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中依旧人声鼎沸,辉煌的烛火将每一寸铺着昂贵地毯的空间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光。馥郁的花香、美食的香气、昂贵的脂粉香和陈年佳酿的酒香混杂在一起;悠扬的宫廷乐队奏着轻快的舞曲;华美的裙摆在光滑的地面上旋开朵朵繁花;贵妇们佩戴的珍珠钻石在灯火下闪烁着夺目的光晕;卫兵胸前的勋章与腰间的佩剑相互交映,整个场面如同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永不谢幕的梦境。
然而,在人潮涌动的阴影角落,一道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犹如冰封森林深处一株不近春日的孤松。
乌尔夫拉姆时而凝视着舞池中那些因旋转而化作朦胧色块的身影,时而低头,目光仿佛穿透杯中那深红如血、剔透如宝石的红葡萄酒,落在某个未知的虚无之处。
一层无形的寒霜,将他与这片喧嚣的暖意彻底隔绝。
她看似随意地轻晃着杯中液体,任它在水晶杯壁内漾开一圈圈醉人的涟漪。然而,她的手指却悄然探入礼服内衬,紧紧攥住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掌心黏腻的汗水几乎要将那脆弱的莎草纸沁透。
纸条上只有极简短的三行字迹,墨迹浸染,透纸而出。那分明是用她的故土巴罗特塞斯字匆匆写成——
“‘我能否有幸与你共舞一曲?
很抱歉,我不会舞蹈。’
午夜十二时,酒楼。”
她面上竭力维持着一片死寂般的平静,然而在端起那只沉重的镀金银杯时,杯中平静的酒面却难以抑制地荡起细密的波纹——如同她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
——撒谎果然是对演技的终极考验……
即便再愚钝之人,此刻也该恍然大悟——方才那位气势迫人的紫裙女子,正是吉努埃尔亚帝国声名赫赫的长公主,阿斯特丽德·冯·艾森贝格。
乌尔夫拉姆此前对她只有零星的耳闻:天资卓绝,冠绝宫廷,但关于她的其他一切,譬如性情,譬如爱好,一概如同雾中迷宫。
然而,“间谍”二字本身就是悬顶之剑。前辈用鲜血和教训刻下的箴言犹在耳边:在权力的猎场,尤其是贵族亲自圈定的猎场里,行差踏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化作他人棋局中无声的弃子。
她强自压抑喉头的痉挛,抿了一口冰凉的琼浆企图遮掩内心的山崩海啸。
酒液滑入喉管的瞬间,一股突兀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腥苦滋味猛然在味蕾上炸开。那感觉如此清晰。
霎时间,她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心底翻涌起一股强烈的、要将这华服撕碎、冲出这金丝牢笼的冲动,逃离这步步杀机、奢靡又恐怖的巨大漩涡。
窒息的压迫感随之而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巨手死死攥紧,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就这么失神地僵立在阴影中,任由时间滴答流逝数秒,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然袭来,眼前璀璨的灯火开始摇晃、发虚、旋转,撕裂神经的锐痛终于勉强拽回一丝理智残存的清醒。她用尽全身意志抵抗着眩晕的侵袭,指关节因用力抵抗那股脱力的感觉而泛出青白。
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沉重的眼皮如同坠着铅块,喉头干涩得如同吞咽着沙漠的沙砾。
…………………
远离舞池中心的一处临窗观景高台,厚重的金线织锦帷幔被束起,露出镶嵌着菱形彩色玻璃的巨大拱窗。光线透过彩绘圣徒像,在精致的水晶棋盘和两张镶嵌象牙的扶手高背椅上投下梦幻般的光影。
舞池之外,灯火相对昏幽,为这小小角落营造出一种隔绝的沉静。
——乌尔夫拉姆,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是阿斯特丽德在指腹轻轻摩挲着一枚冰冷黑曜石棋子时,心底第三次无声叩问。
阿斯特丽德微微挑起纤细而弧度锐利的眉梢,视线如同最精准的罗盘,越过喧嚣旋转的人群,牢牢锁定在那道行色匆匆穿过舞池的身影。
阿斯特丽德优雅交叠的双腿微微调换重心,眯起那双洞察秋毫的深绿眼眸,目送目标消失在大厅深处的阴影之中。
指尖的黑曜石棋子发出轻叩水晶棋盘的清响,她的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殿下?”对面落座的艾诺丝执着一枚雕花珍珠母白棋,轻声提醒,“您该落子了。”她一身鸽灰色云纹绸裙装,简单而利落。
阿斯特丽德不予置理,仿佛并未听见。她将凝脂般的手臂搭在冰凉窗框上,指腹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敲击着玻璃,发出低沉而有规律的笃笃声。
“……艾诺丝,看清那个人了么?”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视线终于转回棋盘,却并非落子,而是再度投向远方,唇瓣轻启,语意飘渺,“风已有起势。”
艾诺丝的目光从阿斯特丽德脸上移开,顺着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向乌尔夫拉姆最后消失的方向。
虽不见其人,但方才那一瞥的印象仍留:菘蓝天鹅绒礼服,身姿挺拔如利剑,棱角分明的侧脸,即使在狼狈避退时,那双深栗色的眼睛,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锐利与警觉。
阿斯特丽德终于收束心神,目光落回那由水晶和黑曜石组成的黑白战场。白皙的手指拈起那枚光滑冰冷的黑棋,指尖在半空中停留片刻,目光仿佛在交错的棋道与脑海中的罗网间游移。
终于,伴着一声极轻的玉石撞击声,棋子落下,结束了这场持续已久的博弈。
黑棋形成绝杀之势。艾诺丝敛去面上所有细微的情绪波动,端起手边盛着琥珀色冰酒的水晶高脚杯,一饮而尽,拿起一方雪白的亚麻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杯壁上残留的液痕。
她垂首,指尖用力按压着珍珠母棋杆,眉骨下方一片沉郁的阴影。她以手支额,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如同帘幕,彻底掩盖了眼底翻涌的不甘与钦佩。
“殿下棋技……又精进了。”沉默良久,艾诺丝才松开微蹙的眉心,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她将代表自己阵营的白皇后轻轻放回红木棋盒内,抬起眼眸,目光沉静如古井无波地望向她,“那位先生是谁?”
面前人的手肘支在铺着厚重丝绒桌布的雕花橡木几案上,纤纤手掌托着下颌,侧身与艾诺丝保持平视。那双深绿色眸子里,此刻却平静得如同最深邃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唯有眼角微微上扬的那个弧度,透出难以捉摸的深意,“我也想知道。”
“据我所知,”艾诺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眼神幽沉如雾霭森林,眉宇间染上一丝冰冷的疑虑,“如今帕诺里斯那位公爵……并无合法的嫡系子嗣。”
……………
乌尔夫拉姆的脚步在通往重门的森严廊道上戛然而止。前方,两尊铁塔般的守卫如同阴影铸成的门神,黑铁甲胄在幽暗中泛着冷光,沉重的胸甲上錾刻着王家麋鹿纹章。他们手中长戟的尖锋如寒冬晨星,直指地面,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试图掠过的面孔,那是铁与血锻打出的警戒,无声宣告:此路不通。
冰凉的汗珠自她额角沁出,滑过苍白的颧骨,指尖深陷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心脏在肋骨围成的囚笼里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撞碎这副脆弱的躯壳。
她强压下翻腾的恐惧,深吸一口浸满石壁霉尘和远处酒肉气息的冰冷空气,试图在脸上堆砌一丝伪装的从容。
一步上前,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却难掩一丝颤音:“舞厅气闷,可容我出去片刻?”
守卫的目光如浸透冰水的剃刀刮过她的脸,冰冷、锐利、毫无波澜,如同打量一件死物。无声的裁决已经落下。
乌尔夫拉姆喉头滚动,艰难地将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呕吐感咽下,转身踉跄离去。
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沼泽里,地面仿佛沸腾的石汤,在脚下扭曲、塌陷。天花垂下的簇簇水晶烛台,原本璀璨的光晕此刻在她眼中炸裂成一片片炫目的、旋转的金箔碎片,切割着她的神志。
她死死攀住走廊阴冷的石壁,指关节用力得如同石雕,惨白的肌肤下透出青紫的血色。冷汗如溪流般淌下,濡湿了颊边的鬓发,冰冷的寒意穿透薄衫,直刺骨髓。
劣质的葡萄酒,或者……远比酒更致命的东西,在胃中化作了熔岩与毒蛇,剧烈地翻滚、撕咬。那股辛辣带着金属腥气的味道直冲喉咙,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像在吸入火焰。
乌尔夫拉姆的胸膛剧烈起伏,面如金纸,仿佛一张被岁月漂白的羊皮卷。她狠狠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试图借这剜心的痛楚镇压住那股灭顶的恶心。
路过一张厚实的暗红橡木圆桌,她慌忙伸手撑住沉重的边缘。指尖猛地触碰到桌面镶嵌的冰冷金属浮雕——一只冷铸雄鹿峙立,犄角如荆棘刺破昏暗的光线。
刺骨的寒意与那锐利的鹿角图腾,宛如强心药剂,让她混沌的意识短暂地撕开一道裂隙。
身后,舞池的喧嚣被扭曲拉长。摇曳的烛光将宾客与乐师的影子拉伸成一条条贪婪扭动、自四面八方探来的黑色触手,试图将她拽回那片吞噬一切的深渊漩涡。脚下的东方绒毯,松软如春泥,却每一步都深陷难拔。
乌尔夫拉姆的手指刚刚离开那冷硬的橡木边缘,身形未稳,一股蛮横的冲力便狠狠砸在她的肩胛。“咳……”一声闷哼溢出齿缝,她几乎仆倒。
菘蓝丝绒的衣角如暗夜的鸦翅,裹挟着一阵夹杂香料汗意的腥风,瞬间便淹没在攒动的人影之中。
“嘶……”她蹙紧眉头,牙关紧咬,将这屈辱咽下。此刻,逃离重于一切。
目光倏地攫住那条通往楼上的旋梯——石阶螺旋着,如同通往审判台的巨蛇脊骨,冰冷、沉默。
沉重的猩红色绒毯覆盖其上,每一级都仿佛浸透了未干的血渍。
乌尔夫拉姆的眼神一厉,带着某种困兽般的决绝,五指猛地攫住铁质扶手顶端冰冷的藤蔓雕花,指节瞬间失血般苍白。汗水早已浸透后背,亚麻里衣紧粘在肌肤上,带来地狱般的粘腻酷刑。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铁块,堵在喉头,窒息感如影随形。
她的脚步愈发虚浮,沉重的皮靴底在厚毯上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镣铐。视线开始扭曲、模糊,旋梯扶手如同活过来的衔尾之蛇,冰冷而无声地吞噬着她的清醒,盘绕绞紧她的意志……
无边的黑暗在走廊尽头沉淀。终于,一隙微弱的、如同垂死烛芯般的亮光渗入眼帘。然而,几乎同时,另一种声音,那催命的脚步声,踏碎了角落的死寂,如同索命的鼓点,由远及近,毫无犹疑地向她迫近。
乌尔夫拉姆骤然回首——
身侧,一扇沉重橡木门微微洞开,黑暗的门缝如同巨兽无声咧开的嘴。
刹那间,自登楼伊始就缠绕周身的阴寒之气骤然收紧,如一条冰凉的毒蛇自脚下蜿蜒而上,鳞片剐蹭,猛然扼住她的咽喉。——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思考……
乌尔夫拉姆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是那杯猩红如血的毒酿。念头刚起,脚步声已如铁锤逼近耳畔……
她周身的力量在消退,眼中的光芒如将熄的炭火,寸寸暗去。
挣扎着想直起身躯,那蚀骨的疲倦与晕眩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猛地挺直腰背,指甲几乎抠进墙壁的灰缝,拖着躯体,一寸寸,向前挪动。
剧痛如铁钎凿击,贯穿头颅,细密的冷汗瞬间在额前凝成水晶。她死死咬紧牙关,尝到了自己嘴唇的血腥。
她迈出的每一步脚步声,在空旷中都放大了数倍,沉重地敲击在心脏上。脑海成了混乱的地狱图景,无数染血的碎片交织炸裂。心脏疯狂地撞击胸腔,乌尔夫拉姆的意识如浆如糊,只能凭着求生本能向前蠕动,徒劳地伸向那缥缈的微光。
步态迟缓如盲者。丝绒的落地帷幕在气流中微微鼓荡,如同鬼魅无声的舞裙,一次次遮断她迷蒙的视线。
这条走廊如同冥府的入口,空无一物,死气沉沉。心脏搏动的巨响,声声如同被死神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呼吸!恐惧如同北地永恒的冰霜,将她全身血液冻结。
双腿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寸步难移。
极致的寒意包裹着她,乌尔夫拉姆感觉自己那颗狂跳的心就要从咽喉裂胸而出。
视野在模糊,身体在失控,向着那无底黑暗的渊薮滑落……
乌尔夫拉姆的拳头攥得指节暴突,指甲深刺入肉,四肢百骸冷如尸骸,每一寸皮肉都在僵硬的麻木中尖啸。视线沉入墨池,周遭的声音被推远、模糊……窒息感扼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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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