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内静悄悄的,只听见香炉燃烧的细微动静,和檐下雨水的滴答声。
至令下为止,她已有七日未曾来过。
沈衣独坐在案边,手边的茶已经冷去。
薛渺说自己是她最重要的人,又何尝又过第二个孩子伏于她膝上,抱着她的袖子撒娇,追问她一日想过她几次。
香炉里烧着降真香,这不过是最为寻常的降真香,薛渺很喜欢,特意向她讨要了一包去。
之后却并未闻见她衣上熏了此香,想来只是她随口一说。
也是,一个孩子,兴趣总是来快,去得也快,即使她不再见她,她又能伤心多久。
她还如此年轻,还会源源不断地认识新的人,伤心一阵也便把她的美人姐姐抛到脑后了。
细雨绵长,香炉升起淡青的烟气。
沈衣垂眸看着那对雪白的护腕,绣的是月昙花,情人花。
薛渺初见时向她讨要的便是月昙花,也不知是准备送予谁的。
她还小,应当把心思用在修行之上,何况她心思单纯,若被不怀好意的人骗了该怎么办。
沈衣将冷茶浇进香炉,被闷住的香灰升起一缕沉闷的气息。
这恶魂实在恼人,七日之内,不,三日之内。
定要将这结界加固完成。
**
夏连翘要她所杀之人名为宁潮生。
据说是被掌门捡回来,根骨和悟性都极佳的天才。
宁潮生如今虽还在外门,却大多时候都被掌门亲自教养着的,只有剑术课时才会来演武堂和同辈们比试。
薛渺在演武堂蹲了整整七天才终于见到人。
黑衣少女抱剑而来,长眉凤目,素脸薄唇,冷淡的凤目中含着三分天才傲气。
不过她也确实有自傲的资本,用夏连翘的原话——
若她姨母还在,她进内门本该是铁板钉钉的事,可姨母不在了,凭着她引灵上阶的修为,原也有机会冲上筑基一试。
可偏偏掌门捡个天才回来,那贱人不过半日便引灵,只用两个月就到了引灵上阶。
有宁潮生在,她如何有机会进入内门。
薛渺理了半日没理懂她的脑回路,不过这也正常。
她若是能懂夏连翘在想什么,岂非证明她的智商与她一样令人伤心。
薛渺问过医修的师姐,那噬心丹着实是个歹毒之物,毒发之时口吐鲜血,浑身灵脉死气沉沉,与凡人无异。
一旦开始吐血,若无法得到真正解药,三日之后就会毒发身亡。
除非有元婴以上的大能出手帮她化解。
薛渺只认识一个也许是元婴期以上的人,那就是沈衣,现在倒好,就这么一个人还对她避而不见。
起先她投鼠忌器,就算告于戒律司,夏连翘虽可获惩,她那位长老姨母却也一定不会放过她,噬心丹一事便被她暂时按了下来。
如今夏连翘整日神神叨叨,万一狗急跳墙,真拉着她同归于尽怎么办。
何况人家宁潮生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她去杀人家,她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
台上剑光如雪,你来我往,比试得甚是激烈。
薛渺在角落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位宁天才在剑术上虽堪惊才绝艳,但在人际往来上似乎不那么灵通。
除了她上台比剑之时,多数时候这位天才都是抱着剑冷淡的站在一旁。
然而,真正的视外界于无物和用高傲来演饰的局促拘谨,还是有些细微差别的。
薛渺走到了宁潮生面前,凤眼少女皱眉,冷淡的眼中有一丝紧张。
薛渺道:“我可以挑战你吗?”
原来是比剑。
宁潮生松了口气,淡淡点头:“可以。”
她的剑是掌门所赠,名为听海,浑体碧蓝透彻,是把上品灵剑。
薛渺的目光在那柄上品灵剑上走了一遭,有些羡慕。
上了台,宁潮生眸光一沉,拔剑出鞘,动作利落又干净,气势如虹地朝薛渺攻来。
薛渺虽是醉翁之意,到底得做个架子,否则让宁潮生以为她在戏弄自己就不好了。
薛渺凝气盯住宁潮生的剑影,下腰一闪,剑芒从她额上擦过。
同时她手里的剑也动了,横扫而去,仿佛一阵秋日肃杀之风。
在外门这种地方,她这剑术也算不错了。
宁潮生默道。
不过,她的剑术可是掌门亲手所教,承袭自道尊一脉,她不可能会输。
宁潮生提腕翻转剑刃,迅疾如闪,步步紧逼,薛渺抬剑格挡,表面不显,却已经乱了招式。
宁潮生看准薛渺的破绽,一剑挑飞薛渺的剑后,剑尖指上了少女的胸口。
“你输了。”
宁潮生道。
宁潮生在演武堂少有败绩,而通常她手下败将的目光不是失落就是不服气,也许还有些憎恶。
若她长在凌霄宗,是哪位长老的孩子,那么她赢就理所应当。
因为她是渔家之女,是半路被掌门捡回来修道的,所以她赢就不可以。
她不理解,也不在乎。
反正她会将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统统打败。
宁潮生的目光扫过薛渺,原以为会看到想象中的愤恨,结果没有。
被她用剑指着的少女用手拨开剑刃,而后轻轻弯起了眼眸。
少女的眼瞳很黑,像她十四岁时捡到的,那浸在海水中的黑珍珠。
那双灿然生辉的眼瞳里,有好奇和欣赏,唯独没有厌憎。
宁潮生握紧了剑,被她看得有些手足无措。
“宁姑娘,你真厉害。”
薛渺真情实意,向她走了一步道。
宁潮生便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薛渺像是没看见,朝她步步逼近,她便慌乱地步步后退,直到后腰抵住边缘,退无可退。
“你做什么,别再过来了。”
宁潮生声调拔高,以剑横在了自己面前抵挡。
“那我可以和你做个朋友吗?”
她小心地,试探着问道。
宁潮生素白的脸升起一丝红晕,瞪大一双冷丽凤眼,仿佛浑身的皮毛都炸了起来:
“我不需要朋友!”
宁潮生一把推开薛渺,从演武堂落荒而逃。
薛渺唇角尚弯,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良久后,她叹了口气,苦恼道:
“这要我怎么下手啊。”
薛渺再要往藏雪峰去,山下果然多了两个看守的弟子,不过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
她自然也有她的办法。
片刻之后,一方琉璃碧瓦在日光中熠熠生辉,薛渺毛毛躁躁地出现在了寒方殿前。
她拍拍身上的灰,推开了殿门。
浮光落在莲台上,衣袂飘然的道尊仿佛踏水而来的神妃仙子,容貌清冷,灵玉刻成的眉目疏淡如雪。
“道尊老婆我又来看你啦。”
薛渺道。
一室明真虚静,无人应她。
正是因为无法回应,所以她才感到安心。
想起自己屋内那一摞高的同人话本,薛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给道尊进了一炷香。
薛渺坐在蒲团上,整理了半晌思绪才道:
“老婆,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朋友。”
其实应该不算朋友,今天宁潮生跑得跟有狗在后面撵她一样。
但薛渺感觉得出来,这个人不坏。
可是她的解药该怎么办。
她也想活着,但宁潮生不是坏人,而且她始终觉得坏人应该用法度约束,而不是按修为高低肆意生杀。
她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天真又愚蠢,可她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还要回家的,她不能被同化。
不杀的话,她怎么办。
薛渺纠结了片刻,反应过来,揉了揉脸,对道尊笑了笑道:“哎呀,我在胡说些什么呀。”
在道尊面前想如何害人的事,还是太冒犯了。
薛渺在殿内坐了许久,不时张望一下殿外,看会不会遇到自己熟悉的那道身影。
只是,估计她今天不会来了,薛渺起身道:
“老婆我走啦,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过吧,下次我再来看你,爱你!”
竹楼内,浅金的晚光从窗边照进,落在了沈衣明净秀丽的脸上,投下一片精致的弧度。
望天叼了一只受伤的红尾雀儿回来,要沈衣救治。
沈衣把雀儿放在掌心,雀儿好像极是喜欢她,黑豆一样的眼睛一眨,柔软地蹭了蹭她的腕骨。
沈衣微怔,不觉抬指摸了摸雀儿的头,夕照瑰丽,在那只玉白的指节上渡了一层浅淡的清光。
沈衣剪了纱布和伤药,仔细地将雀儿的腿包扎了起来。
望天歪了歪脑袋,疑惑道:
“道尊为什么不用灵力,灵力多快呀。”
雀儿像是知道有人在为她治伤,高兴地扑了扑翅膀,啾啾两声,竟安然把脖子一缩,在沈衣的掌心中睡了下去。
沈衣摸了摸雀儿颈侧的绒羽,良久后才道:“因为那样会害了她。”
望天隐约想起道尊似乎和她提过那桩旧事,自知失言,便也不再说话。
夕光流逝得极快,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竹楼内点起烛火,沈衣长睫垂覆,望向掌间飞雀:
“朋友么。”
沈衣展开掌心,那只红尾雀儿歪头看了看她,以为是在玩乐,便扑开翅膀飞向了窗外。
那片微小的红色身影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
能飞出去的,便不是她的。
她给了她选择,却依旧选择飞回来的,便是她的。
不过片刻,那只雀儿便叼着一只蝉,拖着朱红的尾羽飞了回来,落在了沈衣掌心。
沈衣温柔地一弯唇,瞳如清墨:“乖孩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