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ilt》 第1章 舞会 视线穿过手中那只水晶高脚杯的棱壁,落在远处的紫罗兰上。深如鸽血的赤珠玳瑁酒液,因他指尖难以抑制的微颤而不住地在杯中回旋、晃动。 “是她吗……?”一个无声的诘问在心腔震响。 乌尔夫拉姆倏然仰首,酒液倾入喉中,甘洌芬芳的前调刺激着味蕾,却丝毫无法平息心底奔涌的急迫与焦灼。酒液一路滑入腑脏,醇厚的余韵尚在唇齿间徘徊,旋即被一股突兀的苦涩撕开——仿佛舌尖炸开的不是辛香,而是引信。辛辣感肆意蔓延,灼烧着舌苔的每一寸。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态势,饮尽了杯中最后一线残红。 他始终伫立在鎏金舞柱投下的半明阴影里,目光如鹰隼,穿透摇曳的烛光和旋转的衣香鬓影,紧紧锁住那道令人心悸的紫罗兰色身影——那是用产自东方的、名贵的紫藤色塔夫绸裁制的礼裙,在灯下流转着幽深光泽。 没有言语,亦无行动,乌尔夫拉姆只是这般专注地凝望,仿佛要将那人影连同周遭的空气一并刻入瞳孔深处,任每一次压抑的呼吸都牵动心弦深处的低语——是她,错不了。 直到那道身影徐徐侧转。 瞬间,目光在空中交汇、胶着、无声激荡。 乌尔夫拉姆深栗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深藏着万千无法言说的思绪风暴,此刻被那回眸点燃,汹涌澎湃起来。 紫藤色的裙裾被穿堂而过的微风拂动,轻轻扬起一角,几缕浅金色发丝,也随之轻舞飞扬。 “找到你了。”低沉的喃语淹没在喧闹的弦乐中。 乌尔夫拉姆拔足向前。 金碧辉煌的大殿,廊柱上雕刻着卷蔓葡萄与天使的纹饰,穹顶绘有众神宴饮的巨大壁画,悬挂的数排水晶吊灯流泻出璀璨星河般的烛光,舞池里满缀宝石的华服如流光溢彩的漩涡——在这一刻,于他而言,皆沦为模糊混沌的背景。 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牵引,笔直地切割开这片浮华盛景,每一步都沉稳而坚定地落在那唯一的目标之上。 甚至无视了一位因旋舞过疾而失手的年轻贵族——那青年的手肘不慎撞来,整杯深红的葡萄酒尽数泼洒在乌尔夫拉姆的胸前。 霎时间,雪白亚麻内衬绽开触目惊心的红莲,猩红的酒液迅速在天鹅绒束腰外衣上洇开、蔓延,从领口一直向下侵袭,留下一片湿冷的狼狈印记。 一滴深红的液珠,最终沿着外衣下摆滚落,在地毯上砸开一小片濡湿的斑驳。 这突兀的碰撞惊扰了正在与邻人交谈的女士。她低声轻呼,紫罗兰色的身影如受惊的小鹿般向后退了一步。 “哦,糟糕了。”她喃喃自语,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瞬间染上晚霞般的羞赧绯红,双颊那两团可疑的红晕迅速蔓延,如同被炽焰灼烧绽放的红玫瑰。 她迅速抽出一条丝质薄纱手帕,优雅而略显仓促地擦拭着并无污渍的裙摆。抬眸的瞬间,她的视线恰恰再次撞入那抹深邃而炽热的棕色瞳孔,融进夏日正午阳光穿透密林洒落在深潭上的粼粼波光。 “尊贵的女士,不知我是否有这份荣幸,能邀您共舞一曲?”乌尔夫拉姆已在数步外站定,薄唇轻启,声音清冽如高山融雪,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优雅。 垂眸间,他只能瞥见她精巧的下颌线条,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低垂,贝齿轻咬下唇,几缕顽皮的发丝滑落颊边。她沉默着将它们轻柔地掠至莹润小巧的耳后,片刻后才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当然。” 乌尔夫拉姆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而眼底的情绪却似古潭深水,表面冰封无波,内里激流暗涌。喉咙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扼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谨慎。 侍从悄然插入两人之间,恭敬地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距离太远,话语模糊不清,但乌尔夫拉姆从那侍从小心翼翼的口型与姿态中,依稀辨认出“殿下”二字。 女士的笑容灿烂夺目,宛若在浓重夜色里骤然绽放的紫藤萝瀑布,几乎将整个舞厅的辉煌灯火都比了下去。 一股强烈的、陌生的悸动如惊雷般贯穿乌尔夫拉姆的心脏。原本沉稳规律的搏动骤然失控,急若奔鼓,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耳根处难以抑制地滚烫蔓延。 世上总有些事情猝不及防,避无可避,比如现在。 乌尔夫拉姆微微侧过脸,浓密的睫毛快速垂下,巧妙地掩饰住眼底翻滚的惊涛骇浪,然而那擂鼓般的心跳和滚烫的脸颊却并非意志可以轻易控制。 ——糟糕透顶…… 他必须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无波。“此乃无上荣光,夫人。”乌尔夫拉姆近乎低喃,话语几乎是贴着对方那佩戴着珍珠耳坠的耳廓逸出,仅两人可闻。 他甚至有些不敢直视那双蕴含着探究与某种奇异光芒的祖母绿般的眼眸。那份如藤蔓般滋长、缠绕心头的悸动,此刻陌生得让他近乎恐慌。 女士报以礼节性的浅笑,优雅地垂首。 就在这极近的距离,乌尔夫拉姆唇角努力维持的弧度彻底凝固僵硬。心底那份悸动被一股冰冷的洪流狠狠压下,仿佛被骤然投入数九寒天的冰窟。他几乎是失神地凝视着那双深绿的眸子,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女士依旧维持着得体的沉默,并未追问,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似乎更添了几分深邃的柔和,红唇轻启:“恳请见告,阁下,该如何称呼您?” “乌尔夫拉姆。”他报上姓名,声音略显干涩。 “请——” 当他的手掌终于包裹住她那丝绒手套,踏入舞池边缘的刹那,她却忽然反手用力一握,力量远比看上去更为坚定。乌尔夫拉姆心下微愕。随着宫廷乐队奏响的舞曲第一个音符扬起,乌尔夫拉姆引导着她滑入舞池,随即右手抚上她背后由金银丝线交织绣成的繁复藤蔓纹饰腰间。 舞步随着渐进的乐声旋转、靠近。 当两人的距离在某个回旋中缩至咫尺,她的面颊几乎是贴着他残留酒渍的衣襟。他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微妙的轻颤,温热的气息拂过他颈侧皮肤,怀里那张玉雕般的脸庞更加红艳,清浅的呼吸节奏被打乱,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急促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一股陌生的燥热在彼此紧贴的身体间升腾、蔓延,仿佛下一秒就会突破躯壳的桎梏,灼烧融毁一切。 乌尔夫拉姆感觉自己身体笨拙得如同披挂上阵的提线木偶,关节仿佛生锈的铠甲般僵硬沉重,每一步都带着刻意模仿的迟滞。他的视线虚焦般掠过舞池上空悬挂的巨型枝形烛台,心绪早已飞离这奢华的樊笼,飘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脑中被无数惊疑的碎片充塞。 “还请专心一点,先生。”她轻灵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响起,仿佛指尖缠绕着无形的丝线,正牵引着他这具“木偶”完成舞蹈。 舞步愈见滞涩与笨拙。她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却发现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越过她的发顶,目光如探针般在舞池外搜寻。 “万分抱歉。”乌尔夫拉姆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努力压抑后的低沉沙哑,“我……不善舞蹈。”一句未尽之言,已然泄露了太多破绽。 可疑的味道愈发浓烈。 她极力维持着完美的微笑弧度,“是吗?” “嗯。” 再无多言,他的目光如同警惕的猎鹰,不断地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间逡巡、审视。 在舞池最喧闹的彼岸,另一抹低调许多的紫罗兰色裙角倏然捕捉了他的视线。一个女子独自倚在摆放着镶金边玻璃酒具和珐琅彩绘点心的长桌旁,百无聊赖地将一缕棕色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把玩,偶尔抬眼,目光掠过熙攘的人群,带着几分茫然与疏离。 “你在看谁?”怀中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温和的、却让人脊背微寒的探询。女士的眼睫低垂,遮挡住眼底所有可能的暗潮,“您的舞伴,似乎并不在那里呢。” 舞步似乎有意无意地向着那侧偏移,却在一个华丽的回旋后被精准地带回原点,只留下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乐曲的节奏如同无形的绞索,在复杂的步法穿梭中将原本可能存在的视线彻底缠绕、打结、斩断。 乐曲步入**段落,两人的步伐被迫加快。肢体在高速旋转中不可避免地更加紧密缠绕。呼吸交织,身体的热度在摩擦中急剧攀升,暧昧的气息如同点燃的熏香般在两人鼻息间氤氲升腾。 眼前这位衣饰考究的陌生男子,灼热的呼吸持续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和颈侧,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偏过头,将一侧滚烫的脸颊贴近他的手臂,耳中被那同样急促的心跳声鼓胀着,整个世界似乎都模糊地褪色、旋转。 视野里只剩下这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写满矛盾与慌乱的脸。唯有他身上混合着马鞭草古龙水、皮革以及淡淡酒渍的气息,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 ——太可疑了…… 女士微微侧过脸,避开那过于亲密的距离,对上他躲闪的眼神。朱唇轻启,将他的名字放在唇齿间反复咀嚼:“乌尔夫拉姆……乌尔夫拉姆阁下……”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随口闲聊,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您来自何方的封邑?” 这问题来得太过直接。乌尔夫拉姆眼底掠过一丝不设防的迷惘,迅速被强制清明取代。“帕诺里斯。” “帕诺里斯?”她眼中瞬间盛满了盈盈笑意,唇角弯起优雅的弧度,语调却陡然变得沉肃,“帕诺里斯……”她轻声重复,尾音拉长,带着某种耐人寻味的审视。 她几乎是轻笑出声,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仰起那张绝美的脸庞,含笑凝睇着乌尔夫拉姆的眼睛,仿佛他透露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 这一曲共舞,破绽百出。 他们继续跟随着越来越狂放的舞步旋转、跳跃、滑步。她的眼神锐利如鹰,一眨不眨地紧锁着他深栗色的瞳孔,那里盛满了她读不懂的混乱,却只能迫使她的目光带上几近戏谑的嘲弄。 她的右手忽然抬起,修长的食指状似无意地挑动了他胸前别着的银质胸针——那是一只展翅的雄鹰,镶嵌着打磨温润的青金石。 指尖拂过微凉的银质轮廓和宝石光滑的切面,她的笑容明媚如蔷薇绽放:“您……可真有意思。” 乌尔夫拉姆整个人如遭电击般猛地一震。他仓促垂下眼睑,避开那几乎洞穿灵魂的视线,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狼狈,迅速被阴霾覆盖。 “您这舞技,实在有待精进啊,乌尔夫拉姆阁下。”她唇角依然噙着那抹优雅得体的浅笑,然而那笑容的温度已降至冰点,冷漠且疏离。 这冰锥般的话语刺得乌尔夫拉姆浑身寒毛倒竖。他下意识地低头审视着眼前人,眼底交织着浓重的惊愕和即将失控的慌乱。从未有人如此近距离地、如此精准地戳破他精心构筑的防线,一种被完全洞悉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而上,几乎令他窒息。 “抱歉!失陪了!” 话语未落,乌尔夫拉姆猛地转身,动作迅猛如一只受惊弹起的鹿。他几乎是撞开身旁的舞客,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向着巨大橡木门的方向大步逃离,脚步踉跄而仓皇,甚至不敢回望一眼那道几乎令他意志崩溃的紫色身影。 女士伫立在原地,凝望着乌尔夫拉姆仓惶隐没于人群之中的背影,唇畔那抹精心雕琢的微笑如潮水般褪去,唯余一片冰冷的审视。 “封锁舞厅。”指令如同淬了毒的钢针落下,“未得我令,任何人不得离场。” 她缓步走向门口,紫藤塔夫绸的裙裾如水波般在身后流动,唇边扬起一个近乎锋利的讥诮弧度,目光投向门外未知的黑暗:“乌尔夫拉姆,你最好别让我抓住把柄……” 感谢阅读[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舞会 第2章 中计 宴会厅中依旧人声鼎沸,辉煌的烛火将每一寸铺着昂贵地毯的空间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光。馥郁的花香、美食的香气、昂贵的脂粉香和陈年佳酿的酒香混杂在一起;悠扬的宫廷乐队奏着轻快的舞曲;华美的裙摆在光滑的地面上旋开朵朵繁花;贵妇们佩戴的珍珠钻石在灯火下闪烁着夺目的光晕;卫兵胸前的勋章与腰间的佩剑相互交映,整个场面如同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永不谢幕的梦境。 然而,在人潮涌动的阴影角落,一道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犹如冰封森林深处一株不近春日的孤松。 乌尔夫拉姆时而凝视着舞池中那些因旋转而化作朦胧色块的身影,时而低头,目光仿佛穿透杯中那深红如血、剔透如宝石的红葡萄酒,落在某个未知的虚无之处。 一层无形的寒霜,将他与这片喧嚣的暖意彻底隔绝。 她看似随意地轻晃着杯中液体,任它在水晶杯壁内漾开一圈圈醉人的涟漪。然而,她的手指却悄然探入礼服内衬,紧紧攥住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掌心黏腻的汗水几乎要将那脆弱的莎草纸沁透。 纸条上只有极简短的三行字迹,墨迹浸染,透纸而出。那分明是用她的故土巴罗特塞斯字匆匆写成—— “‘我能否有幸与你共舞一曲? 很抱歉,我不会舞蹈。’ 午夜十二时,酒楼。” 她面上竭力维持着一片死寂般的平静,然而在端起那只沉重的镀金银杯时,杯中平静的酒面却难以抑制地荡起细密的波纹——如同她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 ——撒谎果然是对演技的终极考验…… 即便再愚钝之人,此刻也该恍然大悟——方才那位气势迫人的紫裙女子,正是吉努埃尔亚帝国声名赫赫的长公主,阿斯特丽德·冯·艾森贝格。 乌尔夫拉姆此前对她只有零星的耳闻:天资卓绝,冠绝宫廷,但关于她的其他一切,譬如性情,譬如爱好,一概如同雾中迷宫。 然而,“间谍”二字本身就是悬顶之剑。前辈用鲜血和教训刻下的箴言犹在耳边:在权力的猎场,尤其是贵族亲自圈定的猎场里,行差踏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化作他人棋局中无声的弃子。 她强自压抑喉头的痉挛,抿了一口冰凉的琼浆企图遮掩内心的山崩海啸。 酒液滑入喉管的瞬间,一股突兀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腥苦滋味猛然在味蕾上炸开。那感觉如此清晰。 霎时间,她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心底翻涌起一股强烈的、要将这华服撕碎、冲出这金丝牢笼的冲动,逃离这步步杀机、奢靡又恐怖的巨大漩涡。 窒息的压迫感随之而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巨手死死攥紧,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就这么失神地僵立在阴影中,任由时间滴答流逝数秒,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然袭来,眼前璀璨的灯火开始摇晃、发虚、旋转,撕裂神经的锐痛终于勉强拽回一丝理智残存的清醒。她用尽全身意志抵抗着眩晕的侵袭,指关节因用力抵抗那股脱力的感觉而泛出青白。 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沉重的眼皮如同坠着铅块,喉头干涩得如同吞咽着沙漠的沙砾。 ………………… 远离舞池中心的一处临窗观景高台,厚重的金线织锦帷幔被束起,露出镶嵌着菱形彩色玻璃的巨大拱窗。光线透过彩绘圣徒像,在精致的水晶棋盘和两张镶嵌象牙的扶手高背椅上投下梦幻般的光影。 舞池之外,灯火相对昏幽,为这小小角落营造出一种隔绝的沉静。 ——乌尔夫拉姆,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是阿斯特丽德在指腹轻轻摩挲着一枚冰冷黑曜石棋子时,心底第三次无声叩问。 阿斯特丽德微微挑起纤细而弧度锐利的眉梢,视线如同最精准的罗盘,越过喧嚣旋转的人群,牢牢锁定在那道行色匆匆穿过舞池的身影。 阿斯特丽德优雅交叠的双腿微微调换重心,眯起那双洞察秋毫的深绿眼眸,目送目标消失在大厅深处的阴影之中。 指尖的黑曜石棋子发出轻叩水晶棋盘的清响,她的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殿下?”对面落座的艾诺丝执着一枚雕花珍珠母白棋,轻声提醒,“您该落子了。”她一身鸽灰色云纹绸裙装,简单而利落。 阿斯特丽德不予置理,仿佛并未听见。她将凝脂般的手臂搭在冰凉窗框上,指腹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敲击着玻璃,发出低沉而有规律的笃笃声。 “……艾诺丝,看清那个人了么?”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视线终于转回棋盘,却并非落子,而是再度投向远方,唇瓣轻启,语意飘渺,“风已有起势。” 艾诺丝的目光从阿斯特丽德脸上移开,顺着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向乌尔夫拉姆最后消失的方向。 虽不见其人,但方才那一瞥的印象仍留:菘蓝天鹅绒礼服,身姿挺拔如利剑,棱角分明的侧脸,即使在狼狈避退时,那双深栗色的眼睛,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锐利与警觉。 阿斯特丽德终于收束心神,目光落回那由水晶和黑曜石组成的黑白战场。白皙的手指拈起那枚光滑冰冷的黑棋,指尖在半空中停留片刻,目光仿佛在交错的棋道与脑海中的罗网间游移。 终于,伴着一声极轻的玉石撞击声,棋子落下,结束了这场持续已久的博弈。 黑棋形成绝杀之势。艾诺丝敛去面上所有细微的情绪波动,端起手边盛着琥珀色冰酒的水晶高脚杯,一饮而尽,拿起一方雪白的亚麻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杯壁上残留的液痕。 她垂首,指尖用力按压着珍珠母棋杆,眉骨下方一片沉郁的阴影。她以手支额,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如同帘幕,彻底掩盖了眼底翻涌的不甘与钦佩。 “殿下棋技……又精进了。”沉默良久,艾诺丝才松开微蹙的眉心,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她将代表自己阵营的白皇后轻轻放回红木棋盒内,抬起眼眸,目光沉静如古井无波地望向她,“那位先生是谁?” 面前人的手肘支在铺着厚重丝绒桌布的雕花橡木几案上,纤纤手掌托着下颌,侧身与艾诺丝保持平视。那双深绿色眸子里,此刻却平静得如同最深邃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唯有眼角微微上扬的那个弧度,透出难以捉摸的深意,“我也想知道。” “据我所知,”艾诺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眼神幽沉如雾霭森林,眉宇间染上一丝冰冷的疑虑,“如今帕诺里斯那位公爵……并无合法的嫡系子嗣。” …………… 乌尔夫拉姆的脚步在通往重门的森严廊道上戛然而止。前方,两尊铁塔般的守卫如同阴影铸成的门神,黑铁甲胄在幽暗中泛着冷光,沉重的胸甲上錾刻着王家麋鹿纹章。他们手中长戟的尖锋如寒冬晨星,直指地面,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试图掠过的面孔,那是铁与血锻打出的警戒,无声宣告:此路不通。 冰凉的汗珠自她额角沁出,滑过苍白的颧骨,指尖深陷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心脏在肋骨围成的囚笼里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撞碎这副脆弱的躯壳。 她强压下翻腾的恐惧,深吸一口浸满石壁霉尘和远处酒肉气息的冰冷空气,试图在脸上堆砌一丝伪装的从容。 一步上前,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却难掩一丝颤音:“舞厅气闷,可容我出去片刻?” 守卫的目光如浸透冰水的剃刀刮过她的脸,冰冷、锐利、毫无波澜,如同打量一件死物。无声的裁决已经落下。 乌尔夫拉姆喉头滚动,艰难地将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呕吐感咽下,转身踉跄离去。 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沼泽里,地面仿佛沸腾的石汤,在脚下扭曲、塌陷。天花垂下的簇簇水晶烛台,原本璀璨的光晕此刻在她眼中炸裂成一片片炫目的、旋转的金箔碎片,切割着她的神志。 她死死攀住走廊阴冷的石壁,指关节用力得如同石雕,惨白的肌肤下透出青紫的血色。冷汗如溪流般淌下,濡湿了颊边的鬓发,冰冷的寒意穿透薄衫,直刺骨髓。 劣质的葡萄酒,或者……远比酒更致命的东西,在胃中化作了熔岩与毒蛇,剧烈地翻滚、撕咬。那股辛辣带着金属腥气的味道直冲喉咙,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像在吸入火焰。 乌尔夫拉姆的胸膛剧烈起伏,面如金纸,仿佛一张被岁月漂白的羊皮卷。她狠狠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试图借这剜心的痛楚镇压住那股灭顶的恶心。 路过一张厚实的暗红橡木圆桌,她慌忙伸手撑住沉重的边缘。指尖猛地触碰到桌面镶嵌的冰冷金属浮雕——一只冷铸雄鹿峙立,犄角如荆棘刺破昏暗的光线。 刺骨的寒意与那锐利的鹿角图腾,宛如强心药剂,让她混沌的意识短暂地撕开一道裂隙。 身后,舞池的喧嚣被扭曲拉长。摇曳的烛光将宾客与乐师的影子拉伸成一条条贪婪扭动、自四面八方探来的黑色触手,试图将她拽回那片吞噬一切的深渊漩涡。脚下的东方绒毯,松软如春泥,却每一步都深陷难拔。 乌尔夫拉姆的手指刚刚离开那冷硬的橡木边缘,身形未稳,一股蛮横的冲力便狠狠砸在她的肩胛。“咳……”一声闷哼溢出齿缝,她几乎仆倒。 菘蓝丝绒的衣角如暗夜的鸦翅,裹挟着一阵夹杂香料汗意的腥风,瞬间便淹没在攒动的人影之中。 “嘶……”她蹙紧眉头,牙关紧咬,将这屈辱咽下。此刻,逃离重于一切。 目光倏地攫住那条通往楼上的旋梯——石阶螺旋着,如同通往审判台的巨蛇脊骨,冰冷、沉默。 沉重的猩红色绒毯覆盖其上,每一级都仿佛浸透了未干的血渍。 乌尔夫拉姆的眼神一厉,带着某种困兽般的决绝,五指猛地攫住铁质扶手顶端冰冷的藤蔓雕花,指节瞬间失血般苍白。汗水早已浸透后背,亚麻里衣紧粘在肌肤上,带来地狱般的粘腻酷刑。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铁块,堵在喉头,窒息感如影随形。 她的脚步愈发虚浮,沉重的皮靴底在厚毯上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镣铐。视线开始扭曲、模糊,旋梯扶手如同活过来的衔尾之蛇,冰冷而无声地吞噬着她的清醒,盘绕绞紧她的意志…… 无边的黑暗在走廊尽头沉淀。终于,一隙微弱的、如同垂死烛芯般的亮光渗入眼帘。然而,几乎同时,另一种声音,那催命的脚步声,踏碎了角落的死寂,如同索命的鼓点,由远及近,毫无犹疑地向她迫近。 乌尔夫拉姆骤然回首—— 身侧,一扇沉重橡木门微微洞开,黑暗的门缝如同巨兽无声咧开的嘴。 刹那间,自登楼伊始就缠绕周身的阴寒之气骤然收紧,如一条冰凉的毒蛇自脚下蜿蜒而上,鳞片剐蹭,猛然扼住她的咽喉。——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思考…… 乌尔夫拉姆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是那杯猩红如血的毒酿。念头刚起,脚步声已如铁锤逼近耳畔…… 她周身的力量在消退,眼中的光芒如将熄的炭火,寸寸暗去。 挣扎着想直起身躯,那蚀骨的疲倦与晕眩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猛地挺直腰背,指甲几乎抠进墙壁的灰缝,拖着躯体,一寸寸,向前挪动。 剧痛如铁钎凿击,贯穿头颅,细密的冷汗瞬间在额前凝成水晶。她死死咬紧牙关,尝到了自己嘴唇的血腥。 她迈出的每一步脚步声,在空旷中都放大了数倍,沉重地敲击在心脏上。脑海成了混乱的地狱图景,无数染血的碎片交织炸裂。心脏疯狂地撞击胸腔,乌尔夫拉姆的意识如浆如糊,只能凭着求生本能向前蠕动,徒劳地伸向那缥缈的微光。 步态迟缓如盲者。丝绒的落地帷幕在气流中微微鼓荡,如同鬼魅无声的舞裙,一次次遮断她迷蒙的视线。 这条走廊如同冥府的入口,空无一物,死气沉沉。心脏搏动的巨响,声声如同被死神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呼吸!恐惧如同北地永恒的冰霜,将她全身血液冻结。 双腿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寸步难移。 极致的寒意包裹着她,乌尔夫拉姆感觉自己那颗狂跳的心就要从咽喉裂胸而出。 视野在模糊,身体在失控,向着那无底黑暗的渊薮滑落…… 乌尔夫拉姆的拳头攥得指节暴突,指甲深刺入肉,四肢百骸冷如尸骸,每一寸皮肉都在僵硬的麻木中尖啸。视线沉入墨池,周遭的声音被推远、模糊……窒息感扼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感谢阅读[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中计 第3章 伤势 “和我所猜的无异,她上了那悬梯。”阿斯特丽德的嗓音慵懒如丝,缠绕着艾诺丝的耳膜。 艾诺丝一震,抬眸。光影昏晦处,公主斜倚在高背椅中,翘着腿,一柄纹饰奇诡的银匕在她指间跳舞。刃上的冷芒拂过她惊心动魄的侧颜,勾勒出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意。 艾诺丝的脸庞瞬间褪去所有血色,纸一样惨白。她伸出颤抖的手臂,抓向公主的手腕。阿斯特丽德连眼波都未动分毫,只有一片冰封的深湖。 “殿下,您的荣光岂能被罪孽玷污?”艾诺丝的手指扣住了那截冰冷如玉的手臂,冰冷的触感让她瞳孔骤缩,压抑的怒火在眼底翻卷奔涌。 “不,”阿斯特丽德终于微启朱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杀了她非我所愿。” 艾诺丝的手指如风中枯叶般颤抖,掌心满是粘腻的汗水。她阖上眼眸,强迫自己的手指松开那份冰冷的桎梏,勉力压住胸膛间的惊涛骇浪,垂下眼睫,声音细若悬丝:“那……殿下是何意?” 阿斯特丽德的面容沉在摇曳灯火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如深渊中点燃的鬼火,“我要她。”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我要她这个人。” ……………… 乌尔夫拉姆猛地昂首,望向长廊深处浓墨般的黑暗,独行于这石砌囚笼的每一步,都是磨难的印记。目光所及,唯有实质般的黑暗在流淌、凝聚。 她慌忙移开视线,下一刻,身后的声响再次响起。那低语如同漂浮于九霄之上,又似深渊之底回荡的冥府咒言,捉摸不定。 乌尔夫拉姆的呼吸陡然一窒,死死锁定黑暗中的某一点。胸腔内的心跳如群鼓,隆隆不息。 恐惧如同毒藤在疯长。乌尔夫拉姆的手在冰冷的石墙上盲目摸索,指尖感受着粗粝砂岩的每一处棱角、每一丝隙缝,沿着这条绝望之廊艰难滑动。她几乎踮起了脚尖,靴底轻触地面。 身后的脚步声,每一次鞋跟叩击石板的脆响,都清晰地如同直接敲打在她的颅骨之上。乌尔夫拉姆的心脏狂暴地跳踏,耳中充斥着尖锐的蜂鸣,她下意识攥住胸前湿冷的衣物,冰冷的汗蛇蜿蜒而下,浸透了她单薄的里衣。 “人呢?”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愚弄的烦躁。乌尔夫拉姆的身躯瞬间石化,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脚步声像倒计时的鼓点,清晰地在狭窄的空间内放大、回响。 乌尔夫拉姆的手指死死扣住墙上一条凸起的石棱,指尖磨砺的痛楚是她唯一还活着的凭据。 …………………… 一丝残酷的玩味蓦然在眼底点亮。阿斯特丽德提裙旋身之际,长袖随意拂过一方矮柜——“哐啷!” 精致的东方青瓷小瓮,在她脚边炸裂成一地晶亮的残骸。 一缕奇异的香气,甜腻中透着**般的苦涩,骤然钻入她的鼻腔。阿斯特丽德的身体瞬间绷紧,气息微微一滞。 对那洒落满地的、价比黄金的蔷薇脂油,她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阿斯特丽德甚至俯身,随意捡起一块最锋锐的瓷片,那闪着寒芒的利角轻易地穿透了她薄软的丝绒手套,嵌入掌心。温热的血液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殷红得刺目,沿着苍白的皓腕蜿蜒滴落。 烛火在她身侧的银台上不安分地跳跃,橘色的光芒将她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穹顶壁画上。阿斯特丽德缓缓抬首,目光穿透光影,精准地落在那盘旋的楼梯之顶。 莲步轻移,她走向那猩红流淌的旋梯。手微倾,瓷瓮里残存的、粘稠的香油,便如恶魔的涎水,顺着冰冷的石阶,贪婪地渗透进厚厚的地毯深处。 那甜腻欲呕,混杂着铁锈般血腥气的味道,在封闭的空间里毒瘴般弥散,几乎扼杀一切呼吸。 ………………… 木头的哀嚎撕裂了楼梯间的死寂——脚步声,沉甸甸,一步一印,凿在乌尔夫拉姆绷成石弦的神经上。她的背脊如同受惊的冷蜥,紧紧剐蹭着城堡粗砺的玄武岩壁,每一次心跳都鼓动耳膜,仿佛体内囚禁着一只垂死猛禽在撞击铁笼。熹微的壁烛之光在拐角处投下鬼魅般的、扭曲拉长的人影,正拾级而上。 那足音,每一次靴跟落在厚重橡木阶梯上的重叩,沉闷而精准地砸碎她的胸腔。咚……咚……咚……血液在耳中咆哮奔腾,撕裂喉管的气流却干涩得如同荒漠疾风。 黑暗,带着冰冷石屑的气息,向乌尔夫拉姆的咽喉收紧。 ——逃! 她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将恐惧碾碎在齿缝间,舌尖尝到铁锈的腥甜。身体强行扭转,向更高层的黑暗扑去——那里并非生路,而是未知的深渊。 僵硬的四肢如同套着腐朽的锈蚀板甲,每一步都牵扯着撕裂丝帛般的肌肉呻吟。呼吸,短促、尖锐、如漏风的风箱,在死寂中突兀得如同垂死之人的喉音。心脏在肋骨组成的牢笼里疯狂冲撞,带着毁天灭地的蛮力。 身后脚步声,却如来自炼狱深处的冰镐,无情地刨凿着逃生之阶的距离。 当事时,一股浓稠得几乎凝结、带着腐烂花王与湿坟苦根气息的甜腻洪流,猝不及防冲入乌尔夫拉姆的鼻腔。她惊骇低头—— 脚下,那本该柔软华贵的石榴石织金驼绒地毯,竟在幽微烛光下泛着一片油腻、湿冷、犹如毒蛇蜕皮的寒光。昂贵的东方香油——用于保养,亦是精心铺设的陷阱——如同潜伏的沼泽,早已将厚重的绒面浸透。 “这……!” 反应不及。 太晚了。 鞋底踏入那片油沼。黏滑的触感瞬间攫住脚掌,身体失重,向后的仰跌,脊骨狠狠掼在坚逾磐石的橡木阶沿。 “哐——” 撞击声混合着不知是脊椎还是尊严裂碎的脆响,剧痛化作无数淬毒的荆棘尖刺,从腰椎炸开,蔓生,刺穿每一寸皮肉。 视野被纯粹的黑与金星的乱流吞噬,只有头顶那盏摇曳的牛脂壁烛,在瞳孔深处投下旋转、收缩、宛如地狱入口的晕黄圆光。 鼻腔里,浓烈的香油甜腐、血腥的腥膻、尘埃的呛辣、羊毛的膻臊……交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毒瘴。 五脏六腑如同遭蛮牛践踏而绞痛。而脚踝处,一股尖锐如冰锥的痛楚贯穿骨髓。喉头涌上的腥甜被她死死压住,从齿缝间泄出的,只有风箱残喘般的、破碎的抽吸。冷汗砸落,将深栗色的额发糊成一绺绺污黑的绳索,紧贴在她惨白的脸颊。 唯一证明乌尔夫拉姆还未湮灭的,是那如同惊涛中破船残桅般剧烈起伏的胸膛。 ——糟糕了…… 剧痛是酷刑的犁耙,在她神经沟壑里反复犁耕。 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两簇赤红如燃烧余烬的火点,迸射出最后的不屈与恐惧,死死钉向—— 阴影中悄然塑出的人形轮廓。 “乌尔夫拉姆……先生?” 声音降临。非质问,非嘲弄。那是一种沉静如深湖、却带着穿透力的低语。 乌尔夫拉姆猛地扬颈。 侍从手中的黄铜镂空牛脂提灯骤然扬起,灯光流泻,刹那间,一袭沉凝如午夜冻土的紫罗兰天鹅绒长袍显现,其上的金线卷草暗纹宛如流淌的熔金。纤细的腰肢被镶嵌孔雀石与珍珠的银质腰封束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眼前人,亦是她此刻最不想碰到的人——阿斯特丽德殿下——亭立灯前。光影在她的侧脸投下明暗的交界,鼻梁如刃,唇线抿紧如弓弦,那双幽深的绿眸,正凝视着泥泞中的她。她的脸上,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沾染丝毫脂粉黏糊的惊愕与忧色,如同面具般精致而威严。 阿斯特丽德的目光扫过,毫秒间便锁定了眼前乌尔夫拉姆的狼狈姿态、污迹斑驳的衣物,以及那只在灯光下紫红肿胀的脚踝。 那眼神,冰层之下,有暗流精准测算着伤势的尺度。 “天呐,真可怜。” 她的叹息轻如羽毛坠落,却又重得如同敲在青铜巨钟上的绒槌,回荡在死寂的楼梯间。“怎会……如此不幸?” 她没有立刻靠近,保持了一定距离。 “见笑了,殿下……” 乌尔夫拉姆挣扎着发出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带着铁锈般的血味。她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剧痛却如海啸再次将他拍落尘埃。 “不要动了,会牵动伤口。” 阿斯特丽德的声音陡然拔升半度,带着不容置喙的律令权威,但也奇异地掺入一丝安抚般的温和。 她侧首,声音恢复平稳,但每一字都掷地有声,响彻拱廊: “现在!即刻召医官!” 命令瞬间激活了凝固的空气。侍从疾步如飞。 阿斯特丽德的目光重新落回乌尔夫拉姆身上,那幽深的绿眸里翻滚着沉重的忧虑与歉意,却来不及分辨其中有几分真切。 “我至为痛心,乌尔夫拉姆,”她低沉而真诚地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地上那片油光水滑的残迹,“这楼梯,这疏忽……是负责熏礼的下仆失察于香油的分量……此也是我的失责,待客不周。”她的话语如同盖棺定论的判决书。 “先生的腿伤,”她微微俯身,仅是以一种审视艺术品的距离细看他肿胀的脚踝,眉头深锁,“不妨先留于皇宫养病几日?” 她缓缓直起身形,灯光在她背后勾勒出近乎神性的剪影。她的眼神温和,目光却如同两道禁锢灵魂的冰锥,穿透乌尔夫拉姆疼痛的眼帘。 她的声音如同柔韧且冰冷的精金锁链,缓缓缠绕上来,“请,不要拒绝。” 那张美丽的面庞在提灯暖光中如同圣像,却散发着修道院深处万年寒窖的阴冷。 阿斯特丽德挺直而立,如同一株在黑暗中绽放的紫罗兰。她的视线越过周边的侍从,投向更深邃的石廊幽影。那双幽绿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伪饰的涟漪也已归于寒冰深渊般的绝对平静。只有纯粹的掌控,在无声收束。 乌尔夫拉姆在那双眼睛的倒影里,分明看见了自己未来日子的轮廓——一张天鹅绒床榻,药物,以及惺惺作态的关切。 那铁枷,已然扣实在她的颈项之上。 感谢阅读[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伤势 第4章 侍女 沉甸甸的奢华,如石棺般压得乌尔夫拉姆神魂欲裂。雕满缠绕蛇纹的深色胡桃木圈椅散落四周,壁炉架上珐琅彩绘圆盘反射着幽微炉火,角落铜胎掐丝香薰球吐纳着昂贵却腐朽的**与龙涎的气息。 这用珍宝堆砌的石室,于她而言,无异于一座禁锢灵魂的金砖墓穴。 乌尔夫拉姆背门而立,身形凝固在狭窄的尖拱窗前。 窗外,城市的心脏——高踞磐石之巅的圣维拉里斯大教堂,其镶嵌着万千碎瓷的庞然穹顶,在午夜深沉的天幕下静静闪耀,唱经班的烛光透过繁复如蛛网的彩绘玻璃,将神性的光辉筛落成一片片冰冷的、割裂的虹彩,映在乌尔夫拉姆眼帘。 眼中的微光,终于沉落。 唯有膝盖上那片污血浸染的痛楚,如暗火复燃,尖锐地宣告着自己仍存于世。 夜深如墨。乌尔夫拉姆颓坐于厚实的、绣着吉努埃尔亚鹿头纹徽的床幔边,指尖拂过床单上那片早已凝固成深紫痂痕的血渍。 惊涛从未止息,深埋于平静表象之下。 “嘶……” 压抑的痛嘶刺破寂静。她粗暴地卷起袖管,露出裹缠着亚麻布条的肘弯。新的血渍如诡异的暗花,无声蔓延。 “神啊……”低哑的诅咒像锈蚀齿轮的摩擦。指腹按压灼痛的太阳穴,疲倦是压塌山岳的冰雪。 目光望向窗外那片燃烧的神境,“……若真有神,”她低语如风,几乎消散,“请引我离席,永不再踏入这华庭……” 笃、笃、笃…… 脚步声敲打着石廊地面,由远及近。她喉头发紧,艰难地咽下仿佛带着铁锈味的空气,不敢、亦不愿想象门扉开启后,是否会倒映出那张笼罩着永夜般阴冷威严的面孔。 指甲再次嵌入掌心的旧伤,新的血珠渗出,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 这被金银器和东方织物塞满的空间万般死寂,将她的呼吸声放大成垂死野兽的喘息。浓稠的黑暗从石壁的每一道缝隙渗出,缠绕着她的四肢,冻结着她的血液。 乌尔夫拉姆颓然阖眼,任由绝望的寒潮淹没识海。 ——只要不是她,只要不是她…… 叩、叩、叩。 三下清晰、稳定、带着奇异韵律的敲击,骤然切开石室厚重的黑暗幕布。 乌尔夫拉姆猝然旋身,“谁?” “打扰了。”门外声线平稳如初雪冻湖,无波无纹,听不出深浅。 乌尔夫拉姆缓步挪至门后,侧身,拉开一道细缝。廊道昏黄壁烛光下,一道身影侍立如塑像。式样规整却略显单薄的灰羊毛裙,白麻头巾下压着紧束的发髻,苍白的面孔低垂,视线凝固在地砖的古老凿痕中。 “……奉公主殿下谕令,为贵客上药。”平板静得如同念诵祷文。 门闩滑开,木门发出叹息般的呻吟。侍女托着一具橡木浅托盆步入,盆中铺着崭新雪白的羔羊皮垫,上置一粗陶阔口碗,乌黑药汁散着艾草与血根草的苦辛,旁有一密封严实的绿松石圆腹药罐。 她默然置于床畔矮几,随即躬身:“此膏外敷,”指尖轻点药罐,“汤剂温热可饮。”说完,便自然地撩起被褥一角,露出伤膝。她屈身半跪,开始仔细而略显拘谨地拆解那污损的旧绷带,指尖动作带着一种刻意到近乎僵硬的审慎。 “公主殿下呢?” “殿下……在政务厅,无法抽身。”女子声音未变,但在拆解绷带时,指尖却有一刹那不易察觉的凝滞。她避开了对视,专注于指下的污血纠结之处。 乌尔夫拉姆阖眼。黑暗降临,其他感官骤然敏锐。她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那刻意压制却仍显急促的鼻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如同被冰面下暗流挟裹的脆枝。 昏昧光影中,半跪的女子正专注于她膝侧的伤口。那专注的姿态之下,紧绷的肩膀线条和颈后细微的汗珠,流露出一股深埋于平静之下的……紧张?探究?甚至一种不谙实务的笨拙? 这与那些惯于处理庶务、动作简洁高效的宫廷仆妇大相径庭。 她的气息里,没有药草和汗水混熟的仆役味道,反倒……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一丝书卷羊皮纸与干燥墨水的冷冽。 乌尔夫拉姆侧过头,目光沉静地滑过对方解绷带的手指。那手指修长洁净,指腹与掌心光滑异常,没有一丝劳作的印记,倒像是被精心护养过。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她复又闭目,在沉默的冰层下,心弦却无声地绷紧。 绷带终于卸下,脓血狼藉。女子取过药罐,挖出膏体。她起身,将床头柜上一盏牛脂烛台递向乌尔夫拉姆:“劳先生帮执灯火,光微难明伤处。” 乌尔夫拉姆依言接过烛台。在交接的刹那,她的指尖似无意、又似有心地擦过对方的指背,侍女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 乌尔夫拉姆不动,将烛火移近自己脚踝外侧狰狞的伤口处。跳跃的火光下,女子俯身,指尖沾着深绿色的药膏,涂抹在那片红肿渗血的肌肤上。 摇曳的光影在她俯身时,微妙地勾勒出她弯腰时被粗麻外裙勒出的腰身弧线,以及她因紧张绷紧的、包裹在粗布下的……那不似寻常劳作仆妇的、过分纤细而缺乏力量的肢体轮廓。 乌尔夫拉姆,如同被无形之力驱使,语声带着不易察觉的探寻,低语道:“殿下常唤你……近前侍奉么?” 侍女全身骤然一僵,如同雕塑被寒流瞬间冻住。指尖的药膏“啪嗒”一声掉落在深色的羊毛地毯上。更剧烈的失控紧随而至——在那刹那的震惊和慌乱中,她的手臂无可挽回地撞上了乌尔夫拉姆执握的烛台边缘。 “哐啷——” 烛台摔落,滚烫的、橘红泪滴般熔融的牛脂蜡油,飞溅在侍女裸露出的纤细左手腕的皮肤上。 “呜……”一声被死死扼在喉咙深处的、短促至极的痛苦呜咽,剧烈的灼痛让她瞬间弓起身体,另一只手猛地攥住烫伤的手臂,五指深陷皮肉,骨节惨白。 她猛地抬起头,冷汗瞬间浸湿额角鬓发。 “我的天!”乌尔夫拉姆下意识地探身,眸中闪过一丝震惊和更深的疑窦。 药膏的异香、刺鼻的旧血腥味混合升腾,令人窒息。 “你怎么样?!”乌尔夫拉姆在浓稠的黑暗中急切追问,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难辨的关切与警惕混合的情绪。 她能清晰听到对方那再也无法压抑的、破碎颤抖的倒吸冷气声,以及牙齿的细密撞击声。 “没……事……” 一阵摸索的窸窣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笨拙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终于,一切声响归于沉寂。冰冷的微风掠过乌尔夫拉姆的脸颊——那身影退入了更深的黑暗,消失在重新合拢的门扉之后。 乌尔夫拉姆无力地倚靠在刺骨的墙壁上,缓缓滑坐。脚踝处的剧痛仿佛燃烧的烙铁,沿着神经蔓延。 窗外,教堂的光芒依旧冰冷而遥远。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褐色汤药上。 ——可疑…… ——但在这每一丝空气都编织着谎言与陷阱的牢笼中,何物不可疑? 她挣扎着站起,跛着脚挪到窗边。推开一道罅隙,下方庭园中,一株古老而盘根错节的月桂树在惨淡的月光下投出浓墨般的阴影。 就在她抬手倾覆药碗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无形的钩索牵引—— 那道纤细、穿着暗淡裙装的身影,伫立于木门后。她并未离去,她抬着头,那清晰无比的视线,穿透黑暗与距离,笔直地地钉在乌尔夫拉姆所在的这扇窗户之上。侍女微微曲着身子,一只手紧紧地护着小臂。然而她的眼神,那穿透夜色窗棂投来的眼神,却再无丝毫慌乱与伪装,只剩下纯粹的审视。 乌尔夫拉姆再无犹疑。 跛着脚,忍受着每一次挪动带来的痛楚,她踉跄地挪到窗边。 乌尔夫拉姆将小半身体探出窗台,深褐色的药液倾下,直直地浇灌在那棵月桂的树根之上。 感谢阅读[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