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紫宸殿。
宫中内侍训练有素,进出的声音极小,殿内只听得皇帝批阅奏章时笔墨划过宣纸的声音。
端坐在龙椅上的人年轻俊朗,不过二十余岁却已颇具天家威仪。
不知想到什么,皇帝御笔一停,转头看向旁边的内侍高览,问道:“朕记得今日是二十五了罢,可是女学入学的日子?”
高览垂首恭敬应道:“回陛下,确是今日。”
段璟沉吟片刻,摆了摆手道:“宣许书令来见朕。”
内侍领命而去。很快,一名身着紫色盘领右衽袍、腰配荔枝金带的女子跨入殿内。其人容貌虽不显,却身姿笔挺、气度从容,自成一派威仪端庄的模样,令人凛然不敢侵犯。
她刚要上前行稽首礼,就被上首的人制止了:“许爱卿不必多礼。今日朕寻你来是为了女学一事,今年各处入学情况如何?”
许令仪拱手道:“今年鎏英学宫共招收学子五十余人,其中上部十四人,下部四十二人,其中二十人皆为布衣。”
“京外四处学堂共招收学子一百五十余人,除地方官员、富商之女外,平民女子共六十人。”
段璟皱了皱眉:“今年八十个人还是招不满?”
“回陛下。今年参试者确有八十余人,但其中部分人学识尚比不过蒙学里的孩子,实在是……无法入学堂读书。”
龙椅上的年轻帝王微微叹了口气,并未发怒,反而道:“罢了,一步步来吧。六十人比起去岁的三十余人,已是翻上了一番,咱们也不能太贪心。”
“陛下说的是。臣相信假以时日,天下有志之女定皆能入学堂读书,陛下定能实现先太后的遗愿。”许令仪的话掷地有声,仿佛是在这沉寂的宫殿内炸响了一道惊雷。
段璟无奈地笑了笑,“好了许爱卿,这话朕都听你讲了八百遍了,要是母后在这儿又要骂你没有新意,车轱辘话来回讲。”
“朕前段时日吩咐你的事,如何了?”
许令仪面露为难之色:“陛下也知,如今医术传承靠的是家族或是师徒,女子极少有机会学医。可世间但凡有些名望的大夫,都自矜身份,不愿入女学授课,权贵家养的医女又医术平平,不堪授学。臣遍寻数月,也只寻到了一位。”
“臣以为,此事还是先暂时放一放。学堂里其他功课的夫子尚且不足,若要再开一门,实是有心无力。”
段璟思索片刻,道:“是朕考虑不周了。那就按卿所言,先着力发掘民间有才有德的女子,保证各处学堂各个科目都能有夫子授课。”
“但寻女医之事也不能懈怠了,朕就不信这偌大的天下,便连几个女医也寻不出来!”
许令仪恭敬应道:“臣领命。”
另一边的宁姝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为什么学堂里没有教授医术的夫子呢?
只是她初进学堂,对什么都还不甚了解,并不敢贸然将疑问说出口,此时又被身边人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便将问题暂且搁下了。
“你的消息还怪灵通的嘛!”乙班的师姐有些惊讶地看向宁姝身边穿着打扮寻常,一双桃花眼却是格外明亮的圆脸姑娘。
“甲班肄业前的那一次岁考,是学堂里顶顶要紧的大事。这次考试不看各门功课的等第,只看总体评价是否满足夫子们的要求。只要夫子们都判你通过,就能有前往京中的学宫继续求学的机会。”
师姐话语中充满对鎏英学宫的憧憬:“据说学宫里有天下闻名的大儒,甚至当朝第一女官许令仪许大人也会亲自来授课!如果有幸能得到许大人的教诲,简直是三生有幸!”
“不过因为女学才开办了两年,还未曾有学子从甲班肄业。而且你们可能不知道,学堂里甲班的人是最少的,只有不到十个。乙班要好些,不过也只有十余人。”
另一位和宁姝一样只是静静聆听的姑娘犹豫着问道:“那……是为什么呢?我见今日来上学的同窗少说也有七八十人。”
师姐露出有些黯然的笑容,幽幽道:“以后你们自然就知晓了。”
此时恰好已走到了丙班所在的广志堂前,师姐又恢复了轻快的步调:“好了,你们自己进去吧。我也该回去上早课了。”
待宁姝三人向她告别后,师姐很快转身离去。刚走出去没多远,她又回头对三个师妹灿烂一笑,
“哦对了,我叫谢歆瑜,以后若有事可去东边的明义堂寻我。愿三位师妹,都能顺利从学堂肄业。”
说完不等三人作出反应,谢学姐就沿着回廊不知拐到了哪个弯里,消失不见了。宁姝同另外两名姑娘只能走进广志堂里,挑了心仪的位置坐下。
广志堂从外面看平平无奇,走进来才发现里面极其宽阔敞亮,上首是夫子的书案,其下设有三十余张略矮些的书案,此时大部分书案前已经端坐着些与宁姝年岁差不多的姑娘,都穿着一式一样的玉色圆领宽袖襕衫,一眼望去工工整整,极其赏心悦目。
宁姝三人方才领取弟子服时便已找了间屋子换上,此时也顺利地融入其中,各自寻了个位置落座。
不多时,夫子便到了。她跨进门的那一刹,整间屋子都仿佛被冬日的寒冰冻住了似的再无声息,原本还有些姑娘在叽叽喳喳地笑闹,见她来了顿时收敛笑容,正正经经地端坐着拿起书来。
宁姝被这场面惊了一跳,心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子油然而生一股敬意——能教一屋子女孩儿瞬间安静下来,可见这位夫子平时积威甚重,她还是得认真些。
然而毕竟是十三岁的少女,她还是有些按捺不住那一丝好奇之心,觉得自己坐在后面夫子瞧不见,便偷偷抬眼看向上首书案前的人。
教她们书学的这位夫子自言姓宋,脸颊瘦削鬓生白发,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梳着简单的单螺髻,其上全无钗环缀饰,仅斜插着一支木笄,瞧着四旬有余。
宁姝正悄悄打量着,不经意间竟直直对上了宋夫子犀利的目光,不由胆战心惊,心虚地垂下头来。幸而夫子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宁姝忙收敛心神作出一副仔细读书的样子。
早课是由学子们自由读书的时间,夫子并不授课,只在旁起督察之用,半个时辰后便下课了。
然而还没等她休息片刻,宋夫子便让她们合上手中书籍,肃立身体合抱双手,左手置于右手之上,缓缓高举双手置于额上,微微欠身行天揖礼。
宁姝虽不明所以,但见前后诸人都如夫子所言行礼,便也依言而行。
不多时,窗外传来了一道古朴的钟声,辽远悠长,携着岁月的厚重,响彻在静谧的学堂内,仿佛在每一位学子心中都敲响了来自千百年前的古典之音。
宁姝浑身一震,容色都肃穆许多。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天下书院开学第一日皆要举办的“冼钟礼”,由山长亲自敲钟三下,意在涤荡学子身上源自尘世的浮躁之气,沐浴千年前先贤留下的大道之声,以端正日后进学读书的姿态。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钟声终有尽头,然而其所留下的余韵却将永远缭绕于学子心中。
意蕴虽好,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细心感悟钟声之庄严深沉。
在第二道钟声刚落下不久,宁姝余光便瞟见侧前方一位同窗脚下一个踉跄,一下没站稳便将身前书案上的几卷书撞在了地上。
书卷落地的声音清脆,在落针可闻的堂内顿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是无人敢妄加议论,那位同窗也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然而更不敢擅动扰了仪式,只能满心煎熬地等“冼钟礼”结束才敢把书卷捡起来。
宁姝心里多有同情,想是这位同窗读书时犯了困,钟声延绵不绝更深了倦意,这才在众人面前失了态。
然而同情无用,她只能听着宋夫子语含怒意道:“关初黎,随我出来。”
那位才在身边人的帮助下拾起了全部书卷的同窗面露恐惧之色,在屋里众多姑娘们的目光之下一步比一步艰难地跟着夫子走了出去。
两人才走没多久,屋子里就跟解开了封印似的沸腾了起来,三五人凑作一堆聊起天来,其中被谈论的最多的,还是方才这件事。
“你们说……宋夫子会怎么惩罚初黎啊?”
“关同窗是淮渝府知府关大人的爱女,宋夫子应当不敢对她如何吧?”
“别人可能会畏惧权势,可你见过宋夫子什么时候怕过这些了?四月份顾同窗刚来的时候便犯了事儿,宋夫子还不是照样按学堂规矩罚了她?”
说话的小姑娘偷偷看向正支着下巴坐在窗边昏昏欲睡的人,悄悄道,“顾锦悦可是京城侯府的嫡女!这咱们夫子都不怕,还能怕知府大人不成?”
宁姝本打算趁着夫子来前温温书,不想几位同窗大声“密语”的地方就在她旁边,想不听到她们的话都难,何况她确实心中好奇,便竖起耳朵偷听,听到这里不由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向那位顾同窗。
肤白胜雪,眉弯鼻挺,脸颊红润,形貌俊逸风流,坐姿也不似寻常女子般端庄,颇为肆意。
只是,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