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再次被掀起来，是李心走了进来，对宋华福身道，“阿娘，刚刚夫君让人传话，说是祖母已经用了点小米粥。他在那边服侍祖母喝完药，晚点再来与母亲说话，让阿娘和大哥与几位贵客先用饭。”
宋华看着李心的脸色逐渐放松，点点头。李心走到她身后，手法轻柔地帮宋华顺气。
玄离等宋华平静后，温柔地说道，“阿娘，我们去用膳吧，儿子饿了！”
宋华看了玄离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玄离扶着宋华慢慢走到左室，这里的摆设未动半分，原本这里只有宋华会见女客时摆膳，他们一家七口的晚膳都是摆在祖母的晖春园，因为祖父说一家人就要一起吃饭。江齐云和宋华也不会在左室用早、午餐，他们习惯在东厢房用餐，东厢房靠近小厨房，有烟火气，江齐云喜欢烟火气。但是现在的小厨房只有药味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真的很残忍。
众人入座后，玄止看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感慨，“老夫人，这是我见过最色香味俱全的了，光闻着味道我就要飘起来了！”
宋华笑得很开心，这句话很好听，她似乎听过，“那小九赶紧多吃几口，往下沉沉，飘起来就吃不到了！”说完她喝了一小口参鸡汤，鸡皮在炖之前就被撕掉，鸡汤已经撇过几遍油，色泽浅黄，喝起来也很爽口。宋华其实已经不能喝出味道了，但是家里鸡汤的味道，她一直都记得，她在江家住的时间太久了。
玄止点头应好，见宋华动筷了，也跟着喝了一口汤，是很甘醇的鸡汤，有药材的香味。玄止又喝了一口，慢慢回味，感觉心里暖暖的，食物的力量真是强大。她三口便喝完了那碗鸡汤，玄离一一为她介绍菜色，清蒸鳜鱼，炭烤羊肉，牛肉羹，八宝鸭等。
玄止一一品尝，众人看她大快朵颐，一脸满足的样子，脸上都带着笑意，能吃是福。
潮生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修道之人之所以辟谷，一定是怕美食耽误修道！
在玄止吃完一碗米饭后，江志高终于赶到，他低声地和宋华说道，祖母喝完药睡下了，已经不冒虚汗了。宋华点点头，他便坐在玄离旁边。
白芷带着其他侍女撤下杯盘碗筷，送上元宵，红豆馅的，一桌子的人开始吃元宵。
吃完甜食，众人又在花厅坐了片刻，说了会话，主要是在听玄止称赞那些美食，又喝了点云州特产的山楂茶消食。宋华专注地看着玄止讲话，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窗外呼啸而过的冷风，呼啦呼啦，但是一点儿风都没吹进来。岁月静好，却不能像画那样被定格在这一刻。
玄离让江潮生带着玄析他们去府里转转，再带他们去休息。大家也知道他们母子三人有话说，也就先退下了，花厅里冷清起来。
“阿娘，我和阿志扶您回后罩房吧，那里比较暖和。”
“不用，这里本就是待客的地方，招待你刚刚好！”宋华看着玄离，“阿远，你小师妹是不是你叔祖的孙女！”
“阿娘，”玄离平静地回道，“是，小九是叔祖家唯一的血脉！”
“吴家的事，我们后来也听说了，江州的女眷怎会没有怨怼呢！只是冤冤相报，太累人了。你师傅总算做了一件有用的事，你明天带她去见见你祖母吧！”玄离没有说明是赤烈带玄止上山的，只是点头应下。宋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有些累了，开门见山，“我死后，就不去打扰你们父亲了。我要火化，不要把我埋在冰冷的土地里。等你们祖母过世后，阿志你带着心儿和潮生去固安县定居吧。你们祖母的身后事，她自有安排。阿志，你们也改吴姓，世代不准回问月城，也不要想着为我们扫墓、祭祀。江家的一切都留在这里，阿志你也不许向子孙后代提起江家。”
“阿娘！”玄离和江志高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江志高更是一下子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宋华，他对身为江家人没有什么特殊的留恋，他惊讶地是宋华的决定，她不想和江齐云合葬，连死后都不想接受江家的供奉。
“至于阿远，无论你做了什么选择，阿娘都没有意见！还有一件事，你离开的第二年生辰，我把你父亲给你做的那些玩具，都送出去了，这世道不是每个小孩子都能得到父亲亲手制作的礼物，所以我把它们都送给了有需要的小孩子了。那些玩具闲置着是一种浪费，被需要才能凸显那些玩具的价值。后来想想我这样做有点不合适，毕竟是你的东西，总该跟你说一声的。”
玄离摇头，“儿并无不愿！”他从一开始就得到了那些玩具承载的爱意，所以玩具本身对他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那些玩具能带给其他人幸福快乐，就算做了好事，也算传递出了爱。
宋华点点头，“好，你没有舍不得就好！后天晚上是元宵，我想在家里赏灯！”从前他们一家人总是会在元宵那天赏灯，江齐云还会自己做花灯，长街流光溢彩的花灯让人仿佛也发着光，如梦幻般惊喜。他们也应该再赏赏花灯，玄离和江志高起身作揖称是。
“阿志，你扶我回去休息吧！”
玄离静默地看着江志高扶着宋华走远，他知道有些话说给江志高听会更合适。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等着江志高出来。
宋华躺在床上，握住江志高的手，笑着问道，“阿志，辛苦你了！下辈子我还当你阿娘好不好？”
江志高正在帮她掖被子，他的手一顿，眼泪涌出，“下辈子，阿娘要先生我，我来当大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阿爹、阿娘和大哥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随即趴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出来。
宋华摸摸他的头，“傻孩子！不要哭了，你长大了，不能哭鼻子的！下辈子，我只做你的阿娘，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不要怪我不想和你阿爹葬在一处，我和他分开太久了，不适合去打扰他。”
江志高缓缓点头，“好，阿志知道了。”
“阿志，你知道你阿爹也是很爱很爱你的，你刚出生那会，他整天整天抱着你，你学走路那会，也是他整天陪着你的。他没有得到父爱，可是他是一个好父亲。”宋华收回了手，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要睡了，阿志，晚安！”说完闭上了双眼。
江志高看着宋华上扬的嘴角和舒展的眉头，握紧拳头不敢哭出声来。他知道，江齐云是好父亲，可是不是好丈夫。他不是不如江宁远聪慧，而没有被寄予厚望，而是因为他是幼子。他的童年自由而欢乐，有父母呵护、兄长疼爱。他还没有过明确的人生目标，就担起了江家的重担。支离破碎的江家，生死不明的江宁远，苦苦等待的母亲，他没有想象过的人生原来这么艰难。
江志高颤抖地伸出手，又缩回来。他擦掉眼泪，快速转身，看到了江宁远。那张年轻的脸，仿佛这一切都还没发生过，江志高跌坐在地上，幸亏卧室的地毯铺的厚，才没弄出声响。玄离快步上前，扶起江志高。
“阿志，阿娘只是睡着了！”玄离以为江志高是因为宋华，他的声音似有神力，一下子就把江志高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他紧紧抱住玄离。玄离轻轻地拍着江志高的后背。片刻后，江志高脱出他怀抱，一声不发地往外走，玄离跟在他后面。
今晚的月光真纯净，玄离看清楚了江志高脸上的哀伤，昨天他看陈郁的眼神是不是也是如此悲凉呢？玄离走到江志高面前，像以前一样，拍他的肩膀，喊了一声“阿志”。
江志高没有回应，他后退了一步，他明明有很多话想和江宁远说，这二十八年里他积攒了太多情绪，他想要一字不差地都转达给江宁远。可是对面的人叫玄离，他真的很怀念从前，可以尽情地向哥哥倾诉一切。他想说他理解江宁远的不告而别，他心疼他在那几天经历了太多太可怕的事情了。少年人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死亡，可是江宁远在那几天被迫理解了死亡和死亡的恐惧。他真的心疼他，可是他们分开的时间太长，扯断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我对大哥自始至终只有心疼，没有怨恨。就算我当年才十二岁，我都甘愿被你留下。”
“但是大哥，你让我们等太久了！你为什么要用二十八年的时间去验证一个死人的对错！二十八年啊，大哥，二十八年！”
玄离颤抖着伸出手抵在桌子上撑住了自己，让自己不至于跌坐在地上，他艰难地仰着头，凝视着江志高，他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知道阿娘不想和阿爹合葬意味着什么吗？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你又知道外祖母临终前和我说什么吗？她说她好后悔把女儿嫁进江家，害了她一生。外祖母满脸泪水不断重复说着不该把女儿嫁进江家。”
江志高看着玄离脸上的泪水，忽然觉得疲倦，他笑的很痛苦，“大哥知道我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我希望大哥你在二十八年前，和阿爹一样死在了江州，这样可能就会不那么痛苦！阿娘和外祖母可能都会好一点点！”
江志高摇了摇头，“我到现在都不懂，活着为什么就这样痛苦呢！生为江家人为什么这么痛苦呢！嫁进江家为什么这么痛苦呢！”
“我刚开始好狠阿爹，他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就死了！他为什么不反抗祖父，早夭、活不过四十五岁又有什么要紧，人到头来不都会死吗？他替父挡刀一死了之，我们却要承受这样漫长的痛苦。每次看到祖母，我就忍不住想，她为什么还能坚持下去？如果我是她，我会活不下去的。祖母、阿娘在嫁进江家以前，是那样自在快乐的女子，嫁进之后呢，被这个巨大的牢笼绑住全身，困在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就连小姑姑也是，只有死了才能逃脱出去。”
“她们是牺牲，好无辜的牺牲。又是因为什么她们要被牺牲？”
江志高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那里面跳动的心，把所有痛苦一遍又一遍地传输到全身上下的每一根血管，他可以就此死去的。
“大哥，这偌大的城主府每一寸土地都插着尖刀，每走一步就被扎的体无完肤。祖父的心、阿爹的心，是不是也这样痛苦着，所以他们那样做了！我明明只是怨恨他们，可是我又卑劣地理解了他们。我原来也是这样残忍的人，我的心和你一样坚硬、冰冷！”
玄离抓住他的手，流着泪哀求，“阿志，阿志，你不要这样，是大哥错了，你打我，你打我好了！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你！我不应该离开，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对不起！”
江志高摇着头，看着玄离依旧年轻的面孔，拨开了玄离的手，“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身在局中，人各有命罢了。”
“阿志，”玄离又低低地喊了一声，“人各有命”这个词太过轻描淡写，这一生的所有的苦难明明是河底的泥沙，不断堆积成山。江志高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大哥，我们今生缘浅，情义也只到这里了！”
玄离失神地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他站在江志高面前，离得这么近，却触碰不到他了。江宁远和江志高的人生发展一直贴合他们的名字，他们往不同的人生道路上行走。
江志高走了，留下玄离一个人在空旷而荒凉的花园里，只有月光。玄离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月亮，这是他二十八年来第一次抬头看月亮。
黑夜漆黑无光，但是月亮非要照亮人心。玄离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害怕黑夜，杀戮总发生在黑暗里；他更害怕月光，皎洁无暇的月光，会照亮满地的鲜血。他这些年来夜不能寐，清醒地记着每一分恐惧，爬上他的身体。江志高说的没错，作为江家人真的好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