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异闻录》 第1章 幽冥再现 “七月廿九,鬼门大开,百祟侵阳。然仙界以术法镇之,遂除邪祟。人界自此设立上元灯会以谢仙恩,并派兵镇守残墟。百余年间,邪妄尽散,幽冥未现。” ———《百妖异闻录》 今夜的洛川城内格外热闹,商铺在傍晚时分就挂上招牌,开始了新一轮的营业。店小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商铺内飘出的美食、胭脂味萦绕在洛川的空气之中。 沿街的暖黄色灯笼早就被连夜挂起,一时间街上灯火通明,犹如银河在人界铺陈开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布满琳琅商品的街道上散着步,远处偶尔传来烟花爆竹的声响,一齐勾勒出了独属于洛川的人间烟火气。 城东南处的茶馆内,两个身着青绿色襦裙的小丫鬟,一前一后提着精致的雕花木盒小跑上了二楼,推开了最里侧厢房的门。 这厢房的主人正是洛川知府的小女儿,姜婉。 “小姐,也不知道是谁家小厮,一下就买走了许多桂花藕糕,轮到我们的时候竟正好卖完了。奴婢看着剩下的糕点中这个色泽倒也不错,就拿了几个,”稍大一些的小丫鬟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木盒,几个桃花样式的糕点静静地躺在木盒的中央。 “没事,今天是上元灯会,这芙蓉楼的糕点应该更不容易买到了,就当是尝个新鲜。” 姜婉说罢便低头拿起了盒中的糕点,放入口中。芙蓉楼做的糕点在整个盛安已是前列,口感松软绵密,以花果作为內馅,甜而不腻。不少旅客来到洛川都会特意前往芙蓉楼,一来二去,也算得上是洛川的特色美食了。 “你们挑的这糕点果然不错,快坐下来趁热尝尝。”姜婉吃下一口后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两个小丫鬟笑着说道,发髻上的梅花流苏发簪因为抬头的动作,在两侧发出了轻脆的玉石碰撞的声音。 “谢谢小姐,”两位小丫鬟闻言也不再推脱,一起笑着坐在了圆桌旁。 本来今年的上元灯会,姜婉并不打算出现。但是童年好友一直带着姜婉兴致勃勃的为灯会做着准备,又是买糕点又是买新衣服。一来二去,姜婉也开始燃起了期待,于是专门梳妆打扮了一番。 府中的嬷嬷将姜婉的黑发盘在头顶两侧梳成了双发髻,戴上不同式样的梅花发簪作为点缀。额间两侧留着少许碎发,又在中间点上了红色的梅花花钿。本就白皙的肌肤,配上红白相间的齐胸襦裙更显出了少女的娇俏。 窗外偶尔吹进来的风还夹带着人潮涌动的声音,七月的天气已经开始渐渐褪去了夏日的炎热,空气中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 过了半刻,厢房外除了食客偶尔经过的脚步和聊天声依旧没有人来敲门。 “小姐,你说许小姐怎么这么久还没有来?不会是忘记约定的时间了吧?”稍小一点的丫鬟边说边向门口探着头。 “不会的,君玥向来不是会爽约的人,更何况她那么期待上元灯会,再等等看吧,也许是路上有事耽误了时间呢,”姜婉这边的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婉儿是我,”小丫鬟听见声响,急忙起身前去打开了厢门。 只见一个穿着藕粉色衣裙,头戴着金钗,梳着单螺髻的少女急匆匆的冲进了房中,正是许君玥。 “怎么走的这么急?”似是刚刚疾走了不少路,许君玥一边用手撑着桌子,一边拿起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姜婉见状拿过了丫鬟递上的手帕,塞到了许君玥的手里。 “唉,永宁坊那边实在是太多人了,好像是舞姬今晚有演出。真的就是挤都挤不过去,只好绕了远路。”许君玥擦完汗,又喝了点茶水,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今年的上元灯会确实比以往多了很多人,我记得从前上元灯会虽然也很热闹,倒不至于如此。”姜婉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象,额前的碎发随风微微拂动着。远处的街边艺人不知道又表演了什么,惹得人群又响起了欢呼声。 “要不要出去走走?”许君玥也跟着走到了窗边,扭头看向姜婉,眼里闪过狡黠的笑意,伸出手指拽了拽姜婉的袖子。 “也好,”姜婉笑着应和,便和许君玥一起转过身走向两个小丫鬟,“银儿,心儿,不如你们带着我们买的糕点和其他吃食先回府上给阿爹阿娘还有兄长们如何?” “小姐不可!老爷和夫人特意交代过了,银儿和心儿今晚必须跟在小姐身边。今夜街上如此多人,鱼龙混杂,万一小姐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要如何向老爷夫人交代?”银儿蹙起了眉头,跟着姜婉站了起身。 “银儿,我可是武将的女儿,你就放心好了。再说了,我们可是在洛川城长大的,哪一个小街小巷我们不认识?”许君玥又是拍胸脯又是叉腰,银儿和心儿担心的神色却依旧不减。倒是姜婉一时间被她的动作逗得直笑,头上的流苏也跟着晃动着。 原本银儿心儿还想和二人争论一番,但是看姜婉实在坚持,无奈之下便让了步,只是叮嘱了几句,便让姜婉和许君玥离开了厢房。 “小姐!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们在府上等你回来!”银儿和心儿的呼喊声很快便被姜婉和许君玥的说笑声抛在了身后,两个人挽着手在银儿心儿的注视下一头扎进了人潮里。 这个时间点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喧闹声不绝于耳。各式各样的小摊也掐着时间穿插在商铺的间隙之中摆了出来,有的卖泥人,有的卖糖画,有的则是颇有新意的以猜灯谜的方式售卖小荷包和刺绣。 姜婉和许君玥一路走走停停,有说有笑的,不知不觉中手上便拿了不少东西。 “老伯,这个糖画怎么卖呀?”许君玥被一处糖画吸引了目光,停了下来。 卖糖画的老伯此时正坐在摊子后闭着眼睛扇着蒲扇,听见有人来,便急急忙忙的睁眼站了起来,“哎呀,我看二位姑娘面善,七文钱卖给姑娘了如何?”老伯堆着笑,身体向前微微倾着,等待着许君玥和姜婉的回答。 “七文钱?太贵了!就一个小糖画居然要七文,”许君玥闻言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糖画,语调也跟着上扬了一点。 “哎呀,小姑娘,这糖画可是老伯做得最好吃,画的故事更是栩栩如生,错过了可就没有了,”老伯笑着抚了下巴已然开始发白的胡子。 姜婉暗自思忖了一阵,按下了许君玥正准备要掏钱的手,朗声说道:“走吧玥儿,我瞧见前面应该也有糖画铺子,我们不如去下一家看看?” 许君玥看着姜婉嘴角憋着笑,一下就明白了姜婉的意思,作势便要和姜婉一起离开。 老伯听罢叹了口气,这才急急走出了摊子,挡在了两位的面前。“二位小姐请留步,四文钱如何?老伯给你们做一个新的,怎么样?”姜婉和许君玥见状对视了一眼,也就顺台阶而下,回到了摊前。 做糖画是精细的活计,许君玥站了一会,见还没有那么快能做完,便耐不住性子先跑去了另外的摊子看其他的物件。于是姜婉便留了下来,看着老伯用小火熬着糖浆。 “老伯,今年的糖画生意不好做吧?” “哎,是啊,你别看今年的小摊和商贩有这么多,人好像也很多,但是这人啊,选择多了,也就未必会停留了,所以生意是越做越少咯。” “我记得以往的灯会并未有如此热闹,今年灯会倒是特别。” 老伯爽朗的笑了出来,放下了手中的器具,“小姐可知古有一书,传闻此书寻常人无法打开,需由特定之人,方能解开,名为《百妖异闻录》。此书的下落已经不得而知,但传闻中,那异闻录便有记载,正所谓’七月廿九,鬼门大开,百祟侵阳’,这鬼门可不正是当年仙妖大战的残墟之地吗,”老伯说到此,神神秘秘的指了指地下。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与今日的热闹又有什么关联?” “姑娘有所不知啊,”老伯笑了笑,又继续开始了手上的动作,“人间百年,即使是知府派兵镇守,那可是仙妖大战留下的邪祟恶灵。坊间偶有传闻,那封印早已松动。所以今年京城特授意,聚集百姓,昼夜燃放烟花爆竹点亮灯火,以驱邪祟,这京城那边发了话,底下哪有不听从的?于是便引得如此多人来到洛川,自然是要比往年热闹的。” “以阳气镇邪祟?如若真能够行得通倒是好,如若不行不是大家都在危险之中么?”姜婉听着微微皱了眉,“况且,如若封印真的松动,为何不能先向仙界寻求帮助?” “小姑娘,仙家的事我们又怎么知道呢,”老伯说话间便做好了许君玥要的糖画,递给了姜婉,“夜黑风高,即使是热闹也不可停留过久,我看二位小姐还是早些回家才好。” “怎么了?说什么呢?”许君玥不知道又去哪里买了什么东西,从后面跑了过来挽过姜婉的手臂左右张望着,好似想从老伯和姜婉的脸上看到一些什么,但是老伯已经拿过蒲扇,一边慢慢的摇着一边闭目坐回了藤椅上,似是不愿再多说。 “没事,就是跟老伯闲聊一下,”姜婉将糖画递到了许君玥的手里,“你的糖画好了,我们走吧。” 许君玥见状也并未多想,接过糖画后便又高高兴兴的拉着姜婉到处跑来跑去,四处看着热闹。 只是此时的姜婉的心思倒是隐隐开始升起一丝不安,虽然知道父亲应该早就有所听闻增派了人手看守残墟,并且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并不像是有危险。 思索了片刻,姜婉还是决定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有自己的顾虑说给了许君玥听。 “什么?你说封印有松动?”许君玥生怕声音太大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急忙捂着嘴小小声的跟姜婉重复着。 “老伯是这么说,但我想应该也不完全是真的,毕竟我们谁也没见过那封印打开时的样子对吧?不过我就是听完以后心里怵怵的,总感觉有点不太舒服。” “会不会是你的心理作用呀?” 姜婉沉思着摇了摇头,心中的不安感在此刻愈发浓烈,“玥儿,我实在是不太放心。”。 许君玥看着姜婉不安的神色,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罢了,现在确实也不早了,我们的东西也都买的差不多了,小心些总没错,我改日再来府上找你玩如何?”姜婉闻言点了点头,与许君玥匆匆道完别后便提着手上的灯笼和包裹扭头往府邸的方向走去。 不知何时起,街上开始渐渐刮起了大风,并不是像早前那样慢慢的夹杂着淡淡人间烟火气的风,而是带着一丝阴气的冷冽。姜婉的红色裙摆也被风吹了起来,犹如红色的火焰在空中纷飞。 眼看府门便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姜婉急忙加快了脚步。 变故却在此时发生了。 不知为何,身后的人群仿佛退潮的海水,连着声音也开始一起逐渐远去,空气中渐渐弥漫着黏腻的铜臭味,姜婉没忍住皱眉深吸了一口气,便不受控制的弯腰干呕起来。 待姜婉直起身时,眼前的宅院赫然消失了,连带着周围所有的建筑都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焦黑色的断壁残垣,天空是涡旋着的红黑色云层,空中偶尔还漂浮着细碎的黑色尘屑。 封印打开了,这是姜婉脑海中闪出的第一个想法,不然无法解释这周围发生的一切。姜婉提着灯笼开始轻轻的一边向前走一边四处观察着,生怕发出声响惊动什么未知的存在。 细汗沿着姜婉的额头流到脸颊,不知道是因为太害怕还是太安静,姜婉此时才惊觉自己的心跳声是这样大声且急促。 周围依旧是一片死寂,姜婉在瓦砾堆中艰难的缓慢移动着,只有手中灯笼的烛火,偶尔发出的滋滋声,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 太奇怪了,姜婉停了下来,蹙着眉环视着四周。虽然视线昏暗,但是还是能够辨识出来这里是刚刚走过的位置,本以为自己是在往某个方向走去,但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就说这阵法怎么会突然出现,原来是有人进来了,”一道清冽的男声突然在姜婉的身后响起,听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姜婉一怔,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来人抱着手站在不远处,身上套着宽大的黑色斗篷,穿着绛紫色的衣袍和黑色银纹的长靴,腰间别着一个通体白色的圆形玉佩。只是斗篷宽大,将大半边脸都隐在了黑暗中。 “怎么不说话?”那人见姜婉只是警惕的盯着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迈了一步。 “公子也是被这地方困进来的么?”姜婉悄悄向后挪了一步,向着来人的方向举起了手中的灯笼。那人似是轻轻笑了一下,“你猜猜?” 姜婉早在袖中握紧了拳头,指甲生生的扣进掌心,密密麻麻的疼痛从掌心向身上蔓延,提醒着她此时的状况是一种未知的危险。 “你是妖?”姜婉边说着边用右手轻轻地抚上发髻后侧,将一根发簪抽了出来藏在手心里,然后将手缩进了袖中。 斗篷下的人闻言似乎有一瞬的愣神,然后嗤笑着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会吓得连忙跑走呢,不过这样也好,倒是省了很多沟通上的麻烦。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这里的状况已经不是人界能够处理的问题,如果只靠姑娘的力量想来很难找到出去的办法。 “我倒是可以想想办法,不过,我有个小问题需要姑娘先帮忙作下解答。” “你是如何破开封印的?” “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即使对方如此承诺,姜婉却并没有办法放下戒心,于是还不等那人说完便蹙着眉发问。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时间气氛短暂的陷入了凝滞。 “我并没有破开封印,我们此时正在封印的结界里,”姜婉站在原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景象,确实寸草不生,满目皆是荒野诡谲,一丝生气也无。 那人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了一支剔透的玉笛,拿在手上把玩着,“所以姑娘你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今日是洛川城的上元灯会,我本在回家的路上,周围的景象就突然产生了变化,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里了。原想过找路走出去,但是不管如何走都会绕回来。” 姜婉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灯笼,里面的烛芯已经比一开始短上许多。 “这是幻妖,如果没有找到破阵之法或者取了它的妖元,确实很难走出它的幻境。”那人这才摘下了斗篷,只见他的头发高高束起,紫色的发带垂在发间。眉眼深邃却不凌厉,俨然一副翩翩少年郎模样。 “不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人类在这里待太久不是好事,”姜婉见那紫衣少年作势又要上前,急忙举起了手中的发簪对着他,似是惊讶于姜婉的动作,少年眼睛睁大了一瞬,站在发簪前停了下来。 “等一下,话虽是如此,我也很感谢公子的提醒。但公子可以先和我保持一点距离吗…” 不知道在这个结界绕了多久,精神也一直处在紧绷的状态,姜婉的体力已经隐隐开始透支,连举起的手也微微发着颤。 “当然可以,我确实是妖,但...”那少年看见姜婉的神情,知道她是真的受到了惊吓,安慰的话尚未说完,地下却突然传来震动。丝丝缕缕的红色裂痕在姜婉和少年的脚底下绽开,“先到旁边躲起来,”那少年看了看地面,便凝眉看向姜婉,目光已不似刚刚那般温和,只是透着冷肃。 姜婉意识到不对,也顾不上其他,连忙丢下灯笼提着裙子,跑去蹲在了一处断裂在地上的屋脊背后,悄悄探头观察着少年那边的状况。 裂痕还在不断延伸扩大,紫衣少年站在原地观察着地上的裂痕。 只是在刹那之间,地上便突然浮出了几道长长的黑影向那少年扑去,少年在黑影的间隙中快速的闪避着攻击。 那少年看似步步闪避,但实际上更像是游刃有余的拉扯,并没有一丝一毫受制于黑影攻击的样子。 突然,姜婉蹲着的地上也开始出现了裂痕,一个人型的怪状黑影伴随着黑色的雾气,从地上缓缓升了起来。 虽然心下慌乱,手早比脑子要先做出反应,只见姜婉站了起来,拿起右手的发簪就用力的朝黑影的脖颈处扎去。面前的黑影仿佛吃痛一般发出了一阵尖锐的惊叫,像车轮不断摩擦石子或者刀在磨刀石上不断剐蹭的声音。 眼看着那黑影好像暂时被发髻影响,姜婉急忙提着裙子从屋脊后跑了出来,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整个人便向前直直的扑了出去,手掌和下巴也被地板刮蹭出了血。 “小心!” 姜婉还未来得及回头,就看见一道银色的光从眼前闪过。刚刚被她扎过发簪的黑影在她摔倒之际竟又追了上来,马上就要抓住她的脚踝。 银光快速的穿过了黑影的身体,黑影又一次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响,然后便化作了碎屑,飘回了地面。 只见那银光在空中转了一圈以后又回到了那紫衣少年的手上,原来竟是那少年之前拿在手中把玩的那只玉笛。 少年似乎也不再隐藏,只一瞬玉笛便在他的手中化作了银色的利剑,在昏暗诡谲的空间里发出刺眼的光。其他本环绕着少年的黑影在利剑之下恍若无处遁形,不过须臾便和刚刚的那个黑影一般变成了碎片。 姜婉从地上撑着站了起来,紫衣少年见状便收了剑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扶了一下姜婉的手臂。 “这就是幻妖?”姜婉看着地上飘落的似被火烧过的黑色碎屑,难以想象刚刚那些黑影其实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 “不是,这只是幻妖的马前卒罢了,不过它应该也是时候要现身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是幻妖的?”姜婉一点点移到了少年的身侧,抬头询问。 “我本来此行就是要来抓他的,这幻妖在幽冥本就多有生事。大概是这里的封印出现了松动的痕迹,才给了这个妖闯入结界的机会。恰好你又跌入了这个结界中,幻妖贪婪便打开了阵法,我感受到了他的妖气,也就设法进来了。” 少年斜眼看了一下站在身后的姜婉和她脸上的皱眉凝重的神情,心中升起了调笑的心思,“怎么,现在不担心我是坏妖了?” 姜婉经此一问面上确有些挂不住,毕竟刚刚还在拿着发髻对着别人,只好小声的回答道:“那是我一时的误判,公子不必当真。” 过了片刻,仿佛是响应着少年刚刚的话,地上所有的碎屑突然都开始了震动,然后快速升到了半空中绕着圈打转,速度也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所有的碎屑都化身成了黑色的雾气。 那幻妖便是在这雾气中缓缓现了身,他的身形佝偻如老朽,头发也早已斑白,仿佛未曾打理过一般杂乱。其中最诡异的当属他的脸,不停地变化着,一会是小孩的脸,一会又变成一位壮年男性。 姜婉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妖怪的存在和出现,但是看见眼前这个妖怪的模样还是有几分害怕,手脚好像又开始发软脱力。正准备深呼吸再抬头,却已经被身旁少年的后背挡住了视线。 “少师果然敏锐至极,躲在这结界中竟然也能被你找到,”那妖怪一边拖着又细又沙哑的声音慢慢的说,一边轻轻的咳嗽。 “你躲到哪都没用,你若是尚留在幽冥应早已伏诛。不过,现在伏诛也是一样的,”少年话音刚落就举剑横劈过去,白色的数道剑气凝成了千丝万缕的线向那妖怪飞去。 在妖怪伸出手抵挡时,紫衣少年也并未给对方喘息之机,马上便以雷霆之势向那妖怪冲去。在一片混沌之中一黑一白缠斗起来,偶有听见刀刃相接的声音。 姜婉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万一被那妖怪抓住时机想要以她做要挟恐怕又会横生枝节。于是急忙四处打量了一下,找到一个残壁蹲了下来。 姜婉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眼睛却也一刻不敢离开远处那片缠斗的身影。缠斗之际,那少年假意要从正面进行攻击,却在眨眼之间显出分身从那幻妖的背后凝眉举剑刺向了它的胸口。 紧接着是更加刺耳的尖叫声,饶是姜婉隔着一段距离也忍不住捂上了耳朵。少年仿佛并不受影响,手上的利剑又重新变化回了玉笛,绛紫色的发带和衣摆在妖怪逐渐消散所带来的风中飞舞着。 少年走向姜婉的方向,向她伸出了手,“没事了,幻妖已除,这里的结界也要崩塌了,我送你出去吧。” 姜婉点了点头,反握住少年的手腕站了起来,慢慢的跟着少年的脚步走到了空旷之处。 “谢谢,”姜婉抬眸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了笑容。那少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回家吧。” 不知那少年念了什么口诀,面前的场景和那少年好像沙画一般缓缓消散,几缕白光从四周扑向了姜婉的眼睛,姜婉只能先扭过头将眼睛闭上。 等姜婉再度睁开眼时,灯会不绝于耳的喧闹声又如潮汐般涌回了她的耳朵,周围任何变化也没有,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只有身上脏了的衣裙还有破皮出了血的手掌和下巴在提醒着姜婉刚刚的所发生的一切。 额间两侧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打湿,害怕的后劲重新蔓延回了姜婉的四肢,头也感觉格外沉重,眼看府门就在前方不远处,姜婉咬咬牙站直了一点,趔趄的向家走去。 只是眼前的灯影逐渐变得模糊,接着整个世界都好像陷入了天旋地转,姜婉再也撑不住疲惫的身躯,便晕了过去。 待姜婉再次醒转过来时,已经是在自己房间的软床上,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药草味。 “小姐?夫人,小姐醒了!”银儿刚刚放下手中端着药,转头看见已经醒转的姜婉又惊又喜,急急忙忙跑出去叫来了知府夫人。 夫人本跪在祠堂内诵着经,听见女儿醒转急急忙忙的站起了身,在银儿的搀扶下走进了姜婉的房内,坐到了床边。 “娘,”姜婉的长发披散着,虽然已经在昏睡的时候喝下许多补药,但是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见母亲来到了床边,便在心儿的搀扶下将自己的身子撑了起来,靠在床帘边,抚上了母亲的手背。 知府夫人沈氏已年逾五十,之前所生的两个都是儿子,好不容易求来女儿,加上又是老年得女,于是便对小女儿姜婉格外宠爱。 尽管脸上已经生出皱纹,但也可窥见年轻时的清婉,尤其是眼睛。姜婉的眼睛就和沈氏十分相像,翦水秋瞳,配上唇色便显得更加灵动俏丽。 沈氏看着床榻上的女儿,眼里写满了担忧和心疼,她伸出手抚上姜婉的发顶,轻轻地为女儿顺着头发,“婉儿,现在可还有觉得何处不适吗?” “不会,女儿已经好多了,”姜婉摇了摇头,安慰的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看着母亲的神色和眼下的乌青,姜婉心下也不免生出愧疚之情,“让母亲担心了,只是不知道我昏睡了几日?” “无妨,看见你能醒转过来,这些日子也就算没白熬。那日门口的小厮发现你昏倒在大门附近,便急急忙忙来通报给我,我和你大哥这才把你接了回来。” 沈氏说到这停了一下,眼眶又忍不住泛红,似是格外不忍提起。 “那日你的衣服上早已沾满污渍,下巴和手心都受了伤,人也一直在高热中昏睡,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眼下已经过去了三日了。” “三天?”姜婉皱着眉低头思索着,那日和那紫衣少年的对话仍萦绕耳畔,封印有松动是大事,不知道父亲和两位兄长现在是否觉察不对。 “那父兄他们现在在何处?阿娘可以同我一同前去吗?有些事我需要跟你们一道商议,”姜婉正欲起身,却被沈氏急忙按了回去,“不管什么事,先把药喝了。” 姜婉喝完药,只将头发简单挽起,穿上素色的浅蓝襦裙后便和母亲走出了房间门。 姜府的装潢素来以红木与青石为骨,梁柱间皆以紫檀木榫卯相接,地面铺陈着经过水磨的青石砖。 因夫人沈氏曾经在城郊开过学堂,府中陈设便又多了几分雅致气韵,沿路的木架上错落地摆着不同青瓷和绿植,连廊下的锦鲤池畔都立着几方题了诗文的石刻,处处透着文墨浸染的清贵。 就连姜府父子与幕僚议事的书房亦是如此。当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时,只见姜婉的父亲负手而立,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日光下泛着沉润的光泽;而一旁的二哥则着一身暗红戎装,二人并肩立于书案之后,背影挺括如松,目光皆凝在墙上悬挂的巨幅洛川城池图上。那图以石墨勾勒城墙走势,又用红色的墨水细密地标出了街巷河道。 “妹妹,”姜婉的二哥听见开门声便马上回过了头,站在一旁的知府听见是小女儿来了,也一齐转过身走到了姜婉跟前。 “女儿,怎么这么快就下床了?”知府见女儿醒转也顾不上其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是笑得开心。沈氏知道女儿此行的目的,于是便转身让银儿和心儿将书房的门关了起来,一时间书房内便只剩下姜家众人。 “阿爹阿娘,兄长,我有要事要跟你们商讨,”姜婉很少有如此凝重的神色,于是知府脸上也逐渐敛了笑,待大家都坐下后姜婉便将所遇之事尽数说了出来。 姜婉说完以后,沈氏看向姜婉的眼中更增了几分怜爱之情。 “妹妹,如你所说,这封印确是已然松动,有妖能够进入结界之中?”二哥双手交叉于胸前,凝眉看向姜婉。 “不错,而且这结界内凶险异常,我只是遇上了幻妖制造幻境,但如若遇见其他的妖物,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且不论普通人落入结界,万一有恶妖从那结界找到破开封印之法,届时整个洛川城恐怕都会陷入危险。” 一时间气氛也随着姜婉的话陷入了沉闷,老爷沉吟了一声,看向了洛川城的城池图。 “哎,终究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知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反复的在众人的面前踱步。 “阿爹,我那日曾听一位阿伯偶有提起,说以阳气镇邪祟,可是当真由此说法?” 知府听完姜婉的话,长叹了一口气,便缓缓说道:“是,这乃是当朝国师府中的卜算子所说,于是圣上便下旨今年洛川城的上元灯会要大办,辅以烟花爆竹,以此达到驱离邪妄之效。” “这简直是荒谬之论!”姜婉忍不住凝眉,就连一旁的沈氏表情也称不上好看,“如若真是如此,难道百年前的妖邪之事是因为不够多百姓镇压吗?这岂不是拿百姓之命当做儿戏?” “妹妹说的不错,”一旁的二哥此时也开了口,“我和兄长、阿爹也是如此认为,只是圣命不可违,但我们还是有加派人手,只是没想到…”说到这,二哥的表情也沮丧的蔫了下去。 “我们本是以为婉儿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故,不曾想竟是与这封印有关。” “二郎,你先去衙门找到你大哥,即刻在封印之处加派人手。我现在去找许伯伯商议此事,让城内守军加强戒严,一刻不停,一定要确保百姓的安全。” “是,”姜婉的二哥听见父亲的命令,即刻收拾好了心情,利落的站了起来。 “妹妹且放心,兄长们在呢,”姜婉的二哥像小时候那般亲昵的揉了揉姜婉的发顶,和父亲母亲打过招呼后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也去城防军军营找一趟许伯伯,顺便去筑星台修书苍梧告知此事,”知府走到了姜婉跟前。 “婉儿,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刚回来还要担心着城内的事。不怕,阿爹阿娘和兄长都在,我们一起想办法。你先在府内好好恢复身体,照顾好你的阿娘。” “女儿明白的,阿爹放心,”姜婉笑了笑,于是知府笑着点了点头,和沈氏对视了一眼后便急忙离开了书房。 “小姐,你在出神想什么呢?”回房间的路上,银儿见姜婉神情呆愣,小声的询问。 姜婉闻言停了下来,此处正好是回房间经过的回形长廊,中间的假山和锦鲤池还是几年前父亲命人修建的,说是有山有水才有好风水。 自假山飞溅而下的水流坠入锦鲤池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风也吹动起屋檐下的铃铛,铃声和水流动的声音就这样在空气中彼此碰撞呼应着。 “我在想,这一切都感觉好不真实。明明几天前我还在满心欢喜准备和君玥一起去灯会,但是现在知道了封印的事情后,感觉心情也有了些许沉闷,担心父兄是否会因此太过辛苦,也担心还有封印是否能重新加印,让城中百姓免受恶妖的迫害。” “如果我也能够帮上什么就好了,不用人担心我是否有自保能力,也能保护大家。”姜婉看着池中偶尔跃起的小鱼,还有水面泛起的涟漪,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接过心儿手里的鱼食向水池中掷去。 两个小丫鬟一时之间想不出来什么特别的安慰的话,只能忧虑的对视一眼后默默站在姜婉的身后陪着她。 之后的几日,姜婉都很少看见父亲还有兄长们的身影,大约是在忙着联络苍梧还有城池布防的事情。 与此同时,姜婉也没有闲着。 想到那日在封印之中的遭遇,姜婉便跟母亲打着强身健体的名头特意从府外请来了一位武馆师傅,每日晨起后姜婉就会在院中跟着武馆的师傅学习短刃和长剑。 时间很快便来到了中秋之夜,也是府内难得人齐的日子。 似乎是封印之事变得明朗,两位兄长卸去了近日的紧绷,杯盏相碰间醉意朦胧,勾肩搭背地说着俏皮话,惹得沈氏与知府忍俊不禁,姜婉更是笑得眉眼弯弯,直不起身来。 推杯换盏声里,热闹如涟漪漫过席间,姜婉悬着的心也悄然沉入这人间烟火,终于寻得片刻安稳。 温热的酒意慢慢攀上脸颊,姜婉轻放下筷箸,踱步行到廊下。晚风穿堂而过,拂过鬓角的碎发,也吹散了些许醉意。 过了片刻,知府也走出了厅门,站在了她的身侧。苍青色的官袍被风吹得轻扬,他望着远处,缓声道:“婉儿,不日为父便要进京面圣,禀明封印之事。届时仙界也会遣来使者加固,你兄长们常年驻守军营,家中接待事宜,还需你与你母亲费心操持。” “那父亲打算如何向圣上奏明?”姜婉抬眸,夜色映得她眼底波光流转。 知府背着手,语气也露出几分凝重:“自然是如实相告。封印松动之事已显露,此前卜算子所言并不属实。无论仙界是否相助,幽冥异动、妖物横行或成定局。说不定,已有邪祟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姜婉垂眸思索片刻,似是想到什么,又问道:“父亲,我记得苍梧的遴选之日是不是快到了?” 知府闻言,慈爱的笑意漫上眼角。他太了解女儿。眼看着自幼跟在身后软糯唤“阿爹”的小丫头,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眼中更是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添了几分少年人的倔强与坚毅。 “婉儿可是想入苍梧山,修习捉妖之术?” “阿爹怎会……”姜婉惊讶转头,却见父亲眸中尽是了然。 “前些日子,你请先生授课,又命银儿心儿购置典籍,每日天未亮便在花园练匕首和剑,这些阿爹可是尽收眼底。只是不知,婉儿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可是因为那晚变故?现在城内巡防严密,也请来了民间的高人日夜坚守着。若婉儿还觉得不安,阿爹也可多请些夫子,再增派守卫……” 姜婉轻轻摇头,打断了知府的话:“女儿明白,阿爹已竭尽全力护佑家人与百姓。那场灾祸确实对我有所触动,但并非唯一缘由。” “您爱民如子,深受百姓爱戴;母亲执掌中馈,账目分明;两位兄长投身军营,武艺超群。女儿虽不及你们,却也想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触更广阔的世界。待学成归来,女儿也能守一方安宁,为您和阿娘兄长分忧。” 似是有所料到这样的回答,知府欣慰地望着姜婉,眼中满是骄傲:“但去无妨,家中不必挂怀。只是你阿娘那边……”他笑着拍了拍姜婉肩头,“还需要婉儿你亲自去说一番了。” “阿爹竟不阻拦?女儿还以为……” “傻丫头,”知府捋着胡须,笑声爽朗,“少年人自当有凌云之志,你既有这般勇气与决心,为父高兴还来不及,怎会阻拦?” “谢阿爹成全,”屋内又传来兄长们的笑闹与沈氏的嗔怪,姜婉盈盈一礼,转身便奔向灯火人间处。知府望着女儿雀跃的背影,良久未动。 只见明月皎皎,万里无尘。 作者有话说: 1.故事中的朝代官职都是架空虚构 不要当真噢 2.女主会慢慢成长起来的 男女主形象和故事也会随着故事越来越丰满 3.禁止一切形式的二改和抄袭 4.欢迎大家多多讨论~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幽冥再现 第2章 金氏当铺 姜婉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在了此处。 此刻,她正站在一处山腰的平台之上,往左侧望去,万丈悬崖如刀劈般垂直而下。而向上看去,则是一段规整的黑色石阶。 石阶蜿蜒而上,每一级都被打磨得格外光滑,泛着冷冽的石光。右侧石壁上还嵌着几支燃烧的火把,猩红的火舌舔舐着岩壁,将跳跃的光影投在石阶上。火苗 “噼啪” 的轻响,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姜婉踏上阶梯。 眼下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于是她提起了裙摆,扶着石壁往石阶上走去。等走到了石阶的尽头,视线便突然开阔了起来。 姜婉的指尖轻触着入口处冰凉的石壁,凝眸打量着这方从未涉足过的空间。 向远处看去,对岸城池仿若从洛川偷来的影子,飞檐翘角在昏暗的光影里若隐若现,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紫色的雾霭,街巷窗棂间漏出的几点幽光,似被碾碎的星辰,就这样冷冷散落在楼宇之间,诡异地复刻着姜婉记忆里的人间烟火。 而眼前,一方玄黑色岩石被雕琢成了精致的案几,石面泛着幽幽的冷光。案几上所镌刻的繁复花纹如暗河蜿蜒,深浅不一的刻痕里藏着斑驳,又暗含着某种秩序。在案几之后,一个纤细的木质雕花屏风静静地伫立于此。 屏风的外框以镂空的方法雕刻出了缠枝的花枝纹路,而在屏风的中央,蓝紫色的缂丝花瓣层层叠叠,每一片都用不同深浅的丝线进行勾勒,边缘处又以银线缠绕,宛如月光凝成的脉络。在满室深沉冷寂的黑石底色映衬下,那蓝紫色花瓣为这充斥着肃杀之气的空间,注入了一丝神秘与瑰丽。 “少主,此处缺口仍需加派人手进行修补,我们的守卫已经抓住不少...” “此事非同寻常,切不可随意处置,”细碎的交谈声从不远处传来,于是姜婉循着声音,小心翼翼的迈步挪到了屏风之后,将头一点点探了出去。 只见两个人站在崖边,其中一个人穿着黑白相间的长衫侧身垂首站在一旁,而身侧那人则完全背对着姜婉,长身玉立。几缕发丝被编成细密的麻花辫垂在肩头,仿若紫袍上缀着的墨色流苏,其余的黑发则像瀑布般披散。风掠过崖壁时,绛紫色衣袍的宽大袖摆随风翻飞,衣袂上银线绣的暗纹也忽明忽灭,在翻飞的衣褶间划出流动的光痕。 姜婉总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声音和场景总是如海市蜃楼般明灭,姜婉情急之下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谁?”似是察觉到不同的气息,崖边身着绛紫色衣袍的人骤然转身,昏暗中的低问似淬了冰棱,袍角卷起的风刃竟将地上割出几道裂痕。 姜婉还来得及窥见他的全貌,那人身旁的黑白长衫身影便已作出攻击威胁之势,骨节变化的声音混着衣帛碎裂声,那身影凭空跃起三尺,脊背弓成满月,只是转瞬之间便化作了一只黑白相间的虎。原本的垂首姿态顷刻间化作猛兽低伏的凶戾,前爪落地时还溅起了一圈碎石。 就这样姜婉直直的和它打了个照面,那老虎朝着姜婉所在的方向发出了震天的虎啸,一时间崖底皆是啸鸣之声。 姜婉忍不住惊呼出声,本能的用双手想要挡住自己的头部。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银儿的声音在骤然姜婉的耳畔响起,只不过眨眼间眼前的场景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仿若黏腻的液体一般将人抽离出来。 姜婉睁开眼后便猛地从床上坐起,额间满是细汗,惊疑未定的打量过了四周后才接过了银儿递来的水。 姜婉在床上抬眸向窗外看去,晨曦已将纸纱窗染成半透明的蜜色,几缕金光漏进屋内,恰好落在中堂圆桌的青瓷盆里,那株绿植正舒展着纤弱的枝叶,叶尖凝着的露珠被光一照,便簌簌滚落。空气中正飘散的小小灰尘在光线下亦无可遁形,绕着光线静静地飞舞着。 “小姐,可是又梦魇了?”心儿正好拿着新的药贴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姜婉的脸色便急急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皱着眉担忧的走了上来。 姜婉点了点头,眉宇间亦有忧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姜婉就开始了不间断的梦魇,梦里总是会梦见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有的时候是在海上的房屋,有的时候是幽蓝的河流,有的时候是在天上奔跑的马。虽找了大夫开了安神的药贴,状况也并未有明显的好转。 “难道是应该换新的药贴了吗?小姐可是又做了之前一样的梦境?”银儿和心儿对视了一眼,说话的声音伴着莫名的心虚越来越小。 姜婉指尖无意识绞着手中的锦纹手帕,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下了颤动的影。她抿着唇摇了摇头,望着窗棂低声道:“从前那些梦像是被缚在一个世界中旁观,手脚都好似灌了铅一般,眼看着景物变幻诡谲,自己却动弹不得。” “可这次不一样,”话音顿住时,一旁案头茶盏腾起的热气恰好漫过她颊边,“在梦境中,我竟能够走动,虽然场景明灭,却能让人看得清晰。石壁的温度仿佛现在都残留在我的指尖,”姜婉抬手抚向心口,指尖触到了衣料下剧烈的心跳,“那些刻在石桌上的花纹,还有屏风上蓝紫色的花瓣,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甚至能数清花瓣边缘银线绣的脉络。还有那两个交谈的人影......”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姜婉急忙将手上的茶盏递给了银儿,下床后便走到案几前坐了下来,拿起一旁的笔和宣纸。 “小姐,您这是在画什么呢?” “我想起来,在梦里我看见那案几上反复画着这样的花纹,因为十分精细,我还仔细观察了一下,感觉并不是普通的花纹,”姜婉说罢放下了笔,梦中案几上的花纹就这样跃然纸上,“心儿,你拿着这个图纸,让先生多找几个家丁抄录几份,然后拿去那些酒肆里面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好,奴婢这就去,”心儿小心的接过了姜婉手中的画,行了个礼后就转身向外走去。 知府在数日前便和许将军启程前往京城面见圣上,洛川地处南面,即使是最快的马也需行上十数日。而收到知府信件的苍梧仙长今日便将抵达洛川城,姜婉和二哥需奉母亲之命前往城门口迎接,于是姜婉不敢耽搁,赶紧让银儿帮忙梳妆。 姜婉刚刚踏出府门的石阶,便看见二哥立在不远处的槐树影下,墨色的锦袍被晨光镀上了金边。他手中牵着的骏马正刨着蹄子,墨缎般的鬃毛随动作起伏,额间一点白星好似落雪,衬得那双琥珀色瞳仁愈发透亮。 听见呼唤时,二哥转过身笑着冲姜婉招手,袖口扫过了马首,惊得那骏马打了个响鼻。 “妹妹快看!” 他轻拍马颈,掌下毛发如黑曜石般耀眼,“这可是我和你大哥专门为了你从塞北寻来的良匹,看它的肌肉多紧实,”话音未落,似是要回应二哥的话,那骏马忽然低嘶着踏前半步,垂落的尾鬃堪堪扫过一旁的青石板。 姜婉的指尖刚触到马背上温热的绒毛,便被那身绸缎似的皮毛惊得缩回手,却又忍不住凑近打量 “当真送我?”她仰头望向二哥,浅浅的梨涡出现在了唇侧。二哥见状笑得更欢,屈指弹了弹马鞍上的雕花:“这鹿皮鞍还是大哥亲手鞣制的,” 说着便伸出手扶着姜婉上了马。 待姜婉踩上马镫时,忽觉鞋底触到了鞍垫里软和的绒毛,原是大哥怕她咯着,特意在皮革下缝了层雪白的绒毛。 “不过这马,性格虽然较为温顺,还是需要多磨合。妹妹在家若得空可以多骑骑它,到时候出发去苍梧带上它,保证让妹妹舒舒服服的到苍梧。” 二哥一边在前面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牵着骏马向城门口走去。 早上的市集已经开始做起了生意,糖画摊的铜勺又转出了新的花样,绸缎庄的伙计们扛着布匹锦缎过街,吆喝声里混着蒸笼掀开时的白雾,夹杂在风里不断围绕着姜婉,人声鼎沸之际,偶尔还有马车经过,但是姜婉的二哥依旧把缰绳攥得十分稳当。 谈笑说话间,二人便已经来到了城门口。 因为封印一事,知府特意在临走前叮嘱了姜婉的大哥要将进城的关口设置的更加严格周密,从之前的两道关口变成了三道,还加派了不少的人手日夜巡防。 “少将军,小姐,”守着城门的小队长一见到二人便急忙跑了上来笑呵呵的行了礼,“近日城门口可有异常?”姜婉下了马,一边站在一旁垂首整理这襦裙,一边听着二哥和将士的讨论。 “近日城门一切安好,进城的人也都拿着通关文牒,并无闹事......” 这头将士还在报备着,不远处却是传来几声人群的惊呼。随着人群的目光向上看,只见三缕青白剑光破云而来,停在了姜婉和二哥的面前。 领头的人年纪稍长,两鬓已然斑白,头发束于头顶,只是用一只简单的桃木簪作为点缀,身着灰色长褂;而后面两人则一袭白衣,以素白绫缎束发。三人的气质都清冷出尘,好似有层无形的结界,连周遭扬起的尘沙都在三尺外凝作雾环,唯闻衣袂翻飞之时,发出清冽的声响。 “晚辈姜景和,见过各位仙长。” “晚辈姜婉,见过各位仙长。” 姜婉和二哥对视一眼,对来人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最前方的长者拂尘般的白眉随着笑意扬起,桃木簪子在发髻间晃出一点光:"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说着便伸手虚托,姜婉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肘间,身不由己便站直了起来。长者身后的白衣弟子早已同步躬身,素白束发带垂落如练。 “我们一收到信便向几位仙尊告知了此事,封印松动乃是大事,只是山中实在是有些事脱不开身,一来二去便晚了几日,还请见谅。”青云长老一边说着,一边向姜婉和二哥介绍了自己,“我乃蕴灵仙尊座下的青云长老,这位是青山,这位是青禾。” “青云长老百忙之中能够前来相助,已是不易,晚几日自是无伤大雅。母亲已在家中备好茶水,三位仙长这边请,”姜婉极少见到二哥如此庄重谨慎的模样,更生出了几分敬重之心。 在姜婉和二哥的带路下,青云仙长等人一路跟随来到了姜府。因为仙界之人的出现,路上还引起了不少民众的侧目。 姜婉的母亲和大哥早早便站在了姜府的门口等待众人,姜婉见接下来并没有什么自己的事,于是便接过了二哥手中的缰绳,走向了后院的马厩。马厩中大概刚刚被打理过,并没有太多的异味,偶尔传来零星马蹄在地上踏步的声音。 “你就在这里待着好不好?”姜婉伸出手摸了摸马首,那骏马静静地接受着她的抚触,从鼻子中发出轻哼声,似是回答。 姜婉这边刚刚关上马厩的门,那头心儿和银儿便走了上来。“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心儿拿着清晨她所画的图纸,递给了姜婉,见到下方写了几个小字。 “金氏当铺?” “不错,正是此处。奴婢晨间把城内的大型酒肆都大概走了一遍,分发了这个图纸。说来也巧,那永宁坊的老板娘说,去年她们的一个舞姬在客人的客房内偶然听见了这样一件事。说隔壁银川城邱员外的女儿,每到晚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得,号哭不止,那指甲都将那雕花木门挠出不知道多少道痕。但是一到白天又格外正常,甚至不记得前一天晚上所发生的事。” “还有这种事?”姜婉坐在亭中撑着脑袋,听着心儿的讲述,也忍不住称奇。 “是呀,我也觉得此事确有怪异,我就追问那老板娘后来如何。老板娘说那邱员外遍寻名医终不得化解,于是来了我们洛川的一处地方,正是这金氏当铺。” “金氏当铺的名号我也有所耳闻",”姜婉垂眸拨弄着腕间的绞丝银镯,“早年听父亲讲,当铺开张时还特意请了京城来的戏子唱曲,锣鼓声震得整条街道的青石板都在发颤。此前不久掌事的老板还曾来我们府上拜访过呢,但那邱员外寻金氏当铺又是何意?” “老板娘是这样告诉我的,”心儿说到这压低了声音,向周围张望了一眼,确认四下无人后将身体向前倾斜,“老板说那个金氏当铺不仅拍卖藏品,还卖信息,不管是上面的消息还是下面的消息,只要去问了,就一定会有答案。” “所以那邱员外才风尘仆仆的赶来,听说他就是在那金氏当铺买了消息,不过后来那舞姬离开了客房,便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姜婉暗下思忖了一番,不管是不是真的,或许也可一试。不过因为这些时日都要帮母亲张罗苍梧到访和封印加固的事宜,倒是没有什么好的机会能长时间外出。所幸离出发苍梧遴选之日还有时日,倒是也不急于一时半刻。 此后的几天果然如姜婉所想一般忙碌,姜婉随着母亲一起妥善安置好了三位仙长的食宿,封印之事便由大哥和二哥负责带青云长老和青山前去查看和加固。 傍晚时分的风卷着花香溜进书房的窗沿时,知府夫人正将一枚翡翠护甲轻轻叩在案几之上。她望着书架上的书册,攥紧了袖中的药方,那是前几日姜婉梦魇后医生新开的贴子。 “青禾仙长可在府中?”她忽然转身问站在身后的管家,鬓边的珍珠步摇随动作晃出细碎的光。管家躬身答道,“回夫人,青禾仙长此时正在府中看府内的风水。” “那去看看青禾仙长此时是否方便,若仙长方便,便请他来一趟,再去把婉儿叫来,或许梦魇之事会有办法。” 于是姜婉推开书房大门时,看到的便是母亲临窗而坐,而正前方的青禾正抬眸看着悬挂的洛川城池图。听见门轴转动声,青禾倏然回身。姜婉这才看清他指尖正捏着支朱砂笔,他望向她时,眼角的笑意先于话音漫开,圆润的下颌线在烛火下漾着温润的光:“三小姐来了。” 夫人站了起来走到了姜婉的身边,指尖在她肩头上轻轻摩挲:“此番正好,青禾仙长今日得空,我就让他来帮你看看梦魇之事。”话音未落,青禾已将朱砂笔搁回笔山,指腹无意识蹭过图上标注的 “金氏当铺” 处,那里的朱砂颜料似乎比别处浓些,在羊皮纸上透出暗沉沉的光。 青禾走上前时衣袖下摆扫过了中间的香炉,炉中飘起的沉烟被忽然的风影响改变了片刻方向,在暮色里划出虚无的弧线。 “三小姐,夫人已经给我看过了你的药方,方中药材皆是安神之效,并无问题。听闻此次封印之事,三小姐正是亲历者,我想这梦魇应是与你落入虚无,也就是我们说的人界与幽冥相交之处所遗留下来的。” “不错,我确实落入过那处封印之中,”姜婉心下了然,早前刚开始出现梦魇之时,她便对此就已有所推论,只是寻常的大夫并无与这相关的解决之法,只能以安神为主,“这梦魇困扰我多日,不知道青禾仙长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根治这梦魇?” 青禾笑着点了点头,便让姜婉坐在了案几后的椅子上。 待姜婉入座之后,青禾垂在身侧的双手忽然翻转,指尖如拈花般变幻,在虚空中划出不同的弧线,每一道指痕都拖曳着淡蓝色的光尾。喉间溢出的法诀低沉如古钟,案上烛火竟随之明灭不定,将他袖口绣的纹路照得忽隐忽现。 姜婉尚未来得及看清他手势的变化,忽觉周身空气骤然一凉。万千蓝白色光点在空中出现,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在指尖游弋,转瞬间便旋转升腾,在她身前凝成一张流动的灵网。 她下意识摊开双手,只见光点顺着双手掠过指缝,却未留下半分触感。正惊异间,一股般的暖意突然从脚底升起,如藤蔓般顺着经脉蜿蜒而上。最终光点汇聚在姜婉的眉心处,“噗"”地没入她的印堂。姜婉只觉眉心微微一麻,仿佛被羽毛拂过。 再看青禾时,他已收回双手,指尖残留的蓝光如烟尘般消散。 “我已除去三小姐身上所带的妖界气息,想来梦魇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不过那安神的药方也可多服用几日。” “小女谢过仙长,”姜婉站起身笑着向青禾行了礼,夫人更是喜上眉梢,也跟着姜婉一并行礼道谢。之后姜婉便走出了书房,留母亲和青禾在屋内商议其他事宜。 屋内偶尔传来母亲压低的话音,姜婉无意识揪着袖口,她记得方才母亲攥着她的手说 “在外面候着”时的神情肃穆。一旁柳树的影子渐渐爬过青砖地,将她的身影与廊下的石几叠在一起,恍惚间竟像看见多年前自己躲在屏风后,看父亲与幕僚议事时的情景。 一阵穿堂风卷起她鬓边碎发,忽然听见门内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她凑近两步,鼻尖几乎触到门上的雕花,却只闻见香炉内沉烟的气息。母亲的声音忽然拔高半分,又骤然低下去,像被谁用剪刀剪断的丝线。 过了片刻,房门便被青禾打开来,“婉儿,你送仙长出去吧,”夫人站在青禾身后,并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姜婉虽觉得奇怪,但是碍于青禾还在一旁便没有多问,只是侧身让出了空间,和青禾一起并肩漫步于廊下。 “听三小姐的母亲说,三小姐也有志向加入苍梧?”青禾一边侧首看向姜婉一边笑着说道,“是,小女亦想学习捉妖之术,”青禾点了点头,之后两人便又陷入了安静,只有鞋子和木地板摩挲的声音。 待西斜的日光落在青石板上时,二人已行至府门前。青禾转过身后对着姜婉告别,“三小姐留步,”姜婉也站在石阶上屈膝还礼。 忽然感受到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抬起了原本向下看的眸光,望向了青禾的眼睛。 “加固封印的事,几日后便有分晓。”他顿了顿,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只是在下始终不解,结界深处的玄机。三小姐能全身而退,想必有贵人相助?” 姜婉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绛紫色的身影,那人衣袂翻飞的模样就这样在记忆里闪过。可当她望向青禾时,却见他嘴角的笑意凝固成冰,本该温和的眼里,竟沁着几分寒潭般的幽冷。不过只此一瞬,眨眼间青禾身上的幽冷好像又突然消失不见,仿佛那只是姜婉的错觉。 “这个我也不清楚,当时在结界中我受到了惊吓,后来又昏了过去,对结界之事记忆实在是混乱不堪,恐怕没办法给仙长什么有意义的信息。”姜婉皱着眉摇了摇头,作出一副十分苦闷的模样。 “也罢,是我太心急,考虑不周了,”青禾笑了笑,“那我们苍梧见了,小师妹。” 姜婉看着青禾远去的背影,压下了心中的紧张感,急忙转身关上了府门,叫上一旁的银儿和心儿往自己的院落走去。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姜婉方才没有了那股紧张感,一口气便喝下了银儿倒的热茶。 “小姐,刚刚怎么没有和青禾仙长说遇到的那个少年的事情?”银儿和心儿站在一旁,不解的看向姜婉,姜婉轻轻地摇了摇头,“仙妖自百年前便势不两立,虽然那个人是妖,但他救了我,我想着就当我对他救下我的答谢。再者,刚刚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总觉得青禾仙长他变得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给了我很强的紧张的压迫感。” 银儿与心儿仔细聆听了姜婉的一番解释,面上疑问渐散,只是她们都说未曾窥见青禾眉宇间分毫的神情变化。姜婉只好作罢,权当是自己过度紧张。 之后果真如青禾所说,几日之后青云长老和青山青禾便将封印重新加固完成,三人又乘着剑光离开了洛川城,飞向了苍梧山的方向,而姜婉的梦魇果然也如青禾所说,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难得的睡了好觉。 送走了苍梧山的人,姜婉终于在一日的午后来到了金氏当铺。 金氏当铺坐落在洛川的西街,足足占去了三间的铺面。当铺从外到里的装潢都充斥着十足的奢靡之风,连大门都是以沉香木打造,门上刻纹中还镶嵌着金丝,在浮动的空气中闪着金色的光。 轻轻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檀香与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两侧的墙体上,嵌着数个古朴的木匣,木匣的上方,摆放着造型各异的青瓷茶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正前方,当铺的案几便赫然在目。案几由整根原木精心打造而成,高度也恰到好处,大约到姜婉的胸口,也有着方便典当双方的交易的目的。案几上方,是木质的镂空挡板,挡板与案几之间仅隔十余寸的距离,形成了一道独特的屏障。 “请问有人在吗?”姜婉拉动了旁边挂着的铃铛,清脆的响声在当铺内回荡。但过去了片刻都没有人出现,“奇怪,明明开了门......”姜婉一边透过镂空的隔板向里面张望,一遍喃喃道。 “你好,请问这位小姐有什么需求?”突然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案几下响起,倒是把姜婉吓了一跳。 声音的主人见姜婉没有回音,便从案几下方钻了出来。虽然隔着挡板看的不是很真切,但眼前这个少年约莫也和姜婉一样十五六岁,衣着打扮倒是和当铺的风格如出一辙,脸的轮廓倒是圆润饱满。 “我是来......”姜婉本想要说出口,但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站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狐疑的多问一嘴,“你应该不是这当铺的老板吧?看你的衣着如此华贵,也不像是伙计的样子。” 那少年听完姜婉的话轻哼了一声,似是心情极好,脸上露出了得意又狡黠的笑容,“我这身衣服可是专门差人制作的,别说洛川,整个南边可是只此一套。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你告诉我你的需求,虽然我不是老板,但我站在这儿和老板在没什么......” 姜婉还未来得及提醒,几册书卷便裹挟着墨香砸落,不偏不倚磕在了少年微仰的额角。“真是胡闹!”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人站到了少年的身后,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痕。“我就说书房里不见你人,原来在这里给我添乱。” 少年揉着泛红的额角回过了头,中年人也并不客气,还不等少年开口便拎着他后领往后院走去,“爹轻些” 的嘟囔变成了细碎的回音,散在后院摇曳的竹影里。 过了半刻钟不到,那中年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回到了案几后。 “在下是金氏当铺的掌柜,犬子顽劣,刚刚若有得罪指出还请姑娘海涵,”掌柜笑着作揖,语气十分谦和有礼,倒是和那少年的气质截然不同,“若我没猜错,姑娘应是知府府上的三小姐吧?” “无妨,”姜婉没想到掌柜只是当年匆匆一面,竟然还能将她认出,也不由惊讶:“老板当真好眼力。” “当年在姜府见面时,你还不及这个案几高,没想到一下子出落的这般亭亭玉立了。我家弘之却还是顽劣不堪,惭愧惭愧啊,只是不知道今日三小姐造访我们金氏当铺,可是有什么要事?” “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想要和掌柜买一个消息,”姜婉拿出袖中的图纸,放在案几之上,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原木的案几也跟着发出轻微的“叩叩”声,“只要掌柜能给我想要的消息,价钱好说。” 掌柜了然的笑了笑,拿过图纸便走到了一旁。不知道移动了什么机关,姜婉右侧的木匣墙竟发出了木轴转动的声响,墙体伸缩移动之间,一条楼梯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三小姐,请,”掌柜伸手示意,于是姜婉便在掌柜的带领下通过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暗室。 当铺二楼与一楼的格局别无二致,只是多添了几分清寂雅韵。这处暗室虽没有窗户,却在墙壁与楼梯的转折处留了透气的孔隙,砖石缝隙间漏进的风穿堂而过。暗室里到处都摆着玻璃盏,盏中盛着晒干的干花与茶叶,空气中溢满了沉寂的花草香,还带着点干爽的清甜,减少了几分暗室的憋闷。 “掌柜的当铺果然是别有洞天,连暗室也布置的如此雅致,”姜婉坐在了放着茶具的案几前,看向对面正在泡茶的掌柜。 “哪里哪里,那还是远不及你们姜府的风雅之气,”一杯泡好的白茶被推到了姜婉的面前,“不知道三小姐是要什么类型的消息,可是与这图纸上的花纹有关?” “不错,掌柜应该也有听说那夜发生的事,我就不过多赘述了。但是,在那夜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做了一个梦,与平时的梦魇不同。总之,我在那个空间中的石桌上看到了这个花纹反复出现,不知道掌柜是否有什么办法能帮我打听到和这个纹路相关的消息?” 掌柜低头看着纸上的花纹,缓缓道:“如若我看得没错,这个纹路,倒是有几分说法。不过我还需要时日,这样,三日后同一时间,三小姐根据消息的价值再给我对应的报酬,如何?” 姜婉应下之后便离开了金氏当铺,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时间转眼便来到了约定之日。姜婉晨起坐在梳妆镜前之时,便忍不住隐隐期待着掌柜的回答,好似那样诡谲的世界马上就要被她掀开一个小角。 “小姐,库房里的东西取来了。” 心儿捧着锦盒走了进来。姜婉接过盒子打了开来,盒中躺着支藕节形的翡翠玉镯,镯身缠着缕淡青色的水纹,恰似雨前初荷。旁边的一对翡翠耳坠更妙,清澈透亮,品相极好。 这对首饰原是去年姜婉生辰时商户送来的贺礼,此刻在晨光里泛着莹润的光,倒像把整池春水凝在了玉里一般。 “这个镯子和玉坠小姐不是去年还喜欢的紧吗,日日拿出来看,这就要抵给那当铺老板了?”银儿站在姜婉的身后,看着姜婉将锦盒又整理好重新关上。 “手镯玉坠没了可以重新再买,但是这交换消息本就是看双方的诚意,我带什么样的货,掌柜就会跟我说多少信息。再者我看老板收藏了如此多的宝贝,都保管的极好,交给一个懂得爱护器物的老板,倒也不算是不值了。” 对于洛川城来说,初秋的气温最是刚好,即使是午后也不会过于闷热。西街口的馄饨摊早就支起了桐油纸伞,因为煮馄饨而升起的袅袅白烟从锅中旋转上升。 姜婉带着银儿和心儿匆匆来到了金氏当铺的门口,那天见到的少年又出现在了姜婉的眼前,只不过不是躲在案几下方,而是站在了姜婉的前方。 “三小姐,我爹让我来带你前去暗室,”那少年斜着眼瞄着姜婉,一幅不愿意和姜婉多说话的样子。姜婉忍不住抬了下眉毛,心下不由得觉得好笑,想来大约是那天的事情让他丢了脸还受到了掌柜责罚。 “多谢金公子,”姜婉见他的样子,也不愿多搭理,转身接过银儿手上的锦盒便头也不回的走上了楼梯。 姜婉进到暗室后便走到上次位置坐下,静静的等着掌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掌柜就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掌柜,这是我的酬金,”姜婉将锦盒打开放到了案几之上,掌柜面露喜色,满意的点了点头,“三小姐果然有诚意,关于图案上的花纹,我确实找到了一些有关的消息。” “要说这个花纹,还要从幽冥的妖族说起。妖族和我们人界的商行一样,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的花纹作为标志,他们会把这个刻印在自己的领地。” “百年前,幽冥妖宫前妖皇的座下有九位护法,皆出身显赫,共同辅佐前妖皇。却不料,一天夜里,前妖皇竟突然失踪。妖族将士四下寻觅,在多日后,妖族将士在一处断崖之下寻得了前妖皇的尸身,妖元尽爆,血染荒草。这个消息一出,幽冥各部落臣子惶惶不安。妖族太子年纪尚小,于是群妖野心骤起,割据自立之声喧嚣之上,一时间幽冥陷入动荡。在这紧张局势之下,九大护法之一的陆鸣挺身而出。他率宗族精锐,肃清了意图自立的妖族,力保幽冥秩序。而后,他与剩下的八位护法一起尽心竭力,扶持了幼主登上妖皇之位,妖族上下,方得安宁。” “然而妖族一向野心昭昭,仙族对此也早有提防,一听闻妖界动荡便遣了长老之一作为仙使前往幽冥。谁知使者方踏入幽冥,陆鸣便暗中指使麾下将士,于幽冥入口处截杀了仙使。两界往来,使臣为尊,不可轻动。仙妖两界本就维持着脆弱的平衡,陆鸣此举,瞬间打破了这微妙的平静。而此时妖族才经历过动荡,根基尚不稳固。若此时与仙族起战事,恐怕是要吃亏。面对仙族的大军压境,陆鸣在重压之下自请在仙界众将士前自爆妖元,并献上自己的宝刀长空以平息仙族的怒火。原以为此事会以此为结束,仙族将士也会回到苍梧,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可以就此避免。不曾想陆鸣的宗亲和部下不满于仙族的压迫,以为陆鸣报仇为名掀开了那场旷日持久的仙妖大战。” “最终结果三小姐应该也知道了,妖族和仙族于人界签订下了契约,妖族再也不得擅自离开幽冥。这一战,可以说是妖族输了,而那陆氏宗族也因为第一批踏上仙妖大战的战场而遭受屠戮,几近灭族。自此之后,便只有八大护法辅佐妖皇。而三小姐你所看见的这个花纹,正是陆氏家族的标志。” 面前的白茶早已凉了下去,没想到尘封着的隐秘历史是这样沉重,姜婉不由得摇了摇头,“可是掌柜你刚刚也提到,陆氏遭受灭族之难,那这花纹。” “是几近灭族。那年陆家还有一个小男孩,名为陆九渊,是陆鸣的独子。因为那时年纪尚小,便没有上战场,侥幸活了下来。但因为祸事皆因陆鸣而起,加上许多部族遭受过陆鸣的镇压,陆家可以说是一夕之间便臭名昭著,可以想象那个小男孩会是怎样的光景。数年后,妖皇感念陆鸣当年的扶持之恩,便让那个小男孩入宫做了太子的少师,” 姜婉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绛紫色的身影,看来那日在封印的结界中,还有在梦中看见的那个少年,应就是这位太子少师了。 “只是三小姐为何做那般梦境,倒是未能探得实情。”掌柜说罢轻叩茶盏,青瓷盏沿凝着的茶渍洇开半朵墨痕,恰似掌柜眉间未展的愁绪。 “无妨,此事想来也是秘辛,掌柜能探听至此,已经很好了,”姜婉对着掌柜宽慰的笑了笑,便起身欲走,“三小姐慢走,此后还需多加小心,”姜婉点了点头,便伸手按下了墙上的机关离开了暗室。 走出当铺门时,暮色已经铺满了街道。 沿街传来了饭菜的飘香,街角食肆的伙计正往屋檐下挂着暖黄色的灯笼。傍晚的风卷着糖炒栗子的焦香掠过,姜婉就这样踩着自己被灯笼拉长的影子往前走去。 第3章 出发苍梧 自从金氏当铺回来之后,姜婉的母亲便一直抱病在床不愿见人。左右闲来无事,姜婉便时常偷偷溜进父亲的书院中翻找书册,想要探寻当年的相关记载,但哪怕是民间志怪也未曾提及那一段过去,仿佛被人完整的抹去了一般。一开始姜婉还有些许疑惑,不过想到应是再也不会见到那紫衣少年,姜婉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过了几日的午后,小厨房出炉了玫瑰乳酪饼作午后的茶点,摆在了几个青瓷碟中,在房中的圆桌上散着袅袅热气。乳白的饼皮上点着染开的玫瑰酱,花瓣碎末被精巧的嵌在莹润的乳酪里,乳酪的甜香中混着淡淡的花香,勾得人鼻尖发痒。 姜婉捻起一块轻咬,舌尖刚触到入口即化的绵软,忽然想起前几回差心儿去许府递帖子,都因许君玥外出未能碰上。许君玥来找她的时候,又恰逢她外出。仔细算来自那日意外过后,两人已是许久未能见上面。 “银儿,”姜婉抬手将面前两盘装着玫瑰乳酪饼的青瓷碟装回了描金食盒,推到了银儿的面前。“你拿着这食盒去许府,请许小姐过来用午茶。就说我新寻到了上好的普洱,入口醇厚,邀请她一同来品尝,”银儿应声接过食盒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日影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倾斜,透过了窗棂,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地碎影。 “婉儿!”姜婉正在房中左右踱步等待之际,熟悉的声音便在回廊中响起。 雕花木门刚一打开,许君玥便带着一身皂角香气扑上前紧紧的抱住了她,良久才松了开来,发间的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本来那日之后我便想翻墙来见你,没想到被我爹发现了,还关了我禁足不能出门,所以那些帖子都被我爹压下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出门,苍梧的人又来了,一来二去竟到今日才见到。”许君玥的话语里满是委屈与急切,眼里也泛起水光。她蹙着眉,脸颊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鼓起,透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嗔怪。 “婉儿,你不会怪我吧?” 姜婉望着对方微微鼓起的脸颊,眼底泛起笑意。她轻轻拽住了许君玥的袖口,“我怎么会怪你?这件事你本就没有错,再说了,我要是怪你又怎会邀请你来品插吃乳酪饼呢?”话音未落,另一只手便已拽着人往圆桌旁走,银儿得了眼色悄声掩上了房门退了出去。 许君玥还未从情绪中缓过神,就见姜婉忽然抬手拿起了一块桌上的玫瑰乳酪饼,递到了她的唇边,下意识张口的瞬间,乳酪饼便已轻巧的落进嘴里,甜糯的奶香混着玫瑰的香气在舌尖漾开。 抬眼时,正撞进姜婉弯成月牙的笑眼里,笑意从眼角直漫到了眉梢,连带着颊边梨涡都盛满一丝狡黠:“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不愧是知府的小厨房,这乳酪饼甜而不腻,入口也软绵,配上你的普洱刚好,”许君玥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发出感叹。 圆桌中央茶盏中散发的普洱茶的香醇混着玫瑰乳酪的甜香漫过了浅蓝色的流苏桌布,方才沉郁的气氛也在香气中散去。不过一会,房间内便又响起了往日的嬉笑声。 于是姜婉也就趁着此次见面,将那晚之后发生的事都细细说与了许君玥听,从结界中的妖物,到反复梦魇和苍梧来访。直说得口干舌燥,忙不迭捧起茶盏喝了几口。棕褐色的茶汤沿杯壁洇出浅淡水痕,似宣纸上晕开的墨韵。 “但是你娘这么宝贝你,居然舍得放你去苍梧,”许君玥似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直起了原本随意靠在圆桌的身子,“不过,既然你要去苍梧,那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不行,苍梧之行非比寻常,此前我们不过短途小游,去去便回。可此次去苍梧少则一年,归期不定," 姜婉垂眸拨弄着袖口的银线绣纹,早料到许君玥会拧着眉说出这番话。不远处香炉里的淡淡香气正蜿蜒而上,在两人之间织出了朦胧的烟幕。 姜婉自然是想让许君玥一起的,但是也需要顾及到许府,许伯伯和伯母年近半百,又只有许君玥这一个独苗,何况苍梧离洛川怎么也要走上十天半月的,许伯伯此时也跟着父亲离开了京城,光是想想许伯母红着眼眶替许君玥收拾行囊的模样,姜婉便觉得有些如鲠在喉。 窗外的日影逐渐西沉,天色也逐渐变得暗了下来,姜婉眼看着许君玥逐渐黯淡的神色,伸手覆上许君玥了的手背,声音也软了下来:“我自然也想和你一起去,只是许伯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你现在和我走了,岂不是就只有伯母一人在家了。所以我想不如你先回去和伯母商讨一番,要是伯母同意的话,我们就一起出发,如何?” “也罢,婉儿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回去和母亲先商量此事的,既如此,什么时候是你的出发之日?” “距离遴选不过一月,所以我想应当是下周。” 许君玥点了点头,按耐不住回府找母亲商议的心,急匆匆的塞了几块乳酪饼在嘴里便离开了姜婉的房间。银儿端着刚点好的香烛一边望着许君玥小跑的背影一边跨进了姜婉的房门,“许小姐这是怎么了,我看她十分着急的模样。” 姜婉笑着摇了摇头,估计今晚许夫人这觉是要睡不好了。 不过事情的发展偶尔也有出乎姜婉意料的时候,不过短短几日,姜婉便收到了许君玥的回复。也不知道许君玥是如何和许夫人商议的,总之最后许夫人还是同意了许君玥和姜婉一起去苍梧山的遴选。有好友一路同行的消息对于姜婉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也让她对此行又多生出了一份期待。 时间很快便这样来到了出发苍梧的前一日,姜婉的母亲沈氏也终于在前几日大病初愈,便吩咐了厨房在晚上做一桌好菜,当作为姜婉送行。 快到了晚上用餐之时,沈氏扶着丫鬟的手走出了佛堂。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廊柱上,发出久违的清响,三日前还卧病在床时,这抹绿意总被汤药的白雾遮得朦胧。此刻她望着厨房飘出的炊烟,缓步向正堂走去,鬓边嵌着东珠的赤金步摇在珠串晃荡间,将青砖地上的苔痕都映得发亮。 姜婉刚刚在正堂落座下来,大哥姜珩的玄色披风便已卷着暮色撞开了正堂的木门。他肩甲上还沾着操练时的泥星,腰间悬的长剑却擦得锃亮,剑穗上系着的蓝绸带是去年姜婉为他绣的平安结。紧随其后的二哥吊儿郎当的用手晃着腰边挂着的玉佩,一边朗声说道:“今日的伙食这么丰盛,我在马厩里就闻见红烧肉的味儿。” “是呀,还不是因为两位哥哥要回来,母亲特意加多了几样哥哥们喜欢的菜呢,”姜婉今日难得见到了两位哥哥一起出现,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昂起头笑着答道。 “妹妹还是这么会说话,”大哥笑着走到了姜婉的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姜婉便顺势将头倒在了姜珩的身上。 “喂!大哥你怎么作弊,明明是我先和妹妹说的话,”二哥见姜婉如此亲近姜珩,也走到了姜婉的身边。 “菜上齐了,”沈氏一边说着,一边掀帘而出,打断了三人的嬉笑,身后还跟着端菜的厨娘。姜婉替姜珩解下披风时,指尖触到了布料下冰凉的甲片,原来他连内衬都没换,想必二人都是是从校场直接策马回来的。二哥却绕着桌子打转,筷子戳进了炖得酥烂的肘子,惹得沈氏笑着用帕子打他手背:“等你妹妹和大哥坐定了再吃!” 话音未落,大哥已率先低笑出了声,指节叩着桌面,震得青瓷酒壶轻轻晃了晃。姜婉垂眸时眼角弯成了新月,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笑意颤颤晃动。 满桌青瓷碗碟都腾着乳白的热气,蒸得碗沿的暗纹仿佛活了过来,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炖得酥烂的排骨在碗中浮沉,笋片煨豆腐的鲜气混着糯米甜酒的醇香,顺着热气漫上雕花木窗,将窗外渐沉的暮色都染得暖融融的。大哥夹起块冒着油花的红烧肉,忽然指着姜婉鼻尖的一点饭粒笑出声,惹得她慌忙用帕子去擦,笑语间混着碗碟间升腾的热气,在梁柱间绕成了团化不开的温软。 谈话间,大哥将斟满的酒杯推到了姜婉的面前,酒液在青瓷杯里晃出了月亮的形状:“苍梧山的路离家远,”他喉结滚动着,声音比平日低了半分,“若是想家,就托信给驿站的老板。” 二哥此时已喝得面红耳赤,却也是突然把啃了一半的鸭腿拍在桌上:“若是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二哥,我可是洛川校场武试第一,我看谁敢欺负我妹妹......” 姜婉噙着笑应下,安抚的拍了拍二哥的手背。远行的愁绪如檐角新结的蛛网,悄无声息的在这样温暖的漫上心头。她慌忙仰头望向后窗,让檐角垂落的铜铃光影晃在眼睫上,又飞快眨了眨眼,将泛出的湿意逼回眼眶内。 母亲沈氏感知到了女儿情绪的变化,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身边。姜婉的掌心覆上了温软的触感,母亲用指腹隔着锦帕轻轻摩挲她掌心里的细纹,像是在安抚受惊的雀儿。 “婉儿,娘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沈氏一边说着,一边回过身拿出了一个红匣子,姜婉接过匣子打开后便看见里面躺着一个通体浑圆的玉坠,玉坠触手生温,对着烛光一照,内里竟浮着几缕淡红色的水线,像火星在夜晚勾勒出的丝线。系着的红绳也并非寻常丝绦,而是金丝拧成的细绳,金丝的尾端还坠着两粒米珠大的赤金铃铛,随着玉坠的晃动发出极轻微的 “叮”声。 “阿娘,这个玉的成色和大哥还有二哥的好像啊。” “不错,你们的玉都是一样的,”沈氏低头咳了几声,复又抬头温柔的注视着姜婉,伸出手指摩挲着玉坠的弧度,“这玉是我为你们去庙中求来保平安的,一定要记得时时佩戴,特别是在苍梧山上的时候,都说玉能聚气,正合适。” “知道了,谢谢阿娘,我很喜欢,”姜婉笑着将玉坠戴在了脖子上,脖颈处随着玉坠的贴合传来了冰凉的触感。 “阿娘也定要保重身体,等女儿归来,”姜婉侧过身靠在了沈氏的怀里,感受着沈氏的手在她发间的轻抚,过了一会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好,那阿娘就等着我们的婉儿。” 第二日早晨,晨雾刚刚自天上向洛川城铺撒下来,姜婉便已在府门前牵着马准备出发了。沈氏亲手将行囊系在了姜婉的腰间。 此次离开,姜婉特意将行囊精简了一些,除了胭脂水粉,就只带了两套浅蓝的轻蝉丝裙和月白的寝衣当做换洗用。还用了简单的玉质发簪,将长发松松的挽成了单螺髻,倒是比往日更显得利落起来。 就连身上的藕荷色襦裙亦是轻蝉丝裁就,料子薄如烟雾,姜婉还特意将袖口改短三寸,露出了腕间素银镯子,裙裾也比常服缩短了几寸,更加方便了行走和策马。 姜府的众人站在了夫人沈氏和两位公子的身后,银儿和心儿在一旁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她们二人从小便和姜婉一起长大,这次倒也是第一次姜婉需要和她们分开这么久。 “哎呀,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要难过嘛,”姜婉笑着走上前去拥住了二人,轻轻拍了拍二人的背。 “小姐没有我们在身边,万事都要小心些,”银儿红着眼睛看着姜婉,嘟嘟囔囔着需要注意的事情,一旁的大哥和二哥见状也走了上来。一时间大家都围着姜婉,七嘴八舌的诉说着担忧和叮嘱。 过了一会,姜婉才被母亲从大家的包围圈里拉了出来。母亲的锦帕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好了好了,再不走,君玥可要等着急了,” 话音里带着笑意,掌心也轻轻地拍在她背上。 姜婉跨身上了马,回头时正看见银儿心儿用手帕擦着眼,二哥追上前来往她鞍袋里塞了把银制的匕首。马鞭轻扬时,青石板路在马蹄下碎成斑驳的光影,“嗒嗒” 声惊起了檐下鸟,翅膀在空中发出扑棱的声音。 风掀起鬓角碎发时,她下意识抬手去捋,却触到脖颈间晃荡的红绳,那截金丝缠就的绳结正贴着脉搏跳动。随着马蹄声在洛川城的晨光里,敲出一串忽轻忽重的节拍。 红棕色的城门眼看着越来越近,姜婉一眼便看见许君玥牵着马站在城门外的树下,见到她来了便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牛皮水囊。 姜婉骑到许君玥面前勒住马缰时,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前蹄踏碎了脚下的落叶,那声脆响恰好与远处钟鼓楼的晨钟声撞在一起。 “这马就是你大哥和二哥送你的那匹?”许君玥也跟着翻身上了马,一边抓着手里的缰绳一遍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姜婉身下的马驹。姜婉见状笑着点了点头,轻轻的拍了拍马的脖子。 “你娘会不会很舍不得你?” “舍不得是肯定的,不过我想,很快我爹就回来了,她肯定不会寂寞太久,再说了我可是给她包下了几个月的戏班子呢。” “如此说来,伯母倒也不会太无趣,”姜婉抬眼看了看天色,拽住手中的缰绳分辨了一下方向,“我们先沿着这一条官道直直走出去吧,我记得苍梧应是在洛川的东北方向,如果能沿着官道走,我们便不用走小路翻山了。” 随着晨雾的飘散,姜婉和许君玥也向远处走去,姜婉停下马回望的时候,洛川城的城门已经离得十分遥远,只有黑红相间的旗帜在风中翻飞,姜婉心中冒着酸涩的不舍还有对未知的期待。 “婉儿,怎么了?”许君玥发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来,勒停了马。 “没事,走吧,”姜婉回过头看着前方,笑着追上了许君玥,两匹马的蹄印在砂石路上一深一浅地延伸,像极了幼时在洛川城头画过的连绵远山,而那些被马蹄碾碎的碎叶,也正顺着风往远方飘去。 五日后。 姜婉和许君玥二人本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北方向走,但因为突然连日大雨,半山腰的山林间泛起了薄薄的白色雾气,一时间难以辨认方向。加上许君玥前两日淋雨着了风寒,于是两人便打算找一个中途的客栈整顿休憩几日,没想到一路都没有看见客栈。 “玥儿,你快看前面是不是有个客栈?”姜婉看见远处竹林间出现了暖黄色的光晕,急忙指给了许君玥看。二人在马上对过眼神后,便一起向那个方向骑去。两匹马踏过覆着露水的石板路,等靠近了光晕,也到了竹林的尽头。 写着“新荷客栈”几个大字的牌匾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里面还隐隐约约传来了不少的谈笑说话声。“翠葆参差竹径成。新荷跳雨泪珠倾[1],这倒是个好名字,”姜婉一边说着一边和许君玥翻身下了马。 姜婉伸出手敲了敲外面的木门,过不了一会,一个肩膀上披着白毛巾的小厮便小跑过来拉开了门,“两位请进,”小厮笑得淳朴,一边弯着腰一边招呼来了远处的另外两个小厮牵过姜婉二人的马向后院走去,“这几日恰逢雨天,客栈入住的客人一下多了不少,要是有怠慢的地方还请小姐见谅。” 姜婉和许君玥跟着小厮一路走到了客栈一楼的账房处,趁着账房伙计尚未出现的时间,姜婉也左右环视了一圈。客栈内果真如店小二所说,一楼应是供客人吃饭喝酒的大堂,此时每一张桌都坐满了人,有的是赶路的商人,也有的带着刀剑,一幅江湖侠客的模样,还有的应是途径的妇孺。 客栈的装横倒是十分简洁大气,前院有一方池塘,池塘的两侧还种了一些不知品种的树,上面开出了粉红色的花,为前院增添了一分亮色。客栈总共有两进楼,但是给客人住的前楼占地面积便要比后楼大上许多。 账房后的布帘忽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个穿着灰色襦裙的妇人走了出来,头发被利落地盘起,还戴着一个桃木簪子。见姜婉二人站在账房前,便笑道:“两位小姐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请问还有两间空房吗?我们应会住三天两夜左右,”姜婉微微笑着看向妇人,等待着她的回答。 妇人闻言低下头翻动着手中的册子,勾画了几下后又看向了姜婉,“有的有的,在三楼还有几间空房。如果小姐的行囊太多,我可以让掌柜叫几个小伙帮你们拿上去。” “不用麻烦了,我们行李不多,自己来就好。” “请问钱怎么算呀?”许君玥走上前了一步,“住房先结,酒水食物另算,两位若是三天两夜,总共便是......”妇人低头拨弄起了手中的算盘,“便收两位一百五十文好了,”听到价格倒也还算合理,姜婉便拿出了一百五十文钱,放在了柜台的桌面上。 妇人点完了钱后不禁喜上眉梢,急忙叫来了两位小厮带着姜婉和许君玥沿着大堂最里侧的楼梯走上了三楼。 姜婉和许君玥的房间在三楼的最里侧,许君玥因为风寒头疼,选好了房间后草草的收拾了一下便换上寝衣躺下休息了。 本身姜婉二人到客栈之时就已经临近黄昏,此刻估摸着到了晚餐的时间,姜婉的肚子也逐渐传来饥饿感,于是整理好自己的房间后便扶着扶手顺着楼梯来到了一楼的大堂。大堂中早就已经坐满了客人,空气中充斥着酒香和饭菜香,姜婉左右打量了一圈后找了一个比较偏僻的空位置坐了下来。 小厮颠着铜壶过来时,肩头的白毛巾也跟着微微抖动,他跑到了姜婉的旁边一边笑着一边弯腰询问:“小姐要点些什么?我们这儿有现杀的笋鸡,还有刚从竹林挖的鲜笋。”说着便用袖口擦了擦桌面,露出块被磨得发亮的木色。姜婉抬眼望向厨房门口,只见灶间火光忽明忽暗,有个厨娘正挥着菜刀剁肉,"咚咚" 声里,飘来阵花椒混着蒜苗的香气。 “那便来碗笋片炒肉和青菜,再要一碗饭吧。”她顿了顿,又加了句,“请问你们这里可以将饭菜放入食盒带到客房中吗?” “可以的,您尽管吩咐,”小厮脸上堆着笑,“那就再来一份一样的菜,再加一盅热汤吧,等我吃完以后再上就好。” “好嘞,您稍等,”小厮下菜品后便急急忙忙的向后厨跑去。 在等待上菜的时候,姜婉便百无聊赖的用手撑着桌子观察着四周。过了一会,外面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将客栈外的竹林照亮了一瞬,紧接着就是几声闷雷。雨水好像卸了力一般纷纷砸向了地面,落在了前院的池塘和石板路上,仿佛一首不甚连贯的乐曲。 “哎呀,你看看,这又下雨了,这都一连下了几日了,”旁边另一桌的伯伯摇了摇头,扭过头往自己的碗中倒了一碗酒,和同伴说道。 在姜婉愣神之际,小厮已端着菜盘走了过来。盘里的笋片切得薄如纸,裹着酱色的肉片,油星还在上面跳。姜婉夹起片笋放进嘴里,脆嫩里带着点微辣,在舌尖洇开抹酸甜,搭配上米饭正好。汤也是用新鲜的鸡肉炖出来的,虽比不上府中的浓郁,但也有着独特的香甜。大概是因为赶路的疲劳,姜婉这一餐吃的格外满足,一下碗就见了底。 “你好,麻烦帮我那份一样的装进食盒中吧,谢谢,”姜婉叫来了刚刚的小厮,言语间外面又落下了一道闪电。 伴随着滚滚的雷声,客栈的木门又被打了开来。 小厮举着油纸伞冲出大堂时,伞面的竹骨被风压得弯成了弧月,雨珠顺着伞骨的纹路簌簌坠落。那道身影立在檐角灯笼的光晕外,斗笠边缘垂落的水线连成珠帘,蓑衣表面泛着特有的冷光,唯有肩线在宽大的衣料下透出笔挺轮廓,像一柄入鞘的剑。 他踏入大堂的瞬间,靴底的银纹黑靴碾过了石板路的水洼。姜婉捏着竹筷的指尖微顿,看着那截浸透雨水的紫色衣摆扫过门槛,锦缎特有的暗纹在湿润后愈发清晰。 距离太远,姜婉并不知道他跟掌柜说了什么。只见他伸出了手在账台上轻叩着,对面的妇人神情也不似午后,变得十分庄重严肃。那人解下斗笠和蓑衣时,微微露出了内衬月白的中衣袖口。姜婉瞥见他发间玉簪泛起幽幽冷光,束发的紫色丝绦在风中轻轻地交织飘荡。姜婉总觉得这背影好似在哪里看到过,有个名字此刻仿佛在嘴边呼之欲出。 不会这么巧,还这么倒霉吧?姜婉心想。 大堂外惊雷炸响,那人转身时,姜婉才看清他侧脸凌厉的轮廓,竟然真的是他,那个妖族少师陆九渊,不知为何,姜婉的心下顿生出慌张,急忙在他走过来之前低下了头。 陆九渊似是没有察觉一般,迈着长步路过了姜婉的身边往楼梯走去,靴底银纹在青砖上拖出细亮的水痕,腰间玉佩晃出了青色的光,惊得墙角蜷着的狸花猫竖起尾巴,弓着背窜进了后厨。整座大堂仿佛还萦绕着他身上冷冽的檀香,混着雨气,将方才蒸腾的饭菜香都压了下去。 等确认了陆九渊的脚步声消失,姜婉才敢将头抬起来。远处的小厮不明所以,只当是姜婉嫌等待的时间太久,忍不住打了瞌睡,于是急急忙忙拎着食盒小跑了过来。“小姐,您的饭菜装好了,”姜婉自从看见了陆九渊后便坐立难安起来,匆匆道了谢便往楼上走去。 当姜婉推开许君玥的房间门时,许君玥已经转醒,蔫蔫的坐在了中间的圆桌上,身上还裹着姜婉留下的毛绒毯子。 看见姜婉提着食盒走进来,许君玥眼神里终于有了生气,“婉儿,我才刚醒你就来了,还帮我带了饭,你真好,”许君玥笑眯眯的走上前接过了姜婉手中的碗,等着姜婉关好门后便一起走回了桌前。 食盒打开时,饭菜的热气混着香气陡然漫了出来,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层薄薄的白雾。许君玥掀开盖子的动作急了些,指尖被蒸腾的热气烫得缩了缩,却仍瞪圆了眼往里头瞧,第一层是青瓷碗盛着的笋片炒肉,酱色的汤汁还在碗里轻轻晃,肥瘦相间的肉块上凝着层油亮的脂光;第二层是一盘撒着蒜瓣的绿色青菜和一小碗米饭,最侧面是姜婉特意加上的热汤。饭菜因为刚刚出锅还散发着锅气,把食盒内壁熏得发潮。 “这厨房的手艺可真好,” 许君玥一边惊叹,一边把碗碟往圆桌上摆。青瓷碗刚落桌,她便捏起筷子戳向了那块最肥的肉片,酱汁顺着筷尖滴在碗中也顾不上,只忙着往嘴里塞。肉香混着笋的清鲜在舌尖炸开,烫得她直哈气,却舍不得松口,腮帮子鼓得像揣了颗圆枣。 姜婉撑着头,看着许君玥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仿佛刚刚撞见陆九渊的紧张和无措也短暂的消弭了一瞬。 陆九渊应该也不会无缘无故就绕开封印来到人界。想到那日晚上在结界中他和那幻妖的对话,万一有其他妖物出现在了客栈,她和许君玥岂不是又要陷入危险之中?姜婉暗自思量着。 于是她还是将刚刚看见陆九渊的事情告诉了许君玥,不过隐去了他的真实身份的部分,只说是那位妖族少年也出现在了客栈里。 “什么?”许君玥瞪大了眼睛看向姜婉,顿时手中的饭菜好像也失去了味道。 “可是封印不是加固了吗?他怎么还可以出的来?”姜婉摇了摇头,那日明明是她亲耳听见青云跟她说封印不日便会加固好的,不知道陆九渊是如何能够出现在此处,但肯定意味着他有什么必来不可的理由。 “哎呀,都是我,要不是因为我生病,我们大概也不用停下,”许君玥心下颇有愧疚之情,“那现在怎么办?他会认出来你吗?我们需不需要连夜离开?” “不必自责,本来我也很累了,就算你不得风寒我大概也会要求在此处歇一下脚的。我觉得连夜走倒是不用,至少那天他帮了我,从这点来看或许也不算是特别坏的妖。正好你要养病,我就少些出现在外面,等后日清晨我们便即刻出发,如何?” 许君玥点了点头,算是应下。做好计划的二人在桌前又寒暄了一阵,互相叮嘱了后姜婉便回到了她的房中。 姜婉推开门时,窗外的风正卷着雨丝掠过窗棂,担心在洗漱之时雨水会随着大风飘进来,姜婉便轻轻将窗合了上去。 她先走到妆台前,解开了襦裙的系带,轻蝉丝料子便顺着肩臂滑落。褪下襦裙的瞬间,被束缚了整日的腰肢终于舒展,锦缎裙摆堆在脚边,像朵被揉皱的云。腕间的素银镯子撞在妆台角,叮的一声轻响,倒惊得镜中自己的影子晃了晃。发间玉簪被随手拔下搁在镜台,乌发如瀑垂落时,几缕碎发扫过颈间红绳,引得那枚玉坠轻轻晃动。 她取过挂在屏风后的粗布帕子,转身往洗漱架走去。铜盆里的热水还冒着白汽,是方才客栈的小厮特意送来的,水面浮着的花瓣随着搅动轻轻打转。帕子浸入水中再拧干时,热气裹着花香漫上脸颊,她抬手擦过脖颈间的红绳,玉坠上的凉意混着水汽,倒让白日赶路的疲惫松快了大半。洗去手上的尘土时,指腹蹭过掌心,之前未曾像近日这样连日纵马,掌心间竟也磨出了薄茧。 等洗漱沐浴完,姜婉便穿上了从家中带来的月白寝衣,领口滚着寸许宽的蓝边,平整的料子透着皂角香。不同于白日里轻蝉丝的飘逸,这料子带着家的温厚,倒是在微凉的夜里带来了几分暖意。她吹灭了圆桌上的红烛后便来到了塌前,踢掉绣鞋时,脚趾先触到的是青砖的微凉,随即她便躺倒在了榻上。扯过枕边的锦被时,被角的流苏扫过手腕,忽然想起许君玥还在隔壁房咳嗽,便放轻了动作,将寝衣的宽袖掖进被角,只留只手搭在了玉坠上。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去,一楼大堂食客们的声音也消失在了夜色里,姜婉闭上了眼睛想要进入睡梦。但不知为何,竟有些许失眠,无论翻来覆去的换什么姿势都无法入睡。 左右也是无法睡着,姜婉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重新裹上了稍长一些的披风,走到窗棂边打开了窗户。 雨丝终于收了尾,檐角最后一滴水珠坠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里还映着残云的影子。浓墨似的云层正被夜风吹散开来,先是漏出了月牙,转瞬便又变成半轮满月,清辉漫过客栈的墙,将前院的树染成朦胧的玉色。 姜婉站在窗前任月光淌了过指尖,忽然想起那个决定去苍梧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月色,洛川城的飞檐在银辉里连成起伏的弧线,那日府中的暖黄色光晕仿佛从雕花窗棂漏出来,与月光在青砖地上织成了经纬。 远处竹林里传来夜露滴落的轻响,与客栈里偶尔的鼾声交织成一片。姜婉拢了拢披在寝衣外的披风,袖口的蓝边在月光里泛着浅淡的银,倒像是把家人的惦念,也裹进了这异乡的夜色里。 “姑娘真是好雅兴啊,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赏月?” 一道声音在窗边响起,这个声音姜婉再熟悉不过,她浑身一僵,方才被月光浸得微凉的脊背忽然泛起热意。窗纸外的人影被月色拓得分明,宽肩窄腰的轮廓,还有那束发。姜婉猛地用力去关窗,指节撞在木框上发出闷响,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外面按住,“哎,别关,”清冽的男声又再次响起。 姜婉只觉眼前一花,窗棂发出了“吱呀”的轻响,带着雨气的夜风便裹着个人影掠了进来。她甚至没看清对方足尖是否沾地,那人便已稳稳立在对面。 “这房间里也太暗了。”陆九渊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夜露的清寒,尾音未落,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弹。只听 “噼啪”一声轻响,方才被姜婉吹灭的红烛竟又“腾”地燃起焰苗,昏黄的光瞬间漫过整个房间,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层暖金,也照亮了他发间那枚墨玉簪。 姜婉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床柱上才稳住身形。“我竟不知道公子还有夜闯女子闺房的癖好,”姜婉直直的看向了陆九渊的眼睛,烛火在他瞳孔里跳跃,像藏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星。 “怎么数日不见,姑娘愈发伶牙俐齿了,”陆九渊垂首轻轻笑了一下,靠在了妆台旁的墙壁上,双手在胸口前交叉,饶有兴致的看着姜婉,“这么看,我们还真是有缘分,竟然这样都能遇见。” 这个缘分倒是不要也罢,姜婉暗自腹诽着。 “不过深夜冒昧翻窗进来,确实是我失礼了,不过姑娘和你的朋友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不过也不用很急,至少在我在的期间不会出什么问题,”陆九渊说到这里敛了脸上的笑意,“难道是这客栈……”姜婉刚开口,就被陆九渊的摇头打断。他走上前一步站到了姜婉的面前,衣摆堪堪擦过了过地面:“姑娘不会忘了,上次我是为何出现在封印中的吧?” 后颈的凉意顺着脊椎往下淌,棉绸寝衣像是瞬间吸饱了寒潭水,贴在皮肤上冰得人发颤。姜婉望着陆九渊转身的背影,紫色衣袍在月光里流动如暗河,那道银亮的光带随他动作蜿蜒,倒像是将整片月色都缠在了他衣摆上。 “三日内离开最好。”他说这话时,指尖已搭上窗沿,玄色靴底在青砖上碾出轻微的声响。正要翻身跃出,却又顿住。他回头看向姜婉,眼底的烛火与月光撞在一起,竟生出几分探究之意:“你当真一点都不怕我?” 姜婉想起那日在封印中,就是他披着斗篷走来,剑上的寒光劈开了黑影。“你救了我一命,这姑且不谈。”她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虽轻却稳,“我想一个为了抓住坏妖,还愿意向人类伸出援手的妖,应该不会是坏的。” 陆九渊的睫毛在月光里颤了颤,像是被风拂过的蝶翼。他发出一声轻笑,轻得像檐角滴落的水珠坠入池塘,几乎要被夜虫的鸣声吞没:“那希望如此吧。”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出窗,紫色衣袍在空中划过道淡影,竟比月光更轻。姜婉重新走到到窗边时,只看见竹径深处掠过一抹紫,随即被浓绿的竹影吞没,仿佛方才那道身影,不过是月光与竹风织成的幻梦。 [1]:引用自宋代周邦彦的《浣溪沙?翠葆参差竹径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出发苍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