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带星来》 第1章 月升 天元八年,七月过了大半。 夜色深深,唯有一轮独月高悬,夜色如碧水般空明,笼着整个广陵城。 三更梆响,北市尽头的苏将军府一片沉寂,偶有清风拂过下人院里的老榕树,树叶和风而舞。 苏二蜷缩在低矮的群房里,她双手捂着肚子,侧躺在硬邦邦的大通铺上,饿的厉害。 她已两日粒米未进,只靠清水吊着一条小命,且平日里该做的粗活,一样不能拉。这挨饿的滋味,比苏夫人拿鞭子抽在身上还难受。 平日里若是想起苏夫人,苏二定会骂上一通,无奈她今日连自怜自艾的力气都没了。 按理说,苏二应是苏将军府的四小姐,可惜她是苏将军醉宿青楼生下的野种,又被她亲娘厚着脸皮放在苏府。别说苏府上下不把她当小姐看,便是让她做丫鬟,都是最下等的粗使丫鬟。 好在苏二天生是个无赖性格,他人的嘲讽苛待,在她这里不仅讨不到乐子,反被她一通羞辱报复。 也正因此,她在苏府更不受待见了。这两日她受罚挨饿,同屋的粗使婢女连半个馒头都不给她留。 “呸!一帮没良心的东西!以后我去厨房偷吃食,你们谁也没份了!”苏二气的牙痒痒,抬脚踹了踹身旁的翠翠。 翠翠烦不胜烦,睡眼惺忪地咕哝道:“苏二……深更半夜你还不消停,当心大夫人又拿鞭子抽你……” “哼!鞭子?”苏二听她这么说,方才消下去的气复又升起,她怨毒道:“她有本事就打死我,这母大虫凭什么罚我三天的吃食?给我饿的半死!还有没有王法了?!” 翠翠这次并未开口安慰苏二,她心里清楚苏二此次挨罚的原因,只觉得苏夫人惩罚还是轻了些。 苏二在苏府观荷塘养□□便罢了,偏偏还要抓在手里到处炫耀,说她的□□长的肥头大耳,把水里的鲤鱼都啃了大半。 那几条鲤鱼,可是苏少爷精心伺候大的,竟被苏二这般糟蹋。 翠翠模糊想起苏二抓着几只鼓胀的癞蛤蟆,兴高采烈朝自己冲来的模样,肚子里一阵翻涌。 她不掩厌恶的翻过身去:“你不养癞蛤蟆,不吃癞蛤蟆,大夫人会惩罚你?” 苏二握紧拳头:“管她何事?你说给我听听?” 群房里的五个粗使婢女,虽被苏二扰醒,却佯装打鼾,不愿同她闲扯。 “睡吧睡吧,等你们明儿起来,看我饿死了,给我扔乱葬岗得了,省得惹你们嫌。”苏二赌气坐起,月光爬过窗棂,一个瘦削的身影悄悄滑下大通铺。 她在狭窄的群房里唉声叹气了好一会,见仍没人来同她搭话,只得在心里自我安慰一番:“我厚着脸皮在苏府挣扎过活,是为了苏家那张藏宝图,如今吃的苦,那是对我的考验。哼!等我拿到另一半藏宝图,看你们怎么巴结我!” 苏二想开了,她随手从床头扯下那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借着月光套在身上。 又约莫过了片刻,她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在屋檐下站定。 屋檐挡了大半月光,苏二半边身子泡在月光里,半边身子藏在屋檐阴翳的影子里。 她吸了口夜间微凉的空气后,便伸手在屋檐下乱摸一通。她只摸到一手灰,苏二心一沉,不信邪的又摸了几下,依旧空空如也。 真没了?!真把她藏在藏在屋檐下的□□干都销毁了!? 这该死的苏夫人!苏二这次真被苏夫人气的够呛,当即想拿出她藏在通铺下的火绒,给这苏府烧了。 此时她一肚子的气没处撒,忍不住对着群房的土墙踢了几脚。 土墙的闷响在深夜十分明显,更何况群房里的婢女还贴着墙睡,当即惊的几人彻底醒转。 “苏二!你要死啊!”一声尖利的啐骂声音响起,苏二心虚的缩了缩脖子,生怕吵到巡逻的护院。 眼下已彻底睡不着,腹中饥饿不解,苏二再次动了翻出苏府的念头。虽说白日里苏夫人还举着软鞭警告她:“你再溜出去,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嗐!谁理这母大虫啊! 苏二沿着朱墙的阴影,猫腰朝着西南角走去,顺着一棵老榕树翻出苏宅。 …… 子时的北市,正是倚春楼笙歌鼎沸之时。 醉醺醺的男人踉跄而行,满街脂粉与酒气混合,浊气扑面而来。 苏二像一尾滑溜的鱼,在人群中穿梭着,偶尔撞到几个醉汉,她立刻面露歉意:“对不住,对不住。”手下却快如闪电。 几个错身之间,三五个沉甸甸的荷包已悄然落入她袖中。她得意的掂量着荷包分量,惨白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活气。 百味坊旁,陈大羊的面摊烟气蒸腾。苏二一屁股坐进醉汉堆里,声音带着饿狠了的虚飘:“陈大羊!来碗鲍鱼鳝丝面!快快快!” 陈大羊擦汗的手一顿,看清是她,一双牛眼立刻瞪圆:“没有那种东西!死丫头!你还有脸来?上次偷钱让人讨到我这里,老子替你挨了多少白眼?赶紧滚蛋!” 苏二毫不在意陈大羊的数落,笑嘻嘻的掏出几个铜板拍在油腻的案板上:“连鲍鱼鳝丝面都没有,还好意思开面摊啊?” 陈大羊斜睨她一眼:“爱吃吃,不吃滚!” 苏二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翻滚的面条:“吃,当然吃,先来三碗素面!再来一碗肉汤。我被那母大虫饿了两天,肠子都打结了!” 陈大羊冷哼一声,懒得跟这混不吝的丫头纠缠,他抄起面团摔打起来:“等着!前头还有客呢!” “这倚春楼也真是的,三更天了还这么多人……”苏二哀叹,肚子一声声叫着。 正觉得煎熬时,陈大羊五岁的儿子小牛举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走来,奶声奶气地问他爹:“爹爹,吃吗?甜!” 陈大羊一看见儿子过来,嗓子几乎夹冒了烟:“乖宝,爹不吃,你自己个吃。爹赚钱给你开大酒楼……” 苏二眼珠一转,压低嗓子冲小牛招手,脸上挂着猥琐的笑:“乖儿子,来,我这个爹吃。” 小牛懵懂地走了过来,下一瞬,苏二伸手夺过糖葫芦,五六个裹着糖衣的山楂囫囵下了肚,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木签,又被她塞回呆若木鸡的小娃手里。 “呜哇——我的糖葫芦!”绝望的哭嚎瞬间响起。 “泼皮!下作的贼丫头!哪个瞎了眼的敢娶你!”陈大羊气得抄起菜刀,脸红脖子粗。 苏二嬉皮笑脸的躲了躲:“急什么,我带小牛买就是……”话音未落,便听见几声炸雷般的爆喝。 “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 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整个北市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掐断。 苏二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只望见长街尽头烟尘四起,一队身穿盔甲的铁骑汹涌而来,震的地面都在颤抖。 当先一骑,是一匹墨黑骏马,马上的少年一身玄色戎装,勾勒出劲瘦挺拔的身形,他长发用一根红绸高束,随风扬起。因那少年眉目俊朗,相貌非凡,周身不染一丝烟火气,苏二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退避!退避!”几名官兵高声令道。 苏二慌张收回视线,和众人一般慌乱,急忙朝里侧缩了缩身子。那群醉汉也被惊得酒醒大半,你推我桑的奔逃起来。 苏二正处在面摊与街道的交界,突如其来的混乱唬的她从凳子上跳起,她连忙将小牛推进到桌子下面。 正在此时,一个被推搡的醉汉猛地撞在她背上,力道之大,直直将她撞到街道中央。而那匹黑马已骤然奔至,铁蹄高扬,眼见着就要踩上苏二面门。 苏二反应不及,竟呆愣愣的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上的少年手腕猛地一沉,拴马的缰绳陡然勒紧。那匹疾驰的墨黑骏马硬生生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险之又险地擦着苏二的头顶掠过。 苏二后知后觉的抬臂护住脸颊,只觉后颈衣领一紧,整个人如同小鸡仔般被凌空提起。天旋地转间,她只闻到一股淡淡血腥味,以及那少年手臂上护腕的冰冷触感。 她被那股大力狠狠一带,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接着便被毫不怜惜地掼向路边的软筐上。 “砰——”苏二摔得七荤八素,好在这些软筐层层堆叠,那少年扔她时也算准了力道,她才没受到擦伤。 她挣扎着抬起头,只看到少年勒紧缰绳,浅浅的扫了她一眼。少年面色不变,仿佛方才无事发生。 他薄唇微启:“速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北市的混乱。 苏二瘫坐在狼藉的竹筐后,心脏狂跳,眼前黑了又黑,几欲呕吐。她后颈被衣领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浑身沾满了尘土和烂菜叶。 好半晌,这支铁骑才绝尘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 弥漫的烟尘缓缓消散,众人先是一片死寂,接着爆发出惊惶的议论声。 “京…京城的兵!刚才…刚才差点踩死人啊!” “那领头的少年将军好生厉害!那么快的马说停就停!” “吓死我了!那丫头差点就成肉泥了!” 陈大羊慌张拽起苏二,惨白的脸色比她好不了多少。 苏二劫后余生,想扯个笑话,声音却控制不住的颤抖:“他娘个腿的,谁把你姑奶奶撞到路上的?” 陈大羊扯着苏二左看右看,见她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他没好气的摔了一碗肉丝面在桌上,瞪着那几个醉汉:“都给我滚!不做你们的生意!” 苏二平日里不少折腾陈大羊,这会见他在给自己出头,连忙咧着嘴附和道:“还不快滚!想吃排我后面去!” 她捂着胸口走到饭桌旁,颤抖着手朝嘴里送面条。 众人见她无事,又去议论方才的官兵。 “是剿广陵城外的流寇吧?总算是盼来了!” “官家算是做了件好事。” “……” 苏二吃完了一碗面,听他们还在讨论,忍不住嗤笑一声:“剿个屁,他们衣甲沾尘带土,却连半点血星子都没有,哪里有打斗过的痕迹。再说了,那些流寇又不傻,见这阵仗早钻山沟了!这些个人拿着刀大半夜进城,我看是哪个大官要倒霉,抄家灭门来了!”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颇觉得苏二分析的合情合理。只是这广陵城贵族世家林立,倒不知是哪家要遭此灭顶之灾? 很快,有好事的人连滚带爬地带来第一手消息,他声音因惊骇而变调: “那些京城的来的兵,把苏将军府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怕是只鸟都别想飞出去!” “啪嗒——”苏二刚接过陈大羊递来的素面,骤听此言,手中的面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她整个人如坠冰窟,僵在原地,一张沾满尘土的脸瞬间褪尽血色。 第2章 月高 深更半夜,京城的官兵围了苏府,绝不可能是赏赐。 苏二苍白着脸,在心中细细思量开来,北境承平数年,苏将军手握重兵,朝廷此时发难,定是想好了罪名。 如若只是给苏将军一人定罪,也不会搬来如此多的兵马。 是满门抄斩! 苏二如遭雷击,停顿片刻后,立刻想起了群房里的几个粗使丫鬟。 她踉跄起身,下意识的朝着苏府走去,肩膀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回凳上。 “苏二!”陈大羊低声喝道,“你名册都不在苏府!回去送死吗?!这不是耍小聪明的时候!吃面!给我定定神!” 他手劲极大,几乎嵌进苏二单薄的肩胛骨。 苏二脑中一片混沌,方才那指点江山的机灵劲荡然无存,只剩化不开的担忧。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硬生生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虚飘:“对、对啊,我名册又不在苏府,他们就算是杀人,也、也杀不到我头上……” 她抖着手,将怀里那几个偷来的荷包扔在油腻的木桌上,叮当作响。 “陈大叔,我有事——” “苏二!”陈大羊一把攥住她细瘦的胳膊,“你现在哪都不许去!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去找你三爹!”他深知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那脾气古怪的三爹。 苏二身形被他扯得一歪,眼中掠过一丝被戳中软肋的慌乱,转瞬又是平日纨绔模样:“我肚子不舒服,我哪儿敢回苏府。” 可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一股巧劲使出,竟毫不费力地挣脱了陈大羊的手。 “苏二!” 苏二矮身一钻,早就跑了出去。 …… 夜深,月高。 苏府里乱作一团,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涌入空气中,稠的化不开。 苏二还未靠近,便听见凄厉绝望的哭号声,以及兵器的刺耳碰撞声。 她手脚顿时吓得麻木,方才吃下的那碗面也开始在肚子里翻涌。她强压下恶心,身形紧贴着墙根阴影处,缓缓前行。 她记得,曲院那处有一颗棵靠墙生长的榕树,每次她想掩人耳目回到苏府时,都是靠着这棵树的掩护。 可今日苏府被围得水泄不通,苏二再靠着那颗榕树爬进去,属实有些冒险。 她远远看见巡逻的官兵,便觉得浑身虚汗淋漓,身上也使不上劲。 可不管怎么样,也要想办法把那几个丫头救出来。 苏二深吸一口气,朝着角门处砸了一把碎石。 墙下巡弋的官兵匆忙朝着声音处奔过去,苏二急忙拽住榕树的枝桠,守住并用的攀上高墙,隐入浓密的枝叶之中。 她拨开眼前的一丛树叶,探头朝苏府内望去。 府内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冻结。 层层火把插满苏府,映照得庭院亮如白昼,也照清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触目所及,一条断腿被随意丢弃在血泊中。 苏二死死捂住嘴,如同惊弓之鸟般缩回树上,再也不敢有多余动作。她平日里虽不守规则,是个实打实的混不吝,可也没真的见过这般惨烈景象。 她一时失了方寸,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此次行动太过鲁莽。兵戈相交,哪里容得下她的小聪明。 “放开我娘——!” 一声少女的凄厉喊声突然响起,将苏二濒临崩溃的神智猛地拽回。她一口咬破舌尖,总算用剧痛换来一丝清明,十指却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苏二在脑子里迅速盘算,眼下官兵众多,又手持名册,见人便杀,她此时若是暴露自己,无异于找死。 “我不走!”庭院里的少女又嘶喊出声。 苏二屏住呼吸,借着枝叶掩护,在红墙上艰难挪移,她侧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周家那老两口,正死命拽着苏家三小姐苏荷朝角门逃去。 苏荷面色惨白,却分外倔强,她死死握住手中短剑,哭喊着:“我不走!我要和爹娘一起死!” 哭喊声引来了一名提刀的魁梧官兵,他见苏荷身穿华服,气质非常,又被两名仆人护着,当即拿刀劈砍过去。 “小姐!快逃!”周家那对老夫妻护主心切,又不会武功,竟以血肉之躯扑向官兵,一左一右死死抱住那名官兵的双腿。 可惜他们上了年纪,官兵手起刀落,砍杀的毫不费力。 “周嬷!周阿公!”苏荷惊骇至极,她横起短剑,一口贝齿紧咬,已不打算活了。 “蠢货!你送什么死啊!还不跑!”墙头的苏二看得心急如焚,暗骂这大小姐的倔脾气从不分场合。她折下一段硬枝,运足臂力,朝着苏荷后脑猛砸过去。 苏荷只觉得一阵尖锐的疼,尔后眼中的愤怒缓缓变得清明。眼前的庭院一片血红,浓重的杀气同这夜色勾绞,再也化不开。 这真切的惨痛并非梦境,她失去了一切。 苏荷踉跄后退,眼底全是绝望和恨意,看的苏二恨不得跳下去一掌劈晕她扛走! 那官兵踢开抱住双腿的两具尸体,提刀朝着苏荷砍去。他对苏荷并无防备,在他印象里,这等大家闺秀手无缚鸡之力,无需他花费太多力气。 就在苏二心思全放在苏荷身上时,几道破空之声朝着她的面门刺来! 苏二悚然一惊,身体后仰,胳膊下意识的抬起阻挡。冰凉的针尖已擦破她的皮肤,带起一道火辣辣的痛。 “砰——” 一声闷响,苏二重重摔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五脏六腑揉碎了一般疼。 “嘶,天杀的!”她来还没得及从地上爬起,未及爬起,一把利剑已抵住她的喉咙处。 完了!被发现了! 苏二浑身僵硬,盯着那滴血的剑尖,脑中一片空白。眼看着那柄剑就要送入她的喉咙,一双染血的手猛地从后将她狠狠一拽。 苏二猝不及防的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紧接着,苏夫人凄厉的哭嚎声在她头顶炸开:“不要!大人!不要杀我女儿——” 苏二一听到苏夫人的声音,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平日里她没少在言语上鄙夷苏夫人,可毕竟被苏夫人敲打这些年,对她的畏惧和憎恶早就腌到了骨子里。 也正因此,她被苏夫人搂着,竟比剑锋加颈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可苏夫人这个时候,怎么又说她是自己女儿,还救了她的命?苏二心中疑惑,却又分出来心思想道:“我名册不在苏府,这些人毕竟是官家的人,不至于杀我一个平民。我只待咬紧牙关,说自己误入此地,定有一线生机!” 苏二想到此处,微微冷静下来,她正要开口喊冤时,忽觉颈侧一痛。她顿觉喉咙一麻,好似被棉团堵住一般,想张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这母大虫点她哑穴作甚? 又听苏夫人苦苦哀求道:“你放过小荷吧!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二骤然反应过来,苏夫人今日为何如此反常,这母大虫自有她的打算——她想让这些官家的人,把苏二当做苏荷,好填了苏荷的命! 她名册不在苏府,此时出现在这里,简直是送上门来给人当棋子。 苏二想通此处,简直要吐出一口老血。她方才躲在树叶之间,还以为躲得有多隐秘,怕是这边几个人早就盯上了自己。 她只觉一股滔天的怨愤和不甘直冲顶门,她打小被苏夫人揉捏便罢了,现在竟连她的命都想要! 苏二以往虽埋怨苏夫人对自己过分苛刻,但从没动过杀心,即便四爹给她做了不少毒药。 她在苏府苟延残喘至今,同她娘留给她的遗言也有关。 “娘带你进苏家,是怕你在那腌臜地方长大。苏家不欠我们,是娘自私,明知命不久矣,偏要生下你,让你来这世上受苦。娘活该病死,你、你莫恨、恨娘,你答应娘……” 说到底,这天下之大,谁不想有个容身之所。苏二在苏家虽不被待见,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可这代价到底是有些重了,她怎甘心给苏荷当替死鬼! “苏夫人,此事干系重大。”一道清冽的男音响起,将苏二从内心算计中扯回这冰凉的夜色里。 苏二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那执剑的刽子手,她心底思量虽多,可一切不过是转瞬发生之事。 她一抬眼,便撞进一双杀气灼灼的瞳孔里,当即愣在原地。这侩子手,竟是她在北市上看到的少年郎。她方才在北市上,只是潦草望了一眼。如今他二人近在咫尺,倒是看的一清二楚。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穿一身红色近黑的戎装,胸腿皆被盔甲护住。几缕被汗浸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上,平添几分杀气。那张脸在火光的映衬下,俊美得近乎妖异,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寒意。 他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剑,稳稳地指着苏二的咽喉。 而在他身后的廊柱上,赫然悬挂着两颗怒目圆睁的人头。 苏二看到那两颗人头,已是惊骇至极,脑子里嗡声一片,难道……难道这少年杀了苏将军?那可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啊!!怎就这样死了! 苏夫人死死扣住苏二肩膀,眼底闪过算计。她丈夫儿子已死,心里也不想活了,可她心中牵挂苏荷,无论如何都想护住她。 她脸上悲苦,泪如泉涌,七分是哀痛,三分是伪装。她抱住苏二,又对面前的少年哀求道:“南十三,你们南家真要赶尽杀绝?卫城藏宝图真假不知,就这么搭上我苏家上百口人命?” 南十三的手微微颤抖,目光却一片岑寂,他轻声道:“你心知肚明,并非只是藏宝图之事。” 苏夫人凄厉苦笑:“是,是苏临不知好歹,站错了队,可他也是被人一步步逼到这份上……如今到了这般地步,我们苏家,不悔。” 她说话间,按住苏二肩膀的手猛然用力,直直朝着南十三剑刃撞去。 她心中已做定打算,让苏二给苏荷填命! 苏夫人知道自己此般行为,确实带了些腌臜。可小荷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死也要护住她。 至于苏二的命,便用她的命赔了。 可就在南十三手中的剑刃即将刺破苏二喉咙时,苏夫人腹部却被一股深入骨髓的痛击中。 第3章 火起 苏夫人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她忘了苏二只是被点住哑穴,更忘了苏二向来不按他人想法行事。 在她对苏二发力的一瞬间,苏二便猜中她要借刀杀人,当下便将手中紧握的银针猛力刺入她的腹部。 苏夫人此时身心俱疲,只顾着和南十三周旋,根本分不出多余心思来防备苏二。她只觉剧痛钻心,一身的劲力顿时泄去大半,身体更被苏二顺势一带,踉跄向前。 待她稳住心神,只觉喉间一片冰凉刺骨,南十三手中的锋锐长剑,已然穿透她的咽喉。 苏夫人眼睛陡然瞪大,不敢相信此时之事。她明明做好了赴死的决心,可没想到,她竟这么死在苏二手里。 她死死的盯着苏二,浑身颤抖地指向苏二,嘴唇张张合合,如同离水的鱼,却发不出意思声音。 下一瞬,死亡的窒息和绝望席卷而来。苏夫人死死捂住脖颈处的伤口,模糊中望见天上朗月,似乎也成了血红色。 小荷,小荷该怎么办? 苏夫人扑倒在地,颈间热血如泉涌出,溅了苏二满头满脸。苏二却扯动嘴角,喘息似的笑出来。她心道:“你活该!你该死!你罪有应得!” 虽是如此想法,可当苏二余光看见苏夫人死不瞑目的脸时,仍旧被一股冰冷的战栗裹住全身。平日里不过是贪玩,逞口舌之快,哪里真的杀过人。 苏二想做出笑的表情来,眼泪却止不住落下,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这一切落在南十三眼里,还当她吓疯了。他此时内心颇为复杂,望着苏二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良久,他才愧疚道:“姑娘……在下实不知令堂竟会如此大义……” “大义?”苏二听到南十三的话,忍不住在心底冷笑,这个叫南十三的家伙,怕是养在深宅大院的世家子弟,竟能被这么粗浅的演技诓骗。 可苏二心中转到此处,竟伸出了一股求生欲。那毒妇能演戏骗人,她有何不可。反正南十三想要的藏宝图,她还真有线索。可惜,苏二哑穴被点,她此时也不敢做出大动作,生怕被南十三看出端倪,一剑了结。 “只是,”南十三凝重道,“那卫城藏宝图事关重大,如今流寇四起,若此物落入贼寇之手,用以招兵买马,祸乱苍生,后果不堪设想。” 他竟在解释缘由。 苏二心中惊讶,却想通了南十三为何如此。他此时还当她是苏荷,一方面对她有所愧疚,另一方面,仍想着从她身上得到藏宝图的下落。 她忽然嗅到一丝生机,苏二心脏跳了跳,她缓缓从苏夫人血泊中坐起,伸手在自己身上慢慢摸索起来。她的动作缓慢又刻意,佯装在身上翻找藏宝图。 苏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南十三,目光忽而落在他腰间那柄短剑之上。那把短剑通体黑金色,剑柄处一枚红色的宝石,一眼便知并非凡品。 她在身上左摸右摸,眼神渐渐阴沉下来。 她心道:“此时我身边只有一个南十三,若是杀了他……” 南十三等了半天,只觉她性格拖沓,轻声说道:“把藏宝图给我,我不会让人动你们苏家女眷和孩童——” 他忽觉腰间一阵钝痛,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再一凝神,这才惊觉腰间短剑已经出鞘。 寒光乍现,直直朝着他的喉咙扎去。 南十三没想到苏二竟有如此手段,也该他遭受这番袭击,姐姐早说他优柔寡断,此时也是看这对母女可怜,竟放松警惕。 好在他的反应更迅速,剑刃由他的耳侧划过,一道森然的血口刹那出现在他脸上。 苏二死盯着他的动作,见他露出破绽,提剑又要捅过去,整个人却被踢得倒飞出去五脏六腑砸搅在一团,锐痛入骨。 她顾不上疼,扬手便向着南十三弹出一股白色粉末。粉末犹如箭矢一般,迅速附着在少年脸上。粉末遇血即活,瞬间化作一团细小的虫子,循着鲜血的气味便钻了进去。 可惜这虫子虽是各种毒虫养出来的,却不致命。苏二平日里只拿它易容用,此时她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管什么手段都使了出去。 南十三只觉得脸颊一阵痛麻,不过是短瞬的分心,苏二已经握着他的短剑,倏然跳远。她奔逃的方向,正是平日里住的群房。 …… 南十三擦拭着脸上的血珠,看着周围慌张聚集过来的士兵,手臂轻抬,按下这群人的惊慌。 “十……十三爷……你没事吧?” 南十三忽然轻笑出声,倘若刚刚那不是个丫头,而是苏将军,他已是个死人了。 他抬起眼眸,看着澄澈的月亮,终于想起那丫头身上的粗布衣衫和漏了半个脚趾头的草鞋,如此模样,怎会是苏家大小姐。 又想起那丫头指着喉咙拼命摇头,显然被点了哑穴。 他轻叹,竟被苏夫人摆了一道。 “你们清点完名册,先行撤退。” “十三爷……那、那你呢?” “我去抓人。” …… 苏二在夜色中奔逃,冷风扑在她的脸上,微微带走了她的惊慌和恐惧。她心思缓缓清明,仍记挂着群房里的几个丫鬟,匆忙朝着群房逃去。 只她心里也清楚,她方才已在前院耽搁许久,翠翠她们几人怕是——苏二不敢想下去,脚下步伐却越发快了。然而,当她快要跑到群房时,眼前景象却让她僵立当场。 后院里突然传来一阵爆破之声,接着便是冲天的火光,映的夜空灼烫通红。火光之下,四名官兵仓皇逃出。这几人衣冠不整,狼狈而逃,惊慌呼唤着:“走水啦!走水啦!” 大火起于群房,转瞬攀上木架,迅速扩散开来。借着冲天的火光,苏二将那四个官兵的脸看的一清二楚,再一抬头,胸中的愤懑化作两口鲜血,大口咳出。 翠翠和几个丫鬟满身是血,身体歪扭不能动弹,任由大火覆盖。 原是苏二离开时那通吵闹,让她们不至于睡死,官兵推门举刀时,几个丫鬟登时反应过来,全力反抗。没成想,此举竟激起这几个官兵的暴虐心理…… 那几个官兵为了对付这帮丫鬟,不小心把一个火把扔在地上,意外引燃了苏二放在床下的引火线。 引火线里塞满了火药,又浸了油膏,当即炸出一片火花,想扑也扑不灭。大火越烧越旺,他们匆忙对着那几个丫鬟砍了几刀,也来不及核对名册,便跑了出来。 这一幕,恰好被苏二撞见。 苏二吓得从墙上跌落下来,却不觉得痛,她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一会看着冲天的火光,又一会看着被烧黑的树叶。她忽然喉咙处一阵,猛吐出一口鲜血,被苏夫人点上的哑穴竟被悲愤生生冲开。 她今日,算是明白了三爹口中的人间炼狱。人真的会死,而且会死的很惨。她眼前的景象似乎在不断切换,一会是晴天朗日下生机盎然的苏府,一会又是小鬼林立的阴森血宅。 苏二惶恐至极,像孩童一般呆里在大火前,手足无措的嚎哭出声。她胸膛剧烈起伏,忍不住双手合十,不断地求神拜佛。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她沉重喘息,忽而握紧拳头,重重砸在自己脸上。 疼疼疼疼疼!好疼! 苏二顿是清明过来,她终于想起群房离观荷塘不远,急忙朝着那处跑去。大火迅速蔓延,把池塘都照的一清二楚。她一头扎进冰凉的水里,将浑身上下的衣服浸的透透的。此时她心急如焚,恨不得将整个池塘搬过去。 当她浑身上下湿漉漉爬上岸时,眼角的余光却捉到一抹白色身影。苏二脚步一顿,下意识的朝着那处看去。但见一张出水芙蓉般的脸缓缓从池塘里探出,项颈戴着一颗圆润的海珠。 苏二没想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苏荷,她那时被抓住,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想她。没想阿斗苏荷还活着,正藏在这荷塘之下。 骤然相见,苏二心中情绪十分复杂,她方才差点替苏荷去死了。可另一方面,她又借南十三之手杀了苏夫人。罢了罢了,今后便不提她娘被苏夫人磋磨死这件事了,她和苏荷也算是两不相欠。 苏二的想法向来直接粗暴。 “你……”苏二声音嘶哑,还染着几丝血腥气,她心中着急翠翠几人,只丢下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 苏二再无半分迟疑,拔腿朝着群房奔去。 …… 大火已彻底失控,热浪一股股的拍在脸上,加上刺眼的浓烟,着实难行。苏二仗着湿衣护体,忍着炙烤的疼痛,朝着群房里钻去。 “翠——”她刚一张开,灼热的浓烟钻进喉咙,狠勾着她的嗓子,呛的胸腔剧痛,竟是一句话也说不来。苏二咬着牙,干脆闭上眼,借着记忆朝着大通铺走去。 直到此时,她心中还是藏着意思侥幸,想来这群房里面糊了一层土墙,说不定翠翠几人躲在什么角落,好端端的等着她来救。 但事与愿违,群房火焰翻腾,木料被烧的断裂。苏二捂住口鼻,只觉得越来越绝望,她在心里,死命着压着不好的念头。 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找不到,谁也找不到,她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正当苏二绝望时,脚踝处突然传来一丝微弱的牵扯。她心脏狂跳,她不敢置信地俯下身子,颤抖着握住那只手。 火势朝上,贴近地面的地方烟雾较为稀薄,勉强能喘上两口气。 “翠——咳咳——” “苏、苏二?”一道细若游丝的声音响起,鼓着最后一丝生气,“是……是是苏二吗?” 真是翠翠!苏二眼泪轰然落下,心情难言,只死死的握住翠翠的手,卯足力气想将她被在背上。 她自小和翠翠几人一起长大,平日里虽然互相挖苦,没少斗嘴,当真到了这种生死关头,互相都想着彼此能活下去。 翠翠疼到极致,只剩麻木的困倦:“好疼、好困啊……天怎、怎亮了?” 苏二忍着喉咙锐痛,落泪应道:“我带你走,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偷了苏府的藏宝图,我能带你过好日子!我什么都买给你吃,你别睡,我带你过好日子……” “好、好日子,我们也能、能过吗?” 苏二狠命眨着刺痛的泪眼,却看见翠翠腰腹以下已是一片焦黑。她倒卧之处恰在横梁之前,翘起的梁木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空间,竟给她留了一处喘息之处。 但翠翠如此这般,还不如死了! “能。”苏二笃定道。 “你、你你又——又又骗骗人,你总、总骗人……我好疼啊!我不要活,我不要活,我不要活了!”翠翠声音陡然拔高,凄厉至极,她嘴上说不想活,却死撑着最后一口气。她有心事和牵挂,她有亏欠之人。 苏二止住眼泪,默默握紧了手中短剑。她本有嘈杂的思虑,此时却变得平淡又坦然。 “咱俩一起死吧,咱俩最好了。”她说话间,已将手中短剑刺出,正中翠翠的心口。 “娘啊——”一声解脱般的叹息由翠翠喉间溢出,握住苏二的手重垂下去。 苏二心绪剧烈起伏,体力彻底透支,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泪痕与血污在脸留下痕迹,又被大火烘烤的了无踪迹。 她扑在翠翠尸体上,最终没了意识。 “轰隆——”群房彻底支撑不住,轰然倒塌,也彻底封死了所有退路。 第4章 宝藏 大火四起,毕波作响。 一个披着暗红色云锦斗篷的少年,动作轻快迅疾的扑进大火之中,他一脚踢开了着火的横梁,目光一扫那几具丫鬟的尸体,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官兵玷污了这几名丫鬟,又放了把火掩埋罪证。 眼下情势紧急,他顾不得多余思量,拎着地上的苏二迅速跃起,朝着安全的地方撤去。 少年轻功极佳,几下跳跃,身姿犹如鹰隼般果决干净。 他跳上一匹准备多时的黑色骏马,猛夹马腹,朝着广陵城外奔去。 广陵城门今夜大开,守门的士兵低头躲在阴影里,既不敢看,也不敢说。即便是末位之人,也能嗅到暗潮已起。 “十三爷,如此大火,您怎能去那种危险的地方,您要是——哎!我怎地像东宫交代!”林副将站在广陵城外一棵树下,等了许久,终于月光下一抹红色若隐若现,跳高跃低,一颗心猛地落下。 南十三抱着奄奄一息的苏二,见她被烧的衣衫不整,肩膀到手臂的更是被烧的血肉模糊,也不回话,只将苏二交给随行的太医属,吩咐他好生治疗。 他安排完苏二,眼神瞬间暗下来。 少年脸上的伤口森然,在火光的映衬下,徒生一股压迫力,一百余人竟无一人有多余声音。 “是谁做了那等事?”他长剑出鞘,大步走进那群士兵之中。清冷的风舞起少年的红色斗篷,血腥味和杀气绞合在一起,已有人双腿颤颤。 林副将紧紧闭上眼,咬了咬牙,肃然拱手说道:“十三爷……天色将明,我们还要赶回江乘复命……这等小事,我定然调查清楚。” “好一个小事。”南十三声音淬了寒意,“只有欺辱弱女子的本事吗?” 长剑回鞘。 南十三穿过众人,头也不回的走进熹微的天色里。他这年十七岁,今夜是第一次杀人,却杀了久战战场的苏将军,威信已然立起。 眼见南十三走远,跨步跃上黑色骏马,转瞬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内。官兵纷纷松了口气,却无人敢说话。 直到太医属战战兢兢的小跑过来,凑着林副将耳边轻声碎语。 “十三爷带回来的姑娘给人劫走啦!” 林副将眼睛瞪圆,忽然烦的要死。 …… 苏二站在一片冲天大火前,茫然无措。这火不似记忆中那般烫热,也不刺眼。 她莫非是死了?这莫非是死后世界?都说地狱里有油锅,这怕是在给油锅烧柴呢。 正思量间,火光里爬出来一个浑身焦黑怪物,死死抓住了苏二的脚腕。苏二吓得跌坐在地,拼命用脚后跟朝后挪着,可没几步,又一个浑身焦黑的怪物,它直挺挺的站在苏二身后,挡住苏二退路。 苏二心想,自己要被下油锅炸啦!就是不知道这些小鬼要吃什么口味,是喜欢辣一点,还是咸一点。 “疼啊……”那抓住脚踝的焦黑怪物,忽然发出呻吟声。 竟然是翠翠!苏二好似被雷电击中般震颤,恐慌的情绪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心里满是悲伤,连忙跪地抱起那焦黑怪物,一个劲的流眼泪。 “我走了……走了……”声音幽怨,那怪物抬起头来,已然成了翠翠生前模样,只是她胸前插着的一把匕首,依然滴着血。 “我也要去!带我一起走!”苏二死死抱住翠翠,翠翠龇牙推了半天,拖着苏二走了半天,最终忍无可忍,飞起一脚,把苏二踢得远。 …… 苏二豁然睁开眼,刺眼的白光争先恐后的砸进她的感知。她此时还以为自己是个死人,此时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若是另一个世界,她娘定然也在这里。 苏二忙开口喊娘,可喉咙肿痛,只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房间外的人听到声音,急忙围了过来,六张脸恰好围成一个圈,齐齐弯腰看向苏二。 当苏二看到自己五个干爹和一个便宜弟弟时,立时知道自己还在人间,好端端活着。只是身上疼痛,肩膀到胳膊更是没了知觉。她心里一紧,忙低头去看,只看到了厚厚的绷带,裹得她动弹不得。 苏二还没彻底清醒,几张嘴喋喋不休,将整件事说了个大概。 大爹赵戏子捻着上唇的两撇胡子说道:“我在那青楼里给人打拍板,看到你往苏府走,想着吓你一吓,谁料苏府里竟有那种惨无人道之事,急忙将你其余几个爹来救你。” 二爹钱三手接道:“哎呀,等我们过去了,见大火四起,只当你被烧死了。哎呀,准备给你收尸,却看到一个气度非凡的少年抱着一个人飞出来。哎呀,那少年武功可这是不低,看着定然不是普通人物。哎呀,浑身都是杀气,只能等着他跑出一段距离,才远远跟上。” 三爹李断肠眨了眨常年通红的眼睛说道:“我认出你来。” 四爹周喜武身体站的笔直,“在下腿脚利索,武功虽不及那少年,轻功却不在话下,见他将你交给一个郎中,便跟上郎中,等他给你治疗包扎完毕,趁其不备将你抢了回来。” 五爹张屠夫摆了摆油腻的皮革围裙,咧嘴傻笑一声,和那几个干爹一起看向苏二。 苏二此时头脑昏昏,只看着这一张张脸,听着这一句句话,好似听天书。她哑着喉咙问:“我没死?” 赵戏子道:“你无大碍,更何况有李断肠这个毒药郎在。” 李断肠冷冷的看着他:“毒也是药。” 几人又像往常一样陷入啰里八索的争吵中,平日里苏二定会插科打诨,可此时心事重重,眨巴着眼睛总想落泪。 还是那个便宜弟弟开口解释:“你已昏迷二日,不过那太医已将你身体里的火毒除了,养上几天就好。” 苏二一听,的的确确的感受到自己遭受了一番生死,那翠翠和萍萍也确实没了,心中悲苦,本打算好好哭一哭,可这几个人瞪着各式各样的眼睛,一起盯着自己看。如此,她死活哭不出来。 情绪被持续打断,苏二着实忍无可忍,只能用那只好手将被子一拉,蒙住脑袋,什么话都不想听。 无奈这被子不知盖了多久,又硬又臭,她一盖上去,陈年口水和脚臭味齐刷刷冲击着她的鼻腔。 苏二忍了一会,本以为自己会习惯这种臭味,可没承想,她越闻脑壳越痛,肚子里翻江倒海。她实在扛不住了,一把将被子掀飞,人也迅速起身,弯腰不住干呕。 赵戏子见苏二如此有力气,将手鼓一拍,大喜道:“力气这么大,看来是好啦!” 苏二唉声叹气,也不知她娘亲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结识了这么五个男人,还让苏二认了他们做干爹。 原先苏二还以为她娘有人格魅力,后来才知道这五人去妓院□□欠债,被她娘把账给平了……加上苏二小时候嘴甜,一口一个爹,还说等他们死了定要给他们磕头烧纸,竟真当亲闺女对待。 无奈他们除了一身下三滥的本事,别无他物,便对苏二倾囊相授,虽然不能闯出一片天地,却也……耐打一些。 苏二又歇了一会,喝了些草药和弟弟端过来的热汤,终于好受许多。她心思转了转,又将堂屋里的几个干爹全部喊到身边来。 苏二道:“五爹,你教我杀人。” 五爹张屠夫一直说自己年轻时砍了不少人,要不也不会做屠夫,算是重操旧业。 张屠夫憨厚笑道:“我来杀便是。” 苏二道:“我要自己杀。” 张屠夫道:“那又甚教,只当他们是猪是羊,拿刀剁了。” 李断肠听到这里,从破烂的衣衫里掏出一个包裹来,一打开,哗啦啦的全是毒药。他喜欢玩毒,平日里有点精力全花在那上面。他说话简短,“毒。” 苏二道:“毒当然是好用的,但我不用刀切了他们,一闭眼便看见那翠翠冲着我哭。我先用用刀试一试,要是报不了仇,我找几个道士给翠翠打散了也行。” 李断肠扔过去一个碧绿的瓷瓶,苏二连忙用那只好手接了去,只听六爹说道:“麻散,能放倒一大群人。” 苏二之间摩挲着翠绿的瓷瓶,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反正她打不过那四个人高马大的官兵,要是用麻散放倒,他们岂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自己砍杀? 无奈赵戏子一口回绝,“什么翠翠,什么苏家,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你这三脚猫,去报仇还是去寻死?现在满城都是苏荷的悬赏令,官家的人家家户户巡查着,你给我躲一段时间。” 苏二道:“你一个唱戏的,不是会易容。” 赵戏子胡须一抖:“你易容一辈子?” 苏二:“也可以。” 赵戏子:“你正想寻死可以死远一点。” 苏二自然能说服大爹,她想到这里,忽然来了精神,神秘兮兮的说道:“不寻死,寻财。” 五个干爹一听财字,纷纷支起耳朵。要知这几人爱财如命,也算是臭味相投,不然也不会因一个苏二就团结起来。 苏二继续说:“你们可知卫城在哪?” 赵戏子低头思索后回道:“桓国的一个小城,处于山林之中,相传桓国灭国后,大量金银消失在那个地方……”他忽地瞪大眼睛看向苏二,“你想说什么?” 苏二砸了咂嘴,伸手比了个“三”,众人不解,却只能老老实实看她卖关子。 苏二道:“那藏宝图,我知三分之二,还有那三分之一,在苏荷身上。可苏荷现在下落不明,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跟着那帮官兵,伺机报仇。” 几个人的神情忽然变得肃穆,他们原本以为是苏二这个小丫头在信口胡诌,像往日一样胡言乱语,好从他们身上找乐子,可苏二今日的话越听越真。 因那卫城的确存在,藏宝图也确有传闻。更重要的一点,桓国灭国时,苏将军也率兵在场! 苏二说的话竟和传闻全都对上,要说她只是将流言加工一番,却也不可能。只因那传闻在世间流传时,苏二还未出生。 传闻逐渐被时间掩埋,人人都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此时此刻,苏二竟又说起了卫城宝藏。 苏二看这六人定定的看向自己,表情惊疑不定,心中得意。她故作深沉的靠向床头,可那床头悬着两个木桩,硌的她瞬间弹起,疼的龇牙咧嘴。 赵戏子问道:“你所知那三分之二,在何处?” 苏二伸出一根指头,冲着自己的脑袋点了点。 赵戏子:“何意?” 苏二砸了咂嘴,“我想吃膳食坊的松子枣泥麻饼。” 正在这时,便宜弟弟端来一碗茶水,苏二一看那水里的杂物起起伏伏,挥了挥手,“我要松子枣泥麻饼” “嘁——”五个干爹忽然散开,只留下那个弟弟,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苏二,蓦地开口说道:“我信你。” 苏二哪里理这小孩,只喊着五个干爹的名字,求他们别走。 无奈她信用已透支,她没把别人的胃口吊起来,自己的胃口先被吊住。没得办法,只能强行挽尊,将自己了解到的事全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