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人多却不显热闹,玄止已经和李心见过礼,李心没有坐在上首,而是坐在玄止旁边。江潮生拉着时晏的袖子,小声问,“时哥哥,你们真的可以不用吃饭,也不会肚子饿吗?”
时晏对这个便宜弟弟有点怜爱,少年人都应该被宠爱,“是,修行人都会辟谷,辟谷之后可以不吃饭也不会肚子饿。”
江潮生一脸惊喜,他还想问不吃饭不会肚子饿是什么感觉,就看到玄离走进来了,他坐在最外面,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脸。他看着他,有点惊讶又有点心安,那是他的大伯父!他和阿爹长得有点像,只是他看起来真的很年轻,也没有阿爹身上的那种严厉的气息。江潮生直直站起来,他的视力一直很好,他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眼睛里有细微的红血丝,阿爹站在大伯父后面,真的像一个乖巧的弟弟,明明他看起来比大伯父老很多。
玄止三人作揖,“大师兄(师父),江家主!”玄离点头,“小七、小九,时晏,这是我弟弟,江志高。阿志,这是我的七师弟玄析,九师弟玄止,徒弟时晏。”玄止他们拱手见礼,“见过江家主。”
江志高看见玄止的那一刻愣住了,玄离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志高连忙回礼,“山人客气了。大哥,这是我的夫人李心,这是潮生,过年了已经十岁了。”李心和江潮生向玄离见礼,玄离摸了摸江潮生的头,“你和你阿爹小时候真像!”
江潮生有点不解,“大伯父,可是你和我爹有点像,那我也长得像你吗?”这是江潮生第一次见到和他父亲如此相似之人,他在玄离的脸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江志高,他心里无端生出了奇怪的感觉。现在的他还不懂那是什么情愫,那是一种悲伤的凄凉,哥哥怎么能比弟弟年轻年轻呢。
玄离摸摸江潮生的头,笑着说道,“是,潮生和我也长得像!你长大了,也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江潮生见大家又安静下来,便鼓起勇气开口,“大伯父,小九姐姐说你们初十出发,今天十三,你们是怎么赶路的?我知道青白山离云州不止三千里,大伯父,你们真的会飞吗?”
玄离点头,眼神慈爱,“是,潮生你猜测的没错,我们从天上飞过来的!”
“哇!”江潮生有一瞬间愣住,被这句话冲击的有点脑袋空白,于是脱口而出,“那你们还是人吗?”
江志高愣住了片刻,出口喝道,“江潮生,你在胡说些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急,有点不安。江潮生立马站起来,他明白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他的心跳很快。世人对修道这件事闻所未闻,江志高其实也害怕答案,他只是不去刻意回想江宁远和他们的不同,也意识到他刚刚对江潮生太过严厉。
玄离点点头,向江潮生招招手,摸摸他的头,“潮生,你阿爹不是凶你,他现在真后悔呢!”江潮生有了勇气看向江志高,果然发现他阿爹脸上讪讪,阿爹真的怕哥哥的。玄离继续说道:“我们当然是人,不过我们是修道的人。所以我们会老得比较慢,还会御剑飞行,就是站在剑上在空中飞行,速度非常快,我们也可以不用吃饭。”
玄止也拍拍江潮生的肩膀,宽慰他,让他放松。
江志高看着玄离脸上的淡淡的笑容,他们不仅老得慢,记忆还永远鲜明,他会比他在过去停留更长的时间。
江潮生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他正看着玄离。江志高脸上戚戚,江潮生还是不太能理解那样的悲伤。于是他继续问道:“什么是修道?为什么书上没有这个词?”
“是啊,书上没有这个词。”玄离脸上的肌肉慢慢舒展,“很多事情,书上都没有讲的。这世间没有修道的人,所以这世间的书就不会记载关于修道的事。修道就是借天地灵气为己所用,要通过打坐和练剑去感悟天地灵气。”
江潮生似乎懂了一点,点了点头,又目不转睛地看着玄离,期待他讲下去。玄离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还想问什么是灵气?”江潮生点头,“灵气就是你刚刚吸进去的那口气!”
江潮生一脸纠结,玄离不会骗他,但是这样的说法似乎怪怪的。脱口而出问道,“那我也在修道吗?”
玄离摇头,“天生万物,一呼一吸都在道中,只不过潮生你的道,和我们修的道有点区别。你在人群中修你的道,你会长大变成大人,再变成老人,最后回归黄泉。而我们修的道,是靠近神的道,所以我们可以不吃不喝,日行千里。但是我们最终也会回到黄泉。”
江潮生一动不动地看着玄离,认真思考他的话,他们要过的人生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人生道路是不一样的,不同的路边会开不同的鲜花。但是他还没是不懂,“靠近神的路,是不是离人很远?”
玄离看着他因紧张而泛红的脸,神情柔和,点点头,“是,神在天上,人在地上,我们在高山之上。”
“所以大伯父只是短暂回来一下子而已。”
“潮生!”江志高喊了一句,江潮生知道他父亲生气了,他低下头坐好。
“阿志,这是三溪菊吗?”玄离有意转移话题,他看着江志高,云州特产三溪菊顾名思义生长在问月城南部三条溪流汇合的地方,那里百草丰茂,鲜花种类多,三溪菊在百花香的熏陶下形成一种特殊的香气。他喝了一口,入口微涩,有淡淡的苦味,随后特别清香有绵长而清爽的回甘。三溪菊不耐放,开春后味道就会变苦,所以这菊花干是去年晒的。
江志高脸色平常,“大哥喜欢的茶,阿娘一直都记得,每年都要晒一点!”他看向玄止,眼神变得温柔,“小九,我可以这样唤你吗?”玄止点头,“你喝的习惯吗?”
“江家主客气了,这花茶很好喝,小九喝得惯。”玄止笑着回答,他看着江志高的眼神,他的眼神她见过,玄离偶尔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他们在看另一个和她长得很相似的人。
“那就好,能喝的惯就好。我记得以前我小姑姑就不喜欢和菊花茶,她喜欢喝茉莉花茶。我们家没什么女客,招待不周,小九多担待。”
玄离看了一眼江志高,江志高掠过了他的眼神,只看着玄止。
“江家主真的太客气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而且我不挑食的,这个菊花茶喝起来的确爽口。刚刚我也喝过茉莉花茶,很好喝,但我最喜欢的是清茶,尤其是我自己采摘的茶叶制成的茶。”玄止坦然地看着江志高,她的话说的很明白了,她是玄止。
江志高心领神会,笑了,点点头,“是啊,人和人的口味是不一样的!小九从小就和我大哥一起生活吗?”
“是,我从小就在山上长大,大师兄教我和我哥哥读书和练剑,也算是我的师傅。”玄止不想再继续和江志高聊下去,她转头看向江潮生,“潮生,你也喜欢读书吗?”
江潮生侧过身看着玄止回答:“小九姐姐,潮生喜欢读书,读书能使人明事理辨别是非,还能出仕。读书有益,读书有用,潮生自然喜欢读书。但是,潮生也不喜欢读书!”
“为什么呢?”玄止很配合问道。
“因为书上讲了太多道理了,而且人们总是认为书上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金科玉律被奉为圭臬无可厚非,但是不能一层不变啊!不按书上的来,不能说不一定是错的,不一定就要被罚抄书。所以潮生既喜欢读书也不喜欢读书!”潮生期待得到玄离的认可,然后就能和父亲协商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玄止笑了,“潮生你说的很有道理,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有些道理书上也讲不明白。”江潮生闻言大喜,连连点头,玄止接着说,“但是潮生,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指导你、敦促你读书的人是活的。你读的书是活人帮你鉴定过一遍,那么那些书上的道理就是你要遵循的道理,当然那些道理对于你这个阶段是可能有点超前的,但它们会在你的生活中不断被证明它的正确性!再者抄书多有益处,不仅能练字,帮助记忆,还能修炼心性!你这么聪明,一定也都想到了,对不对!”
江潮生想回答,“不聪明不聪明,我就是不想抄《中庸》,抄原文就算了连注解都要抄真的太难了!”但是他不敢,只是点头,潮生虽然才十岁,也明白玄止说的对,祖母说过父亲小时候读的书和现在教自己是非常不一样,父亲教他读书是教他做人,做一个温良敦厚的君子。江潮生刚开始不是很懂,祖母说或许明天就懂了,先读书,多读一页或许就懂了也不一定。慢慢的,他懂了,他的大伯父和父亲读的是治理天下、用人御下的书。
“那大伯父也会罚时晏哥哥、小九姐姐抄书吗?”江潮生有点雀跃地看着玄止。
玄止笑道,“是的,我们都被罚过抄书!”
潮生立马开心起来,“是这样啊,原来每个人都这样,祖母说的对!大伯父只会这一招,所以我阿爹也是这样子过来的。”
江宁远从没有被遗忘,但是他是玄离,是他选择离开。众人感受到了江志高和玄离之间的低气压,不再讲话,而是安静地等时间流逝。
刚好江言进来禀报老夫人醒了,晚膳和太夫人的药都已经准备好了。江志高站起身来向玄离请示,“大哥,你带着小九她们先去陪阿娘用膳,我服侍祖母用完药再过去。”玄离点头,“好,我先带他们去见见阿娘。”江志高又看向儿子,嘱咐道,“潮生你跟你大伯父去陪你祖母,不可调皮,好好招待。”
江潮生觉得这是父亲在嘱咐他自己干正事,突然的信任让江潮生信心大生,于是用力点头,拱手拜道,“潮生知道的!”
静安堂灯火通明,宋华在正厅等着,她笔挺地坐在上首,神态端庄,她不像个病人也不像个老人。烛光柔和了她脸上的皱纹,她双眼炯炯望着门外等着她的儿子掀起帘子来,喊一声阿娘,然后在炭盆边搓搓手,等身上的寒气散了,再走上前来和她说话。
玄离没有动用灵力,在门口站了一小会,等炭盆热气烘散了他身上的寒气。侍女掀起帘子,玄离和玄止他们鱼贯而入。玄离径直走上前来,宋华静静看着他等着他问安。“阿娘,身体好些了吗?肚子饿了吗?”他笑着上前,伸手去握着宋华的手。
宋华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玄离,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她得眼眶热了起来,脸上却浮出了笑意,“好!好着呢!”又连忙拍了拍玄离的手,是温热的,细腻的。他们之间的隔阂好像全部都消失了,宋华与江宁远是感情深厚的一对母子。
玄离双手扶住了宋华的手,乖巧地在她身旁站着,笑着向她介绍道,“阿娘,这是我七师弟玄析、九师妹玄止、徒弟时晏。”玄离语速很平缓,念名字的时候都停顿了一下。
宋华笑着和每个人点头问好,众人入座,宋华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玄止身上,“玄止!”她的目光热切而专注,声音缓慢而欢快。玄离喊了一声“阿娘!”宋华的目光慢慢转移,看着他。
玄止起身拜道,“老夫人,您喊我小九就行!”宋华转过头来看着玄止,笑着点头,“小九,你今年是不是满十八岁了吧?阿远平时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玄止看了一眼玄离,玄离点头,她立马回道,“老夫人猜的真准,小九今年十八了,年前刚过完生日。大师兄平时很照顾我们的!”
宋华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十八岁好了!长大就好了!”
玄止不惊讶听到这句话,反而是时晏,他看着玄离,又看向玄止,玄止点点头。
“阿娘,我师妹一直都过得很好,以后也会过得很好的!”
宋华稍微抬头看着他,慢慢笑了,但是气氛有点冷静,“是啊,小九会一直很好的!你也会的!”
“阿娘!”玄离直直跪下来,玄析他们默契地侧过头去,江潮生也立马跟着侧过头去,不去看他们母子。
“起来!我还没死你,你别在这里跪我!你侄子和你徒弟都在呢,你跪什么?我希望你过得好,你还不愿意了!”宋华的眼睛里的泪水逐渐翻涌出来,她侧过头去不看玄离,她说了太多话,想要咳嗽,但拼命忍着,整个人都在颤抖,她艰难地伸出手,“你给我起来!”
“阿娘,”玄离看着宋华的不断颤抖的手,再次紧紧握住,又怕太用力弄疼了她。玄离把手垫在宋华手下,让她抓着,她太虚弱了,偏又不肯松懈,而是保持着她一贯的姿态。玄离慢慢站起来,宋华收回手,示意他坐在下首。玄离听话地坐下来,众人也都转过头来。
江潮生有心活跃一下气氛,便笑着向宋华说道:“祖母,你知道吗?大伯父他们会飞,他们站在剑上面比鸟儿还能飞,他们不吃饭也不会饿肚子!是不是很厉害!”
宋华想起临渊,冰冷得像个死人。“我知道,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很久以前,我还见过你大伯父的师傅!”
这倒是超乎江潮生意料,玄止他们也多少有点惊讶,师傅来过江家并不稀奇,但是听宋华的话,她对临渊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