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在了此处。
此刻,她正站在一处山腰的平台之上,往左侧望去,万丈悬崖如刀劈般垂直而下。而向上看去,则是一段规整的黑色石阶。
石阶蜿蜒而上,每一级都被打磨得格外光滑,泛着冷冽的石光。右侧石壁上还嵌着几支燃烧的火把,猩红的火舌舔舐着岩壁,将跳跃的光影投在石阶上。火苗 “噼啪” 的轻响,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姜婉踏上阶梯。
眼下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于是她提起了裙摆,扶着石壁往石阶上走去。等走到了石阶的尽头,视线便突然开阔了起来。
姜婉的指尖轻触着入口处冰凉的石壁,凝眸打量着这方从未涉足过的空间。
向远处看去,对岸城池仿若从洛川偷来的影子,飞檐翘角在昏暗的光影里若隐若现,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紫色的雾霭,街巷窗棂间漏出的几点幽光,似被碾碎的星辰,就这样冷冷散落在楼宇之间,诡异地复刻着姜婉记忆里的人间烟火。
而眼前,一方玄黑色岩石被雕琢成了精致的案几,石面泛着幽幽的冷光。案几上所镌刻的繁复花纹如暗河蜿蜒,深浅不一的刻痕里藏着斑驳,又暗含着某种秩序。在案几之后,一个纤细的木质雕花屏风静静地伫立于此。
屏风的外框以镂空的方法雕刻出了缠枝的花枝纹路,而在屏风的中央,蓝紫色的缂丝花瓣层层叠叠,每一片都用不同深浅的丝线进行勾勒,边缘处又以银线缠绕,宛如月光凝成的脉络。在满室深沉冷寂的黑石底色映衬下,那蓝紫色花瓣为这充斥着肃杀之气的空间,注入了一丝神秘与瑰丽。
“少主,此处缺口仍需加派人手进行修补,我们的守卫已经抓住不少...”
“此事非同寻常,切不可随意处置,”细碎的交谈声从不远处传来,于是姜婉循着声音,小心翼翼的迈步挪到了屏风之后,将头一点点探了出去。
只见两个人站在崖边,其中一个人穿着黑白相间的长衫侧身垂首站在一旁,而身侧那人则完全背对着姜婉,长身玉立。几缕发丝被编成细密的麻花辫垂在肩头,仿若紫袍上缀着的墨色流苏,其余的黑发则像瀑布般披散。风掠过崖壁时,绛紫色衣袍的宽大袖摆随风翻飞,衣袂上银线绣的暗纹也忽明忽灭,在翻飞的衣褶间划出流动的光痕。
姜婉总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声音和场景总是如海市蜃楼般明灭,姜婉情急之下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谁?”似是察觉到不同的气息,崖边身着绛紫色衣袍的人骤然转身,昏暗中的低问似淬了冰棱,袍角卷起的风刃竟将地上割出几道裂痕。
姜婉还来得及窥见他的全貌,那人身旁的黑白长衫身影便已作出攻击威胁之势,骨节变化的声音混着衣帛碎裂声,那身影凭空跃起三尺,脊背弓成满月,只是转瞬之间便化作了一只黑白相间的虎。原本的垂首姿态顷刻间化作猛兽低伏的凶戾,前爪落地时还溅起了一圈碎石。
就这样姜婉直直的和它打了个照面,那老虎朝着姜婉所在的方向发出了震天的虎啸,一时间崖底皆是啸鸣之声。
姜婉忍不住惊呼出声,本能的用双手想要挡住自己的头部。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银儿的声音在骤然姜婉的耳畔响起,只不过眨眼间眼前的场景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仿若黏腻的液体一般将人抽离出来。
姜婉睁开眼后便猛地从床上坐起,额间满是细汗,惊疑未定的打量过了四周后才接过了银儿递来的水。
姜婉在床上抬眸向窗外看去,晨曦已将纸纱窗染成半透明的蜜色,几缕金光漏进屋内,恰好落在中堂圆桌的青瓷盆里,那株绿植正舒展着纤弱的枝叶,叶尖凝着的露珠被光一照,便簌簌滚落。空气中正飘散的小小灰尘在光线下亦无可遁形,绕着光线静静地飞舞着。
“小姐,可是又梦魇了?”心儿正好拿着新的药贴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姜婉的脸色便急急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皱着眉担忧的走了上来。
姜婉点了点头,眉宇间亦有忧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姜婉就开始了不间断的梦魇,梦里总是会梦见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有的时候是在海上的房屋,有的时候是幽蓝的河流,有的时候是在天上奔跑的马。虽找了大夫开了安神的药贴,状况也并未有明显的好转。
“难道是应该换新的药贴了吗?小姐可是又做了之前一样的梦境?”银儿和心儿对视了一眼,说话的声音伴着莫名的心虚越来越小。
姜婉指尖无意识绞着手中的锦纹手帕,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下了颤动的影。她抿着唇摇了摇头,望着窗棂低声道:“从前那些梦像是被缚在一个世界中旁观,手脚都好似灌了铅一般,眼看着景物变幻诡谲,自己却动弹不得。”
“可这次不一样,”话音顿住时,一旁案头茶盏腾起的热气恰好漫过她颊边,“在梦境中,我竟能够走动,虽然场景明灭,却能让人看得清晰。石壁的温度仿佛现在都残留在我的指尖,”姜婉抬手抚向心口,指尖触到了衣料下剧烈的心跳,“那些刻在石桌上的花纹,还有屏风上蓝紫色的花瓣,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甚至能数清花瓣边缘银线绣的脉络。还有那两个交谈的人影......”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姜婉急忙将手上的茶盏递给了银儿,下床后便走到案几前坐了下来,拿起一旁的笔和宣纸。
“小姐,您这是在画什么呢?”
“我想起来,在梦里我看见那案几上反复画着这样的花纹,因为十分精细,我还仔细观察了一下,感觉并不是普通的花纹,”姜婉说罢放下了笔,梦中案几上的花纹就这样跃然纸上,“心儿,你拿着这个图纸,让先生多找几个家丁抄录几份,然后拿去那些酒肆里面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好,奴婢这就去,”心儿小心的接过了姜婉手中的画,行了个礼后就转身向外走去。
知府在数日前便和许将军启程前往京城面见圣上,洛川地处南面,即使是最快的马也需行上十数日。而收到知府信件的苍梧仙长今日便将抵达洛川城,姜婉和二哥需奉母亲之命前往城门口迎接,于是姜婉不敢耽搁,赶紧让银儿帮忙梳妆。
姜婉刚刚踏出府门的石阶,便看见二哥立在不远处的槐树影下,墨色的锦袍被晨光镀上了金边。他手中牵着的骏马正刨着蹄子,墨缎般的鬃毛随动作起伏,额间一点白星好似落雪,衬得那双琥珀色瞳仁愈发透亮。
听见呼唤时,二哥转过身笑着冲姜婉招手,袖口扫过了马首,惊得那骏马打了个响鼻。
“妹妹快看!” 他轻拍马颈,掌下毛发如黑曜石般耀眼,“这可是我和你大哥专门为了你从塞北寻来的良匹,看它的肌肉多紧实,”话音未落,似是要回应二哥的话,那骏马忽然低嘶着踏前半步,垂落的尾鬃堪堪扫过一旁的青石板。
姜婉的指尖刚触到马背上温热的绒毛,便被那身绸缎似的皮毛惊得缩回手,却又忍不住凑近打量
“当真送我?”她仰头望向二哥,浅浅的梨涡出现在了唇侧。二哥见状笑得更欢,屈指弹了弹马鞍上的雕花:“这鹿皮鞍还是大哥亲手鞣制的,” 说着便伸出手扶着姜婉上了马。
待姜婉踩上马镫时,忽觉鞋底触到了鞍垫里软和的绒毛,原是大哥怕她咯着,特意在皮革下缝了层雪白的绒毛。
“不过这马,性格虽然较为温顺,还是需要多磨合。妹妹在家若得空可以多骑骑它,到时候出发去苍梧带上它,保证让妹妹舒舒服服的到苍梧。”
二哥一边在前面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牵着骏马向城门口走去。
早上的市集已经开始做起了生意,糖画摊的铜勺又转出了新的花样,绸缎庄的伙计们扛着布匹锦缎过街,吆喝声里混着蒸笼掀开时的白雾,夹杂在风里不断围绕着姜婉,人声鼎沸之际,偶尔还有马车经过,但是姜婉的二哥依旧把缰绳攥得十分稳当。
谈笑说话间,二人便已经来到了城门口。
因为封印一事,知府特意在临走前叮嘱了姜婉的大哥要将进城的关口设置的更加严格周密,从之前的两道关口变成了三道,还加派了不少的人手日夜巡防。
“少将军,小姐,”守着城门的小队长一见到二人便急忙跑了上来笑呵呵的行了礼,“近日城门口可有异常?”姜婉下了马,一边站在一旁垂首整理这襦裙,一边听着二哥和将士的讨论。
“近日城门一切安好,进城的人也都拿着通关文牒,并无闹事......”
这头将士还在报备着,不远处却是传来几声人群的惊呼。随着人群的目光向上看,只见三缕青白剑光破云而来,停在了姜婉和二哥的面前。
领头的人年纪稍长,两鬓已然斑白,头发束于头顶,只是用一只简单的桃木簪作为点缀,身着灰色长褂;而后面两人则一袭白衣,以素白绫缎束发。三人的气质都清冷出尘,好似有层无形的结界,连周遭扬起的尘沙都在三尺外凝作雾环,唯闻衣袂翻飞之时,发出清冽的声响。
“晚辈姜景和,见过各位仙长。”
“晚辈姜婉,见过各位仙长。”
姜婉和二哥对视一眼,对来人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最前方的长者拂尘般的白眉随着笑意扬起,桃木簪子在发髻间晃出一点光:"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说着便伸手虚托,姜婉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肘间,身不由己便站直了起来。长者身后的白衣弟子早已同步躬身,素白束发带垂落如练。
“我们一收到信便向几位仙尊告知了此事,封印松动乃是大事,只是山中实在是有些事脱不开身,一来二去便晚了几日,还请见谅。”青云长老一边说着,一边向姜婉和二哥介绍了自己,“我乃蕴灵仙尊座下的青云长老,这位是青山,这位是青禾。”
“青云长老百忙之中能够前来相助,已是不易,晚几日自是无伤大雅。母亲已在家中备好茶水,三位仙长这边请,”姜婉极少见到二哥如此庄重谨慎的模样,更生出了几分敬重之心。
在姜婉和二哥的带路下,青云仙长等人一路跟随来到了姜府。因为仙界之人的出现,路上还引起了不少民众的侧目。
姜婉的母亲和大哥早早便站在了姜府的门口等待众人,姜婉见接下来并没有什么自己的事,于是便接过了二哥手中的缰绳,走向了后院的马厩。马厩中大概刚刚被打理过,并没有太多的异味,偶尔传来零星马蹄在地上踏步的声音。
“你就在这里待着好不好?”姜婉伸出手摸了摸马首,那骏马静静地接受着她的抚触,从鼻子中发出轻哼声,似是回答。
姜婉这边刚刚关上马厩的门,那头心儿和银儿便走了上来。“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心儿拿着清晨她所画的图纸,递给了姜婉,见到下方写了几个小字。
“金氏当铺?”
“不错,正是此处。奴婢晨间把城内的大型酒肆都大概走了一遍,分发了这个图纸。说来也巧,那永宁坊的老板娘说,去年她们的一个舞姬在客人的客房内偶然听见了这样一件事。说隔壁银川城邱员外的女儿,每到晚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得,号哭不止,那指甲都将那雕花木门挠出不知道多少道痕。但是一到白天又格外正常,甚至不记得前一天晚上所发生的事。”
“还有这种事?”姜婉坐在亭中撑着脑袋,听着心儿的讲述,也忍不住称奇。
“是呀,我也觉得此事确有怪异,我就追问那老板娘后来如何。老板娘说那邱员外遍寻名医终不得化解,于是来了我们洛川的一处地方,正是这金氏当铺。”
“金氏当铺的名号我也有所耳闻",”姜婉垂眸拨弄着腕间的绞丝银镯,“早年听父亲讲,当铺开张时还特意请了京城来的戏子唱曲,锣鼓声震得整条街道的青石板都在发颤。此前不久掌事的老板还曾来我们府上拜访过呢,但那邱员外寻金氏当铺又是何意?”
“老板娘是这样告诉我的,”心儿说到这压低了声音,向周围张望了一眼,确认四下无人后将身体向前倾斜,“老板说那个金氏当铺不仅拍卖藏品,还卖信息,不管是上面的消息还是下面的消息,只要去问了,就一定会有答案。”
“所以那邱员外才风尘仆仆的赶来,听说他就是在那金氏当铺买了消息,不过后来那舞姬离开了客房,便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姜婉暗下思忖了一番,不管是不是真的,或许也可一试。不过因为这些时日都要帮母亲张罗苍梧到访和封印加固的事宜,倒是没有什么好的机会能长时间外出。所幸离出发苍梧遴选之日还有时日,倒是也不急于一时半刻。
此后的几天果然如姜婉所想一般忙碌,姜婉随着母亲一起妥善安置好了三位仙长的食宿,封印之事便由大哥和二哥负责带青云长老和青山前去查看和加固。
傍晚时分的风卷着花香溜进书房的窗沿时,知府夫人正将一枚翡翠护甲轻轻叩在案几之上。她望着书架上的书册,攥紧了袖中的药方,那是前几日姜婉梦魇后医生新开的贴子。
“青禾仙长可在府中?”她忽然转身问站在身后的管家,鬓边的珍珠步摇随动作晃出细碎的光。管家躬身答道,“回夫人,青禾仙长此时正在府中看府内的风水。”
“那去看看青禾仙长此时是否方便,若仙长方便,便请他来一趟,再去把婉儿叫来,或许梦魇之事会有办法。”
于是姜婉推开书房大门时,看到的便是母亲临窗而坐,而正前方的青禾正抬眸看着悬挂的洛川城池图。听见门轴转动声,青禾倏然回身。姜婉这才看清他指尖正捏着支朱砂笔,他望向她时,眼角的笑意先于话音漫开,圆润的下颌线在烛火下漾着温润的光:“三小姐来了。”
夫人站了起来走到了姜婉的身边,指尖在她肩头上轻轻摩挲:“此番正好,青禾仙长今日得空,我就让他来帮你看看梦魇之事。”话音未落,青禾已将朱砂笔搁回笔山,指腹无意识蹭过图上标注的 “金氏当铺” 处,那里的朱砂颜料似乎比别处浓些,在羊皮纸上透出暗沉沉的光。
青禾走上前时衣袖下摆扫过了中间的香炉,炉中飘起的沉烟被忽然的风影响改变了片刻方向,在暮色里划出虚无的弧线。
“三小姐,夫人已经给我看过了你的药方,方中药材皆是安神之效,并无问题。听闻此次封印之事,三小姐正是亲历者,我想这梦魇应是与你落入虚无,也就是我们说的人界与幽冥相交之处所遗留下来的。”
“不错,我确实落入过那处封印之中,”姜婉心下了然,早前刚开始出现梦魇之时,她便对此就已有所推论,只是寻常的大夫并无与这相关的解决之法,只能以安神为主,“这梦魇困扰我多日,不知道青禾仙长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根治这梦魇?”
青禾笑着点了点头,便让姜婉坐在了案几后的椅子上。
待姜婉入座之后,青禾垂在身侧的双手忽然翻转,指尖如拈花般变幻,在虚空中划出不同的弧线,每一道指痕都拖曳着淡蓝色的光尾。喉间溢出的法诀低沉如古钟,案上烛火竟随之明灭不定,将他袖口绣的纹路照得忽隐忽现。
姜婉尚未来得及看清他手势的变化,忽觉周身空气骤然一凉。万千蓝白色光点在空中出现,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在指尖游弋,转瞬间便旋转升腾,在她身前凝成一张流动的灵网。
她下意识摊开双手,只见光点顺着双手掠过指缝,却未留下半分触感。正惊异间,一股般的暖意突然从脚底升起,如藤蔓般顺着经脉蜿蜒而上。最终光点汇聚在姜婉的眉心处,“噗"”地没入她的印堂。姜婉只觉眉心微微一麻,仿佛被羽毛拂过。
再看青禾时,他已收回双手,指尖残留的蓝光如烟尘般消散。
“我已除去三小姐身上所带的妖界气息,想来梦魇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不过那安神的药方也可多服用几日。”
“小女谢过仙长,”姜婉站起身笑着向青禾行了礼,夫人更是喜上眉梢,也跟着姜婉一并行礼道谢。之后姜婉便走出了书房,留母亲和青禾在屋内商议其他事宜。
屋内偶尔传来母亲压低的话音,姜婉无意识揪着袖口,她记得方才母亲攥着她的手说 “在外面候着”时的神情肃穆。一旁柳树的影子渐渐爬过青砖地,将她的身影与廊下的石几叠在一起,恍惚间竟像看见多年前自己躲在屏风后,看父亲与幕僚议事时的情景。
一阵穿堂风卷起她鬓边碎发,忽然听见门内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她凑近两步,鼻尖几乎触到门上的雕花,却只闻见香炉内沉烟的气息。母亲的声音忽然拔高半分,又骤然低下去,像被谁用剪刀剪断的丝线。
过了片刻,房门便被青禾打开来,“婉儿,你送仙长出去吧,”夫人站在青禾身后,并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姜婉虽觉得奇怪,但是碍于青禾还在一旁便没有多问,只是侧身让出了空间,和青禾一起并肩漫步于廊下。
“听三小姐的母亲说,三小姐也有志向加入苍梧?”青禾一边侧首看向姜婉一边笑着说道,“是,小女亦想学习捉妖之术,”青禾点了点头,之后两人便又陷入了安静,只有鞋子和木地板摩挲的声音。
待西斜的日光落在青石板上时,二人已行至府门前。青禾转过身后对着姜婉告别,“三小姐留步,”姜婉也站在石阶上屈膝还礼。
忽然感受到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抬起了原本向下看的眸光,望向了青禾的眼睛。
“加固封印的事,几日后便有分晓。”他顿了顿,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只是在下始终不解,结界深处的玄机。三小姐能全身而退,想必有贵人相助?”
姜婉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绛紫色的身影,那人衣袂翻飞的模样就这样在记忆里闪过。可当她望向青禾时,却见他嘴角的笑意凝固成冰,本该温和的眼里,竟沁着几分寒潭般的幽冷。不过只此一瞬,眨眼间青禾身上的幽冷好像又突然消失不见,仿佛那只是姜婉的错觉。
“这个我也不清楚,当时在结界中我受到了惊吓,后来又昏了过去,对结界之事记忆实在是混乱不堪,恐怕没办法给仙长什么有意义的信息。”姜婉皱着眉摇了摇头,作出一副十分苦闷的模样。
“也罢,是我太心急,考虑不周了,”青禾笑了笑,“那我们苍梧见了,小师妹。”
姜婉看着青禾远去的背影,压下了心中的紧张感,急忙转身关上了府门,叫上一旁的银儿和心儿往自己的院落走去。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姜婉方才没有了那股紧张感,一口气便喝下了银儿倒的热茶。
“小姐,刚刚怎么没有和青禾仙长说遇到的那个少年的事情?”银儿和心儿站在一旁,不解的看向姜婉,姜婉轻轻地摇了摇头,“仙妖自百年前便势不两立,虽然那个人是妖,但他救了我,我想着就当我对他救下我的答谢。再者,刚刚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总觉得青禾仙长他变得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给了我很强的紧张的压迫感。”
银儿与心儿仔细聆听了姜婉的一番解释,面上疑问渐散,只是她们都说未曾窥见青禾眉宇间分毫的神情变化。姜婉只好作罢,权当是自己过度紧张。
之后果真如青禾所说,几日之后青云长老和青山青禾便将封印重新加固完成,三人又乘着剑光离开了洛川城,飞向了苍梧山的方向,而姜婉的梦魇果然也如青禾所说,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难得的睡了好觉。
送走了苍梧山的人,姜婉终于在一日的午后来到了金氏当铺。
金氏当铺坐落在洛川的西街,足足占去了三间的铺面。当铺从外到里的装潢都充斥着十足的奢靡之风,连大门都是以沉香木打造,门上刻纹中还镶嵌着金丝,在浮动的空气中闪着金色的光。
轻轻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檀香与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两侧的墙体上,嵌着数个古朴的木匣,木匣的上方,摆放着造型各异的青瓷茶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正前方,当铺的案几便赫然在目。案几由整根原木精心打造而成,高度也恰到好处,大约到姜婉的胸口,也有着方便典当双方的交易的目的。案几上方,是木质的镂空挡板,挡板与案几之间仅隔十余寸的距离,形成了一道独特的屏障。
“请问有人在吗?”姜婉拉动了旁边挂着的铃铛,清脆的响声在当铺内回荡。但过去了片刻都没有人出现,“奇怪,明明开了门......”姜婉一边透过镂空的隔板向里面张望,一遍喃喃道。
“你好,请问这位小姐有什么需求?”突然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案几下响起,倒是把姜婉吓了一跳。
声音的主人见姜婉没有回音,便从案几下方钻了出来。虽然隔着挡板看的不是很真切,但眼前这个少年约莫也和姜婉一样十五六岁,衣着打扮倒是和当铺的风格如出一辙,脸的轮廓倒是圆润饱满。
“我是来......”姜婉本想要说出口,但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站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狐疑的多问一嘴,“你应该不是这当铺的老板吧?看你的衣着如此华贵,也不像是伙计的样子。”
那少年听完姜婉的话轻哼了一声,似是心情极好,脸上露出了得意又狡黠的笑容,“我这身衣服可是专门差人制作的,别说洛川,整个南边可是只此一套。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你告诉我你的需求,虽然我不是老板,但我站在这儿和老板在没什么......”
姜婉还未来得及提醒,几册书卷便裹挟着墨香砸落,不偏不倚磕在了少年微仰的额角。“真是胡闹!”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人站到了少年的身后,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痕。“我就说书房里不见你人,原来在这里给我添乱。”
少年揉着泛红的额角回过了头,中年人也并不客气,还不等少年开口便拎着他后领往后院走去,“爹轻些” 的嘟囔变成了细碎的回音,散在后院摇曳的竹影里。
过了半刻钟不到,那中年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回到了案几后。
“在下是金氏当铺的掌柜,犬子顽劣,刚刚若有得罪指出还请姑娘海涵,”掌柜笑着作揖,语气十分谦和有礼,倒是和那少年的气质截然不同,“若我没猜错,姑娘应是知府府上的三小姐吧?”
“无妨,”姜婉没想到掌柜只是当年匆匆一面,竟然还能将她认出,也不由惊讶:“老板当真好眼力。”
“当年在姜府见面时,你还不及这个案几高,没想到一下子出落的这般亭亭玉立了。我家弘之却还是顽劣不堪,惭愧惭愧啊,只是不知道今日三小姐造访我们金氏当铺,可是有什么要事?”
“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想要和掌柜买一个消息,”姜婉拿出袖中的图纸,放在案几之上,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原木的案几也跟着发出轻微的“叩叩”声,“只要掌柜能给我想要的消息,价钱好说。”
掌柜了然的笑了笑,拿过图纸便走到了一旁。不知道移动了什么机关,姜婉右侧的木匣墙竟发出了木轴转动的声响,墙体伸缩移动之间,一条楼梯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三小姐,请,”掌柜伸手示意,于是姜婉便在掌柜的带领下通过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暗室。
当铺二楼与一楼的格局别无二致,只是多添了几分清寂雅韵。这处暗室虽没有窗户,却在墙壁与楼梯的转折处留了透气的孔隙,砖石缝隙间漏进的风穿堂而过。暗室里到处都摆着玻璃盏,盏中盛着晒干的干花与茶叶,空气中溢满了沉寂的花草香,还带着点干爽的清甜,减少了几分暗室的憋闷。
“掌柜的当铺果然是别有洞天,连暗室也布置的如此雅致,”姜婉坐在了放着茶具的案几前,看向对面正在泡茶的掌柜。
“哪里哪里,那还是远不及你们姜府的风雅之气,”一杯泡好的白茶被推到了姜婉的面前,“不知道三小姐是要什么类型的消息,可是与这图纸上的花纹有关?”
“不错,掌柜应该也有听说那夜发生的事,我就不过多赘述了。但是,在那夜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做了一个梦,与平时的梦魇不同。总之,我在那个空间中的石桌上看到了这个花纹反复出现,不知道掌柜是否有什么办法能帮我打听到和这个纹路相关的消息?”
掌柜低头看着纸上的花纹,缓缓道:“如若我看得没错,这个纹路,倒是有几分说法。不过我还需要时日,这样,三日后同一时间,三小姐根据消息的价值再给我对应的报酬,如何?”
姜婉应下之后便离开了金氏当铺,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时间转眼便来到了约定之日。姜婉晨起坐在梳妆镜前之时,便忍不住隐隐期待着掌柜的回答,好似那样诡谲的世界马上就要被她掀开一个小角。
“小姐,库房里的东西取来了。” 心儿捧着锦盒走了进来。姜婉接过盒子打了开来,盒中躺着支藕节形的翡翠玉镯,镯身缠着缕淡青色的水纹,恰似雨前初荷。旁边的一对翡翠耳坠更妙,清澈透亮,品相极好。
这对首饰原是去年姜婉生辰时商户送来的贺礼,此刻在晨光里泛着莹润的光,倒像把整池春水凝在了玉里一般。
“这个镯子和玉坠小姐不是去年还喜欢的紧吗,日日拿出来看,这就要抵给那当铺老板了?”银儿站在姜婉的身后,看着姜婉将锦盒又整理好重新关上。
“手镯玉坠没了可以重新再买,但是这交换消息本就是看双方的诚意,我带什么样的货,掌柜就会跟我说多少信息。再者我看老板收藏了如此多的宝贝,都保管的极好,交给一个懂得爱护器物的老板,倒也不算是不值了。”
对于洛川城来说,初秋的气温最是刚好,即使是午后也不会过于闷热。西街口的馄饨摊早就支起了桐油纸伞,因为煮馄饨而升起的袅袅白烟从锅中旋转上升。
姜婉带着银儿和心儿匆匆来到了金氏当铺的门口,那天见到的少年又出现在了姜婉的眼前,只不过不是躲在案几下方,而是站在了姜婉的前方。
“三小姐,我爹让我来带你前去暗室,”那少年斜着眼瞄着姜婉,一幅不愿意和姜婉多说话的样子。姜婉忍不住抬了下眉毛,心下不由得觉得好笑,想来大约是那天的事情让他丢了脸还受到了掌柜责罚。
“多谢金公子,”姜婉见他的样子,也不愿多搭理,转身接过银儿手上的锦盒便头也不回的走上了楼梯。
姜婉进到暗室后便走到上次位置坐下,静静的等着掌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掌柜就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掌柜,这是我的酬金,”姜婉将锦盒打开放到了案几之上,掌柜面露喜色,满意的点了点头,“三小姐果然有诚意,关于图案上的花纹,我确实找到了一些有关的消息。”
“要说这个花纹,还要从幽冥的妖族说起。妖族和我们人界的商行一样,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花纹作为标志,他们会把这个刻印在自己的领地。”
“百年前,幽冥妖宫前妖皇的座下有九位护法,皆出身显赫,共同辅佐前妖皇。却不料,一天夜里,前妖皇竟突然失踪。妖族将士四下寻觅,在多日后,妖族将士在一处断崖之下寻得了前妖皇的尸身,妖元尽爆,血染荒草。这个消息一出,幽冥各部落臣子惶惶不安。妖族太子年纪尚小,于是群妖野心骤起,割据自立之声喧嚣之上,一时间幽冥陷入动荡。在这紧张局势之下,九大护法之一的陆鸣挺身而出。他率宗族精锐,肃清了意图自立的妖族,力保幽冥秩序。而后,他与剩下的八位护法一起尽心竭力,扶持了幼主登上妖皇之位,妖族上下,方得安宁。”
“然而妖族一向野心昭昭,仙族对此也早有提防,一听闻妖界动荡便遣了长老之一作为仙使前往幽冥。谁知使者方踏入幽冥,陆鸣便暗中指使麾下将士,于幽冥入口处截杀了仙使。两界往来,使臣为尊,不可轻动。仙妖两界本就维持着脆弱的平衡,陆鸣此举,瞬间打破了这微妙的平静。而此时妖族才经历过动荡,根基尚不稳固。若此时与仙族起战事,恐怕是要吃亏。面对仙族的大军压境,陆鸣在重压之下自请在仙界众将士前自爆妖元,并献上自己的宝刀长空以平息仙族的怒火。原以为此事会以此为结束,仙族将士也会回到苍梧,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可以就此避免。不曾想陆鸣的宗亲和部下不满于仙族的压迫,以为陆鸣报仇为名掀开了那场旷日持久的仙妖大战。”
“最终结果三小姐应该也知道了,妖族和仙族于人界签订下了契约,妖族再也不得擅自离开幽冥。这一战,可以说是妖族输了,而那陆氏宗族也因为第一批踏上仙妖大战的战场而遭受屠戮,几近灭族。自此之后,便只有八大护法辅佐妖皇。而三小姐你所看见的这个花纹,正是陆氏家族的标志。”
面前的白茶早已凉了下去,没想到尘封着的隐秘历史是这样沉重,姜婉不由得摇了摇头,“可是掌柜你刚刚也提到,陆氏遭受灭族之难,那这花纹。”
“是几近灭族。那年陆家还有一个小男孩,名为陆九渊,是陆鸣的独子。因为那时年纪尚小,便没有上战场,侥幸活了下来。但因为祸事皆因陆鸣而起,加上许多部族遭受过陆鸣的镇压,陆家可以说是一夕之间便臭名昭著,可以想象那个小男孩会是怎样的光景。数年后,妖皇感念陆鸣当年的扶持之恩,便让那个小男孩入宫做了太子的少师,”
姜婉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绛紫色的身影,看来那日在封印的结界中,还有在梦中看见的那个少年,应就是这位太子少师了。
“只是三小姐为何做那般梦境,倒是未能探得实情。”掌柜说罢轻叩茶盏,青瓷盏沿凝着的茶渍洇开半朵墨痕,恰似掌柜眉间未展的愁绪。
“无妨,此事想来也是秘辛,掌柜能探听至此,已经很好了,”姜婉对着掌柜宽慰的笑了笑,便起身欲走,“三小姐慢走,此后还需多加小心,”姜婉点了点头,便伸手按下了墙上的机关离开了暗室。
走出当铺门时,暮色已经铺满了街道。
沿街传来了饭菜的飘香,街角食肆的伙计正往屋檐下挂着暖黄色的灯笼。傍晚的风卷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掠过,姜婉就这样踩着自己被灯笼拉长的影子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