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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遗忘的阴影与执着的守护 (2024年春-夏)

作者:之心知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华西医院神经内科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窗外是早春二月灰蒙蒙的天,一丝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却照不进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和无形压力的房间。


    吉晓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对面,头发花白的主任医师神情凝重,面前摊开着厚厚一叠报告:头颅MRI的影像片子、密密麻麻的神经心理量表评估结果、血液生化报告……每一页纸都像冰冷的判决书。


    医生指着MRI片子上几个细微的、常人难以察觉的区域,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解释着:“吉小姐,综合你的临床症状(进行性记忆力减退,尤其是近期记忆和空间定向障碍加重)、神经心理评估结果(多个认知域得分显著低于正常值下限),以及影像学上这些海马体区域的萎缩迹象和额颞叶的代谢异常……很遗憾,我们需要考虑一个相对罕见的诊断:额颞叶认知功能障碍(bvFTD的一种变异型)。这是一种神经退行性疾病,病因复杂,可能与遗传易感性和环境因素共同作用有关。它的发展速度和表现形式个体差异很大,但核心问题在于……”医生顿了顿,看向吉晓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在于认知功能的进行性衰退,特别是执行功能、语言和行为控制方面,后期也可能影响记忆。”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吉晓的心上。尽管早有预感,但当冰冷的医学名词和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时,那种灭顶的恐惧和绝望,还是瞬间将她吞没。她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世界在她眼前扭曲、模糊,只剩下医生开合的嘴唇和报告上那些刺目的、宣判她未来的数据和图像。


    “医生…能治好吗?”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充满同情:“目前没有根治的方法。我们能做的是通过药物(如胆碱酯酶抑制剂,虽然对bvFTD效果不如AD明确,但可尝试)延缓进展,更重要的是非药物干预:认知训练、行为管理、生活方式的调整,以及家人和社会支持系统的建立。早诊断,早干预,对延缓病程、提高生活质量非常重要。” 医生递给她一张复诊预约单和几张关于认知训练、支持团体的宣传单,“不要放弃希望,吉小姐。医学在发展,新的疗法也在探索中。最重要的是,你要积极配合,调整心态,还有……你需要一个强大的支持者。”


    “支持者……”吉晓喃喃地重复着,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李哲的身影。那个在新年夜送她刻着银杏叶U盘,说“有些东西得用更实在的方式存着”的男人。巨大的悲伤和更深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该如何开口?他会怎么看她?这份刚刚在现实的磨砺中变得更加坚韧的感情,能承受住这沉重的疾病之锚吗?她害怕看到他眼中的震惊、同情,甚至退缩。


    接下来的几天,吉晓如同行尸走肉。她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对着满墙的照片发呆。那些她曾引以为傲的、捕捉到的“城市掌纹”,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滤镜。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憔悴的脸,一遍遍预演着如何向李哲开口,却每次都溃不成军。


    最终促使她下定决心的,是李哲敏锐的察觉。他感觉到吉晓的异常沉默和回避,她的眼神时常失焦,记错小事的情况越发频繁。一个周末的午后,当吉晓第三次忘记刚烧开的水壶,差点酿成事故时,李哲轻轻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


    “晓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回避的坚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管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吉晓苦苦支撑的堤防。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她像个迷路的孩子,扑进李哲怀里,浑身剧烈地颤抖,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讲述着这几个月的恐惧、医院的检查、漫长的等待,还有那张如同判决书般的诊断报告。她从背包最深的夹层里,掏出那张被她攥得皱巴巴、几乎被汗水浸透的预约单和诊断报告摘要,塞到李哲手里。


    李哲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绝望的哭声。他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目光扫过那些冰冷陌生的医学名词和结论。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的大脑在最初的几秒是一片空白,随即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惊和心痛。他从未想过,命运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降临在他最珍视的人身上。他看着怀里哭到脱力的吉晓,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助,所有的震惊和疑问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情感取代——心疼和保护欲。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吉晓以为他无法接受。然而,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


    “晓晓,别怕。”


    吉晓的哭声顿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李哲的目光迎上她泪眼婆娑的眼睛,没有丝毫的退缩和怜悯,只有深沉的疼惜和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我说过,不管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你不是一个人。有我在。”


    不是“没关系”,不是“会好的”这样空洞的安慰,而是最简单、最有力的承诺——“有我在”。这朴实的三个字,像一道温暖而坚固的堤坝,瞬间挡住了吉晓心中汹涌的绝望洪流。她积压了数月的恐惧、委屈、孤独,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李哲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襟,手掌一遍遍轻抚着她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从震惊和悲伤中稍稍平复后,李哲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和行动力。他没有沉溺于情绪,而是迅速将痛苦转化为守护的力量。他请了几天假,陪着吉晓去复诊,详细询问医生治疗方案和日常护理要点,认真地做着笔记。他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加入病友家属交流群(虽然信息鱼龙混杂,但能了解一些实际经验)。


    很快,一个名为“记忆地图”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这不是什么高科技的奇迹,而是他倾注全部心血的、笨拙却温暖的守护。


    李哲没有去开发复杂的程序,而是将他送给吉晓的那个物理备份U盘的功能,与吉晓平时记录灵感用的手账本、手机相册、录音备忘录深度结合。他买来一本厚厚的、质感很好的硬皮笔记本,封面是温暖的姜黄色。他帮吉晓整理她海量的照片和项目资料,按时间、地点、事件分类,精选出最有代表性的,冲洗成小尺寸照片。每一张照片旁,他都用清晰工整的字迹,写上拍摄的时间、地点、背景故事、以及当时吉晓的感受(由她口述,他记录)。重要的录音片段(如吉晓关于某个项目的想法、一段街头采录的市井声音),他也整理好,标记清楚,存入U盘,并在笔记本对应位置贴上标签和简短的文字提示。这个本子,成了吉晓专属的“记忆地图索引”。


    李哲将医生建议的认知训练,不着痕迹地融入他们的日常。周末不再是远行,而是拿着那本“记忆地图”,重访那些吉晓拍摄过的老地方:锦江边凌晨的豆浆摊(老板还记得他们)、文殊院的红墙、人民公园的鹤鸣茶社。李哲会指着照片,引导吉晓回忆当时的场景、光线、气味、声音。他会故意在熟悉的街区“迷路”,让吉晓根据记忆和照片提示带路。在家里,他们玩简单的记忆卡片游戏,对象是吉晓拍过的各种老物件照片(盖碗茶、竹编暖手炉、老式门环)。


    在遵循西医治疗的同时,李哲也打听到一位口碑很好的老中医,擅长用传统方剂和针灸调理情志、改善脑部供血。他陪着吉晓每周去一次位于一条安静老街上的“杏林堂”。古朴的药柜散发着浓郁的药香,老中医须发皆白,望闻问切细致入微。看着李哲认真记录煎药方法(先煎后下、文火武火)和饮食禁忌的样子,吉晓心中充满了暖意。那一碗碗苦涩的汤药,似乎也因为这份心意而变得不那么难以下咽。


    吉晓在李哲无微不至的守护下,渐渐从最初的绝望中挣扎出来。疾病带来的羞耻感和恐惧并未消失,但李哲毫无保留的爱和接纳,给了她巨大的勇气。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继续拍摄,用镜头记录下自己与疾病共处的过程,将这个项目命名为《未完成的拼图》。这不仅是她对抗遗忘的方式,更是对生命本身的礼赞,是她留给李哲和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最真实的“掌纹”。李哲成了她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助手,帮她整理器材,陪她外出拍摄,记录她创作的点滴。


    生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李哲向公司申请调整了工作节奏,减少了出差和深夜加班,将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吉晓。他们的周末可能只是在熟悉的公园长椅上坐一下午,吉晓用相机捕捉光影的变化,李哲则安静地看书,或者只是握着她的手。李哲的公寓里,多了许多便利贴:冰箱上写着“药,饭后半小时温服”;吉晓常用的笔记本扉页贴着“出门四件事:手机、钥匙、钱包、相机(检查电池和卡)”;卫生间镜子上贴着“晓晓,今天天气晴,适合散步”。


    而吉晓,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这份深情。她会记得李哲加班回来喜欢喝一碗温热的绿豆汤(虽然有时会忘记放糖);在他熬夜处理紧急工作时,默默在他书桌旁放一杯温牛奶和一小碟她烤的(偶尔会烤焦)小饼干;在他因工作压力眉头紧锁时,轻轻哼唱一首他喜欢的舒缓老歌。


    七月初的一个傍晚,暑热未消。两人在府南河边散步。夕阳将河水染成金红色。吉晓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河对岸一片正在拆迁的老房子,那里只剩下断壁残垣。她的眼神有些迷茫:“哲,那里…以前是不是有一片老茶馆?我好像…拍过?”


    李哲的心微微一紧,那片老茶馆半年前就拆了。他立刻拿出随身带着的“记忆地图”笔记本,翻到对应的照片和记录:“对,叫‘听雨轩’。你看,这张是你拍的,下雨天,屋檐下的雨帘像珠串,里面茶客们的影子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老板姓张,总爱穿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褂子。”


    吉晓凑近看着照片和文字,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中重现光彩:“哦…对!张老板!他泡的茉莉花茶特别香!”她脸上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


    李哲看着她如释重负的笑容,心中却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他合上笔记本,紧紧握住吉晓微凉的手:“嗯,特别香。我们晓晓拍得真好,把那份香气和雨声都留下来了。” 他别过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用力眨回眼底瞬间涌上的湿意。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要对抗即将来临的、漫长的黑夜。


    河风带着水汽吹拂而过,吉晓满足地靠在李哲肩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温暖的封面。这一刻的安宁和“被记住”的踏实感,是如此珍贵。然而,只有李哲知道,在他紧握的手心里,在那本厚重的“记忆地图”之下,掩盖着的是怎样一种沉甸甸的、与时间赛跑的恐惧,以及一份永不放弃的、沉默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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