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就到了宁姝去陆家复诊的日子,这次去不仅是为了陆母的病情,她更得把学堂里的事给问清楚了,免得陆茯苓吃了亏。
只是不巧,她去的时候陆母正好去绣房交活去了,只有陆茯苓一人在家,不过这也正合了她意。
“陆伯母这些日子可好了些?”宁姝还未来得及坐下便问,她对自己的病患还是很上心的。
陆茯苓难得地笑了笑:“你给的药我日日都按时煎好让阿娘服下,她晚间也歇息得早,吃得更比以往多,咳嗽我见着是少了许多,只是有时吹了风,夜里还是咳个不停,但是比以前好了起来。”
宁姝听了点点头:“陆伯母这病是顽疾,轻易好不了,得仔细将养着,慢慢地就会有气色,今日我再把把脉,根据她的身体将药方再调整调整。”
“有你在,我放心。”陆茯苓不是个习惯把感激的话挂在嘴边的人,她知道宁姝也不是个计较这些虚言的人。除了阿娘外,宁姝现在已经是她在世上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人了。
是以,当她开门见山询问那日季考时发生的事,陆茯苓虽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不愿瞒着她,一五一十地将那日的事一一道来——
“这件事还要从一年多前说起,那时我初入学堂,处处谨小慎微,只想顺利完成学业,不敢得罪任何人。在顾锦悦还没来之前,关初黎是丁班身份最高的人,班里出自望族的小姐都捧着她,以她为首。她这人……说坏也没有到十恶不赦的地步,虽然我确实挺讨厌她的。”陆茯苓难得说出心里话,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宁姝一眼。
“但她确实有些刁蛮,早先便捉弄了我几次,我都忍了下来。后来她见我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就让我临摹她的字迹,帮她完成夫子留下的课业,后来甚至要求我以座次的便利,在考试之时帮助于她……我原本拒绝了她,可她穷追不舍,说要是我不帮她,她就要把我赶出学堂……”
宁姝听着心里一揪,虽然她不知陆茯苓是经历了多少的颠沛流离才得进女学,但见陆家的窘境,心中也有一二猜测,上学是于她而言唯一能向上爬的机会,就这样被人威胁,让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就这样,我和她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升入丙班之后,她的气焰愈发嚣张,就像你之前看到过的,甚至能在众人面前扇我巴掌,不就是仗着我不敢反抗吗?”陆茯苓苦笑了一声,眉宇间满是沉郁。
“我有时也想过要不要告诉夫子,可她到底是知府之女,若是知府命夫子们逐我出学堂,夫子们会不会照做,我不知道,但我不敢赌。只有学堂结业后,我将来才有机会进入鎏英学宫,才有机会让我娘过上好日子……”
宁姝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只觉得心疼。她知道这必定是陆茯苓第一次说出心底最深处藏着的话,这些话她在学堂里无人可倾诉,更不愿告诉母亲让她担忧,只能一个人默默咽下苦楚,每日作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罢了。
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宁姝追问:“那你们既有了经验,律学季考时又如何会被杜夫子逮到?”
陆茯苓解释道:“从前三门课的老师为人较为严厉,关初黎也不敢次次课业都不写,只有时候犯懒才让我代笔,是以考试时让我代答的题也不多。只是丙班的课业比丁班更重,杜夫子为人又十分宽和,律学的课业几乎次次都是我替她完成的,律学记背的内容又多,季考前几日才学根本来不及,她的胆子又一次比一次大,最后几乎大半的题目都要我来告知她答案,我那时都觉得实在荒唐,不愿继续帮她了,奈何上了贼船,又岂是那么容易便下得来的呢?”
“那宋夫子决定作何处置?”宁姝单刀直入地问。
陆茯苓沉默片刻,方才道:“关初黎说是我为求得更好等第,让她帮我作弊,我不曾加以辩驳。夫子们虽都不信,但我不开口,她们也只能按关初黎说的来处理此事。宋夫子给我留了这七日假为限,若是我最终不能推翻关初黎说的一切,就要、就要将我赶出学堂。”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日常不过的小事,宁姝却明白她这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如此。想必她在最开始屈从于人的那一日,就料到了可能会有如今的下场。从与不从,都是死路。但这条路,从来都不是她能够抉择的。
“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想好要不要说出真相。不说,是犯了错被驱逐出学堂;说了,关初黎也会逼得我在学堂里无处容身。”见宁姝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陆茯苓倒是主动开了口,耸耸肩故作轻松,“好了阿姝,便是学不下去了也没什么,我早就想好了,我会识文断字、也懂得算数,总能找一份还不错的活计,养活我和阿娘。”
宁姝知道先前的话才是她的真情流露,现在不过是宽慰她的话罢了,她不信陆茯苓当真如此作想,在她眼里,陆茯苓的未来,必在那庙堂之高。
“如果我说,也未必非要走呢?”她向陆茯苓眨了眨眼。
陆茯苓茫然地看向她,宁姝继续道:“所谓你认为的关初黎会逼你出学堂,不过是你现在自己的想法罢了。谁说她就有这样的能力了?我先前托人打听过,关初黎的父亲身为一府之长,却从未滥用职权,反而爱民如子,在大是大非上并不偏袒自己的血亲,而是为黎民百姓主持公道。”
“这我确实不知。”陆茯苓诚实道。她和陆母在这淮安城中原本就不认识几人,又没有银子,便是要打探消息都没有门路。
宁姝说得口干,喝完陆茯苓双手献上的一杯茶水才道:“况且,作弊的若是你,夫子们会按学规处罚你,可换做是关初黎,夫子们为了全知府的脸面,也不敢真的赶她出学堂,如此以来你和她也不算是深仇大恨,关知府更是不会为了她而寻到你头上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夫子们会因为这次的事情对你多加关注,也会对关初黎加以约束。你可别忘了,墨韵学堂虽坐落于淮安,但听的可不是知府的命令。几位夫子都是京城的许书令亲派下来的,有权上书任何不利于学堂之事。更不必说女学一事是圣上着令开办的,更是寄予厚望,朝堂内外都盯着呢,区区一个知府,敢闹什么事出来?”
宁姝说到最后放的大话把自己都逗笑了,陆茯苓紧缩的眉头也渐渐展开。
“阿姝,以前怎不知你竟懂得这许多!你看得比我透彻多了,你讲的这些我以前从未想到过,真是枉读了这些年的书!”
宁姝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宁珩时常会对她谈起些朝野局势,日日耳濡目染,她也说不出这番话。况且陆茯苓看不出这些,不过是因为当局者迷,背负的东西太多导致畏手畏脚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罢了。
心头的大石落了地,陆茯苓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非要留她下来用膳,宁姝也不推辞,待陆母回来把完脉,便在原先的药方上做了些调整,让噙霜抓了新的药来不提。
临走前,她还同陆茯苓约好了明日去致丰斋一聚,陆茯苓面露疑惑,宁姝非但不解释,反而神秘一笑:“你来就是了,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最后底牌。”
……
第二日,当陆茯苓出现在那间豪阔的雅间外时,才意识到了宁姝所言何意,不由心生后悔。
宁姝说的底牌,是一个人,而且还是她非常不想见到的一个人。
“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一道懒洋洋的女声从屋里传来。
陆茯苓深吸口气,像走入虎穴般一步一步迈得艰难,进去后也不敢看那人的眼睛,低头如个鹌鹑般坐着不说话。
幸好宁姝不久后就到了,一进门就惊喜道:“你们都来啦?倒是我这个约人的来晚了。”
似是未能察觉到房间内的诡异氛围,宁姝一手拉起一个人,把莲心等人都屏去门外,作出一副要密谋大事的样子:“既然人都来齐了,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们本次密谈的主题,就是——如何保护陆茯苓!”
顾锦悦嗤笑了一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宁姝一个眼刀给封上了嘴。
她这才想起宁姝昨天是怎么同她说的——
“你想让我帮陆茯苓?凭什么?”
“凭我们阿悦是世上顶顶好的姑娘,不光长得漂亮,武艺高强,更是心地善良,乐于帮助有困难的同窗。”宁姝笑眯眯地道。
顾锦悦原本绷着张脸,听到她恭维的话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好不容易忍下了笑,才正经道:“你可知我为何不喜她?”
宁姝心里也疑惑,以顾锦悦路见不平必定相助的性子,怎么会对陆茯苓的事视而不见,便乖巧地摇了摇头。
“去年我初到淮安时,就发现关初黎那厮在学堂里作威作福,对陆茯苓欺负得尤其厉害。我看不过去,上前仗义执言,原本都说得关初黎哑口无言了,正想拉着她们到夫子面前去分说个明白,可不知道为什么,等夫子来了,陆茯苓却帮着关初黎说话,说她们不过是在玩笑罢了,我却当了真,是我在污蔑关初黎。”
哪怕这事已经过了许久,顾锦悦说起时还是满腹委屈:“真是不知好歹!我那明明是在帮她,忍的了一时,难道一辈子都忍下去吗?我真真是被气到了,觉得她烂泥扶不上墙,后来就再也没管过这事,没想到现在居然越闹越大,我就说当初应该听我的吧!”
宁姝都不知道这里面竟然还有这么桩旧事在,这也难怪每次顾锦悦见到陆茯苓时都没个好脸色。
只是这事不管从谁的角度上来看,都没有错。顾锦悦一腔热血要为同窗主持公道,最后却惨遭背刺;陆茯苓处境艰难,担心顾锦悦将来回了京,自己反而会因为彻底开罪关初黎而无书可读,最后关头反水亦是无奈之举。
然而这个心结,现在却到了必须解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