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志高沉默地走在前面,玄离喊了他好几次,他没有理会。玄离再次抓住他的手,哀求道:“阿志,你不要不理大哥!”江志高到底是心软了,虽然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挣开他的手,而是这样拉扯着走路。
江太夫人徐然住的晖春园离喜雨堂不远,两人很快便到达。玄离在院子里就一如既往地闻到了檀香的味道,是花厅里传出来的,是供奉那张画像时焚的香。从前徐然每天都会虔诚地点上三炷香,跪拜那张画像,现在依旧如此。那画像和五里镇的山神像一样看不清容貌,或许那就是山神像。
徐然躺在床上,头冒虚汗,她的梦里是不是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个可怕的场景。玄离看着她被时间剥去光泽和弹性的脸庞,上面长着零星的老年斑,生病使她更加消瘦,她是另一个被时间熬光生气的老人。她太老了,不太能扛得住疾病的冲击了。
江志高和玄离走到床前,玄离跪下,不敢抬头。他最害怕面对的人是他的祖母,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还有她最疼爱的女儿。玄离无法忘记那天夜里,徐然看到她一双儿女冰冷尸体时,那种可怕的沉默,她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步一步走到他们身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们的脸。她没有像宋华那样撕心裂肺大声哭喊,最后情绪激动晕倒过去,她一声都没哭喊出来。
徐然是知道江家女儿活不过十八岁的,但她心存侥幸,又架不住江与山的哀求,觉得或许离开了云州,江家女的命运就会改变的。可是江与山还是没有活过十八岁,没有人知道,她在见到江与山尸身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没有流出来的泪水化成了利刃冲进了五脏六腑,绞碎了血肉,疼痛使得她意识清醒,有条不紊地操办完了江齐云和江与山的葬礼。
玄离快速擦掉眼泪,用手帕轻柔地给她擦擦汗,忍住不颤抖后伸手握着老人的手,那只手太轻、太干枯,玄离害怕他一不小心就把它捏碎了。他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祖母,祖母,是我,小远,小远回来了!”
老人听到了声音,她费力睁开眼睛,看了几眼,有点惊讶的样子,“小远,小远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好多天了!”徐然似乎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她用力地抓住了玄离的手,“你小姑姑的婚礼热不热闹啊?你小姑姑过几天是不是也要回来了,明明几天前才出门子,但祖母总觉得过了好久了,早知道我也要送她去江州,我才不管什么习俗呢!不知道我的小鱼,喜不喜欢她的新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老人有点喘,玄离轻轻拍着她的胸口,让她顺口气。
小鱼是玄离小姑姑江与山的小名,她只比玄离大三岁,江与山是老来子,是新生,她让徐然的生命不再那么单调安静。江齐云残疾,安静内向,江贤对他不冷不热,徐然夹在中间多有为难。好不容易等江齐云长大,可以成家,徐然知道江贤一定会为儿子挑选一名优秀的贤内助。她越发沉寂,他对严肃寡言的丈夫没有什么至死方休的情爱,她只是刚好和他生活在了城主府的方圆内。
但是徐然不想她的女儿也如此,她给她取小名阿鱼,又不顾丈夫心意给她取大名与山,山水远阔,她希望她能自由翱翔。但是她死在了大婚当天。徐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的痛苦,用语言无法传达出她的感受。
“祖母,”江志高低低地喊了一声,他不想徐然继续沉浸在过往里,“祖母,大哥回来了!”
徐然侧着头,看到了江志高,又看了玄离,“阿志,你怎么有胡子了!”这些年来,徐然生病时总会停留在二十八年前嫁女的那时候,她会不记得她的女儿和儿子已经惨死异乡,她还在等着江与山回门。
“祖母,阿志没有变老,没有变老的是我!我回来了,不孝孙江宁远回来了!”
徐然盯着玄离,一动不动,她的神志慢慢清醒过来。她盯着玄离光滑、精致的脸庞,慢慢对上他的眼睛,点了点头,“这样啊,是小远回来了。”玄离知道在这几息呼吸间,她已经回忆完了这一生。岁月很长,经历很多,但回忆只需须臾。
江志高不忍看徐然清醒后绝望的场景,便退到外面等扶苏,刚走到院子门口,他的夫人李心领着扶苏进来了。扶苏一身白底镶金直裰,更显得他芝兰玉树般的清雅气质。少年人身上总是有一种美好生命的朝气。江志高不敢再感慨!
扶苏见到江志高拱手问安,“江叔,许久不见了!”
江志高连忙扶起他,“贤侄太客气了,说起来你是潮生的表叔呢,是我们家占了便宜。这边请,听说你昨晚刚回来,舟车劳顿的,不该这时候打扰你。只是我祖母的情况有点紧急,是叔叔不厚道了!”
扶苏再次行拱手辞道,“江叔这么说是把晚辈当外人了,太见外了!我们两家何必如此客气,叔叔今日不派人去,之松也会过来拜年的。江叔这么说真的折煞晚辈了。”
“小九说得对,是我太见外了!”江志高走了请的姿势,在前带路。
“祖母,阿志带小九来看您了!”江志高走到床前,徐然闻声终于偏离了目光。玄离还是跪着,江志高便伸手拽他起来。
扶苏走上前来,绕过了玄离,拱手请安,“姑婆,小九来看您了!”
徐然看向扶苏,有点笑意,“小九回来啦,我没事的,就是阿志太过担心我了!非要你跑这一趟。”她话刚说完便咳嗽起来,扶苏立马上前帮她顺气,咳嗽很快便平复下来,“小九,你越长越俊俏了,我们小鱼就喜欢你这样好看的人,只可惜了!”
“只可惜我和小鱼姨母插了辈分!”扶苏顺势坐在脚踏上替她诊脉。徐然感叹一声,“是啊,真的好可惜!”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话,很快昏睡过去,扶苏帮她掖好被子,才站起来,向江志高和玄离示意出去外间说话。
“江叔,姑婆的手不凉不热,有点盗汗,干咳少痰,是阴虚受寒之症没错。只是年纪高了,病去如抽丝,恢复健康比较慢,我这就开方子,喝上两贴,根据姑婆的状况,我再调整。”
“小九,我祖母是不是……”徐然已经八十多岁了,江志高知道那一天可能随时会到来。
扶苏知道江志高的意思,他是医士,除了见各种病人,也见过各种病人家属,“江叔,我们尽人事,知天命!”
玄离清楚地看到了扶苏的容貌,少年人的脸上有一双异常美丽的丹凤眼,微微上扬的眼角,眼神专注时柔情似水。他看过那样的眼睛,江志高看了一眼玄离,玄离反应过来,点点头,江言在桌上摆好笔墨纸砚,扶苏斟酌了一下,一挥而就,洗过手后用手帕擦干,吩咐随身的小厮道,“平安,你拿着方子骑马去抓药,记得用我带回来的药材,快去快回。”
江志高拱手谢道,“小九,真的谢谢你了!”玄离也拱手道,“多谢扶苏公子了!”
扶苏连忙一手拦住一个,“两位长辈又见外了,之松可受不起这一拜!要是我爹知道了两位长辈这样客气,又要让我抄《孝经》。”扶苏看着他们两人相似的面容,猜到了玄离的身份。“小侄见过江叔父。”
玄离扶住他的手,“不用客气,该客气的也是我。”他拱手向扶苏做拜,“这些年辛苦你了!”
扶苏不敢受这一拜,连忙回礼,“叔父折煞侄子了!这是我应当做的,叔父太见外了!”
江志高扶起了扶苏,“小九,没关系的,你应该受这一拜的!”他看着玄离乌黑的头顶,恍惚回到年少时,脸上有点笑意,“是啊,林大哥以前也是罚我抄《孝经》,哥哥,林大哥也罚过你对不对!”江志高看向玄离的眼神不再强装冷漠,玄离想到了林风笑着点头,温柔回道,“是啊,大风罚我抄了好多遍《孝经》呢!每次都是一整本全抄!”
扶苏笑了,“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被罚抄,二位叔叔也被罚抄过。”
玄离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匹冰丝,扶苏有点傻眼,竟然真的能凭空变出东西,但想想玄离的容貌,似乎又很合理。“这是见面礼,我们在路上听说你喜欢四处行医,可能会遇到很多危险,我知道你们家也有很多宝贝,但这是我们山上特产的冰丝,防火防毒虫撕咬,防利刃刀锋,你拿回去制成中衣和面纱,穿着能保护你的身体不受侵害。”
扶苏双手接过,心里有点感动,这礼的确很贴合他的生活,而且他能感受到玄离的真心,所以大方收下。“扶苏谢谢叔父送的礼,回去就让家人好好缝制!”
玄离看着扶苏,心里欣慰,这是林风和徐意培养出来的孩子,“我们一路上听了很过关于你的事迹,现在看到本尊了,知道传闻不虚,扶苏公子真的是举世无双!”
扶苏回道:“叔父喊我小九就好,传言太过!”
玄离摇了摇头,脸上有了笑意,“我有个师妹,也是行九,我们也是小九、小九喊她,再喊你小九就混淆了。”
“原来是这样,那叔父和我爹娘一样喊我扶苏就好,扶苏也是我的小名。”
玄离点点头,“好,扶苏是个好字,你也担得起这个字。”
江志高问扶苏,“小九,你当真要设擂台?”他有点不好意思把“找媳妇”三个字说出来。
扶苏无奈点头又摇头,“不是我要设擂台找媳妇,是我阿娘,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找媳妇吗?”玄离并不知道扶苏要招亲的事,有点惊讶,但又想到扶苏的母亲是徐意,又觉得很正常。江志高脸上开始浮现笑意,“大哥,你刚回来不知道也正常,意姐姐想要抱孙子,小九又无心婚姻,所以想出了元宵灯会选媳妇的做法!意姐姐就喜欢做这样的事!”
玄离想起下山前一夜玄素他们说的,扶苏要等有缘人,缘分这个东西,有点玄,便也点头,“说不定就真的遇到有缘人了!”
扶苏一听这话便猜出他娘当初做过这样的事,心里好奇,但没有直接追问。想到设擂台的事,小小地叹了一口气,“但愿吧!”话音刚落,平安回来复命,说是已经交给好江家厨房的人去煎药了。扶苏便决定回家,不打扰他们家人团圆,告辞道:“二位叔父,药已经在煎了,明、后天各喝一次就可以了,药膳方子照着我前年给的继续使用就可以。”
江志高点头应道,“好!你也刚归家,我送你家去吧!”
“江叔又开始客气了,哪有叔叔送侄子家去的,如果方便,我倒想去拜见一下老夫人。”
江志高知道他是想去给母亲扶脉,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小九你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只是我母亲最近身体很好,不久前才睡下,小九就不用特意去诊脉了。”
扶苏闻言,看了江志高一眼,又看向玄离,玄离点点头。扶苏了然,怕是大限将至,药石无医了,“那小九就先回去了,后天再过来探望太夫人和老夫人!”
“扶苏!”玄离喊住了将要走远的扶苏,扶苏回头看他,“你回去之后跟你父亲、母亲说一声,我很快就会去找他们!”扶苏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玄离,点点头。
江志高坚持送到门口,有点呆呆地望着扶苏骑马远去的背影。他是真的感谢扶苏,没有他,宋华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现在。现如今是真的一切都安,一切都好!
“阿志,”玄离在他背后喊他,江志高慢慢回身,冬天的夕阳来的早,他好像回到了二十几年前,大哥就站在照壁边,迎着光,笑着喊他的小名。他的笑容比烟花灿烂,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唯一是拥有相同血脉的亲兄弟。但是他们缘分太浅了,分开太久了。江志高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有下辈子,可不可以让他当哥哥,他一定会照顾好江宁远的。如果有下辈子,他还是想要遇到江宁远。可是他知道,他们不会有下辈子的缘分了。
门房的江三水也在看着玄离,他脸上带着笑,无比欣慰。他已经到古稀之年了,江志高早就让他颐养天年回家含饴弄孙,但是他还是留在门房里,他老眼昏花,手脚已经不灵活了,但还是每天守在门房里,等着敲门的人!今天他终于等到了那个每天喊着“江伯我出门了”、“江伯我回来了”的少年,那个少年现在正站在家里,他今天不出门了。
“江伯,江伯,我是阿远,我回来了!”玄离带着笑问候,江三水笑着点点头,“好,回家了就好!”他慢慢别过头去,看着大门口的石狮,笑脸上有淡淡的水痕。江家团圆了,江家会继续兴旺下去的。
玄离向江志高招手,江志高艰难跨出第一步后,脚步很快轻快起来。他不想再想象下去,回来就好了,在这一刻,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人。“阿志,刚刚江言和我说,弟媳和我师弟他们都在惜时厅,我带你见见我师弟师妹,你带我见见你的妻儿!好不好?”
玄离走在前面拉着江志高的手,像从前一样,江志高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艰难地喊了一声,“大哥!”他的声音太过哀切,玄离转过身来,“阿志,我在!”
江志高摇摇头,“可是你明明都不在!”
玄离握住他的手,“阿志,是大哥不好,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江志高感受到了玄离颤抖的手和血红的眼底,这一路,大哥应该哭了很多次吧!眼泪在现实面前,毫无用处,他们错过的二十八年再也回不来。
江志高艰难摇头,“不是大哥的错,我也知道不是祖父的错,他不过是想要结束江家这样悲惨的宿命而已。要成大事,就会有所牺牲,我理解!”
玄离震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你都知道了?陈郁告诉你的?”
“不是!”江志高摇摇头,“大哥再猜猜!是谁最了解祖父,又最宠爱你!”
玄离像被钉在了原地,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心脏再次绞碎,疼得快不能呼吸了。
“阿爹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跟我说了祖父的毕生筹谋。他猜测你就算平安地回到了云州,也不会留在家里的!你一定会认为只有离开了江家才能保护我们,你会自我放逐,穷困潦倒,这辈子会活得非常痛苦。所以,我必须要长大,要保护阿娘,保护祖母,还要等你回来!”
江志高前进一小步,稍微仰着头注视着玄离的双眼,“大哥也不知道,阿爹还给林大哥留了一封信!”
钉住玄离的那个钉子被拔掉了,他的精神无力支撑他的身体,他全身的血肉都被搅碎了。玄离被冲来的记忆击倒,连连后退。他不敢想起和江齐云相处的画面,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眼里会有星光闪烁。玄离以为的父亲是个单纯而柔软的人,他曾经怨恨过他,疏离过他。陈郁说得对,江宁远的得到了太多的好处了。玄离心脏剧痛,不能呼吸,喉头一紧,吐出了一口鲜血,然后跌坐在地上。
江志高不忍,想去扶他,却停住了脚步。“大哥,恭喜你这辈子活在山神的赐福里,以青崖观弟子玄离的身份死去,永远摆脱了江家人的宿命。”
玄离抬头看着江志高的神情,恍惚间看到陈郁的模样,他们的脸上有一种超脱生死的空虚。活着的人怎么会真的超脱生死呢,他们只不过是失去了活着的**。江志高还是伸出手将玄离嘴角处的血迹抹去,用力地想要把血迹压进去玄离的皮肤中。
“阿志,对不起!”玄离抓着江志高的手腕,紧紧握着,不敢松开。
江志高的视线从玄离的下巴往上迁移,最后停在了他的眉眼处,他知道他痛极了,他要他痛入骨髓,才永远不会忘记他。“说实话,大哥没有对不起我,没有人对不起我,我的存在在你们的计划里都是轻描淡写的那一笔,我没有太受伤,所以我也没有资格怨恨你们,但是大哥,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可是你抛下我了,那天凌晨,我就在你后面,可是你没有回头。”
玄离仰着头,江志高的眼神里是落叶飘零的萧条,他伸手把玄离拉了起来,替他擦掉脸上的泪水,拍去衣服上沾染的灰尘。江志高淡淡地说道:“你抛弃了我!”他的声音平静而缓慢,眼神里的讽刺冷漠全部都消失了。
“阿志!”玄离只能摇头,他的心肺都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不能呼吸,不能说话,只有眼泪能倾倒出去。
江志高似乎看不见玄离脸上的泪水,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大哥,我把你介绍给我的夫人认识,你介绍你的师门给我认识认识,我们久别重逢,应该要喜庆、热闹地大宴一场。”
玄离视线模糊、动作迟钝,他被拉着往前走。如果能重来,玄离一定不会哀求临渊带他走。可是没有如果,是他不敢担起责任。他没有保护好任何一个人,而是得到了所有人的保护。玄离再一次希望自己如江贤计划的那般,死在了二十八年前。
成为死棋是江贤为江宁远谋划的最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