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的月亮是尖锐的,带着水汽的柔光让人觉得有点黏腻。赤烈和灵犀借着月光上了山顶临渊的住所无风院,临渊似乎预料到了,他在院子里泡茶,茶香在冬夜里还是很明显的。他抬头望着两人,“你们是来辞行的。”
赤烈点点头,“对,我们呆在山上太长时间了,几百年了,我们想去换个视野!”
临渊看着赤烈,“那个海螺壳是北溟无事的表现,你们不用守在那里的,那里不会出事的。”
赤烈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临渊在看赤烈的眼神,赤烈坦然地回应着他的探究,他的眼神平静而淡然。他笑道:“我们知道,但去海边住住也好,我们在山上太久了。”
临渊收回眼神,端了两杯茶给他们夫妇。灵犀看着面前的茶,“我就说我今天一定会喝到你泡完的茶!”她拉着赤烈的手坐下,喝了一口茶,又喝了一口,“并没有比大红泡的好喝多少,玄离言过其实了。”
赤烈笑笑,向临渊摇摇头,临渊没有反驳。他喝了一小口,知道玄离没有夸张,临渊的茶入口清爽,回味甘醇,香气由口腔直达全身经脉。他看着临渊,真心夸赞,“你的茶,是真的好喝!是我们喝过的最好喝的茶了!”
临渊看了看灵犀,又看了看赤烈,“你们要去就去吧!我不会管你们的!”
灵犀对临渊这个长者口吻大声地“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们啊?”她拉着赤烈的袖子,增加了勇气,目光还是盯着临渊,问了一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还有你为什么叫临渊?”为什么要和灵渊重名,谁给他取得名字,吴庆华吗?又或是他自己取的。
“因为我喜欢!”临渊语气平常,灵犀看着有点生气,她坚信没有人会取这样一个名字,可是她无法继续深究这个话题,“那青白山山腰这么多平坦的地,你为什么一定要在山顶建个小院子?你收了这么多徒弟,却把他们扔在山上,这是不负责任的。”
临渊看着灵犀,又给他们倒了一杯茶,“那里不是我的地方。我当初只是问他们要不要和我走,没有说要对他们负责,而且他们的人生要由他们负责。”
灵犀还想和他理论,赤烈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灵犀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下来了。灵犀就是没有办法在临渊面前强悍起来。
赤烈向临渊颔首,“是啊,自己的人生总是要自己对自己负责的。临渊,我们活了太长的时间了,很多事情快要记不住了,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及时行乐,要享受到这世间所有的情意。临渊,你也应该去做你自己。”他和灵犀喝完了茶,起身走了。
临渊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背影,放下杯子,“你们,可以拒绝的。”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楚。
赤烈和灵犀倒是怔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临渊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在心疼他们吗?心疼,临渊的身体里那颗在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在关心他们。赤烈拍了拍灵犀的肩膀,自己则转过身去,看着临渊,摇了摇头,“临渊,这是我们自己做的选择。”说完重新牵着灵犀的手走了。
临渊坐着不动,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
月光照亮了他们下山的路,赤烈紧紧牵着灵犀的手,他们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会生死与共。
临渊感知到赤烈夫妇已经远离,熄灭了所有烛火。山顶一片漆黑,晶莹的月关照不了亮万丈悬崖的陡峭。黑夜给了悬崖掩护,那里也似一片平坦。
赤烈和灵犀在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临渊没有出现,但玄离他们候在了大门口。时晏和玄止紧紧抱着赤烈和灵犀不肯撒手,赤烈看向玄离,玄离心领意会,“时晏,小九,该放手了!”
时晏和玄止恋恋不舍地放开赤烈和灵犀,他们懵懂地知道生离并不难熬,生离总是因为有人在等,有人正赶着回来。赤烈笑着擦掉了他们脸上的泪水,又摸了摸他们的头,“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会见面的!我们还会经常给你们写信的!”
灵犀摸了摸时晏和玄止的头,然后牵着赤烈的手,越过了时晏和玄止,变成了两只狐狸,向山下跑去,他们没有选择御剑飞行,而是要顺着山川河流,慢慢游历到海州去。众人看着两行脚印不断向山下延伸,一红一白的身影很快消失。
玄离等了一会,让他二人情绪平静下来,然后说道,“我们回吧,师傅在浮光院等我们!”这是临渊第一次召见他们,这倒是挺让众人震惊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临渊一早就在浮光院了。他端坐主位,面无表情,比雕像还静止。
众人齐齐作揖:“见过师傅(师祖)!”
“都起来吧!”临渊看着他的九个徒弟,一个徒孙,觉得人是真的多。“你们自己找把椅子坐下,别挤在我面前。”
临渊看着时晏,他的眼眶还有点红,站在玄离后面,“时晏,你以后一定要跟着你师傅好好修炼。”
时晏作揖称是,临渊摆手示意他坐下,又看向玄离他们,“你们想过下山吗?”
四周沉寂,临渊看着他们一脸茫然,继续说道,“我昨晚本来想给你们送壶酒,听到了你们的疑问,我不知道你们有这么多问题不敢问。玄离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你们要留要走,都是你们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众人齐齐站起来,作揖拜道:“师傅!”
“都叫你们免礼了,我不喜欢你们老是拜我。你们要想向我祈求什么,才这样拜我!”
玄离没有起身,其他人也都没有动,他开口答道:“弟子无所求!”
“那就不要拜我了!”临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他们中间,“我不是神,拜我也没有用!你们修道也修不成神。”临渊走到末端,站在玄止面前,问道:“你昨天那么仔细看无求殿的牌位,看到了什么?”
玄止站了起来,身形还没到临渊胸口,只能仰视临渊,“死亡,玄止看到的是死亡,只有亡者才会立牌位!”
临渊点头,“是,人会死,妖会死,神也会死。世间万物的尽头都是死亡,所以渴求生存是本能。”
“你们当时在求救,你们的心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神能出现,祈祷神能救你们。虽然我不是神,但你们的声音太大,吵到我了,所以我出现了。”
玄离低下头,他没看到的玄英他们也是低下了头,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想起了当初和临渊相遇的情景。
“既然你们有求索,我就给予。”临渊的意思,所有人都听清楚了,所以他不喜欢他们老是拜他。“带你们上山也是因为青白山灵气最充沛,你们破碎的心、虚弱的身体在这里会好受一点。而且妖在这里能修炼,你们应该也可以。至于练剑修道能让你们活到什么时候,全看你们个人命运。所以你们要怎么折腾你们的人生,我都不会阻拦。”
这是临渊第一次和他们说这么多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表情各异,驻留在临渊脸上的眼神,流露的感情太复杂了。
玄止一下子读不懂,大抵是惶恐和悲伤,那些痛苦的记忆在攻击他们。她一侧头就看到时晏关切的神情,她轻轻摇头表示她没事。她想这就是强者对弱者的爱护,玄离说的强者的态度。玄止觉得在满十岁这几天,她好像一下子想清楚了好多事情,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临渊,她长大以后也会成为临渊那样的人吗?
玄慎拱手拜道:“玄慎感谢师傅救命之恩!”
玄英吐出了一口气,“我们的声音?求生的声音!”他的后背撞在椅背上,双手不自觉抓住扶手,溺水的窒息感冲头袭来,他眼眶酸涩得发红,看着临渊,不可置信,他当时是在求生吗?
临渊没有回答,他对那些事不欲多加解释,反而玄慎一脸从容说道:“是,我当时的确在祈求神能救救我!”
“我那时候躺在雪地里都快结成冰块了,失去感知,但我在心里大声喊着,快来个人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就这样死去,然后真的缓和起来了!”
众人看向玄慎,他不是自幼体弱多病,而是差一点点就冻死了,伤到了根基。
玄止一样都直视临渊的眼神,她从来都没有回避过他的眼神。临渊转过头看向玄离,“我本来不想带你上山的,但是你非要跟我走,总要给你们江家一个面子。带上了玄离一个,再带上你们其他人也就容易多了。”
玄离麻木地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站着,作揖拜道:“感谢师傅收留之恩!”起身后各有所思,但依旧注视着临渊。
临渊不喜欢这样他们目光灼灼,他转过身来看向门口,在这里可以眺望到远处连绵不断的群山,“我不用你们报恩,你们若是想下山,尽管去。只是人越多的地方灵气越稀薄,你们可以去寻找灵气相对充沛一点的地方,山下还是会有这样的地方的。还有一点,你们要慎用你们手上的剑。”
“师傅,要赶我们走?”玄英撑着桌子走到了临渊背后,他情绪太过激动,玄慎和玄析都扶了他一把。
临渊有点不解,他的话说的够清楚了,他对他们的去留不会有任何置喙,为什么玄英就是没有听懂,他没有转过身来,还是看着门外的青山,“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玄离已经走到玄英身边,扶住了玄英,替他告罪:“师傅,弟子们听懂了。”临渊不是要赶他们走,只不过是明确地告诉他们,他永远不会干涉他们的人生,是留是去,临渊不在意,他不在意他们人生的发展。
临渊点点头,向门外走去,他要离开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玄止看着他的背影,想起玄慎说过师傅不快乐的话。长大是不是都会变得不快乐?
“师傅,”玄英抓着玄离的手借力,“谢谢!”
玄英记起来了,那天夜里他放开他母亲的手跳进涤江,她没有跳下去救他。那天的月光太好,她在跪在岸边哭得很伤心,很大声,透过奔流的水流,他听到了。江水不断冲击着他的眼睛,他闭上了眼。那一刻,他真的迫切地祈求能有人能把他从不能呼吸的江里救出来。
临渊对玄英的感谢无动于衷,但他的脚步停了一下,他慢慢转身过来,看着玄英,又环视了一遍他所有的弟子。眼神最终落在玄离身上,“我知道,我这个师傅做的不称职,我不曾好好照顾你们,我也不想花很多心思去学会爱你们,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我伸手抓住了你们挣扎的手而已。你们或许觉得我对你们恩重如山,但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所以你们不用被困在这里。若你们喜欢这里,可以留在这里。”他的话如一阵雪花落在每个人的身上,不冷,不冰,也一点都不温暖。
为何这话如此像诀别,玄离没有作揖拜他,众人也就都站着目送临渊的身影消失。
玄英抓着玄离的手,“大师兄,我想下山了!”
玄离点了点头,玄英脸上的泪水还没干,但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温和,“我不仅想回家乡,我还想去其他地方看看,但是这里才是我的家。”
“好,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玄离像是位慈祥的老者,有一种垂垂老矣的悲凉。
“大师兄,”玄英喊了一声,他知道玄离的意思,所以不喜欢,玄离也会下山的,这里是家乡,但人会离开自己的家乡的。“大师兄,你不用一直等我们回来的,不用特地等待。”
玄离看着玄英,他一样明白玄英的意思,他的脸上的笑意散去,只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玄英心里叹了一口气,带着师弟们走了。玄离一人独坐,浮光院的正房原来宽敞的这样静谧。
玄止回头看了玄离一眼,她幼小的心灵里有一种清晰的感觉,大师兄会变成师傅的。变成临渊,是不好的,是不开心的。玄止轻轻叹了一口气,拥有一切的时候果真如一无所有。她第一次对无有相生这个词语,产生了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