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玄离领着师弟们在明月峰峰顶的听风亭候着临渊出关。临渊的闭关就是在山顶的大石头打坐,任由风吹日晒,一动不动。玄离他们不懂这样的闭关方式,更像是自虐,又或许这真的是在吸收日月精华。要不是石头后面还有一棵活着的松树,临渊也像一颗没有生机的石头,隐没在山顶里。
临渊每次闭关都是半个月,但是这一次有点久,已经一个月了。临渊一直像个大病未愈的病人,没有太蓬勃的生命力,受不得颠沛流离,可是他就是一直下山,然后上山闭关。很快,临渊从峰顶下来了,他的脸隐匿在阳光下只留一片阴影,风轻轻吹动了他身上水蓝色的道袍,衣袂飘飘,像极了风吹湖面波光粼粼。阳光不曾晒黑他的肤色,岁月也不曾在他的脸上刻画出痕迹,他的双眼依旧清澈而悲凉。十年的岁月仿佛片刻吹风,岁月对这座山上的人格外优待。
师兄弟八人齐齐像临渊作揖问候,“恭迎师傅出关!”
临渊看了一眼并立两排的弟子,说了一句,“散了吧!”他说完往竹林方向走。玄英等人默契地看了一眼临渊,又看向玄离,便听话了散了。他们和临渊算不得亲密,临渊向来沉默寡言,他们从见到临渊的第一眼就知道,临渊是冰冷的。只有玄离和他相处的时间会长一点。
往常临渊出关也不会有这样大的阵仗,他的出关日期不怎么确定,有时候玄离根本没有办法确定日期。临渊会今天出关还是吴庆华告知的,而玄英他们也是带着目的来的,他们最近经常去看小团子,知道灵犀想让时晏拜师的事,虽然他们本来就是同门,但也都认为临渊收时晏做徒弟是一件亲上加亲的好事,还能近距离地探讨一下人和妖的修炼方法有什么不同。但他们也都意识到让临渊被迫收徒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玄离跟在临渊背后,看着他的背影,融入了那片竹林,也像是一棵挺拔的翠竹。微风吹过,竹叶沙沙沙地跳着,听起来舒服极了。玄离径直走进亭子里烧水烹茶,等他分好茶时,临渊才走进亭子,坐在石凳上,他端起茶杯,先闻了闻味道,不着急入口,“你心急了,水温高了,茶汤就会变苦!”
玄离端着茶杯的手有一刹那的颤抖,是了,他泡茶的技艺是临渊教的,这些茶叶也是他炒制的,临渊比他更会品茶。他不去看临渊神色,平静地陈述,“初一那天,我和小七在大门口捡了个女婴,这几天也未见有人来寻。”
临渊放下茶杯,抬头看着玄离,玄离也抬眸看他,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澜,就算临渊闭关,玄离也清楚他对青白山上发生的一切变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相信临渊一样知道那个孩子的身世。只是为何不是他抱她上山的,命运的安排到底是谁的意志主宰的。玄离继续说道,“师弟们和华婆婆都不会照顾小孩子,只有灵犀师叔祖有经验,师叔祖把那个婴儿收作女儿一起养了。只是,师叔祖想请师傅顺便收大宝为徒。”
“这件事情我有决定权吗?”临渊再次端起茶杯,一口喝掉,回味是苦涩的。
玄离站起身来,作揖拜道,“弟子们不敢胁迫师傅。”
但事实就是如此,“你们就是在胁迫我!”
玄离不敢起身,在这件事上,他们的确先斩后奏,临渊收不收徒,是他的自由,但是他们强迫在他收徒。
“别拜我!”临渊倒掉茶盅里的剩的茶水,拿下了火炉上的水壶,他要重新冲泡。
玄离起身后站着不动,临渊在他心里是很古怪的存在,他是隐居的高人,对一切世事了无牵挂,浑身上下都带着疏离。可是他又像被世俗困住的大忙人,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他的表情是冰冷的,可是他伸出去的手是温暖的。他看着临渊,恍惚回到了十年前,最近总是容易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
“这几天天冷,师傅的腿现在好全了吗?旧疾恐难愈,师傅要敷一点玄英制的药吗?”玄离知道玄英的药对临渊而言一无是处,他并不需要,可是他就是想问一下。
临渊的手稍顿住了一会,他没有理会玄离的关切。玄离便继续说道:“玄英的医术有了很大的提高,炼出了很多药品,有活血化瘀、补气益血的,还有治疗跌打损伤的,他还有一小块药田,种了很多草药。”
临渊置若恍闻,他抬起头来,用开水冲了一遍玄离和他的茶杯,重新倒了一杯茶麻烦再玄离面前,“喝吧,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一起品茶了!”
玄离坐下来,端起了那杯茶,白瓷茶杯里的茶汤橙黄,有一点果香,他喝了一小口,入口甘醇,回甘韵长。
临渊也喝完了,放下茶杯,把水壶放回了火炉上,看向玄离,“你去告诉那两只老狐狸,小狐狸你收了。”
玄离闻言一惊,“弟子蠢笨,虽承师傅悉心教导,但仍才疏学浅,毫无建树,不敢收徒!”
临渊起身,居高临下,“玄离,你真的不知道那个孩子的身世吗?很多人都以为,十年了,你会回家的。”
玄离差点摔碎手上的茶杯,慌乱之中站了起来,他慢慢调整呼吸,佯装镇定。原来他就算躲在山上还是影响到了别人的命运,或许他本来就应该下山,十年的岁月漫长久远。他或许不应该问临渊的腿伤的,有些伤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但就是不能言说,是他僭越了。
临渊不喜欢玄离的世家子的做派,太过讲究礼仪、名分,玄离坚持要拜他为师,尊称他为“师傅”,每日早晚要向他请安,遇见了便作揖问候,要不是他不用吃饭,玄离还会给他准备一日三餐。当时青崖观只有他们两人,临渊被烦到不行,后面的弟子一上山就学着玄离的样子,文质彬彬,举止文雅,但真是别扭。
“因为你没有回家,所以那个孩子上山了。江宁远,你现在叫玄离,那些伪装的性格,你可以扔掉。青白山这些年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就是你的建树。你是我的弟子,我有的本事,你都有,你当然有资格收徒,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我要去太白山,那里最近有妖要化形。”临渊说完转身就走了,没有留恋。
玄离看着临渊消失在云海中,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心剧烈跳动,痛得难以呼吸。
灵犀和赤烈每天都带着大宝和小宝来吴庆华的房子这里,后山变得热闹起来。吴庆华和赤烈在院子里下棋,灵犀和两个孩子在屋子里。
“玄离见过华婆婆、赤烈王,”玄离刚作了揖还没起身,灵犀抱着大宝风驰电掣跑出来,站在他面前。玄离心里直叫苦,面上还是笑笑,“师叔祖好!大宝好!”
灵犀看了玄离身后空无一人,有点生气,“你师傅呢,今日不是出关,怎不见踪影,你没说我们在这里等他吗?”
赤烈看向吴庆华,她点头示意,赤烈放下棋子,起身走到灵犀身边,拍着她的肩膀,“小白,不要急,这玄离不刚来吗?你让他慢慢说!”灵犀抱着大宝也不忘靠在赤烈的怀里,佯怒道:“大红,你看看,临渊就是这么不尊重我们这两个师叔的!”
他们夫妻出了名的恩爱,玄离由于小宝的缘故,听多了他们互喊“大红”和“小白”,觉得这小名也挺符合他们夫妻的气质。
玄离连忙拱手拜道,“师叔祖误会了,师傅自然是不会不管的,只是现下大宝和小宝还小,拜师的仪式也无法进行,拜了师学不到什么,所以拜师这件事不急,等大宝大点再商议也不迟。”他没有说错,也没有说谎,只是没有明确说出临渊的意思。
灵犀认为这是临渊在敷衍她,刚要发作,就听吴庆华问道,“你师傅去又去那里了!”
“是的,华婆婆,师傅刚出关就去西北了,说是那里有几只妖要化形,怕那里生乱。”玄离心里庆幸还好师傅要做的事特别负责正义,不然他一个人怎么收场。
妖化形时力量磅礴,会四处逸散,这时候是妖最脆弱的时候,容易被其他妖吃掉。临渊说大妖吃小妖,强者凌弱,亘古不变,但绝对不能动刚化形的妖,在化形的那一刻被吃掉太过讽刺。这个道理要遵循起来也很难,青崖观必须时刻关注着整个青白山的动态,及时帮助那些刚化形的小妖活下去。
吴庆华冷笑一声,把手上的黑棋全部扔回棋罐,“刚出关就去太白山,那里的灵气还不如这里的十分之一,你师傅就是嫌命长,不肯好好待在青白山。”
灵犀和赤烈闻言,有点怔住,赤烈从灵犀怀里抱过了大宝,灵犀顺势坐到吴庆华旁边,她的表情木然,眼神涣散,这是玄离第一次见到灵犀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在怀念那里。赤烈夫妇是太白山上的小狐狸,那里是故乡,这么多年他们始终没有回过故地。
玄离知道吴庆华并无责怪之意,他就没多加辩解,他在思考的是临渊可能真的不想他们以为的那样强大,呆在青白山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和吴庆华一样,总是在山下游历,吴庆华和临渊的关系一直也都是淡如水,他们上次见面,应该是玄离刚上山那个时候。吴庆华看着他,却对着临渊说了一句他至今都不理解的话,“这世上只会有一个临渊。”
沉默的氛围让大宝睡着了,赤烈把他抱回房间,放到床上,两个小孩子睡得香甜。赤烈轻轻带上房门,走回到灵犀身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吴庆华还在看着棋盘,不管怎么落子,她好像都会输,她与人对弈似乎没有赢过。“你小子就不能给你师傅让几子,每局都让我输。”
赤烈笑笑,“师傅,我的棋都是您教的,您下棋前每次都说了不能让子,我这是听您的话。”
“师傅,你说太白山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灵犀抓着赤烈的手,看着吴庆华,她脸上有点好奇,有些期许,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听见什么样的回答。这是灵犀第一次问关于太白山的事情,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自从时晏出生后,她的情感的确更加细腻、柔软了。母亲这样的身份的确会带来很多变化。
吴庆华抬头看着灵犀,又看向玄离,“那里啊,除了没有高峰,和这里差不多一样,漫山遍野的草木,还有妖,但很少,那里很难修炼,毕竟底下是黄泉,神的埋骨地,戾气重。当然那里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玄离第一次听说吴庆华说关于黄泉的事情,太白山神真的陨落了,可江家受的神的庇护为什么没有消失呢?他看着吴庆华,心里一震,青白山是天下最高山。
灵犀看着吴庆华平静的神情,她的眼神看向了玄离,灵犀不懂为什么吴庆华她对故乡似乎没有留恋。赤烈反握住她的手,灵犀有点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这样啊!时间果真奇妙,太白山现在变成了生机勃勃的山谷了。”这样就没有人记得曾经它是第一高山。
吴庆华回应着玄离的眼神,然后侧过头来看了一眼灵犀,“那拜师的事就等那两个小孩子大一点再说吧!”
灵犀点了点头,她也知道现在孩子还小,拜不拜师的都一样。
吴庆华继续说道:“你们要搬过来就赶紧再挖个狐狸洞出来,别天天霸占着我的房子。”她指了指东厢房的位置,“我从碧云山挖了两株兰花回来,就种在温室里,你帮我好好养着!别老养死了,我不会再帮你找兰花的。”
灵犀一听有碧云山的剑兰,先是开心了一下,听完最后一句话,伸出手定在了半路,她呆呆地喊了一声“师傅”,她的眼睛发酸,视线模糊,立马侧开头。这是离别的礼物,灵犀再迟钝都知道吴庆华的用意,她的情绪就这样被推拉着走向混沌。
吴庆华喝了一口酒,惬意地闭上眼睛,“别矫情,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别再去霍霍人家的花草了!”
“师傅!”灵犀转过头来,伸手拉着吴庆华的袖子,头靠在她的腿上,像只小狐狸,眼泪就流到吴庆华的裙子里,她抽抽鼻子,“我就霍霍过一次,我刚开始不懂嘛,我怎么知道这花不能浇太多水,后来您送的其他花都活着好好的呢!还有,我们明天就开始建房子,也给您再留一间房间,以后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多好啊。”
吴庆华伸手顺了顺灵犀的头发,“我才不跟你们住一窝,我有我自己的房子,我又不是人间那种老婆婆,要跟儿子媳妇住一起。”
灵犀蹭了蹭,“可是,师傅,那样的生活不是也不错吗?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住在一起,每天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吴庆华的手停住,“小白,你很想过那样的日子吗?”她的声音让人听出情绪,没有冷脸,不是质问,仿佛就是简单疑问。
玄离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他还是呆呆看着吴庆华,她满头白发,与天同寿的存在,在她广阔无垠的人生里,吴庆华是否也会向往那样平凡的生活呢?玄离想不出答案,命运就是这样难以捉摸,没有办法换位思考。
灵犀抬起头来,看着吴庆华,她的脸上带着笑意,“师傅,我以前不想的,现在感觉过那样的日子好像也挺好的。”
吴庆华并不意外,她的手还是一下一下地温柔抚摸灵犀的头发,“小白,不要去想象你没有过上的日子。”那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太残忍的现实。
灵犀又趴在吴庆华的腿上,只喊了一声“师傅!”
吴庆华笑了,又喝了一口酒,躺在椅子上,看着天空。她的脸庞朝上,情绪没有流淌出来。
玄离忽然深信,吴庆华是想过那样平凡的生活的,她曾经的心和此刻的灵犀是一样的。而她此刻的悲伤说明了那样的生活她们师徒都不能过上。人生真是难以捉摸,他们这样强大的存在,依旧过不了他们想要的生活。那活着真的是一种无时无刻存在的煎熬,青白山原来真是一所孤岛,漂泊无依,所有人都身陷囹圄,不得脱身。
灵犀没有起身,“师傅,我和大红下辈子还会是一只狐狸吗?我们还会相遇吗?这辈子我们活了好久好久,下辈子的生命会是什么样的呢?”她的泪水沾湿了吴庆华的裙子,吴庆华似乎没有察觉。
“小白啊,你说的下辈子太遥远了,我想象不到。我们拥有的只有现在,你的幸福生活现在不是有了吗?夫妻恩爱,儿女双全,你何苦想得太遥远呢!”吴庆华一下一下地帮灵犀顺毛,温柔而熟练,他们是过去五百多年里相互陪伴的存在。
灵犀静静地趴在吴庆华的膝盖上,像从前一样。“是啊,现在的我们,幸福快乐!”可是灵犀这几年逐渐懂得一个道理,幸福快乐是短暂的,时间的速度太快了。就算是神,也追赶不上。
玄离默默作揖,安静退出了吴庆华的院子。他不喜欢悲伤,他比山上任何一个人都害怕面对痛苦。他也不喜欢面对吴庆华和临渊,他们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但他们心里的悲伤就要淹没他了。
在临渊离开的第二天,吴庆华也离开青白山了。青白山又静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