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京城的官兵围了苏府,绝不可能是赏赐。
苏二苍白着脸,在心中细细思量开来,北境承平数年,苏将军手握重兵,朝廷此时发难,定是想好了罪名。
如若只是给苏将军一人定罪,也不会搬来如此多的兵马。
是满门抄斩!
苏二如遭雷击,停顿片刻后,立刻想起了群房里的几个粗使丫鬟。
她踉跄起身,下意识的朝着苏府走去,肩膀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回凳上。
“苏二!”陈大羊低声喝道,“你名册都不在苏府!回去送死吗?!这不是耍小聪明的时候!吃面!给我定定神!”
他手劲极大,几乎嵌进苏二单薄的肩胛骨。
苏二脑中一片混沌,方才那指点江山的机灵劲荡然无存,只剩化不开的担忧。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硬生生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虚飘:“对、对啊,我名册又不在苏府,他们就算是杀人,也、也杀不到我头上……”
她抖着手,将怀里那几个偷来的荷包扔在油腻的木桌上,叮当作响。
“陈大叔,我有事——”
“苏二!”陈大羊一把攥住她细瘦的胳膊,“你现在哪都不许去!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去找你三爹!”他深知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那脾气古怪的三爹。
苏二身形被他扯得一歪,眼中掠过一丝被戳中软肋的慌乱,转瞬又是平日纨绔模样:“我肚子不舒服,我哪儿敢回苏府。”
可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一股巧劲使出,竟毫不费力地挣脱了陈大羊的手。
“苏二!”
苏二矮身一钻,早就跑了出去。
……
夜深,月高。
苏府里乱作一团,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涌入空气中,稠的化不开。
苏二还未靠近,便听见凄厉绝望的哭号声,以及兵器的刺耳碰撞声。
她手脚顿时吓得麻木,方才吃下的那碗面也开始在肚子里翻涌。她强压下恶心,身形紧贴着墙根阴影处,缓缓前行。
她记得,曲院那处有一颗棵靠墙生长的榕树,每次她想掩人耳目回到苏府时,都是靠着这棵树的掩护。
可今日苏府被围得水泄不通,苏二再靠着那颗榕树爬进去,属实有些冒险。
她远远看见巡逻的官兵,便觉得浑身虚汗淋漓,身上也使不上劲。
可不管怎么样,也要想办法把那几个丫头救出来。
苏二深吸一口气,朝着角门处砸了一把碎石。
墙下巡弋的官兵匆忙朝着声音处奔过去,苏二急忙拽住榕树的枝桠,守住并用的攀上高墙,隐入浓密的枝叶之中。
她拨开眼前的一丛树叶,探头朝苏府内望去。
府内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冻结。
层层火把插满苏府,映照得庭院亮如白昼,也照清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触目所及,一条断腿被随意丢弃在血泊中。
苏二死死捂住嘴,如同惊弓之鸟般缩回树上,再也不敢有多余动作。她平日里虽不守规则,是个实打实的混不吝,可也没真的见过这般惨烈景象。
她一时失了方寸,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此次行动太过鲁莽。兵戈相交,哪里容得下她的小聪明。
“放开我娘——!”
一声少女的凄厉喊声突然响起,将苏二濒临崩溃的神智猛地拽回。她一口咬破舌尖,总算用剧痛换来一丝清明,十指却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苏二在脑子里迅速盘算,眼下官兵众多,又手持名册,见人便杀,她此时若是暴露自己,无异于找死。
“我不走!”庭院里的少女又嘶喊出声。
苏二屏住呼吸,借着枝叶掩护,在红墙上艰难挪移,她侧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周家那老两口,正死命拽着苏家三小姐苏荷朝角门逃去。
苏荷面色惨白,却分外倔强,她死死握住手中短剑,哭喊着:“我不走!我要和爹娘一起死!”
哭喊声引来了一名提刀的魁梧官兵,他见苏荷身穿华服,气质非常,又被两名仆人护着,当即拿刀劈砍过去。
“小姐!快逃!”周家那对老夫妻护主心切,又不会武功,竟以血肉之躯扑向官兵,一左一右死死抱住那名官兵的双腿。
可惜他们上了年纪,官兵手起刀落,砍杀的毫不费力。
“周嬷!周阿公!”苏荷惊骇至极,她横起短剑,一口贝齿紧咬,已不打算活了。
“蠢货!你送什么死啊!还不跑!”墙头的苏二看得心急如焚,暗骂这大小姐的倔脾气从不分场合。她折下一段硬枝,运足臂力,朝着苏荷后脑猛砸过去。
苏荷只觉得一阵尖锐的疼,尔后眼中的愤怒缓缓变得清明。眼前的庭院一片血红,浓重的杀气同这夜色勾绞,再也化不开。
这真切的惨痛并非梦境,她失去了一切。
苏荷踉跄后退,眼底全是绝望和恨意,看的苏二恨不得跳下去一掌劈晕她扛走!
那官兵踢开抱住双腿的两具尸体,提刀朝着苏荷砍去。他对苏荷并无防备,在他印象里,这等大家闺秀手无缚鸡之力,无需他花费太多力气。
就在苏二心思全放在苏荷身上时,几道破空之声朝着她的面门刺来!
苏二悚然一惊,身体后仰,胳膊下意识的抬起阻挡。冰凉的针尖已擦破她的皮肤,带起一道火辣辣的痛。
“砰——”
一声闷响,苏二重重摔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五脏六腑揉碎了一般疼。
“嘶,天杀的!”她来还没得及从地上爬起,未及爬起,一把利剑已抵住她的喉咙处。
完了!被发现了!
苏二浑身僵硬,盯着那滴血的剑尖,脑中一片空白。眼看着那柄剑就要送入她的喉咙,一双染血的手猛地从后将她狠狠一拽。
苏二猝不及防的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紧接着,苏夫人凄厉的哭嚎声在她头顶炸开:“不要!大人!不要杀我女儿——”
苏二一听到苏夫人的声音,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平日里她没少在言语上鄙夷苏夫人,可毕竟被苏夫人敲打这些年,对她的畏惧和憎恶早就腌到了骨子里。
也正因此,她被苏夫人搂着,竟比剑锋加颈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可苏夫人这个时候,怎么又说她是自己女儿,还救了她的命?苏二心中疑惑,却又分出来心思想道:“我名册不在苏府,这些人毕竟是官家的人,不至于杀我一个平民。我只待咬紧牙关,说自己误入此地,定有一线生机!”
苏二想到此处,微微冷静下来,她正要开口喊冤时,忽觉颈侧一痛。她顿觉喉咙一麻,好似被棉团堵住一般,想张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这母大虫点她哑穴作甚?
又听苏夫人苦苦哀求道:“你放过小荷吧!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二骤然反应过来,苏夫人今日为何如此反常,这母大虫自有她的打算——她想让这些官家的人,把苏二当做苏荷,好填了苏荷的命!
她名册不在苏府,此时出现在这里,简直是送上门来给人当棋子。
苏二想通此处,简直要吐出一口老血。她方才躲在树叶之间,还以为躲得有多隐秘,怕是这边几个人早就盯上了自己。
她只觉一股滔天的怨愤和不甘直冲顶门,她打小被苏夫人揉捏便罢了,现在竟连她的命都想要!
苏二以往虽埋怨苏夫人对自己过分苛刻,但从没动过杀心,即便四爹给她做了不少毒药。
她在苏府苟延残喘至今,同她娘留给她的遗言也有关。
“娘带你进苏家,是怕你在那腌臜地方长大。苏家不欠我们,是娘自私,明知命不久矣,偏要生下你,让你来这世上受苦。娘活该病死,你、你莫恨、恨娘,你答应娘……”
说到底,这天下之大,谁不想有个容身之所。苏二在苏家虽不被待见,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可这代价到底是有些重了,她怎甘心给苏荷当替死鬼!
“苏夫人,此事干系重大。”一道清冽的男音响起,将苏二从内心算计中扯回这冰凉的夜色里。
苏二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那执剑的刽子手,她心底思量虽多,可一切不过是转瞬发生之事。
她一抬眼,便撞进一双杀气灼灼的瞳孔里,当即愣在原地。这侩子手,竟是她在北市上看到的少年郎。她方才在北市上,只是潦草望了一眼。如今他二人近在咫尺,倒是看的一清二楚。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穿一身红色近黑的戎装,胸腿皆被盔甲护住。几缕被汗浸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上,平添几分杀气。那张脸在火光的映衬下,俊美得近乎妖异,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寒意。
他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剑,稳稳地指着苏二的咽喉。
而在他身后的廊柱上,赫然悬挂着两颗怒目圆睁的人头。
苏二看到那两颗人头,已是惊骇至极,脑子里嗡声一片,难道……难道这少年杀了苏将军?那可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啊!!怎就这样死了!
苏夫人死死扣住苏二肩膀,眼底闪过算计。她丈夫儿子已死,心里也不想活了,可她心中牵挂苏荷,无论如何都想护住她。
她脸上悲苦,泪如泉涌,七分是哀痛,三分是伪装。她抱住苏二,又对面前的少年哀求道:“南十三,你们南家真要赶尽杀绝?卫城藏宝图真假不知,就这么搭上我苏家上百口人命?”
南十三的手微微颤抖,目光却一片岑寂,他轻声道:“你心知肚明,并非只是藏宝图之事。”
苏夫人凄厉苦笑:“是,是苏临不知好歹,站错了队,可他也是被人一步步逼到这份上……如今到了这般地步,我们苏家,不悔。”
她说话间,按住苏二肩膀的手猛然用力,直直朝着南十三剑刃撞去。
她心中已做定打算,让苏二给苏荷填命!
苏夫人知道自己此般行为,确实带了些腌臜。可小荷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死也要护住她。
至于苏二的命,便用她的命赔了。
可就在南十三手中的剑刃即将刺破苏二喉咙时,苏夫人腹部却被一股深入骨髓的痛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