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她忘了苏二只是被点住哑穴,更忘了苏二向来不按他人想法行事。
在她对苏二发力的一瞬间,苏二便猜中她要借刀杀人,当下便将手中紧握的银针猛力刺入她的腹部。
苏夫人此时身心俱疲,只顾着和南十三周旋,根本分不出多余心思来防备苏二。她只觉剧痛钻心,一身的劲力顿时泄去大半,身体更被苏二顺势一带,踉跄向前。
待她稳住心神,只觉喉间一片冰凉刺骨,南十三手中的锋锐长剑,已然穿透她的咽喉。
苏夫人眼睛陡然瞪大,不敢相信此时之事。她明明做好了赴死的决心,可没想到,她竟这么死在苏二手里。
她死死的盯着苏二,浑身颤抖地指向苏二,嘴唇张张合合,如同离水的鱼,却发不出意思声音。
下一瞬,死亡的窒息和绝望席卷而来。苏夫人死死捂住脖颈处的伤口,模糊中望见天上朗月,似乎也成了血红色。
小荷,小荷该怎么办?
苏夫人扑倒在地,颈间热血如泉涌出,溅了苏二满头满脸。苏二却扯动嘴角,喘息似的笑出来。她心道:“你活该!你该死!你罪有应得!”
虽是如此想法,可当苏二余光看见苏夫人死不瞑目的脸时,仍旧被一股冰冷的战栗裹住全身。平日里不过是贪玩,逞口舌之快,哪里真的杀过人。
苏二想做出笑的表情来,眼泪却止不住落下,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这一切落在南十三眼里,还当她吓疯了。他此时内心颇为复杂,望着苏二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良久,他才愧疚道:“姑娘……在下实不知令堂竟会如此大义……”
“大义?”苏二听到南十三的话,忍不住在心底冷笑,这个叫南十三的家伙,怕是养在深宅大院的世家子弟,竟能被这么粗浅的演技诓骗。
可苏二心中转到此处,竟伸出了一股求生欲。那毒妇能演戏骗人,她有何不可。反正南十三想要的藏宝图,她还真有线索。可惜,苏二哑穴被点,她此时也不敢做出大动作,生怕被南十三看出端倪,一剑了结。
“只是,”南十三凝重道,“那卫城藏宝图事关重大,如今流寇四起,若此物落入贼寇之手,用以招兵买马,祸乱苍生,后果不堪设想。”
他竟在解释缘由。
苏二心中惊讶,却想通了南十三为何如此。他此时还当她是苏荷,一方面对她有所愧疚,另一方面,仍想着从她身上得到藏宝图的下落。
她忽然嗅到一丝生机,苏二心脏跳了跳,她缓缓从苏夫人血泊中坐起,伸手在自己身上慢慢摸索起来。她的动作缓慢又刻意,佯装在身上翻找藏宝图。
苏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南十三,目光忽而落在他腰间那柄短剑之上。那把短剑通体黑金色,剑柄处一枚红色的宝石,一眼便知并非凡品。
她在身上左摸右摸,眼神渐渐阴沉下来。
她心道:“此时我身边只有一个南十三,若是杀了他……”
南十三等了半天,只觉她性格拖沓,轻声说道:“把藏宝图给我,我不会让人动你们苏家女眷和孩童——”
他忽觉腰间一阵钝痛,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再一凝神,这才惊觉腰间短剑已经出鞘。
寒光乍现,直直朝着他的喉咙扎去。
南十三没想到苏二竟有如此手段,也该他遭受这番袭击,姐姐早说他优柔寡断,此时也是看这对母女可怜,竟放松警惕。
好在他的反应更迅速,剑刃由他的耳侧划过,一道森然的血口刹那出现在他脸上。
苏二死盯着他的动作,见他露出破绽,提剑又要捅过去,整个人却被踢得倒飞出去五脏六腑砸搅在一团,锐痛入骨。
她顾不上疼,扬手便向着南十三弹出一股白色粉末。粉末犹如箭矢一般,迅速附着在少年脸上。粉末遇血即活,瞬间化作一团细小的虫子,循着鲜血的气味便钻了进去。
可惜这虫子虽是各种毒虫养出来的,却不致命。苏二平日里只拿它易容用,此时她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管什么手段都使了出去。
南十三只觉得脸颊一阵痛麻,不过是短瞬的分心,苏二已经握着他的短剑,倏然跳远。她奔逃的方向,正是平日里住的群房。
……
南十三擦拭着脸上的血珠,看着周围慌张聚集过来的士兵,手臂轻抬,按下这群人的惊慌。
“十……十三爷……你没事吧?”
南十三忽然轻笑出声,倘若刚刚那不是个丫头,而是苏将军,他已是个死人了。
他抬起眼眸,看着澄澈的月亮,终于想起那丫头身上的粗布衣衫和漏了半个脚趾头的草鞋,如此模样,怎会是苏家大小姐。
又想起那丫头指着喉咙拼命摇头,显然被点了哑穴。
他轻叹,竟被苏夫人摆了一道。
“你们清点完名册,先行撤退。”
“十三爷……那、那你呢?”
“我去抓人。”
……
苏二在夜色中奔逃,冷风扑在她的脸上,微微带走了她的惊慌和恐惧。她心思缓缓清明,仍记挂着群房里的几个丫鬟,匆忙朝着群房逃去。
只她心里也清楚,她方才已在前院耽搁许久,翠翠她们几人怕是——苏二不敢想下去,脚下步伐却越发快了。然而,当她快要跑到群房时,眼前景象却让她僵立当场。
后院里突然传来一阵爆破之声,接着便是冲天的火光,映的夜空灼烫通红。火光之下,四名官兵仓皇逃出。这几人衣冠不整,狼狈而逃,惊慌呼唤着:“走水啦!走水啦!”
大火起于群房,转瞬攀上木架,迅速扩散开来。借着冲天的火光,苏二将那四个官兵的脸看的一清二楚,再一抬头,胸中的愤懑化作两口鲜血,大口咳出。
翠翠和几个丫鬟满身是血,身体歪扭不能动弹,任由大火覆盖。
原是苏二离开时那通吵闹,让她们不至于睡死,官兵推门举刀时,几个丫鬟登时反应过来,全力反抗。没成想,此举竟激起这几个官兵的暴虐心理……
那几个官兵为了对付这帮丫鬟,不小心把一个火把扔在地上,意外引燃了苏二放在床下的引火线。
引火线里塞满了火药,又浸了油膏,当即炸出一片火花,想扑也扑不灭。大火越烧越旺,他们匆忙对着那几个丫鬟砍了几刀,也来不及核对名册,便跑了出来。
这一幕,恰好被苏二撞见。
苏二吓得从墙上跌落下来,却不觉得痛,她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一会看着冲天的火光,又一会看着被烧黑的树叶。她忽然喉咙处一阵,猛吐出一口鲜血,被苏夫人点上的哑穴竟被悲愤生生冲开。
她今日,算是明白了三爹口中的人间炼狱。人真的会死,而且会死的很惨。她眼前的景象似乎在不断切换,一会是晴天朗日下生机盎然的苏府,一会又是小鬼林立的阴森血宅。
苏二惶恐至极,像孩童一般呆里在大火前,手足无措的嚎哭出声。她胸膛剧烈起伏,忍不住双手合十,不断地求神拜佛。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她沉重喘息,忽而握紧拳头,重重砸在自己脸上。
疼疼疼疼疼!好疼!
苏二顿是清明过来,她终于想起群房离观荷塘不远,急忙朝着那处跑去。大火迅速蔓延,把池塘都照的一清二楚。她一头扎进冰凉的水里,将浑身上下的衣服浸的透透的。此时她心急如焚,恨不得将整个池塘搬过去。
当她浑身上下湿漉漉爬上岸时,眼角的余光却捉到一抹白色身影。苏二脚步一顿,下意识的朝着那处看去。但见一张出水芙蓉般的脸缓缓从池塘里探出,项颈戴着一颗圆润的海珠。
苏二没想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苏荷,她那时被抓住,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想她。没想阿斗苏荷还活着,正藏在这荷塘之下。
骤然相见,苏二心中情绪十分复杂,她方才差点替苏荷去死了。可另一方面,她又借南十三之手杀了苏夫人。罢了罢了,今后便不提她娘被苏夫人磋磨死这件事了,她和苏荷也算是两不相欠。
苏二的想法向来直接粗暴。
“你……”苏二声音嘶哑,还染着几丝血腥气,她心中着急翠翠几人,只丢下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
苏二再无半分迟疑,拔腿朝着群房奔去。
……
大火已彻底失控,热浪一股股的拍在脸上,加上刺眼的浓烟,着实难行。苏二仗着湿衣护体,忍着炙烤的疼痛,朝着群房里钻去。
“翠——”她刚一张开,灼热的浓烟钻进喉咙,狠勾着她的嗓子,呛的胸腔剧痛,竟是一句话也说不来。苏二咬着牙,干脆闭上眼,借着记忆朝着大通铺走去。
直到此时,她心中还是藏着意思侥幸,想来这群房里面糊了一层土墙,说不定翠翠几人躲在什么角落,好端端的等着她来救。
但事与愿违,群房火焰翻腾,木料被烧的断裂。苏二捂住口鼻,只觉得越来越绝望,她在心里,死命着压着不好的念头。
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找不到,谁也找不到,她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正当苏二绝望时,脚踝处突然传来一丝微弱的牵扯。她心脏狂跳,她不敢置信地俯下身子,颤抖着握住那只手。
火势朝上,贴近地面的地方烟雾较为稀薄,勉强能喘上两口气。
“翠——咳咳——”
“苏、苏二?”一道细若游丝的声音响起,鼓着最后一丝生气,“是……是是苏二吗?”
真是翠翠!苏二眼泪轰然落下,心情难言,只死死的握住翠翠的手,卯足力气想将她被在背上。
她自小和翠翠几人一起长大,平日里虽然互相挖苦,没少斗嘴,当真到了这种生死关头,互相都想着彼此能活下去。
翠翠疼到极致,只剩麻木的困倦:“好疼、好困啊……天怎、怎亮了?”
苏二忍着喉咙锐痛,落泪应道:“我带你走,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偷了苏府的藏宝图,我能带你过好日子!我什么都买给你吃,你别睡,我带你过好日子……”
“好、好日子,我们也能、能过吗?”
苏二狠命眨着刺痛的泪眼,却看见翠翠腰腹以下已是一片焦黑。她倒卧之处恰在横梁之前,翘起的梁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空间,竟给她留了一处喘息之处。
但翠翠如此这般,还不如死了!
“能。”苏二笃定道。
“你、你你又——又又骗骗人,你总、总骗人……我好疼啊!我不要活,我不要活,我不要活了!”翠翠声音陡然拔高,凄厉至极,她嘴上说不想活,却死撑着最后一口气。她有心事和牵挂,她有亏欠之人。
苏二止住眼泪,默默握紧了手中短剑。她本有嘈杂的思虑,此时却变得平淡又坦然。
“咱俩一起死吧,咱俩最好了。”她说话间,已将手中短剑刺出,正中翠翠的心口。
“娘啊——”一声解脱般的叹息由翠翠喉间溢出,握住苏二的手重垂下去。
苏二心绪剧烈起伏,体力彻底透支,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泪痕与血污在脸留下痕迹,又被大火烘烤的了无踪迹。
她扑在翠翠尸体上,最终没了意识。
“轰隆——”群房彻底支撑不住,轰然倒塌,也彻底封死了所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