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渝府,位于淮、渝二河交汇之处,自古以来便是漕运之枢纽,盐运之要冲,南来北往之人皆于此停留,兼之雨水充沛,粮食亦富足。其府城淮安更是人杰地灵,在南直隶这等繁华富庶之地也是数得上号的大城,天下三大书院之一的淞山书院便坐落于此。
朝廷自两年前宣布要开办女学,除京中的鎏英学宫外,只在五地开设了学堂,淮安便是其中之一。
女学开办在淮安府东边的锦绣坊,名为墨韵学堂。学堂规模比不得淞山书院,每年只招收三四十名女学子,且大多都为官宦人家的嫡女或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之女,招收的平民女子仅二十人,且需通过选拔考试方有资格入学,凡入学者皆免交食宿费用,每月还可领取六百文补贴家用。因此不少平民百姓也开始送自家女儿去启蒙,以期将来能有机会进入女学念书。
如今正值秋末,淞山书院和墨韵学堂皆定于十一月末入学,来自天下各地的学子都赶赴淮安,城内这几日十分热闹,不少学子都趁着尚未入学,相互结伴在城中游肆,身着襕衫或是道服的青年男子随处可见。
城门处,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入城内。驾车的乃是一位青年,约莫二十岁上下,身着竹青直裰,眉目疏淡,姿容挺拔,虽做着驾车的粗活,却是丝毫不显粗鄙,只是面容略带着些疲倦,显然是经过了数日的奔波。
青年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回头微微掀开身后帘子的一角,对马车内的人道:“阿沅醒醒,我们已经到淮安城了。时候也不早了,你看看可有什么想吃的,咱们用过午膳再去宅邸收拾东西。”
马车内,噙霜扶着宁姝慢慢起身,抚了抚宁姝睡红了的脸颊,柔声道:“姑娘醒醒,公子问您可想吃些什么?”
宁姝揉了揉眼睛,还带着些惺忪的睡意。
他们从原来居住的怀宁县到淮安城一路上行了五百多里,一般马车行得快些七八日便能到了,但因着她不习惯这样的长途跋涉,中途一直身体不适,几次欲呕,食欲也不如从前,哥哥为了驾车更平稳放缓了速度,还歇了数日,今日已是行路的第十三日了,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噙霜掀开车帷,瞧见了什么似的惊喜道:“姑娘看,那可是八芳斋?姑娘以前可喜欢吃他们家的百果糕和芋粉团了!”
宁姝也来了精神,顺着噙霜的目光果然看到了一家糕点铺子,铺面前排着十多个人,店员忙得脚不沾地,足可见其生意兴隆。
从前哥哥从书院返回家中时,总是会给她带些淮安城的特产,八芳斋乃是淮安城内数一数二的糕点铺子,因着她爱吃糕点,哥哥每次都会买许多,但怕她肠胃弱吃多积食,总是拘着她一次只能吃两三块。宁姝想到这不由有些馋了。
宁珩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笑着道:“阿沅可想吃?待会先找个地方用膳,得空了哥哥就给你买去。”小姑娘眼睛亮了,“好!哥哥说话算话!”宁珩不由失笑,还是个小孩子呢,听到吃食便开心极了,行车这么多日难得见妹妹有些胃口,便随她去吧。
三人下了马车,找了家面摊随意用过膳后便继续赶路了。宁珩见妹妹用了大半碗面,胃口恢复了许多,便略略放下心。
马车从西向东缓缓驶进,沿途经过了淮安城最热闹的锦阳街,只见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小摊小贩更是随处可见,卖吃食、卖饮品、卖首饰的应有尽有,中途宁姝还瞧上了一家买团扇的,非缠着宁珩买了一柄才肯走。
“哥哥,淮安城好热闹呀!县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商铺呢!”宁姝十分兴奋。她自小身体弱,多是待在家中养病,甚少出去玩耍,每当邻居家的阿乔出去玩时她都很羡慕,如今她的身体将养得不错,竟也能出远门见识见识江南的繁华富庶了。
宁珩心里也有些心疼,便允诺妹妹:“那等你考过试,哥哥领你在城中看看便是。连日奔波太过劳累,今日我们还是收拾行李,早点歇息得好。”
“好,我听哥哥的。”宁姝乖巧地点点头。
说话间马车已抵达了一处宅院,宁珩先下了马车,上前扣了扣门,便有个小厮迎上来,见是他,道:“宁公子安好,院子已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妥当了,奴才就先赶回去向我家公子复命了。公子说了,要是有什么短缺的,您着人知会他便是。”
宁珩点点头,温和道:“辛苦你了,也替我谢谢你家公子。”小厮忙摆手称不敢当,便快步离去了。
这边噙霜先下了马车,伸手扶宁姝下来,见这小厮匆匆离去,宁姝有些好奇:“哥哥,这是谁呀?”宁珩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是我一个师兄的小厮,替我们收拾院子的。这处宅院就是师兄借给我们暂住的。”
宁姝点点头表示知晓。她知道哥哥聪慧过人,初来书院时便得到了书院山长吕世尧的赏识,收作了关门弟子。
这吕世尧在先帝时曾官至吏部侍郎,后因朝中朋党之争所牵连遭到贬黜,愤而辞官,到了淞山书院教书,后来先帝几次派人来请都不肯回去做官,一直安安心心在书院教书育人。
他如今已有五十九岁高龄,本人是当朝大儒不说,门下弟子更是个个才华过人,不少人都在朝中担任要职。吕世尧在江南文坛的地位举重若轻,江南文人对他的名字无人不知,连南直隶的巡抚都对他礼遇有加。
哥哥乃是吕先生的弟子,几位师兄对他关照些也是理所应当,宁姝心想。她还想着哥哥要是租房的钱不够,她就从她的小金库里面拨一点给哥哥呢。
宁珩看着妹妹兀自出神的样子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点了点她的鼻子:“想什么呢!哥哥就算再没钱也不会动你的银子。你的银子自己好好保管,哥哥如今跟着那位师兄做些生意,赚的钱虽说不多,但足够养活我们三个了。你要是有什么想买的,哥哥都会给你买的,哪能委屈了我妹妹!”
宁姝抿唇一笑,略显稚嫩的脸上漾出来一个小小的梨涡。她伸手晃了晃宁珩的胳膊,道:“我知道呀,哥哥最好了!”说是这般说,但心里的大石头却悄悄落了地。
爹爹去世前,将家中所有的余钱都拿了出来,当着她和哥哥的面分作两份,一份给了她,一份给了哥哥,还交代哥哥要好好照顾她。
哥哥自己也还在读书呢,以前只见过哥哥抄些书册,或是临摹些画作贴补家用,兼之给她买点零嘴。她还担心家里以后要是银钱不够,她就不读书了,去当郎中赚钱,她的医术可是随萧先生学的,一般的治病救人不在话下。现在宁姝倒可以放心了,她相信哥哥的话,只要哥哥这么说了,那便证明家中确无银钱上的窘境。
宁珩牵着妹妹的手引她进去,跨过院门便是一面松柏掩映的影壁,宁珩边走边介绍道:“这座院子只是给咱们暂住两年,三个人住院子大了难免冷清,我便只选了一进的。”
“这边是东厢房,临着街道难免有些喧嚷,就留着我住。”宁珩指着影壁进来右手边的屋子道。东厢房外还植着几丛绿竹,摆着数盆盆栽,宁姝打眼看过去,种类还不少,山茶、菊花、兰花,布置得颇有意趣,显然是用心了的。
宁珩又引着她走到院落东边,“西厢房位置好,环境又清幽,前面还种着棵桂花树,我想着你肯定喜欢。里面也布置得和原来你在家中时差不多,阿沅看看喜欢吗?”宁姝一眼便瞧见了窗前的那棵桂花树,与在怀宁的家中一般枝繁叶茂,如今正值深秋,桂花淡淡道香气盈满鼻尖,等有空可以同噙霜一道做桂花蜜、桂花糕。
娘亲嗜甜,常常酿桂花蜜吃,如今她也学会了怎么酿,可惜娘亲已经不在了。宁姝想到这不由有些伤感。
宁珩对妹妹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察觉到了她的低落,宁珩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招手让噙霜过来,道:“我不便进去,你陪着姑娘将带来的行李归整归整,留意不要让姑娘累着了,不要紧的留着明天再收拾。”
噙霜垂首应是,上前执过姑娘的手,二人便进屋去了,宁珩也回身到马车上去拿行囊。
宁姝推门而入,入目的是一间极为敞亮的屋子,比在怀宁她的屋子大了一倍不止。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金丝楠木的方桌,四周各放着一把玫瑰椅,靠墙还立着一扇彩绘的百鸟朝凤屏风,想必是哥哥留给她待客用的。
她抬步往左走,先看见了一架黄花梨博古架,其上零零散散摆放着些瓷器和盆景。博古架后临窗放置着一张书案,笔墨纸砚齐备,案上的青瓷花瓶中还斜插着几枝海棠花。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入屋内,空气中浮动着无数点尘埃,在墙上形成了鲜明的光斑,靠墙两侧的书架也被映照得毫无纤尘。宁姝打眼看去,多是些山水游记和文人诗集,兼着几本医书,确是照她喜好布置的。
“姑娘看,公子还给您准备了琴桌呢!”噙霜笑着指向宁姝身后的一张古琴。她不由得苦了脸,守孝这一年哥哥费了许多功夫教她学琴,可她也只是学了个皮毛,想来她确实是没什么琴上的天赋,哥哥难道还要让她练琴?
宁姝叹了口气,也没心思继续看书房的布置了,转头向卧房走去。中厅和卧房由一扇碧玉浅雕山水花卉曲屏作了隔断,走过屏风是一面梳妆台,宁姝凑近一看,台上的菱花铜镜中便显出了一张十三四岁少女的脸,梳着低垂双丫髻,发间只简单缀着些钗环,明眸皓齿,眉眼间尚颇为稚嫩,却已可见出几分清丽。
噙霜却已快速打量完了屋中陈设,一面往梳妆台上放着宁姝的首饰盒,一面道:“公子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布置姑娘寝居呢,奴婢方才粗略看了看,布局与姑娘原先的房间相去无几,想必是怕姑娘住不惯。但一应陈设具是典雅大方,又不失巧思,连屏风上的图样都是姑娘喜欢的呢!”
宁姝点点头:“哥哥确实费心了。”因她不喜书法,墙上挂着的多是些山水画或是仕女图,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注意到的,明明她练字的时候也很勤奋的,从前哥哥给她布置的课业她总是能如数完成,宁姝不由得疑惑,难不成哥哥真会读心术?
二人这厢收拾着行装,宁珩也不断在马车和西厢房往返着搬东西,先将宁姝两人的东西搬好,再返身去东厢房整理他自己的物件。他的行囊一向简单,一个时辰不到便收整好了。考虑到姑娘家衣裳钗环整理起来更耗功夫,宁珩便先去准备晚膳了,今日奔波劳顿,得吃些好克化的,煮些粥备点开胃的小菜,免得妹妹晚上肠胃难受。
日头渐渐西斜,远处红霞满天,整座院子都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显得灿烂而温暖,夕阳的余晖穿过院中央石桌旁玉兰树的枝桠,落在三人的脸上,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夜幕低垂,噙霜服侍着宁姝洗沐完,等她上了床便吹灭了蜡烛,室内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映入的几缕月光在地上投下清冷的阴影。
宁姝习惯性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闭眼睡去。
原以为会辗转难眠,没想到很快便陷入了久违的梦乡。也许是今日那一棵桂花树勾起了她的思绪,她竟梦到了数年前的那个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