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在第三年的深秋里,裹着雨丝往人骨缝里钻。陈颂在训练馆的储物柜最深处翻找护膝时,指腹先于视线触到了那只蓝白条纹护腕——磨秃的边缘像被反复啃过的骨头,是周景恒的。大三那年冬天,他在抢篮板时崴了脚,周景恒蹲在地上给他绑护腕,指尖的温度透过棉弹布渗进来,说“南方的护具用的是海岛棉,比北方的尼龙软和,你看这针脚,都是斜纹的,不硌骨头”。
护腕上还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记忆里周景恒卫衣上的薄荷香,像团浸了水的棉线,缠得人呼吸发紧。陈颂捏着护腕站了很久,直到刘皮抱着篮球冲进来,球衣后背的11号被汗水浸成深紫色,裤脚还在滴水:“发什么呆?队长说今天打全场对抗,就等你了。刚才练三分,没你在37度角镇着,我们投丢了八个。”
他把护腕塞进运动裤兜,指尖蹭到块冰凉的金属——是那枚刻着“恒”字的银戒指,如今被他串在钥匙扣上,和训练馆储物柜的铜钥匙、宿舍门的铁钥匙撞在一起,走路时叮当作响。方才在走廊里,这串钥匙还勾住了清洁阿姨的拖把布,布上的水珠溅在戒指上,倒让那个“恒”字显得更亮了,像要从金属里跳出来。
对抗赛打到第四节,陈颂在篮下被对方中锋撞了个趔趄,左膝旧伤突然抽痛,他踉跄着跪倒在地板上,掌心按在冰凉的木质地板上,疼得眼冒金星。裁判的哨声尖锐地响起,刘皮扔下球就冲过来,拽着他胳膊往起拉:“早就让你换下来歇着,你偏不听!上次队医怎么说的?再这么造,膝盖要废!”
陈颂摆摆手站起来,裤兜里的护腕被体温焐得发潮,边角卷成了波浪,硌着掌心的纹路。他低头捡球时,目光扫过场边的电子记分牌,红色的“37”分像团火,在雨雾蒙蒙的光线下亮得刺眼——是刚才那个三分球的得分。他忽然笑了,原来有些数字早被神经记住了,哪怕这三年刻意避开那个角度,投篮时手腕还是会自动转到37度,像地球绕着太阳转的轨迹,从来由不得自己。就像此刻,膝盖的疼里,还掺着点周景恒给贴药膏时的桂花香。
大三的课表添了门运动康复学,教授在讲台上用模型演示膝关节构造时,陈颂的笔尖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圈,把“静养”两个字圈得格外重,墨水都透到了背面。窗外的白杨树落了又长的叶子,已经能遮住半扇窗户,阳光透过叶缝漏下来,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周景恒以前在物理书里夹的白杨叶脉络。他数着那些纹路,突然想起周景恒说“树叶的脉络就像磁感线,不管长多远,总能找到回到根的路”,那时他们坐在篮球场边,北方的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周景恒的手指捏着片叶子,指腹泛着薄红:“你看这主脉,一直通到叶柄,就像……”后面的话被篮球砸篮板的声音打断了,可陈颂记得,那时周景恒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落了层银杏叶的暖。
刘皮在准备保研面试,夜里抱着《运动生理学》啃,台灯的光斜斜地打在陈颂的书桌上,把他正在看的《关节镜手术学》照得发白。“你说,”刘皮突然从书里抬起头,眼镜滑到鼻尖上,“那个周景恒,现在会不会也在熬夜?我看他以前算物理题,能对着草稿纸坐一整夜。”
陈颂翻书的手指顿在“交叉韧带修复”那页,纸页被捏出道褶皱。上周他在图书馆查资料,随手翻到最新一期《物理学报》,作者栏里“周景恒”三个字像枚钉子,把他钉在原地——论文里关于量子纠缠的推导,带着那个人独有的严谨,连公式里的箭头都比别人画得锋利些,像要把两个粒子钉死在纠缠态里。他当然知道周景恒在熬夜,只是现在递温水的人换成了速溶咖啡,杯底的咖啡渍结得像块痂;身边再也没有个穿11号球衣的人,会在他算题时,把橘子汽水瓶盖悄悄放在草稿纸旁,还在瓶盖背面写“第45分钟,该起来活动颈椎了”。
“不知道。”陈颂把书页抚平,声音淡得像窗外的雨。
深秋的雨下得缠绵,陈颂在图书馆整理旧书时,从《电磁学》的书脊里掉出本周景恒的物理习题集。封面的塑料膜已经起了皱,边角卷得像片枯叶,扉页上“周景恒”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下面有行小字:“给陈颂,解题和投篮一样,找对角度就不难。”字迹被摩挲得发浅,边角卷成了波浪——这三年,他总在失眠的夜里翻这页,指腹把纸页蹭得发亮。他突然想起大三那年,周景恒在这页夹了片银杏叶,黄得像块小金箔,说“北方的银杏比南方的黄得早,落得也急,就像……”后面的话没说完,被篮球砸篮板的声音打断了,可陈颂记得,那时周景恒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睫毛上还沾着片银杏叶的碎屑,像落了层金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家里面保姆发来的视频请求。接通后,保姆举着手机在院子里转,镜头里的石榴树结满了红果,沉甸甸地压弯了枝:“你看咱家的石榴,今年结得比哪年都多,你以前总说景恒爱吃这口,说南方的石榴没这么甜。他去年寄来的桂花糖,我给你留了半罐,等你寒假回来泡水喝。”
陈颂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镜头里的石榴红得像团火,和高三那年两人在树下拍合照时的颜色一模一样。那天周景恒穿着白衬衫,站在他左边,阳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石榴籽的甜香飘了满身。周景恒还偷偷掐了掐他的腰,说“你看这树多懂事,知道我要走了,结这么多果留我”。
挂了视频,雨还在下。陈颂把习题集塞进书架最上层,和那本锁了三年的“北方生活攻略”笔记本并排站着。笔记本的锁扣上,还留着周景恒当年用铅笔划的记号,说“这样你忘了密码,顺着划痕就能摸到数字”。走出图书馆时,收发室的阿姨正蹲在地上,给包裹套防水袋,透明的塑料袋在雨里哗啦作响。“小颂啊,”阿姨抬头看见他,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前阵子有个南方来的包裹,写着你的名字,放了半个月没人领,昨天刚退回去。那包裹包得可仔细,三层牛皮纸,还缠了防水胶带,一看就是用心的。”
陈颂的脚步顿在台阶上,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像块冰。他想起周景恒以前寄糖炒栗子的包裹,牛皮纸外面总裹着层塑料袋,袋口还系着个蝴蝶结,说“这样雪就进不去了”;想起包裹上的邮戳,印着南方那个城市的名字——和他手机里那篇论文作者单位的地址,连邮编都对上了,430072,他记得周景恒说过,这串数字的最后两位,是他们认识的年份。
训练结束后,陈颂绕去操场。月光把篮球架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孤单的感叹号。他站在三分线外,试着投了个37度角的球,篮球划过雨幕,空心入网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声迟来的应答。
“还是没忘啊。”他对着空荡荡的球场笑了笑,裤兜里的护腕被体温焐得发潮,吸饱了三年的想念,沉甸甸的,像块浸了水的海绵。
南方的实验室里,周景恒正站在窗前。玻璃上凝着层水汽,他用指尖画了棵白杨,树干歪歪扭扭,枝桠上画了片叶子,旁边刻着个“颂”字,笔画被水汽晕开,像要哭了似的。桌上的培养皿里,一颗红豆发了芽,嫩白的芽尖弯向窗外,像在追着南方的月光生长——那是他从陈颂寄来的柿饼盒子里找到的,藏在垫纸下面,红得像颗不肯暗下去的星。他记得陈颂说过“北方的柿饼没有核,吃着方便”,却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发现,自己在每块柿饼的褶皱里,都藏了颗红豆。
手机屏幕亮着,《物理学报》的录用通知还没关掉。周景恒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划过“周景恒”三个字,突然点开微信,在“添加朋友”的搜索框里,输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北方号码。数字输到最后一位时,他的手停住了——他能想象陈颂看到好友请求时的表情,或许会愣住,或许会删掉,就像删掉那些没取的包裹,删掉那个37度的投篮角。可他不知道,陈颂的新微信里,有个分组叫“等”,里面至今空着。
窗外的桂花开了,甜香顺着窗缝钻进来,浓得让人眼眶发潮。周景恒想起陈颂说过“北方没有这么香的桂花”,想起自己以前总在他的豆浆里撒把桂花糖,看他皱着眉说“太甜了”,却把整碗都喝光,嘴角还沾着糖粒。那时北方的阳光多好啊,把陈颂的睫毛照得像透明的,连带着桂花糖的甜,都成了能攥在手里的暖。
雨还在下,北方的雨敲打着训练馆的玻璃窗,南方的雨打湿了实验室的窗台。第三年的风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陈颂没说“我还在练37度投篮”,周景恒没说“我还留着那颗红豆”;陈颂没说“你的物理习题集我还锁在书架上”,周景恒没说“我在论文致谢里,写了‘感谢一位教会我37度角的朋友’”。可北方的护腕记得,南方的桂花记得,连空气里浮动的想念,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此刻,陈颂摸向裤兜的手,和周景恒悬在“发送”键上的指尖,在不同的时空里,做着同样的动作。
雨停的时候,陈颂把护腕洗了。
温水泡着的护腕慢慢舒展开,蓝白条纹在水里漾开淡淡的影子,像周景恒以前在草稿纸上画的磁感线。他蹲在水池边搓洗,泡沫沾在指缝里,带着股洗衣液的清香——是周景恒以前用的那款薄荷味,他去年在超市看到,鬼使神差地买了,现在整间宿舍的衣服都带着这股味,像在替他留住点什么。
晾护腕时,他特意选了阳台最显眼的位置,让北方的风穿过棉线纹路。风里裹着白杨叶的气息,他抬头看见对面宿舍楼的墙根下,几株月季被雨水打蔫了,忽然想起周景恒说南方的月季能开到十二月,花瓣上总沾着露水,像哭过的眼睛。
刘皮保研面试过了那天,拉着他去吃烧烤。烤架上的鸡翅滋滋冒油,刘皮举着啤酒瓶跟他碰杯:“等我读研了,还跟你在一个队打球!”陈颂咬着鸡翅点头,辣味窜进鼻腔,呛得他眼眶发红——以前周景恒总在他吃辣时递过来瓶橘子汽水,说“南方人吃辣得配甜的,解辣”。
“对了,”刘皮突然往他碟子里放了串烤年糕,“那天在图书馆,我看见你翻那本物理习题集了,扉页上的字……跟你钥匙扣上的戒指好像是一个人写的?”
陈颂捏着竹签的手顿了顿,年糕上的糖霜沾在指尖,甜得发腻。他没回答,只是把戒指从钥匙扣上摘下来,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像在给发烫的心脏降温。
深秋的最后一场雨,下得格外大。陈颂在训练馆加练到闭馆,锁门时发现墙角有团黑影——是只被雨淋湿的流浪猫,缩在周景恒以前常坐的休息凳底下,眼睛亮得像两颗星。他蹲下去摸猫的背,猫抖了抖,露出脖子上系着的红绳,绳子末端拴着颗红豆,被雨水泡得发胀。
陈颂的呼吸猛地停了。他想起六岁那年,周景恒塞给他的红豆手链,想起被他缝在球衣里的红豆,想起此刻正攥在手心的银戒指——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以不同的方式,绕回原点。
他把猫抱回宿舍,用周景恒留下的旧毛巾擦干猫毛。猫蜷在周景恒以前的书桌角落,喉咙里发出呼噜声,爪子还踩着那本物理习题集。陈颂坐在对面看了很久,突然起身拉开抽屉,翻出手机充电器——他要给旧手机充电,那个存着周景恒号码的旧手机,已经关机三年了。
南方的实验室里,周景恒刚写完论文的致谢。最后一句“感谢所有未曾放弃的等待”后面,他画了个小小的篮球,旁边标着37度。窗外的桂花落了满地,他蹲下去捡时,发现泥土里有枚橘子汽水瓶盖,笑脸被磨得只剩个模糊的圆,像他此刻的心情。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照片——父亲在院子里侍弄那棵红豆树,树上结满了红果。母亲说:“景恒啊,这树是你小时候栽的,现在长得比房还高了,你说……北方的孩子能看见吗?”
周景恒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出“能”。他把瓶盖揣进兜里,转身往实验室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他要去查全国篮球赛的赛程,他记得陈颂说过,今年的决赛在南方。
北方的护腕在阳台上晾干了,蓝白条纹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光。陈颂把它叠成方块,放进储物柜的第一层,和护膝、冰袋放在一起。锁门时,钥匙串上的戒指和钥匙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像在哼首不成调的歌。
他不知道,南方有个人正对着篮球赛赛程表,在江城大学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圈;不知道那枚被他攥热的银戒指,内侧除了“恒”字,还有行更小的字——“37度,等你”;更不知道,第三年的风里,除了没说出口的想念,还有场正在酝酿的重逢,像埋在土里的红豆,只等一场春雨,就能破土而出。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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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