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一停下了用餐的动作,用疑惑而谨慎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少年。
他的刀确实是一把难得的宝刀,宝贝不在刀鞘,更在其间利刃寒光。
他素来爱惜,不觉得炫耀出去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不明白,燕流纺打听此事是为什么?
而他的第一想法也不过是:这位马上即将入赘富绅家的姑爷,莫不是看上了他的宝刀?
燕流纺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从他的眼神中读出堤防的意思,连忙摇头,表情更加真诚,用公筷向男人碗里加了块肉示好。
“我只是好奇,这刀是不是你家大人送的?如此不凡,他看上去对手下人很好。”
他只知道那位巡使是现在蕴朝的礼王,但其他的消息,甚至他是皇帝的兄弟还是孩子,都一概不知。
有关他的脾性,也是根据自己的印象猜测。
阳一原本微簇的眉头却仿佛松开了些,依旧是一张冷脸,但能从他略微缓和的下颌线条中看出他心情不错。
“没错,我的刀是大人所赠。”他性子直来直往,没有多想,只是凭着自己对礼王的推崇,又夸道:“我家大人风姿卓越,才华兼备,对手下人也向来厚待的。”
此言一出,燕流纺眼底光色更盛,嘴角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他原本参与比武招亲,就只是为衣食所需,现在看来,如若投奔那位王爷,说不定有一样的效果。
而且巡使的职称里带个“巡”字,必然是要四处走动的,他可以一边跟着,一边体验尘世,再找机会送信。
比他归来后,长久留在这个地方要好多了。
说他是年少轻狂也罢,他有信心让那位王爷收下自己办事。
昨日比武,他也从某处空间,窥见过一道目光。
然而他并没有瞧见,阳一话说出口后,留在房内的几名下人,互相之间默默交换的眼神。
用过膳后,依旧是那位男性管家领着两人前往霍二尸体被发现处。
沿路而行,午日阳光洒落在屋檐瓦脊之间,微风掀动走廊帘幕。
四周所有含水之地都分派了仆人,正在打捞,而水较深的地方,则有水性好的人直接下去搜寻。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目的地。
管家躬身一礼,指着前方一处边角:“就是此处。”
又介绍:“这里原是二少的妾室,安姨娘住处附近,大家推测,少爷他是在来寻姨娘时遇害的。”
现在因为这里曾死了人,原本住的姨娘害怕,请示大小姐后,连夜搬去了别处。
燕流纺上蹿下跳地四处探了探,这里离姨娘的房间还有些距离,路过时是不易被姨娘房中的人察觉的。
但若是有人在此处搏斗,喊出声音引来旁人,很轻松便能做到。
见阳一正半蹲在地上,低头查看痕迹,他也忙不迭凑了上去。
为了拉近一些两人的关系,他还开起玩笑:“阳兄或许不知,我昨天晚上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抓起来的。”
管家头上虚虚冒出冷汗,神色微变,连忙低下头装作未闻。
阳一也不回头看他,语气冷冷问:“以你的本领,如何能被些乌合之众给抓住?”
那自然是因为,燕流纺自愿的呗。
他以前从来没和这么多“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也不是真的对自己有恶意,又体谅他们乍然间失去了长期交往的身边之人,就由着霍府人发泄情绪般,将自己扭送至官府了。
少年耸肩,眼珠子一转:“我怎么被抓过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多亏你家大人救我。”
这话他说得真诚。他此时已然摸出门道来,阳一似乎很乐意听见自家大人被人夸奖。
阳一看检查完痕迹,确认了诸多事宜,才起身拍去掌心尘土。
他转过来看向燕流纺,这才注意到他头上那只鸟儿,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不过他并未多问,看在少年懂得感恩的份上,他也愿意多说些话。
“地上血迹不对。如果真是死在这里,应当有更多血液残留。”除非把整块地面换掉,不然即便有人清理,也该留下血痕。
“那边,”阳一指向远处一角,眼神锐利如刀,“这里来过许多人,地上的痕迹不可参考,但是草木不同。”
燕流纺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确实看见一簇灌木叶片凌乱,与其他只是被不小心刮蹭到的模样是不同的。
他朝远望,那方向蜿蜒着一条碎石小径,而这种大宅子里常有小路。
“阳兄厉害,”他拇指一竖,眼中尽是赞赏,“那我们就往那个方向去找。”
扭头对着管家说:“那两人要搬尸体,纵然是晚上,也不敢走太远的路。你仔细想想,往那个方向,有没有非常僻静的去处?”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管家上,他一时有些紧张,但也绞尽脑汁仔细回想。
没多久,他一锤掌心:“那边确实有处废弃的伙房,正要在小姐成婚后,请人重建。”
“带路。”“还请管家带我们过去。”
两道年轻的男声共同响起,管家这才敢走到两人前面。
燕流纺凑到阳一身旁,用肩膀轻撞他一下,压低声音:“管家又不是犯人,何必如此冷硬?”
阳一瞥他一眼,忍不住把刀横在两人中间,使他离自己远些:“你又怎么确信他不是犯人?”
燕流纺当然清楚。因为这位管家矮矮胖胖的,和那凶手的虚影一点也不符。
管家所言的伙房,果然离的不远,只不过要绕许多条路,加起来也足够偏僻。
罕有人至的地方,留下搬运尸体的痕迹是很难遮掩的,几人不时便能在青石板与泥地交界的地方,发现星点褪色的血迹。
燕流纺仔细看了会儿,眸中光色浮动,突然说道:“看来两名凶手中,至少有一位是府内的人了。”
管家脚步一顿,面色瞬间变了,头上的冷汗终于冒了出来:“姑爷这事从何说起啊?”
燕流纺解释:“还是这路上该有的血迹少了。凶手杀人抛尸后慌乱逃走,没有清理血迹的时间,只能之后再来。”
昨夜命案发生后,府内的守卫严了不是一点半点,纵然此处再偏,能抓住机会过来善后的,也只有府内部的人。
“我比较倾向于凶手是外面的人,但却有一名府内的帮凶。”
府上的下人与二少搏斗,身上定然沾了血迹,在这么个连住处都要共享的环境里头,要瞒住所有人是很困难的。
阳一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府中若真有人参与此事,那就更不能放过。”
几人脚步不停,进了旧伙房院内,里面确实杂草遍地,许久无人前来的模样。
这个地方门一关,除非就在附近,不然发生什么打斗是没人能听见的。
“就是这儿了。”阳一沉声道。
毕竟一堆杂草里头秃了一块地方,还是过于亮眼了。
燕流纺捏着下巴思考:“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什么缘由才能使一位骄纵的少爷,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来?”
阳一思索片刻,道:“或许他有不想被人发现的事,要来这里办。”
管家却摇头,声音里难掩惶然:“二少他在府内......桀骜不驯,连老爷都管不住,再隐蔽的事,也不会屈尊到这里来办。”
"或许是他与凶手约好的呢?"燕流纺想起幻境中曾有一段,霍二鬼鬼祟祟做贼般的场景,“又或者,他是尾随着凶手到这里来的。”
少年的思维虽然跳脱,令人摸不到苗头,但提出的猜测,又常常很有道理,让旁人也难免思索起可能性来。
既然内鬼是少不了的,如今首先的,便是需要在府上自查。燕流纺还是姑爷,有资格布置下一些安排。
几人从旧伙房出来,阳光刺眼,仿佛这一路的阴翳也被重新甩在身后。
燕流纺又拉着管家,提了一些想法。
“不妨让府里的仆人们互相举报,昨夜和今日上午,有没有人擅离职守?有没有人因故离开了一段时间?再问问有没有人,昨晚回去后,神情特别紧张的。”
这些只是非常简略的做法,是否有用并不一定,但是做了总比不做要好。下人们平日里察言观色,眼神说不定比主人们更要敏锐。
“是是是,姑爷说得有理,仆这就召集下人,前来吩咐。”
“不对不对,”燕流纺手一伸,先拦住了他,“你先去找你家小姐,把我的这番话同她说一声,等她答应了再办。”
管家一下子仿佛要泪眼汪汪了,似乎已经预见姑爷与小姐结合之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景象。
他小跑着离开。
此时,燕流纺表情一变,笑容春风和煦,又想去打扰阳一——他还有别的事情想打听。
不知为何,阳一与他待了接近一个时辰,对他却愈发看不清晰。
旁人见了他,唤他一声冷面煞神,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这人却不知疲倦地凑上来。
但少年还未说出什么,忽而警觉一般,把手放到耳朵旁边一张,眼睛左右来回向上看。
“找到了!”燕流纺脸上猛然绽开光彩,“我听见了,有人说凶器找到了,阳兄跟我来!”
他扭身跑走,一根红色发带在头上飘扬。他用了一些轻身的功夫,阳一轻松跟上。
不一会儿,一处湖边,两人看见了被暂时搁置在岸上的没有刀鞘的匕首。
形状与燕流纺在幻境中看见的一致,但模样却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把匕首有些......过于华丽了,刀柄上镶嵌的宝石,看着是真货无疑。但一个穿纱布衣裳的人,是如何能拥有这样一把匕首呢?
他抬头,发现了正在岸边擦拭身体的仆人,他来的太快,仆人都没来得及穿上衣裳。
“这把匕首是你从水里捡上来的?”
男仆连忙停下动作,回话:“是小的没错。”
“小的水性好,是从前面的莲湖一路游到这,在这素湖中心捡到的。”
他讨好地一笑:“这事说来奇妙,小的发现匕首的时候,几条鱼正围着它,啜取上面的宝珠。”
如此一来,这把匕首是凶器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燕流纺不识得府上湖泊的名字,但知道前头的那条湖,就是离抛尸地点最近的水面。
最大的可能,就是匕首被帮凶从那里扔下,又一路被鱼儿带到这来。
他点点头,对着下水的仆人道:“你做的很好,这样,你去找黄管家,就说你捞出了匕首,姑爷要赏你。”
话本里的官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也有样学样,但他身上没有钱,就只能把这事托付给有能力的人了。
男仆听得此言,顿时眉开眼笑,眼角都笑出了细细褶子:“多谢姑爷赏赐!”
另一边,阳一将匕首用一块帕子包了起来,一起递到燕流纺的面前。
“你拿着。”
燕流纺疑惑:“不交给官府吗?我拿着做什么?”
“这把刀是凶器无疑。”他指着柄刃交接处,未被水流冲刷去的血迹,“你去找你的未婚妻,打探一下是否认识这把小刀。”
一把华丽的匕首,现于霍府中,关系命案,去找霍大小姐打探出处,无疑是非常合适的。
“那你呢?” 他问。
阳一在他接过匕首后,重新回到双手抱刀的姿态,神情冷静如常:“你既说凶手是外面的人,我便先回县衙,探探霍二仇人的调查进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