径,再回大都督府。
时至日入,府上诸客却仍未散,李辞盈回赋月阁半刻,廊上便点上了新灯。
那是暮云卷尽,侍女们取了膳食鱼贯而入,一一都摆好了,她才忽又想起一事,问左右道,“先前可有人过来送东西?”
侍女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齐摇头。
奇了,萧应问分明说要人送饴糖过来,怎得没来?李辞盈停了筷箸,挥手让她人都下去,只留了片玉在身旁。
片玉亦难办啊,世子本是送了些饴糖和蜜饯子过来,可没等娘子回来,那边却又传话说让她把东西扔出去,这会子东西还在袖里边搁着呢,如何回话才好?
李辞盈见得她犹豫,心里也多少有数,拧眉请人将药端上来,再喊片玉拿些蜜饯子来配。
片玉终松了一口气,取了袖里的油纸包,安分递给她吃。
不必多言,萧应问当是已晓得她往落英巷子去的事了。
此一刻气涌如山,李辞盈遽然挥袖拒了她的好意,那纸包哪堪重负,溜个半弧落在地上,饴糖块儿也四散了。
“让你主子现在过来见我。”李辞盈冷声道。
片玉哪里见过她这般气性,端得是惊着了,想了想,依旧喏声答应着,恭敬退两步,才转身推门出去。
萧应问再往赋月阁,便是见得椿木月牙案上珍馐一筷未动,橙黄的油纸包落在白毯,那女郎就那般侧坐在圈椅上,漠然好似一座冰雕。
他俯身拾了油纸包,又近一步将那散落的糖块也一一都捡回掌中,内室幽暗,檠灯也照不着每个角落,萧应问微微眯眼要再靠近,当是一阵劲风直冲面门而来——
是离得太近躲不开?又或是眼疾未愈让他失了准应,萧应问不太明白,总之那枚给出去没多久的鱼符就这般被掷过来,“咚”一声正中额上。
温热的腥血如川流向下蜿蜒,可他竟一点不觉得疼,再抬头见她,那女郎眸火幽恨正燃,其中愤懑有、不耻有、惧怕有、厌恶有,只差一味“忧心”是全然找不着的。
赤色漫过眼眶,又有数颗绕过嘴角,萧应问一抿唇,原是心死到了这个地步,是一点儿味道也尝不出来的。
他自嘲笑了声,干脆就在她对坐的圈椅上靠住了,冷笑道,“方才仍好好儿的,去了一趟落英巷子,回来脾性就这般暴虐,怎么的,你预判了某要坏了裴听寒好功劳,抢手要杀了我不成?”
他愈是知道得多,李辞盈就愈觉得嫌恶,她盯着那人面上一颗缓缓滚动的血珠,哂道,“萧世子方才让人家掂量着办,原这般说话不算数,仍喊人跟着我?既是这样放心不下,妾不得如您所愿把鱼符归还了?”
实则萧应问并未派人跟着李辞盈,不过是她与陆暇在巷口动静惊人,仍留在李宅的崔妈妈见着了,才又禀告上来。
其中误会懒来赘述,总之一旦李昭昭得了什么不顺心的,首要就是觉出他的不是来。
萧应问略笑笑,认命似的点头,“好,还得很好。”他慢慢儿拾了锦囊,又慢慢儿将它悬回了腰间,一面说道,“但某也想不明白,昭昭分明与我定了亲,怎得要这般急赶慢赶去给他人送功劳?心既与随他去了西边,留在此处十分辛苦罢?”
李辞盈懒与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您想不明白?妾也有些事儿想不明白,不若您先与我说说,毒害苏君衡的人究竟是谁?”
此事关乎朝廷机要,按理他不该和任何案外之人论起,萧应问也的确这样做了,他冷冷笑了好几声,才蔼然了调子,“是从前裴听寒惯纵,才让你什么事儿都敢开口问?可惜了,在苏君衡一案之中,你非疑从,亦非苦主,某无可奉告。”
这事儿到底和裴听寒有什么关系值得此人一句一提?李辞盈紧皱眉头,依旧说道,“您说药是‘那位’的人换的,可陆暇说是他所为,你二人之中岂非定有一个在扯谎?”
萧应问勾了个讽笑,“你宁愿信一个傻子,也不愿信我?”
谁人说陆暇是傻子都可以,唯独萧应问不行,李辞盈怒火燎原,拍桌站立起来,冷声呛道,“萧世子天潢贵胄,一向眼高于顶,谁人在你看来不算傻子?!以歪曲事实来为我承诺,不一样也把妾当作傻子来哄?”
有的人无理取闹起来,确实也要往牛角尖里钻,萧应问一双锐目紧紧盯住她,凉声道,“不错,苏君衡一案的确与官家无关,可昭昭以为萧、裴两家亲切到何种程度才好使李家警觉?天子年少,依仗权臣方激流勇上,吾等不过是载舟之流,等来他羽翼丰满那日再较后路为时晚矣!昭昭聪慧,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辞盈自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是以您就要编造事实来骗我?!”
萧应问:“不错,为着某深知昭昭觉着‘情’之一字堪为可笑,在你看来,若非势不得已,某如何能为你做来这许多退让?直言一句为保你永生平安,永宁侯府就再不需要孩童,你会信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